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越后长冈藩的重臣。
从车站往南八百公尺左右之处的旭町,有一间叫“OKESA”的小旅馆,六月十日的傍晚,有一名旅客前来投宿。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白皮肤、身材算是矮小的男人,他进店门时,店老板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有些阴沉的人,但这个阴沉并不是那种鬼气逼人的气质,要比喻的话,就是与犯罪扯上关系的那种阴险感觉。
“OKESA”是一间三流旅社,客房也只有五间。那位客人被带往这五间之中属于比较上等的、位于二楼内侧的三坪房间。越过走廊上的扶手,可以望见税务署、佛寺与医院等点缀在柿川对岸,虽然算不上是美景,但打开东侧的窗户,马上就能俯览位于旅社后方一处家屋的后院,后院中凤仙花正艳丽地绽放着。如果是位会因为旅人的情思,受到触动而高兴的客人,一定会为了窥视到北国都市中,庶民生活的一个小片段,而感到兴味盎然吧。
但这位客人似乎并不是这种个性的人,在他细长的单眼皮下有着一双茶色眼眸,只要那双眼眸一闪动,男人周围就会涌现一股诡异的气氛。
“您好,欢迎您千里迢迢大驾光临本店。今年雨量比较少,实在……是……”
旅社老板跪坐在走廊上,隔着门槛向他不断地鞠躬。因为雨量比较少,实在伤脑筋?还是因为雨量比较少,实在是件好事呢?老板留给对方不管对此事的想法是好是坏都能回答的空间,嘿嘿嘿地笑着。那位客人已经脱得只剩一件内裤,露出他毛茸茸的小腿在那喝茶。
“不好意思,请您登记一下住宿名册……”
那位客人拿起夹在书册中笔尖被磨圆的铅笔,斜眼瞥了一下旁边的栏位后,流畅地动笔记下:
东京都千代田区神田三河町一七
马渊一彦
三十九岁
著述业
“好的,抱歉麻烦您了。”
老板眼角盯着著述业这个不知所谓的职业,不断地鞠躬哈腰。最近竞争对手的旅馆内部重新装潢,自己的店少了很多客人,他得要在服务上多用点心,给住进来的客人好印象才行。
“喔,您住在神田三河町啊?神田附近是热闹的好地方呢。”
战前会住过东京的老板,回忆起过去那段时光。
“是啊,那里还是跟以前一样繁华。”
“三河町大概是在哪里呢?”
“就是捕物帐的半七头子①住过的地方。”
①《半七捕物帐》,冈本绮堂所著之以江户时代为背景的推理小说。主角半七就住在神田三河町。
“喔喔,原来如此,我还在想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名字。呵呵。”
老板又看了一眼客人所写下的“著述业”三个大字,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这个人或许是写捕物小说的作家,这样一想,这位客人眼神凶恶的这一点,看起来也很像写时代小说的作家会有的特征了。
但是老板并不知道,三河町这个町名早就已经消失了。不,就连现在住在神田的人之中,应该也只有极少数的人会知道,过去三河町的位置了吧。不过,他没有领会这位客人的幽默,以及他没有看穿这位客人的真实身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洗澡水已经烧好了,还是说您要先用餐呢?”
“浴室没人吗?”
“是的,目前还没有人入浴。”
“好,那我先洗澡,晚餐记得帮我加冰啤酒。”
当老板退下之后,马渊在女侍的带路下到浴室泡澡。
之后,他说自己很中意这间旅社,想在这多住几天,于是就直接落脚于“OKESA”了。他除了小费给得大方,白天还经常出门四处游览,而他不知为何令人心生畏惧的眼神,是女服务生之间经常谈论的话题。不过旅社老板欢迎他,认为他是一个不需要费心伺候的好客人。
长冈虽只是一座人口十三万多的小都市,但还是有不少观光名胜,像是有旧城迹的藏王公园以及悠久山等等,走路慢慢地欣赏游览,还是需要花个三、四天才看得完。那位客人每天都向老板问名胜古迹的所在地,然后穿着短袖衬衫就走出去了。
“您好,今天玩得还高兴吗?”
当他回来时,就算老板跟他寒暄,他也不会回答自己去逛了哪里,或是看完之后感想如何,只会在喉咙深处闷声“哼”地笑一下。老实说,他并不是一个能让人对他有好感的男子。如果他不是客人,自己也不是旅社老板的话,老板绝对不会想跟这家伙扯上任何关系。不过虽然他心里这么想,表面上还是对对方鞠躬哈腰、百般讨好。
五月十四日,自他投宿这间旅社已经过了五天,今天他难得没有出门观光,在三坪房间中把座垫折成两半垫在头下,然后就这样咚地仰躺在地,阅读着周刊杂志,一副已经把长冈的名胜古迹全都看过一遍的样子。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他让附近的西餐厅送来两盘饭咖哩①,解决了午餐后,换下浴衣、穿上衬衫之后就出门了。此时收音机正要开始播放十二点半的流行音乐节目。
①饭咖哩为日本的高度经济成长期(1960年)前,对咖哩饭的普遍称呼。现在此名词几乎无人使用。
“他这个人会不会有问题啊?”老板娘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虽然他钱都付清了,但他的长相我就是看不顺眼。职业写什么著述业的,也太可疑了吧,好像是议员候选人常用的手段。老伴,你说是不是。”
“笨蛋!怎么可以说客人的坏话!我看他应该是写捕物帐的人,从早到晚都在想一些打来打去的桥段,眼神自然就会变成那样啦。”
“是这样吗?”
“还问。你看看那些落语家①的脸,老是说些与太郎②的故事,最后连自己都长得像与太郎了。”
①落语,一种类似单口相声的艺术表演。
②落语中傻瓜角色的代表人物。
“说得也是喔。”
“还有,你看看那些来我们家的刑警大人的脸。就是因为他们老是在抓小偷,才会长得一副条子脸。”
虽然他举出所有能想到的例子骂了老婆一顿,但他心中的想法其实与对方如出一辙。不过老板还是认为,不管是非黑白,总之先跟老婆唱反调,就是增加他男性威严的最快方式。
二
西之幡豪辅出身长冈。虽在父亲那一代家道中落,流亡到九州,但祖先的菩提寺①仍在长冈市,社长死于宫崎的父亲之遗骨就葬在这里,而横死的社长也将在此处入土为安。
①指祖先坟墓、牌位所在的佛寺。
长冈市中有不少西之幡家族的人,而长冈市北部郊外的藏王町也有东和纺织的长冈工厂,因此预料将会有大批人马前来参加入土仪式。除了从东京赶来的董事与董事夫人外,停战中的工会正副委员长、大阪厂长与工会的代表也都将出席。佛寺与宿舍的准备是由长冈工厂那边负责,不过只交给他们恐怕有疏漏之处,所以还是要灰原秘书从东京赶来坐镇指挥才行。
在入土前三天,也就是六月十二日的傍晚,灰原单枪匹马来到了长冈。他一来马上就前往拜会长冈工厂的厂长与社长亲戚,并检查他们预约的坂之上町的饭店客房。到了第二天,他一下与计程车公司交涉,把需要的出租计程车都准备好,一下又联络葬仪社与菩提寺,要他们补足数量不够的红淡比、白花八角与线香。他孜孜不倦地四处奔走,有时身边跟着长冈工厂的人,有时是自己独自上阵。因为参加者大多是老人,所以就连饭店房间的位置,他也特别要求不要面向热闹的马路,而要面向寂静的后院。
这几天来灰原战绩彪炳,大家都称赞他不愧是东京总公司的秘书,如此行事精明、事事周全。不过,他本人早已连这些赞美将为他的前途带来怎样的好处,都盘算得一清二楚了。
今天是十四号,明天就是入土仪式了。从傍晚六点半,东京本社与长冈工厂的大佬在饭店餐厅进行会谈,讨论仪式的细节。灰原连每道菜的菜色都仔细检视过之后,前往车站迎接搭十五点四十二分的快车来到长冈的董事会成员。车站与饭店的距离也不过四百公尺。
“喔,灰原,辛苦你了。嗯,这房间真不错。”
到达饭店的老人们,不停地慰问着灰原的辛劳,对他选的房间表示满意。
“灰原先生,明天会下雨吗?”
“收音机里有说明天是晴天。”
“太好了,入土仪式当天要是下雨,那可就伤脑筋了。”
夫人们似乎都很担心她们珍贵的丧服会不会弄脏。
大阪工厂的代表们将会坐北陆线前来,而总公司方面有几位人士还没有到达,因此预约的房间有三、四间是空着的。即使如此,这么多东和纺织的高层与夫人齐聚一堂,还真是难得一见的壮观情景。
虽然他们聚在一起,是为了不甚愉快的原因,但还是可以看出,夫人与千金小姐们,都是抱着参加团体旅游的心情,来到这里的。
灰原装出没看到的样子,往敦子的所在之处瞟了几眼。她穿着淡茶色的女用衬衫,外面套着白色套装。这样的装扮在千金小姐之中,不只一点都不显逊色,到头来那些女人也不过是她的陪衬品。想到有一天自己将可以拥她入怀,灰原的身体就兴奋得微微发颤。而她从头到尾都若无其事般,不与他视线两两相对的态度,他也只解释为身为温室花朵的她在害羞而已。
从六点半开始举行的联谊餐会,也在一小时后顺利落幕。不过等到灰原可以松一口气、洗完热水澡并穿着长裤横躺在床上时,已经快九点了。明天还有入土仪式这个大工作,入土仪式完成后,灰原还得收拾善后才行,不过重要的工作都在至今的准备期间办得妥妥当当的了。当他把两手压在头下呆望着天花板时,敦子的事在他心中不断盘旋。
晚餐的餐桌上,他跟她双眼对到了一下,他慌忙地行颔首礼,而敦子也轻轻地点了头。但那惊鸿一瞥,就这样烙印在灰原的视网膜,从此挥之不去。他就像是照相技师一样,动笔修整了那个画面无数次,敦子冷漠的眼眸,在他的修整下,渐渐地变得带有几分温柔、变得热情如火,最后,敦子变成用春意荡漾的眼神对着他笑了。
甜美的幻想令灰原心痒难耐,在床上辗转反侧着。最后他站了起来,想让自己波涛汹涌的内心恢复平静,他套上外套,下楼走到饭店的沙龙。这间饭店的沙龙位于连接本馆与别馆的走廊的一侧,是一处大小约三十坪的大厅,里面有落地式Zenith留声机、电视,以及排满了新书的书架等等。沙龙里如果没人的话,灰原想听收音机;如果有人,他打算看周刊杂志。
到那里一看,已经有个人在窗边的沙发上,正就着日光灯立灯的光读书。从裙子的边缘伸出了一双没有一丝赘肉的修长美腿。灰原不经意地看到女人的脸时,他的心不止没有恢复平静,反而掀起了疯狂的滔天巨浪。他热切的眼光很快地扫视四周,确定这里没有其他的客人后,便直直走向沙发。他的脚步声被地毯给吸收了,敦子一点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在一片寂静之中,可以清楚听见翻开书页的声音。
“须磨小姐。”灰原猛压低声音唤道。
“你好。”
须磨敦子吓了一跳似地转过头,知道对方是灰原后,敦子露出微笑。搽了红色口红的嘴唇微张,露出了雪白的贝齿。灰原以他个人的想法,解读了敦子在无奈之下表现出的社交性质微笑。
“你正在读书吗?”他问了一句明知故问的话。
须磨敦子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放下手上的书。坐在落地窗前的她头发已经重新修剪过,小巧的脸蛋可爱得像只中国人偶。
她就是将要成为我妻子的女人!灰原吞了口口水。或许是因为他刚才喝的酒发挥效用了吧,灰原忘记了绅士应有的拘谨,肥胖的身躯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沙发上,紧紧盯着敦子的脸。
“我的事,您有听说过了吗?”
“你的事?”
“对,就是我……我爱须磨小姐的事。专务董事夫人应该跟你说过了吧?”
“嗯,她是说过了……”她语尾上扬,像是接着就要说“那又怎么样?”一般,话音中带着冷漠的意味。但失去冷静的灰原,已经没有余力推敲出这话中含意了。
“须磨小姐!”灰原发出高尖的声音,坐在沙发上往须磨敦子靠了过去。他忘记了羞耻与别人的眼光,平常假斯文的面具,在不知不觉中完全剥落了。
“须磨小姐!”秘书再次发出走调的声音后,朝须磨敦子逼近。敦子不发一语,身体又后退了一些。
“须磨小姐——”说到一半,灰原终于发现对方僵硬的表情,他的脸色一下变得非常难看。
就跟他之前担心的一样,果然她已经听到那件事了,所以她才一直避着我。对了,我得把实话告诉她,这样才能解开误会。
一片空白的脑袋,离开了他的支配擅自转动、擅自做出了结论。
“须磨小姐!你从社长那里,听到我去了待合茶屋的事了吧?但那根本没有什么,我只不过去拿前一天宴会上,忘在那里的东西时,稍微跟艺妓说了几句话而已。请你相信我,敦子小姐,我说的句句实言。社长在知道这件事后做出恶意解释,把我当成好色之徒,拿那种无凭无据的事向你告密,真是卑鄙。不,这不是借口,这是真的,是真的,我只是去拿忘在那里的东西而已,须磨小姐,我,须磨小姐,我,绝对,不像社长说的那样……”
灰原像机关枪似地激烈辩解着,完全不给敦子开口的机会,她只能呆然地望着秘书疯狂的模样。
“我很尊敬社长的,但是,他用毫无根据的事抹黑我,破坏我们的感情,实在是太过分了。我一直担心社长会不会说出来,为了封住他的嘴,社长的命……我……我……”
这一切的一切一定是酒力作祟所造成的。敦子红润柔软的唇瓣,对他来说,好似在用强大的吸引力诱惑着他。
“啊,不要!不可以!”
在灰原的怀中,敦子扭动身体,抵死不从。白皙而肿胖的脸不断地接近,激烈地喷出阵阵鼻息。敦子的眼中闪着充满愤怒与谴责的光芒,扭曲的嘴唇颤抖着,像在表达她对男人的轻蔑。但是灰原一点都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只顺从着自己的欲望,想要品尝那甜美的果实。被压在沙发上的敦子,感觉到秘书温温的气息喷上了自己的脸颊。
下一瞬间,秘书突然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环视四周,然后急急忙忙地从落地窗跳了出去。敦子莫名其妙地站起,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并捡起掉在地上的书。
菱沼文江进来了。
“夫人。”
“咦,你一个人啊?我刚才听到了一些声音,还以为你跟别人在一起呢。”
菱沼文江的脸浮现出平常开朗的笑容,似乎并没有发现敦子的发型被弄乱了。但是敦子心想,自己得把现在这异常的气氛给掩饰起来才行。这并不是为了掩护灰原,她差点被秘书强吻,对她来说绝非名誉之事。
“已经十点了啊。不知道明天的天气如何……”
须磨敦子唐突地按下了收音机的开关,装成正在听广播的样子。她转开视线,胸口仍心跳不止,一开口说话声音就会发抖,文江听到会起疑心的。
收音机打开时,正巧是全国性广播节目结束、开始播当地新闻的时候。钟声一响,播报员的声音随之一变,新泻电台开始播送强盗犯被逮捕、火警等等当地发生的事件,但文江似乎对陌生都会的新闻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不管哪个电台,播报员的声音听起来都一模一样呢。”
菱沼文江坐到沙发的另一端后说道。
“NHK当然一定得用标准语才行,但其他民营电台的播报员还是不要用标准语,听众听起来才比较有趣味。民营电台在播报时完全使用当地的腔调不是很好吗?比如青森的——”
说到一半,文江忽然静了下来。从喇叭流出的广播声,正报导着发生在长冈的凶杀案。
“……经过指纹比对,确定死者为知多半平,三十七岁。知多在东和纺织西之幡社长命案中涉有重嫌,正受到警视厅的全力追缉,但他却巧妙躲过警网的围捕逃出东京,自这个月的十号以来,就躲藏在长冈市旭町五丁目的旅馆‘OKESA’……”
两人无言地看向对方,她们虽然想再知道多一点资讯,但播报员却就此打住,开始报导其他事件。
“知多半平就是那个常常威胁社长的人喔。萨满教的……”
“……对、对喔。”
须磨敦子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个在涉谷车站叫住她的陌生男人。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的那个男人……
三
十五日,也就是入土仪式当天。为了供花给西之幡社长,市内花店中的红淡比与白花八角全部售罄。葬礼从当天的上午十点开始。西之幡家的菩提寺——寿愿寺是一座真言宗的名刹,建于长冈市西部郊区的自来水塔下、信浓川的水流之前。平常老树茂绿的庭院几乎是不见人影。这么寂静的寺院,只有今天像是开了市集一般热闹非凡。就算拿掉了本堂两座大厅的隔间,还是有挤不进去的客人,只好委屈他们坐在庭园临时搭建的棚子下。
祭坛上西之幡豪辅的照片前,几名僧侣跪坐在那敲着木鱼诵唱经文。他们念的一定是会带人往生极乐的经文吧,但是,对不知道其中含意的人来说,读经的声音是越听越觉得暑热难耐。敦子也坐在父母的身边不断地扇风。
正当寿愿寺香烟袅袅、鲜花环绕时,另一方面在黑条,从东京赶来的须藤部长刑警与关刑警正在长冈署的警官带领下来到这个凶杀现场,听对方说明情况。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白衬衫的须藤一脸疑惑的表情;不,不只是疑惑,他的表情中还显出狼狈的神色。太阳正在他的头顶上照耀着,他边听说明边点头,并用肮脏的木棉手帕,粗鲁地擦拭从额头流到颈部的汗水。
长冈虽是工业都市,一步出郊外,放眼望去就是一片水田与旱田。凶杀现场黑条是位在从工业地带藏王町再往北的地方,从地图上来看,黑条虽然被编入长冈市,但因为这里属于新开发的地区,所以多是旱田,颇为寂寥。当地的一座小阔叶树林中,前杀手知多半平这次很丢脸地反被一刀刺胸而亡。昨晚,长冈署向搜查本部查询死者身份时,这出乎意料之外的查询内容,令本部的人震惊万分,有好一段时间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长冈县警察署位于长冈县车站前的大手通,当警官从那里载着他们飞车前往凶杀现场时,知多的尸体已经几乎冰凉了。
死者的帽子开口向上,滚落于距离两公尺外的椎树树下。检查他的钱包,发现有四张千圆大钞与零钱,以及“OKESA”的收据。一名刑警马上前往旅社。看到住宿名册上写着三河町这个已不存在的地名时,刑警马上就意识到此人必定不是正经的人物。几个小时后从东京传回来的回信,证明这个自称马渊的人就是知多半平。
知多这么一个有警觉心、令人无机可趁的人,怎么会这么干脆地就被干掉了呢?东京的搜查本部对此感到非常不解。但从死者身上发现尿素系的镇静剂后,这个谜团就轻易地解开了。警方推测,死者应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凶手下了安眠药,在昏昏沉沉的时候被刺杀致死。
结束现场采证工作后,须藤等三人走出树林,在合适的草地上席地而坐。他们的眼前有条路通往一个名叫福岛的村落。这附近杳无人迹,只有草丛中的蝗虫不断地鸣叫。
“那间工厂是?”须藤所指的地方,耸立着灰色高大的烟囱。
“那是大阪机械的长冈工厂,最左边的是北越电化吧。”
北越电化的两根烟囱中,其中一根冒出了直直的烟雾。今天连一点风都没有。
突然,他们听到了汽笛的声音。那是从北长冈车站出发往新泻的列车,它在三人的视野中缓缓地从左侧移动到右侧。铁轨的路堤上绽放的是奶油色月见草花,在列车的风压下不断摇晃着。
“须藤先生,知多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被杀?在这对他而言人生地不熟的长冈……”
关望着越驶越远的列车,然后将健康而黝黑的脸转向后方问着须藤。
“……我认为,知多会来到长冈,躲避警方追缉当然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凶手指使他来的。”
须藤稍微停了一下,边思索边回答。
“回想一下西之幡社长的司机说的话吧。他不是说在新桥的时候,知多的车跟踪在他们后面吗?”
听到他这么一说,关也想起来了。须藤用手指捏他鼻下的小胡子,捻着胡须继续说道。
“我是这么想的,当时知多就像我们预料的一样,想代替萨满教惩罚社长,一直找寻机会要加害于他。但就在那时,又有一个人跟他一样,想要社长的命。”
“那会是谁呢?”
“我还没有头绪,不过,当晚,跟在社长身后的知多,意外地目击到别人杀害社长的现场。这时候,你认为知多会怎么做呢?”
“他应该会恐吓凶手吧。”
“没错,因为这家伙有太多这种前科了。他一定会去勒索凶手,最后凶手X就接受他的要求,说要在长冈付钱给他后,给了他旅费还有住宿费。”
“应该是这样没错。听‘OKESA’的老板说,知多似乎一点都不缺钱,吃的东西都很奢华,每天玩乐度日。”长冈署的警员从旁插话。
“我也赞成您的想法。只是,这样一来操纵楢山源吉的人又是谁呢?”
关不经意地吐露浮现在心中的疑问。当他们锁定知多是凶手时,他们认为利用楢山源吉的人是知多,为了封口而对他下毒的人自然也是知多。也就是说,他们将这件案子解释为,知多安排替身在他下手杀人时出现在别的地方,误导警方把犯案时间设定得比实际时间还要晚,以制造不在场证明,却好巧不巧地发生尸体掉到列车上这个出乎意料的偶然,使他精心设计的假不在场证明付诸流水,只得选择潜逃。
但是,如果知多在这案件中只不过是配角的话,那么要楢山源吉装上假胡子到“兰兰”露面的那个隐藏在黑影中的人物X又是谁呢?这一点关实在是无法参透。
“这个吗……”看来须藤刚才不小心忘了楢山的事,他慌忙地又捏了捏自己的小胡子。
“……简而言之,至今我们对于楢山源吉的所有推测,不也可以完全套在凶手X身上吗?”
“为什么?”
“为了伪装成社长是在离开‘兰兰’后被杀的,而安排了那场表演的人,没有必要一定是知多,由凶手X来安排也可以。但因为尸体掉落在那辆列车上,以及被知多这个恐吓犯给目击到凶杀现场这两个突发事件,使得凶手X利用楢山源吉精心设计出的不在场证明付诸流水。”
的确,仔细听过须藤的说明之后,关也觉得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稍微沉默了一下后又抬起了脸,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疑问。
“可是,也不能完全确定,想要利用楢山而做出这些安排的人就是凶手不是吗?如果知多也有杀死社长的想法,他也需要做伪造不在场证明的准备。”
部长刑警晒黑的脸皱了起来,再次捻起了胡须。两人暂时陷入了一阵沉默。
“……可是,事情也可以这么想,如果是知多利用楢山当替身,做好了那些准备的话,那么他打算杀死社长的时间,从替身离开‘兰兰’的时间计算,可以算出应该是十一点半前后。”
“为什么?”
因为对方话只说了一半,关直觉地出口问道。部长刑警深思熟虑地回答,他的说话方式像在慎重地重现自己脑中思考的轨迹。
“要是离十一点半太远的话,从解剖结果计算出的死亡时刻,与替身离开‘兰兰’的时间之间就会出现很大的差距,很容易被人识破出现在中餐馆的人是替身吧。就算没有看出他是替身,也可能会让人认为在‘兰兰’吃面的男人虽然很像社长,但其实只是长得很像的另一个人。要是这样的话,安排替身不就没有意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