“睡在我下铺的人太吵了,我根本睡不着。”
这个能在卧铺车上穿浴衣的人,肯定是位经常旅行的乘客。而会为了一些无聊小事在那抱怨的,也是以这种乘客居多。
“那个人在大吵大闹吗?”
“他不是在大吵大闹,是在呻吟。”
“会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啊?”
“他可能是生病了,反正他吵得我很烦就是了。”
看来对方一点都不同情病人的痛苦,只觉得自己被吵得睡不着才是现在最严重的事。园部服务生戴好制服帽,跟在那位乘客身后。
他们走到卧铺车厢接近中央的地方,客人指了指下层床位。的确,从帘子内侧传出了一些声音,那声音与其说是呻吟,还不如说是梦呓。梦呓倏然停止,间隔一小段时间后,又开始了。听起来他好像一直在说些什么,但发音却十分不清楚,让人完全摸不清他在讲什么。
“你好……”
列车服务生在帘子外叫唤着。因为还得顾虑到其他正在休息的旅客,所以无法叫得太大声。但下层的乘客似乎听不见他的叫唤,仍不断发出梦呓声。
服务生拉开帘子向内窥视,昏暗的天花板照明灯斜斜地照进了卧铺,床上睡着一名年约六十的男性。他的枕头与毛毯移位,大量的口水从嘴中流出,流到一边的脸颊上。他的样子非比寻常。
“你好……你——”
服务生用单手摇晃着旅客的身体,可是对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他的半边脸开始抽搐,然后再次发出呓语。园部有注意到这位乘客是在东京上车,他当时带着一个崭新的小皮箱,穿着一身轻便的服饰,看起来不像是经常旅行的人。不过他似乎很喜欢喝酒,园部在列车到横滨附近时看见了他,当时他的威士忌已经空了一半,他本人则醉得满脸红光。而他的目的地,记得是终点站大阪吧。
列车服务生回头一看。睡中层床位的男人还站在那里,他双手揣在怀中,嘴里叼着香烟。或许是烟薰到他的眼睛了吧,他不断地眨着眼睛,用冷漠的表情俯看着那个病人。对面的乘客好像也醒来了,他们把帘子稍微打开,从隙缝窥探着外面的情况。
“让他下车比较好。”
一名青年装作在自言自语的样子,暗地里其实是在提醒服务生应该要这么做。就算青年不说,园部也知道一定要让他下车才行。不过他想这么做的原因并非和那个男人一样,想把扰人清梦的家伙赶出车外,而是为了让生病的乘客接受治疗。
服务生看了看手表。到滨松还有十五分……而且滨松那里有大型医院。他得马上联络专务车长,请他丢通信筒通知滨松站才行。服务生园部急忙起身。
列车经过天龙川车站时,丢出了一只通信筒,里面装有急症病患要在滨松下车的讯息。讯息似乎顺利传达出去了,当列车接近滨松站时,园部看到深夜的月台上有拿着担架的站员、穿着白衣的医生与护士。他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心想:太好了,那位乘客得救了。
列车停靠后,站员们进入车厢内,按照医生的指示将病人移到担架上。他们离开时放轻了脚步,以免影响乘客休息。园部把散落在卧铺上的小瓶装威士忌、外套、猎帽等搜罗在一起,交给了护士。
在所有的工作完成后,“月光”五分钟的停靠时间也结束了,它再次动了起来。园部看着渐渐缩小的月台,祈祷病人能够早日康复。
“服务生先生,这个床位在哪啊?”背后传来叫唤他的声音,他回头一看,一位刚刚上车的旅客,正向他出示卧铺车的车票。
“在这里,请跟我来。”
他礼貌地说完,走在旅客面前为他带路。讽刺的是,那位旅客并不是园部期待的年轻美人,而是他不想见到的、看起来有点坏心眼的矮小老头。
三
下到滨松车站月台的病患,马上就被搬到深夜中空无一人的候车室,连脚上黑色短筒鞋都没脱,就直接被轻轻地横放在沙发上。他的谵言已经停止,陷入深度昏迷状态。
医生急救时为他注射了樟脑。病患的脉搏不稳,有时还会出现心律不整的情况,而且他的体温已经下降到三十度。医生急忙量了血压后,发现情况非常不妙。
“给我葡萄糖跟维他命。”
他们帮病患营养不良的手腕卷起袖子,并进行注射。观察了五分钟左右,仍不见起色。
医生摇了摇头,似乎在宣告病人已经回天乏术,护士也沉默地点头。病患的呼吸渐渐变得微弱而不规则,每次呼吸之间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连站员与助役也看得出他的生命已经走向终点。
很快地,病患的嘴唇出现了发绀现象。货物列车发出汽笛声,花了一段时间才通过车站。列车的吼声渐行渐远,等到听不到的时候,沙发上的旅客断气了。
医生测量他的脉搏,听他的心跳,检查他的瞳孔后,宣告病患已经不治身亡。护士为死者的脸盖上了纱布。
“死因是什么?心脏麻痹吗?”从刚才就一脸担心地旁观着的站员问道。
“不是的,看来是药物中毒。我想应该是实质毒①,不过正确的死因要解剖后才能确定。总之请去通知警方,就说有人死因不单纯。”
①吸收后造成内脏组织病理损害的毒物。
不久后警官赶到车站,开始清查死者的衣服以厘清他的身份,这时他们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就是衣服上的标签全被剪掉了。
死者口袋中有一只破旧的猪皮钱包,里面放了整齐地折成两半的二十张全新千圆钞,却连张名片也没有。
“真是怪事,要是能找到一些东西就好了……”
警官自言自语地说着,手上继续翻找外套里的每个口袋,但只有找到面纸、手帕与三等车厢车票。虽然他又调查了尸体穿的长裤,但收获也很有限,只从腰间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扭曲成奇怪形状的灰色毛制品。
他放弃寻找口袋,开始调查行李箱。但是,行李箱中只有换洗衣物与盥洗用具,没有名字或住址,也没有任何可以指出他身份的东西。实在难以想象有人会选择在卧铺车厢里自杀,说他是被人下毒还比较合理。然后,应是那个某人想隐瞒男人的身份,才剪掉了男人衣服上的标签,并取走了他的名片。
“这是不是假胡须啊?”一旁的年轻站员突然开口说道。他在今年春天的赏花大会上,会贴假胡须假扮成陆军大将,所以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被他这样一说,众人才赫然发觉那东西的确像极了假胡须。因为之前都被塞在口袋里,才会这样歪七扭八的,不然它本来应该翘得很好看。
这时,警官翻找行李箱内的口袋,拿出了一张纸片后直盯着它。那张纸似乎是从报纸或杂志剪下来的,翻过来一看,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个人又是?”
“这是西之幡豪辅的照片啊,你应该记得吧,就是那个在东京被杀的……”
“喔,那个什么纺织公司的人?”
“没错,他把东和纺织社长的照片从报纸上剪下来了。”
“真奇怪,他为什么要带着这种东西啊?”
“等一下,让我看看那个假胡须。”
警官把歪七扭八的假胡须整理好后,拿起纱布,轻轻地把胡须放在死者的鼻子下方,再参考照片,两度修正胡须的弯曲程度后,退了一步,像在鉴赏艺术品似地,直直地望着他。
“如何?像不像某个人?”
“好像!真的好像!……根本就一模一样啊!”医生激动地大喊着。其他人则被吓呆了,他们定定地看着那个生了胡子的死人。
四
同一天,也就是九号的晚上,这时离旅人在滨松车站气绝身亡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六个小时以上了。负责搜查的人员全聚在上野署的搜查本部。
“辛苦你了,须藤。请你开始报告吧。”
课长开启话端。上野署长、系长以及两名警部坐在他的身边,本部的警员则坐在外侧,包围住中间的长官。本部的警员们之前全认为配音员村濑的目击证词只不过是他的错觉,这一个礼拜中没有人把它看在眼里。所以当西之幡的替身在滨松被毒死的消息传来时,警方陷入一阵兵荒马乱之中。看今天的晚报就知道,有好几家报纸拿课长在记者会上,强作镇定这一点大肆揶揄了一番。这也难怪课长这一整天,会等出差前往滨松的须藤部长刑警等到望穿秋水了。
“森博士从静冈大学前往现场,在滨松署的中庭进行解剖。”
须藤翻开笔记本,开始说明。
“死者的内脏受到严重损害,其中胃与小肠的损害特别严重。样本经过大学化验后,确定死者是砷中毒。”
“这就是死因?”
“是的。”
“他是被人下毒的吗?”
“是的,分析威士忌瓶中的残留物时,验出了亚砷酸。从溶解的亚砷酸量,与死者喝下的威士忌量,可以算出死者体内吸收的砷达到零点五公克。这远远超过一般的致死量。”
须藤打开提包,拿出他带回来的死者身上的灰色衣服,然后把它推向在他正前方的课长。
“您看了就知道,衣服上的标签全被剪掉了,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厘清死者身份的东西。”
“的确,标签都被刻意剪掉了。衣服的材质是……?”
一名专攻布料的年长刑警起身,用手摸了一摸。
“这是薄梳毛呢的衣服。”
“西之幡穿的是波拉毛呢对吧?”
“是的,是丝波拉毛呢。”
“这衣服是成衣吗?”
“是的。缝分很短,应该是大阪那边做的。”
“多谢。”
“要不要调查这衣服的出处呢?”主任插话。
“说得是,那就麻烦你了。须藤,继续报告吧。尸体的特征是?”
“他是一个工人,手指指节非常粗大,推测年龄约为六十岁上下。有最近接受过假牙治疗的痕迹,但不是用金牙套而是用牙桥这一点,可以判断他应该有加入健康保险。”
“原来如此,这种衣服工人应该没办法自己准备,可能是凶手给他衣服,或是给他钱让他去买成衣。如果是第二种情况就没有什么帮助,但如果是第一种情况的话,就能从衣服的出处找到死者与知多之间的关联。”
“我明天早上就去调查。”
“拜托你了。知多不愧是待过特务机关的人,做坏事时头脑动得可真快。”
课长的眼光扫视现场,对着在座所有的人说道:“你们应该记得,西之幡社长在被杀害之前曾吃过中式面点吧?”
“是的,验尸报告里有写到。”
“法医解剖西之幡尸体时,会切开他的胃袋,查出西之幡豪辅被杀之前会吃过中式面点——知多已经把这一点算进去了。”
“嗯。”
“我们站在他的角度,检视他的想法与他所实行的行动如何?”
课长抽出和平牌香烟叼在嘴里,打火机的油已经耗尽,他按了好几次点火钮才终于点着香烟。他本来就是个竞争意识很强的人,而他脸上又粗又黑的眉毛以及粗框大眼镜,更是清楚地给看到他的人如此的印象。
“知多首先要做的,就是在不让西之幡发现他的杀人计划的情况下,要他吃下中式面点。这只要有技巧地诱导一下,应该不是一件难事。接下来他就把西之幡带去上野公园,而替身就在知多正要杀死社长的时间,按照知多事前的指示,现身于池袋的中餐馆,吃了跟死者一样的东西,并用他很有特色的胡子吸引别人的目光。他扮的是现在正被报章杂志大肆报导的西之幡豪辅,目击者一定会留下深刻印象,这一点他也有算进去了。一离开店内,替身马上把胡子给拿下,这样他就不会再被人注意,可以直接混入群众之中了。看过尸体的照片就知道,那个姓名不详的死者长相非常平凡。”
“说得没错。村濑俊夫虽然主张自己看到的人是西之幡豪辅,但更正确地说,他只是瞥到一个长着八字胡、穿着灰色夏季服装的男人而已。”系长表示同意。
“而知多的目的就不用说了。他想误导警方把犯案时间设定在真正的犯案时间之后,然后伪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在十一点四十分下手杀人的他,马上就离开现场,找个适当的地方露面,这是他常用的方法。因为有假西之幡豪辅在‘兰兰’吃中式面点,所以警方怎样也想不到他就是凶手,这样一来就是完美无缺的不在场证明了。”
“可是啊,他为什么不大方出示这么完美的假不在场证明,反而选择四处躲避追缉呢?”
署长把他泛着油光的脸转向课长。
“因为发生了他始料未及的失误。尸体出于偶然掉到那辆列车上,使得犯案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分这件事穿帮了。这样一来,用来误导警方将犯罪时间设定得比实际还要晚的‘兰兰’的不在场证明,就一文不值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署长有点脸红地说道。
从以前就有传闻说,这位课长是优秀的理论家,现在他的发言正如传闻一般地有条有理,让周遭的人毫无反驳的余地。
“总之,要先查清死在滨松的男人的身份。当然调查失踪人口的报案资料是一定要做的,但请都内的牙医师协助调查,应该会是最快的方法吧。只要锁定工人,并且曾经利用健康保险接受治疗的人,搜索范围就能大幅缩小。”
课长总结似地说,当天的搜查会议就这样落幕了。
五
第二天,也就是十号。早报上相当详细地描述了在滨松死亡的男子,连急忙赶出来的肖像画的相片也一应俱全。等待回报的本部警员看起来像是盯着浮标的姜太公,但他们的心里可就没姜太公那么轻松了。因为从案子发生以来都已经过了十天,却还是找不到知多的行踪。内心的着急让他们眉头紧蹙,对浮标的动静也抱以更大的期待了。
下午过三点,浅草署联系搜查本部,说是辖区中有一位牙医向他们通报,说他对男子长相有印象。为了谨慎起见派遣署员前往调查后,确定是寄宿在山谷五丁目简易旅馆的楢山源吉,八号下午他说要出去旅行后,就从未回到旅馆。他的年龄五十四岁,与在列车上被毒死的男人吻合。须藤与关马上就前往那间旅馆拜访。
山谷五丁目位于都电泪桥站牌的北方,内侧区域被称为“山谷DOYA街”,有许多简易旅店,也是报章杂志上大肆报导的冰毒与巨石①等毒品黑市交易大本营。不用说也知道,DOYA就是把“宿(yado)”反过来后的读音。
①Cyclopan。安眠药商品名。
他们下了电车,一站在人行道上,就看到眼前有一张用油漆画的地图。
“五丁目三番地……原来如此,只要走这里就行了。”
关自顾自地点头。往隅田川方向走到第二条巷子右转,第五间房子就是简易旅馆“橘屋”,也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可能要下雨了,我们走快一点吧。”须藤说道。
阴郁的天气让人感觉到梅雨季已经不远了,才不过四点多,四周却一片灰暗,接近黄昏时分。两人加快脚步,因为他们穿着衬衫,而且都没带雨衣。
快要倒塌的水泥墙与电线杆上杂乱地贴着旅店广告与兼职工作的征人启事,这样的景象加上阴沉的天空,表现出这个地区特有的悲惨气息。就跟地图上画得一样,转角处有一家鞋店。这里的居民只能靠微薄生计勉强度日,连旧鞋都拿去修理的情况,正是山谷这个萧条地区贫乏的象征。
虽然都叫“DOYA”,但还是有高低之分。有些旅社里设置了大型食堂跟贴瓷砖的大澡堂,设备好到不像简易旅社,反而像间二流旅馆,但也有只设置了五、六间一点五坪房间的简陋到极点的旅社。
而“橘屋”这件旅社,就算用善意的眼光来看,也比较接近后者。从下方就可以看到二楼屋顶破损,浪板已经翻起来了。整栋建筑物看起来陈旧非常,变成灰色的木板墙下半部都生苔藓成了绿色,一部分的板子则脱落,暴露出泥土壁面。
“打扰了!”关毫不客气地拉开木制格子门后叫唤着。
门内的水泥地面上,留下脚趾指痕的木屐与凉鞋以及沾满泥土的分趾鞋,在脱下之后,就随意弃置在那里,连可以踏的地方都没有,两人只好站在门外等待。很快地有人回应了,一个穿着天蓝色朴素连身裙的年轻老板娘出现,边走边用围裙擦着自己湿答答的手。
“你们是要问楢山先生的事吗?”知道他们两人是刑警后,老板娘开口问道。
“没错,希望你能尽量详细地告诉我们。先请问他的年纪是?”
“这个吗,他说他五十四岁了。我是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他都一把年纪了,也不需要装年轻了是吧,又不是女孩子。”
这位年轻的老板娘似乎是个爱说话的人,正合刑警们的意。她是三十二、三岁有着美人尖的长脸美人,朴素连身裙一点都不适合她,如果换穿整洁的浴衣,就能打扮成一个清新脱俗的女性了。
“听说他是二个四①。”
①领日薪的工人的俗称,一九四九年紧急失业对策法施行时,工人可以领到两百四十圆的定额日薪,一共有两个一百圆与四个十圆,因此叫“二个四”。
“是啊,他早上都会去三轮的职安①,他大部分都是做清道夫的样子。我带着萩饼去我在千住的姑姑家的时候,曾经在大桥边看过他。不过,当时我坐在电车上,所以没有跟他打招呼。啊,不是萩饼,是红豆饭。因为是拜氏神的供品,所以一定是红豆饭没错。”
①职业安定所,日本政府公立的就业服务机构。
“之前是做什么的?”
“咦?”
“我说,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
“讨厌啦,别看我这样,我当小姐的时候可是很正经的,都在家里帮忙家务——”
“不是你,我说的是楢山源吉。”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听说他本来是园丁,虽然手艺很好,但他的家人却不幸受到战火波及,一个都没留下来,之后他就整个人都变了。不,变了的意思不是说他变成不良分子,他是变成酒鬼了,后来他因为喝酒误事被客户给开除,只好当二个四了。不过,他来到这里是今年一月的事,在这之前他一直都住在‘成驹屋’。”
她一边单手遮住自己的嘴,一边用轻佻的口吻解释“成驹屋”是三丁目的简易旅社。楢山源吉是跟那里的老板娘吵架后,才跑到他们这里。
“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吗?”
“不是,那件事是‘成驹屋’老板娘的错。她啊,非常的‘卧烟①’,常常都会跟别人吵架。楢山先生人很好的。”
①卧烟是江户时代负责消防的人。当时这种人之中有许多暴力分子,因此用来称呼流氓、恶棍,及个性粗暴的人。
“他的交友状况?”
“这个吗,很少有人来找他,他也很少去拜访别人呢……”
“信件呢?”
“也没有,只有区民税的催缴单。”
“他最后一次从这里出门的时间是……?”须藤从头讯问当时的情形。
“八号。那一天他难得没去工作,躺在棉被里睡了一个早上。他看起来也不像是生病了,我当时还想,他为什么可以这么游手好闲。过了三点,他起床之后,居然就跑到公共澡堂洗澡了。我觉得很奇怪,就问他:‘你怎么白天跑去洗澡啊?’他满脸笑容地回答:‘没什么,我要出门一趟,大概过五天就会回来了,我不在的时候,房间帮我看一下。’奇怪的还不只这些,之前生活拮据的他,居然把积欠到现在的上个月与上上个月的房租,连着这个月的房租一起缴清了。我当时吓了一大跳,问他:‘你是怎么了,这些钱是哪来的?’他默默地笑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说:‘我总算也冒出芽来了,真希望能在开出一朵花后就此死去。’”她嘴唇的两端冒出白色的唾沫,连珠炮似地说道。
“他有说钱是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旅行吗?”须藤盯着女人的嘴角,眼神像是在看某种肮脏的东西。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这只是我的感觉啦,好像是有人命令他不能说似的。”
部长刑警点头,盯着墙壁的一个角落,花了一点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付清房租的钱,当然是他当替身的谢礼。虽然不知道楢山是在哪里认识知多,但很容易就能推测出,知多用甜言蜜语让楢山听他的话前往大阪,并给楢山掺毒的威士忌当作饯别礼。楢山急急忙忙离开了东京,却一点都不知道,这将是他的死亡之旅。
“……警察大人,报纸上说,源吉是在滨松被杀的。”
“没错。”
“滨松是在新泻吧?”
“不,是静冈。”
“啊,是九州吗?”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关的脸上浮现出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的表情,但对方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凶手在威士忌下了毒,害他在火车上喝了之后一命呜呼了不是吗?那个凶手真缺德。阿源不是释迦摩尼,或许有做过一些坏事,不过也不需要杀了他嘛。那个凶手被抓到之后,一定会被判死刑对吧?最近就算是杀了人,凶手也才被关个两、三年就出来了,实在是狗屁不通。”
老板娘看来情绪激动,口沫横飞地说着。
“他是要去哪里啊?”
“他身上带着往大阪的车票。”
“大阪……”
“不是北海道的大阪,是京都旁边的大阪。”
“这我知道,不过阿源他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他最大的骄傲就是这一生从没踏出东京一步。说到离开东京,也只有去过埼玉县而已。”
“是这样吗。对了,源吉有信奉过萨满教吗?”
知多会认识楢山,或许因为楢山是萨满教教徒。但老板娘却像个手摇鼓般直摇头。
“他好像是信祖师大人①的吧?”
①日莲宗日莲上人的尊称。
“是喔,那么既然来了,我想顺便看一下阿源的房间。”
“这边请。”老板娘指着楼梯说道。
楢山源吉的房间位在二楼一侧,约一点五坪。房内壁橱的宽度约半间①大小,壁橱纸门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百货公司包装纸,应该是为了要堵住破洞吧。楢山穷到全部财产只有柳木行李箱,与作为寝具的薄棉被,所以调查时一点都不费工夫。不用十分钟,该看的东西就全都看完了,但他们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①一间为一点八二公尺。
“抱歉打扰了,谢谢你协助。”两人走出大门时,须藤说道。
“你们要快点抓到凶手喔,抓到之后,请你们马上判他死刑。”
老板娘套上凉鞋,送刑警们到木制格子门外。
“啊,好像要下雨了。怎么办,我才刚把衣服晒上去呢。”她看着天空烦忧地说。
两名刑警沿着来时路,往泪桥的车牌前进。在微暗的道路上,看得见浮在空中的灰色尘埃。看天色似乎随时都可能下雨,但却连一滴雨都还没落下来。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可以在不弄湿身体的情况下回到警署。
远方传来的细微雷声,与电车的噪音混杂在一起。
“知多那混帐,到底是躲到哪里去了。”
关本来想用力踢走路旁的小石子,但还是没有出脚。
“他再躲也躲不久了。我有预感,我们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他的藏身之处了。”部长刑警说道。而他的预言很快就应验了。
北都
一
长冈市拥有三十万人口,是新泻县第二大都市。东部背山,西侧则受信浓川阻绝,因此它只好往南北发展,成为生长在藤蔓尾端的丝瓜般细长的形状。过去,牧野氏七万石①曾坐镇此处,因此就像大部分的城邑一般,朴实又带着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