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长也是个脑筋转得很快的人,还没听完律师的说明,他就已经明白他要说些什么了。听对方用胜利者的态度一直念着这件事,令课长觉得既难受又生气,他用苦涩的表情望向窗户。
“所以夫人根本不需要安排替身,更没有理由杀死楢山源吉。”
“我明白。”他看着旁边回答。
的确,律师说的那些非常合于逻辑。杀害社长的凶手,与操纵替身的是同一个人,这个想法放到现在,也没有任何的谬误。但是,只有假定凶手是菱沼文江的情况下,这个假设才无法成立,他竟然粗心到没有发现这件事。正因为他是众人公认的优秀理论家,在律师指正之前都没有发现这个矛盾一事,令他感到非常懊恼。
三
本部在接到警视厅的电话后,马上就派遣须藤与关前往大宫。
“这件案子让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关愉悦地说着。
他们现在正在上野车站的月台上,等着京滨东北线的电车。之前关都是负责搜证或逼供这些无趣且是后援的工作,跟老手部长刑警搭档后,才第一次有机会执行多彩多姿的访查。
须藤回答时,露出了他的牙齿,从他淡淡的笑容看得出,他的话没有教训意味,但因为四周的噪音,使关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关觉得这时候回答一些蠢话,是种不上道的行为,所以就什么也不说了。很不巧的现在是尖峰时间,月台上挤满了通勤的人。
从上野到大宫大概花了四十分钟。塞满人的电车过了浦和后,乘客慢慢变少,等到了与野,两人总算找到位子坐了。关发现自己的鞋尖旁有只扇子,那是一只可爱的女用小扇子,扇骨上还有雕刻,应该是在人群推挤时掉落的吧。他反射性地摸了摸皮带,确认自己的扇子还安在。要是掉了的话,少不了一阵河东狮吼,他最害怕发生这种事。
通过了剪票口后,眼前是平凡无奇的站前广场风景。小吃店与计程车招呼站交互排列,有个戴着角帽的大学生在广场边用沙哑的声音嘶吼,进行抨击政府的演说。尖峰时段人山人海,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来倾听他的说法,令人不禁对他感到同情。
街道的对面有一间大型啤酒屋。部长刑警像是要让人知道自己在吞口水似地,发出了很响的“咕噜”声。
“耶,反正专务夫人说的一定是她狗急跳墙编造出的谎言。如果工作顺利完成,回程时我们去喝一杯、吃顿晚餐吧,由我请客。”
须藤一边走,一边依依不舍地望着啤酒屋。
帆足药局离车站约十分钟路程,大概的町名两人都靠地图记起来了。在记忆力的帮助下,他们没有迷路,直接就走到了大门町。这附近老旧的商家栉比鳞次,其中只有帆足药局最新颖,因此也给人比较干净的印象。在店内排列着的陈列柜后方,有一间用玻璃隔出的房间,玻璃上用烫金文字写着调剂室,里面可以看到排在架子上的药瓶、秤与研钵。两人一进店内,穿着白衣的药剂师老板起身,做出随时听候吩咐的样子。他是个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肌肤苍白,头发与眼睛都是褐色的。
上级命令他们调查时务必谨慎,换句话说,就是不要让人觉得警方把菱沼夫人当作嫌疑犯。
“请问你认识菱沼夫人吗?”部长刑警用平常的口吻开口说道。他那毫不造作的庶民风范,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马上让对方照自己的说话步调走,关至今已不只一次,目睹他施展这个能力。
“我知道她的长相。”
“她是你们的客户吗?”
“不是,她并没有常常来光顾我们。”
“你的意思是,平常都是由她的佣人来买药的吗?”
“不,我的意思是说,她不是我们的常客。但因为她长得很美,所以我对她的长相有印象。”
“原来如此。其实啊,最近菱沼家遭小偷了。”
“喔,我不知道这件事。”药剂师的脸色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因为不能确定歹徒犯案时间,我们的搜查遇到了瓶颈。夫人曾有一次在夜间没有锁门就外出,她说歹徒可能是在那段时间来的,当时她是来你们这里买药。”
“是、是。”老板的表情像是想起了什么。
“如果能知道日期与时间的话,对我们会有莫大的帮助。你能不能回想看看呢?”
“这个吗,夜间的话,会不会是指我帮她调配止痛剂的时候?”
“没错,她好像说她当时头痛。”
“不是头痛,是胃痉挛。我调配了东莨菪碱、樟脑、非那西丁等药给她。后来夫人还很高兴地说,我配的药很有效。”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说了句“请等等”后,药剂师走进调剂室,很快地,他拿着用药记录卡走了出来。
“是在六月一号的晚上。大概十一点半左右。那时我才刚关门,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这个情报对我们帮助很大,你确定时间没错吗?”
须藤看着老板的白脸问道。绕了一大圈才好不容易问到这个问题。
“我非常确定。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关门之后没过多久她就来了,所以我的印象很深刻。而且,我有把我开的药记在用药记录卡上。有良心的药剂师要替自己开的药负起责任,所以,一定会把这些资料记起来。”
药局老板出示的用药记录卡上,除了他调配的药品名称与份量外,还用G笔①写了菱沼文江的名字、日期等等。最下面印了“时刻”两字的地方,一样用G笔清楚写下了PM:11:30。看到这个,须藤与关都相信了药剂师的证词。
①一种沾水笔,常用于绘制人物图。
四
从药局前的道路往东走,就可以到达中仙道。穿越这条马路,沿着冰川神社的参拜道向左转,经过一条战后建成、像是临时凑合着用的商店街后,到神社境内前再往右转,那里就是高鼻町了。过去老宿场町①的那种粗鄙气氛已经消失,现在这里是白领阶级的新兴住宅区。
①古代日本为传递讯息而设立的驿站。
围篱围起来的庭院中,有些刚下班的一家之主正穿着短裤、拿着水管帮草皮浇水,还有人早就洗好澡,随意披上浴衣,欣赏瓠瓜的淡白色花朵。每个家庭都充满了静谧与和平。对从事刑警这种忙碌工作的两人来说,这样的景象与他们毫无缘分。
菱沼家的位置,是通过这中产阶级住宅区后还要更前面的地方。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第一个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高耸的柏木,然后他们看到了陡峭的红色屋顶。那是一座看起来房间不少、有点年代的都铎风建筑,那涂上白色灰泥的墙以及纵横交错地组装在一起的黑色木材,穿透了低垂的暮色表现出调和的美感。庭院里铺满了草皮,内侧则建了一座似乎是车库的小屋。厨房窗户透着亮光,里面似乎正在准备晚餐,一个有点胖的女人一次一次地藉由那敞开的门出入厨房。
“她就是那个叫大桑代的佣人。”
“其他房间都没开灯。”
“嗯,主人应该还没回来,我们绕到后面去讯问她吧。”
他们站在正门前一看,看到旁边的小门并没有关。两人就从那里进去,走过庭院后转到厨房的门前。从厨房传来了油的香味与正炒着什么东西般的滋滋声。
关看了看老手刑警的脸,心想:他的眼神看起来,好像在说“这东西看起来还真好吃”。但不论如何,至少不是人在思考宇宙的神秘时会有的眼神就是了。
“不好意思。”关喊了一声。似乎是因为油的声音太吵,对方没有听到他的呼唤,直到他喊了第三次,对方才终于有了回应。
一看到昏暗的庭院站了两个古怪的男人,女人吓得惨叫出声。直到他们说明完,她总算明白情况时,却换锅子里的菜烧焦了,女人又露出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
“你有去过长冈吗?”
大桑代让他们进入厨房后,须藤坐在手边的椅子上开始讯问。
这里不愧是有产阶级的厨房,不锈钢水槽、大型电冰箱还有瓦斯炉排成一列,墙上还挂着小型收音机。大桑代平常应该会用这个播放流行音乐,一边哼着歌一边做菜的吧。
“我有。”她将锅子从火上拿下来,再把瓦斯栓转紧,然后坐到椅子上与刑警面对面。
“什么时候?”
阿代伸出手,边数一、二、三……边弯起她的五根手指。
“……是六月的十四号。”
“跟谁一起去?”
“跟夫人。”
“夫人?是隔壁家的夫人吗?”
“不,是我家的夫人。”
须藤用温柔的表情慢慢地问着,以免吓到对方。而另一边,阿代也慢慢地回答须藤,这种缓慢的语调似乎是她天生的说话方式。
“你是搭几点的列车?”
“我不知道……这点请你们去问夫人吧。”
“好,我们等她回来再问。对了,你一直都跟夫人在一起吗?”
“……”大桑代似乎听不懂对方的问题,一言不发地玩着自己的头发。
“列车从大宫到长冈的这段时间,你都跟她坐在一起吗?”
“到长冈之前我都跟她在一起,可是,有时候只有夫人一个人到月台,因为她要在集印册上盖纪念章。”
“那个集印册现在还在吗?”
阿代摇了摇她那张带着些许红润的圆脸。
“发生什么事?”
“夫人把它弄丢了。”
“然后呢?”
“夫人去车长那报案,她说一定是被别人给捡走了。”
“在哪里遗失的?”
“我不知道车站的名字,不过我记得是在长冈下车前的几站。”
两名刑警面面相。越是调查,菱沼文江的供词就越是牢不可破。
突然,玄关传来了开门声。
“阿代……阿代……”是女人的声音。
“是夫人,她回来了。”
大桑代惊慌失措了起来。她在工作时间让身份不明的男人进厨房,而且还不是一个,是两个。要是被夫人知道,一定会被骂的。
“是夫人的声音,她回来了。”
微胖的女人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与慌张的她相反,须藤从容得近乎冷淡,因为他的话还没问完。
“怎么回事……不在家吗?”
菱沼文江的声音开始带有威吓意味,看来无人回应这件事已经惹毛她了。一脸惊恐的阿代正要出去迎接时,文江已经开门走了进来。
“我们是搜查本部的人,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调查夫人你说的是不是事实。”
“是这样啊!结果如何?”
不知道是什么布料做的银鼠色衣服,在天花板灯光的照耀下映出优美的阴影。每当她呼吸时,她丰满的胸口就会大大地起伏。
“结果呢?”文江深邃的眼睛从部长刑警身上转向关,最后又回到须藤身上。
“一切都与夫人说的毫不相悖。”
“这是当然的,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我还想问一两个问题。”
须藤继续紧咬着不放,他想从夫人口中,问出刚才来不及向佣人询问的那些问题的答案。
“什么事?”
“你们搭车去长冈时,搭的是几等车厢?”
“三等车厢。阿代,我马上就要入浴了,去帮我准备一下。”
阿代离开后,文江站在电冰箱前,把身体轻轻地靠在那淡奶油色的长方体上。
“在那孩子面前我不太好意思说,如果一起坐二等车厢的话,对她来说太可怜了。她虽然看起来那样,其实她很精明,对别人的眼光很在意的。但是如果我一个人坐二等车厢,又好像在昭示着我们的阶级不同。考虑到最后,一起肩并肩坐在三等车厢,才是最好的方法。”
“旅馆也一样吗?”
“不,她住在市内的一间旅馆,这样才能不受拘束地休息。我则因为得跟其他人一起行动,所以不只饭店,连回程的列车都跟大家一起坐二等车厢,而她是一个人先坐三等的夜行列车回来的。”
她平淡的语调中,包含着她体恤佣人辛劳而展现出的深切关怀。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五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两人走到车站前时,往来的人潮已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有许多身穿浴衣、手持团扇的人混杂在人群里。从车站右方传来了阵阵纳凉舞的太鼓声,年轻的浴衣男女们不断往那个方向靠拢。
部长刑警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对关说:“怎么样?”
“您是说?”
“啤酒。我们的调查虽然没有好结果,但是竹田他们那边,说不定很顺利。我们去喝一杯,庆祝他们调查成功吧。”
须藤就是想找个理由去喝酒。竹田刑警那组是负责询问,311次列车车长的证词。
“说得也是。”
喝酒这件事关也赞成。在肚子饿扁的时候,一口灌入冰冷的啤酒的话,胃袋一定也会感到高兴的吧。
“我去报告一下,顺便听听他们的调查状况。”
一旁的香烟店里就有红色公共电话。须藤从那里打了通长途电话,关则站在路旁点着了烟。他望向车站的对面,啤酒屋的霓虹灯灿烂地闪烁着红、绿、紫色的光芒,想唤起旅客胃袋的乡愁。入口旁的橱窗中,排列着用蜡加工制作的炸虾、蒲烧鳗与握寿司等,每个都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连吃饱的人看到也会口水流满地。回想起来,他也已经很久没吃到这些美食了。
结束通话后,部长刑警走了回来。额头被汗给沾得湿透的他,从长裤的口袋中,拿出肮脏的手帕,粗鲁地擦了额头后,又擦了一下他鼻下的小胡须。
“怎么了吗?”
“这次啤酒是不能喝了。”
“为什么?”
“竹田的调查也没有好结果。名叫真野圣子的女大学生,记得吗?就是那个做看家工读生的女学生。就连她也证实文江的供词是正确的。她说十四号早上,文江在大宫车站搭上311次列车,这件事的确是事实。还有,专务车长也说他的确有接到集印册的遗失登记,菱沼文江说的彻头彻尾都是实话。”
“这么说来,文江是清白的啰。”
“没错,菱沼文江是清白的,杀死知多、楢山以及社长的凶手另有其人。”
两人伫立当场、沉默不语,似乎感到非常遗憾。他们遗憾的并非喝不到冰冷的啤酒,而是本以为这次的线索,总算为破案带来一线曙光,但那道光却倏忽即逝,让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这实在令人扼腕。
竹叶糖
一
“配音员如果能说话就好了……”丹那刑警惋惜不已地对鬼贯警部再三说道,这时的鬼贯,正在课长的命令下,重新调查文江的不在场证明。
根据医院的说法,村濑以及车祸当时坐在村濑车上的鸣海两人,目前仍未脱离险境,特别是村濑现在仍在昏迷之中。
从“黑色天鹅”的陪酒小姐那里,他们知道村濑会嘲笑警方采取的搜查方针,说警方犯了最根本的错误还毫无自觉。平常管他要哭诉还是嘲笑警方,搜查本部一点都不会在意,但当情况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时,警方也无法完全无视配音员的言论了。
“天气这么热,还全身包着绷带躺在病床上,应该很不舒服吧。”丹那说出他平实的感想。
“他们意识不清,是不可能感觉到闷热的。不过对他们而言,在伤口恢复以前,持续昏迷下去,可能还比较好吧。”
“说得也是,像现在清醒的我们就得被热到昏头了。”
强烈的阳光经过反射后,从窗户照了进来,丹那用浆过的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眯着眼看向窗外。鬼贯起身放下百叶窗后,回到桌旁看向自己的伙件。
“其实,从课长那听到菱沼文江说的,那些不在场证明时,我发现到一件事,你呢?”
“这个吗……”听鬼贯这么一说,丹那赶紧回想刚才听到的、那两个文江的不在场证明,以及它们的调查结果。但鬼贯所指的究竟是什么?要他第一时间就琢磨出来,他实在做不到。
“……我什么都没发现,您说的到底是?”
“就是311次列车松野专务车长的证词。”
鬼贯警部给了一个提示。丹那黝黑的脸上浮现讶异的表情,而且久久无法平复。菱沼文江宣称她搭上松野值乘的列车前往长冈途中,在柏崎车站的月台遗失了集印册,而松野车长的证词,则说她在东西遗失后就来到车长室,办理了遗失物登记。两者的证词内容,不管日期还是时间皆毫无矛盾,而且这件事还有佣人大桑代可以作证。不管从哪个方面想,都无法从车长的证词中找到一丁点可疑之处。
“你明白了吗?”
“不,一点都不明白……”
鬼贯警部没有出声,眼睛却露出了笑意。这位警部在做出自信满满的表情时,他的下颚看起来会更往左右突出。
“只要稍微一个不小心,说不定我也会漏了那一点吧。她搭上那班列车的时间是上个月的十四号,而那位车长作证的时间则是这个月的八号,这之间可是隔了四个星期啊。”
“没错。”
“只不过在列车上惊鸿一瞥的女性,会有人能在四个星期后。还清楚记得她的长相吗?”
“啊,对喔……您说得是。以常识来判断,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松野拥有异于常人的记忆力,或者文江的脸长得非常奇特。”
丹那这下总算能理解对方话中含意。明白了这件事,那么,自然也能明白鬼贯接下来要采取什么手段了。
“我去问问看吧?”
“不,这次我去就可以了。”鬼贯警部一边把扇子折好一边回答。丹那明白,鬼贯对这个发现抱持着非常大的期待。
二
松野车长的家,位在荒川区尾久町的六丁目。此地虽然位于接近荒川的低洼地,灰色的土壤却一点水份都没有,整个町给人一种被尘埃覆盖着的感觉。这里因为家庭工厂的兴盛,工业人口多是自然的现象,而人数上排第二的,就是从事铁路相关行业的人口了,会有这种现象,是因为东北本线的尾久车站及调车场就在这个町的不远处。这是尾久町的特色。
从环状道路转进一条小巷后,沿着小巷往里面走,小巷的尽头就是松野车长的住处。松野家的庭院中架设了丝瓜棚,用心栽培着丝瓜,在鬼贯前来拜访时,车长只穿着一件内裤为丝瓜浇水。但他的努力似乎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架上的丝瓜小得可怜,看起来跟小黄瓜没有两样。
“请问有什么事吗?”把视线从名片上移开后,松野车长问道。他那颧骨突出的瘦脸上,有着一双诚实的眼睛。
鬼贯警部在说出来访目的之前,观察了一下松野家的外观。他们不好站在这里说话,但进去这小小的屋子里详谈,又会打扰他们一家子的生活。
“这附近有没有比较安静的咖啡厅?”鬼贯警部问道。
松野车长回到屋中,很快地,他就穿了一件短袖的衬衫与白色长裤出现了。那条长裤就像电线杆一样,一点折痕都没有。
两人走上昭和町的主要干道,踏着已经被晒软的柏油路面,走进一间与这灰蒙蒙的町,不太相配的时髦咖啡厅。店面狭窄,店内深度也浅,中间的台子上很宝贵似地放着封入夏菊与康乃馨的冰块作装饰。但因为炎热,冰块融化了一半,红色的花朵从冰中露了出来。
正好现在店内没有客人。鬼贯坐在角落的铁管椅上,点了两人的冰品,一旁的墙壁上挂着模仿东乡青儿①画风的人鱼画,那人鱼模糊的面容看起来与文江夫人有几分相似。
①大正、昭和时代的西洋画家。
“抱歉,占据了你宝贵的休假时间。”
把视线从画转向松野车长后,鬼贯开口道歉。屡次受到警察的访查与讯问,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件麻烦事。
“不会。”他简短地回话,那双位在突出的颧骨上方的小眼睛,闪过了只要稍微不注意,就会看漏的微笑。
“可不可以请你再说一次,菱沼夫人搭那班列车时的事呢?”
松野车长并没有回答可以不可以,直接切入了主题。
“那是上个月十四号的事。我在下行的311次列车上值乘的时候,那位夫人来到车长室,跟我说她在柏崎车站的月台遗失了集印册。她虽然不清楚集印册到底是掉了还是被扒走了,不过应该不至于会有人想偷集印册,所以大概是掉了吧。她说如果有人发现的话,希望能够把册子还给她。我马上就问了她的姓名住址,并把这件事传达到柏崎车站。”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时间,这个吗……是离开越后广田之后吧,所以应该是十六点五十分左右。”他想了一下后说道。
鬼贯警部把时刻表拿出来一看,这班列车离开越后广田的时间是十六点四十六分(请参考列车时刻表③)。所以文江到车长室的时间,应该就如他所说的,是在十六点五十分左右,至少可以确定,不会是在五十分之前(请参考列车时刻表③)。
冰淇淋送上来了,两人同时拿起汤匙向白色物体进攻,沁凉感让舌头冻僵、牙齿发酸。有一台无轨电车好像快无法负担自己庞大的身躯似的,摇摇晃晃地驶过前方的环状道路。
“松野先生,请容我换一个话题。”
鬼贯警部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变得严肃了,但对方感觉到这个转变,他把汤匙放在盘子上面后,双眼望着鬼贯,表情变得些许僵硬。
“你刚才说,你收到菱沼夫人的遗失登记表的日期,是上个月的十四号。为什么你能记得她的脸,长达四个星期呢?”
或许是因为鬼贯没有把他的意思清楚表达出来吧,对方一脸疑惑,小小的眼睛眨个不停,使得鬼贯得再重复一次自己的问题。
“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啊,因为在那之后,她又来车班组找了我两次,问我有没有找到那本集印册,所以我对她的长相记忆非常深刻。不过最后还是找不到那本集印册,夫人似乎也放弃了吧,之后就没有再看到她了。”
说完后,休假中的车长再次拿起汤匙。酷热的天气让两人的冰淇淋,有一半都融化成液体了。
鬼贯警部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他心中其实是有些失望的。遗失了自己所珍爱的集印册后,跑到车班组找当时列车上的车长问之后找寻的状况,这一点也没什么好奇怪。在还没听到他的说明前,鬼贯对松野车长会记得文江的脸这件事感到怀疑,但经他这么一说,鬼贯也认为这件事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在唯一的嫌犯所主张的不在场证明中,他只找得到一个突破点可以破解它,而现在这仅有的突破点就这样轻易地土崩瓦解,连一点声响都没有。文江提出的不在场证明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完美得毫无瑕疵。
鬼贯警部曾一度感到沮丧,但内心却马上涌起想要破解这不在场证明的热情。文江的不在场证明的完美,反而点燃了他的斗志。
那么,该从哪里、做些什么调查才好呢?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拜访剩下两名证人,倾听她们的证词,并用放大镜检视这些证词,把所有的误解、错误以及矛盾,一个不漏地找出来。
三
按照顺序,鬼贯要先前往拜访的是女子大学学生真野圣子,之后再转到大宫。真野圣子是文江与须磨敦子的学妹,文江去长冈的时候她被雇来看家。鬼贯打了个电话到她的公寓一问,才知道她到学校的图书馆去了。
与松野车长分开后,从尾久车站坐到上野,又转乘山手线往目黑而去。真野圣子的学校就在那里。
从目黑车站到女子大学,只需要走约两公里的路程,但有定期巴士往返于两地。鬼贯搭上了那台巴士,然后他想起自己好几年前,会偶然地搭上这辆巴士,当时的他与年轻的女大学生,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成一团。身为单身主义者又不太与异性亲近的他,长到那个年纪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女人的体臭。就像是狗身上的动物臭味一样,只有一只狗的时候还闻不出来,但只要一进去宠物店,那臭味就会强烈到臭不可闻。狭小的巴士空间中,充满了从女大学生身上传出的发酵臭气,那腐败后的甜酸味,绝非能引起男性思春情怀的香气,而是会使人恶心欲呕、不想再闻到第二次的味道。在巴士抵达终点,总算从臭气中解脱之后,鬼贯做了无数次的深呼吸,并对那辆巴士的司机,寄予了深深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