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鬼贯警部这次特地不惜血本,请旅馆人员帮他叫了一辆计程车。车子沿着加茂川奔驰时,建在河岸上的川床①一早就有客人入座,在祇园灯笼下,被艺妓包围着的客人正畅饮着啤酒。对不喝酒的鬼贯来说,啤酒并不值得钦羡,但在河风徐徐吹拂下,他们在那里一定是非常凉快的吧。不过,那些脸上浓妆艳抹、还背着腰带绑成的大结的舞妓们就有点可怜了。
①夏季时,鸭川(加茂川在一九六五年后,汉字名改为鸭川)河岸的日式餐馆会在河岸上搭建客席,称为川床。
过三条桥后,河岸就宽广了起来。如果是早上,就可以看到京都名产——京友禅、或近代风格的捺染用河水清洗后,在河岸上曝晒的美丽景观,现在这时间只能见到对岸的灯光映照在漆黑的河面,但这夜晚的风景却也别有一番美感。鬼贯有种恨不得车子开慢一点的感觉。
很快地,车子与加茂川渐行渐远,往北野神社的方向走了十多分钟后,车子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客人,北野神社就在这附近。”
“我想找一位名叫新仓的布料批发商。”
“新仓家就在那转角。”
车子开到十字路口后停了下来。鬼贯看到眼前一座大商家,日光灯正大放光明,一副在说这里是老店似的,店面颇为宽阔。鬼贯付给司机车钱后,毫不犹豫就走进那间门户大开的店。鼻梁高挺、眼角上翘的京都美人在店内一角弯着腰,手拿着几条放在一旁的和服布料在挑选着。那只握着红色友禅的手手指纤细、形状美好,令人联想到加茂川的银鱼。
鬼贯警部向总管小声地说他来访的目的,并递上名片。他先被拉到店内,然后马上就在带领之下绕过店的侧面,走到位于内侧的接待室。接待室的墙边放着一台电视,店主夫妇正在欣赏映在映像管上的家庭剧,鬼贯感到过意不去,为自己夜间前来拜访的事向他们致歉。
“家庭剧这种东西每出演得都差不多,无趣得要命。精彩的惊悚剧比家庭剧好看太多了。”
看起来约四十二、三岁的夫人,干脆地关上电视,重新自我介绍。这位夫人不愧是布料批发商的老板娘,不只穿着上等的浴衣,手上还套着一只很大的蛋白石戒指。
与又瘦又白的夫人相反,店主新仓干雄年约五十四、五岁,是个脸色红润、中广身材的男人。只见他的手不断地对浴衣的胸口扇风,对他来说只用电风扇似乎不够消暑的样子。鬼贯先确认他的确拥有过一台水星之后,拿出只有下半身的照片,重复他在这一天问了无数次的问题后,等待对方的回应。
“请让我看看。”
店主拿出玳瑁框的大老花眼镜挂在鼻梁上,用大商贾常有的从容不迫的态度,盯着那张照片;鬼贯则望向电视机旁边,置于一座平台上的水族箱,大水族箱的底部沉着很多圆石子,也放了生苔藓的岩石,孔雀鱼、神仙鱼、以及其他各种不知名的热带鱼群,聚在绿色的水草之间。水温计的刻度上,则附着小小的红贝。
真是奢侈的兴趣啊,鬼贯想。
“难得您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只可惜我并没有在这个地方停过车,没办法帮上您的忙,真是非常抱歉。在这里停车的应该是其他人吧。”肥胖的店主说道。
“这样我的调查就结束了。一整天就为了这件事四处奔波。”
“这样一定很辛苦吧。”
一旁的夫人同情地说。店主则沉默着,用若有所思的眼神,凝视着淡黄色的映像管。
最后一线生机,就这样轻易地被切断了,鬼贯难掩失望。既然对方都说不是了,早点告退才合乎礼节。夫人虽说家庭剧无聊又无趣,但这也有可能是她为了让客人不要太过拘束,才做出这种女性特有的贴心举动。
鬼贯警部收起照片,正要起身时,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一般要脱手中古车的时候,很少会由车主自己去找买家,几乎都是委托给专门经手中古车的仲介处理。所以他的水星应该不是直接卖给“仙人掌租车公司”,而是先交给仲介才对。这样一来,可能是仲介人开车到处跑,或者去造访照片中的地点也不一定。
正要站起来的鬼贯又坐了下来,并开口向对方说,如果有将车子交给仲介的话,希望能将仲介的名字告诉他。
“不,我没找仲介。我跟‘仙人掌租车公司’的玉井先生是钓鱼的同好,我们之间的感情不错,所以我就把车直接让给他了。让仲介赚佣金那种蠢事,我是不会做的,玉井他也高兴得很呢。”
“原来如此。我想再问一件事,车子有借给别人,或是会被人偷开过吗?”
鬼贯警部把视线移向夫人,又转头移向新仓。当他两人同时否认的时候,鬼贯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被幸运之神遗弃了。起头的顺遂,反而更加深了现在的挫败感。鬼贯现在只剩两条路可走,不是就此夹着尾巴回到东京,就是自己重头再调查一次。但是回头省视这次的调查,他可以确定:自己已经用他一流的方法,一步一步谨慎调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了才对。他可以确定自己没有任何遗漏之处。这时,之前没有感受到的疲惫忽然涌起,总之先回旅馆洗个澡吧。
他再次为自己贸然造访一事表达歉意后,就走出店门。
寻找头部
一
第二天早上鬼贯醒来时,外面正静静地下着毛毛雨。他不是那种心情会受到天气左右的人,但在调查失利正感郁闷的时候,那绵绵细雨仍然使他心情更加消沉。他起床自己打开遮雨窗,然后去刷牙洗脸,才刚回来,旅店总管就拿着报纸走进房间。鬼贯的床垫已经收拾好了。
“您早。”总管用京都语向他问早。
鬼贯警部回道早安的同时,在心里想:京都女人说京都方言,正是侬侬软语、魅力无穷,但男人一说京都话,听起来就像个娘娘腔,实在不堪入耳。特别是这名总管与大家印象中的旅店总管,一点都不相像,他皮肤苍白、身材瘦小,脸上还挂着近视眼镜,看起来还比较像个文艺青年,也难怪鬼贯会有这种想法。
“我吃完就要出去了,请帮我算算多少钱。”
“是,谨遵您的吩咐。可惜今天天气不好,下雨了。”
“京都的天气,热到令人无话可说啊。”
“是的,真是非常抱歉。”
总管一副天气不好,是自己的责任似地,向鬼贯警部鞠躬道歉。
“对了,今早有位新仓先生,拨了一通电话找您。”
鬼贯警部把报纸放在桌上,望向总管的脸。
总管口中的新仓,当然就是昨晚他见过的新仓干雄,不过那个人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他呢?
“当时客人您似乎尚在歇息,没有接听电话,因此,对方说:他会在八点半前来拜访,希望您能在这里等他一下。”
“多谢,等我跟客人见过之后,再帮我结帐吧。”
“明白。我马上拿早餐过来。”总管低着头走了出去。
新仓干雄找他到底有什么事呢?鬼贯想起昨天才认识的,那位脖子粗短的男人,还有他身着浴衣、手上团扇不停地扇着风的样子。
鬼贯警部在女侍伺候下吃早餐的时候,布料批发商来到旅馆。
“这么早前来打扰,实在非常抱歉。”
或许是受到热浪的影响,鬼贯一点食欲都没有。趁着这机会撤下早餐,两人移坐到缘廊的藤椅上。
“昨晚您特地驾临寒舍,却没有接待您,真是惭愧。。”
他的提包放在膝盖上,还穿着奶油色短袖衬衫,一副等一下就要去跑业务的样子。他满脸通红,像是一大早就喝了酒,肥胖的身躯则有着浓密的毛发。鬼贯从经验中知道,这种型的人对金钱的欲望会非常强烈,当然,对女人也是。
“我老婆说什么要夫唱妇随,所以就算我要跟客人见面,她也不会离开我身边,所以,有时候我会像昨天一样,有话想说却找不到机会说出口。”
他拿出看起来很厚实的银色香烟盒,邀鬼贯也抽一根后,自己叼起一根,点上了火。
“喔,您不吸烟的吗?真稀奇。”
“我的体质不适合抽烟。”
“是吗,不过我的原则是,既然生而为人,有意思的东西都要去试试看。不管是烟酒,我都在兵役体检①前尝过了。现在,只要知道哪里有好吃的,我就会去吃,要是听说哪里有美丽的女孩子……”
①二战前日本男性满二十岁就要接受体检。
他的话在这里打住了,发现自己已经离题太远似的,把烟放在烟灰缸上,正色地说:“其实啊,我知道昨晚的那张照片,拍的地方是哪里。”
“喔。”总算来了。鬼贯警部屏气凝神,等着听新仓干雄接下来要说什么。不过,他昨天为什么不说呢?
“就像我刚才说的,只要听到哪个地方有美女,不管她在哪里,我就会马上赶过去。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听说有个人美、皮肤白嫩、之前是YATONA①的女人,我就忍不住开车去见识了。”
①在宴会上临时雇用的陪酒小姐。
鬼贯警部边听边点头,但他并不清楚关西人常说的YATONA是什么意思。
“我骗我老婆说,是要招待客户后,飞车前往那家店,并在那里住了一晚。那张照片照的就是当时停车的地方。”
“在哪里?”
“大阪的飞田游廓①。”
①位于大阪西成区,为西日本最大的红灯区。一九五八年被勒令停业后,业者转入地下化经营。现在仍不适合女性与观光客进入。
说完这句话,新仓很不好意思似地用手帕擦着脸。他脖子上的两层赘肉令鬼贯联想到大海龟。
“飞田游廓的哪里?”
“一处叫‘老松’的店,不只我,很多知名人士都会瞒着太太去那里玩。”
他会这样辩解不休,是因为他对妻子感到歉疚吧。但鬼贯并不是神父,这些事与他无关,他只想知道照片背景到底是哪栋建筑物。
“这个,我除了‘老松’之外,其他的都不太清楚,但从拍摄方向来看,照片里的那家店,应该是在‘老松’的南侧。”
“南侧吗,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飞田游廓很大吗?”
“是啊。那地方跟京都的祇园性质不一样,但那里的规模之大,整个西日本没有一处可以比得过它。我是没去过东京的吉原啦,不过吉原再豪华,一定也比不上飞田吧。”
他一边把烟灰缸上的香烟送入口中,一边夸耀着大阪的好。关西人对东京的竞争心理,鬼贯也领教过很多次了,但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拿花街出来比。
鬼贯警部请他画了飞田与“老松”的简略地图后,将他送到旅店的玄关前。
“昨晚真是非常抱歉。我是爱花天酒地,但在妻子面前,也说不出自己去玩女人的事啊。”
刚才受到旅店总管问候时,还摆出大商贾般从容大度的架式的新仓,一出了大门,马上就压低声音,向鬼贯再三致歉。
太好了,这样总算不枉自己千里迢迢来到京都了。看着新仓的车子渐行渐远,鬼贯感受到自己委靡的斗志又再次壮大了起来。
二
走过以“锵锵横町①”之名闻名全国的霞町,钻过市电与关西本线铁陆桥下方,越过一条大街,再走十分钟左右的地方,就是飞田游廓了。霞町这附近小吃店栉比鳞次,以东京来比喻,这里就像有许多便宜旅社的山谷区,食物的价格便宜到令人吃惊。西瓜一片五圆,炸猪排串一根四圆、握寿司一盘二十圆,这么便宜的价格,可就不是山谷可以比得上的了。每间店的前面都有年轻女生在那高声招揽客人。这里跟山谷最不同的地方在于,连穿着高级服装的绅士在这里都能就着盘子大快朵颐而不以为耻。
①ジャソジャソ(janjan)横町,正式名称为南阳通商店街,位于大阪新世界南西,本为连结新世界中心与飞田游廓之间的道路。战后此地集结许多饮食与游戏摊贩,当时以演奏三味线与太鼓的方式,拉拢前往飞田游廓的客人,“锵锵”就是取自三味线的声音。在飞田游廓停业的冲击下,虽然一时衰退,但经过整治与宣传后,现以怀旧商店街为特色,成为知名观光地。
鬼贯警部虽然对一串四圆的炸猪排串没有兴趣,但他对京都、大阪人面对食物时不会装模作样、也不会装腔作势的生活态度,感到非常的钦羡。
不过,越过大街,踏进游廓一步,周遭的气氛就截然不同了。走在里面时,那干净地打扫过、连一张纸屑都没有的街道,以及避免使用鲜艳色彩、故意建得朴素的建筑物外观,都像是在说着“这里就是举国知名的飞田游廓,请大家不要错过了”一样,简单来说,就是有种勉强抬高自己身价的感觉。
上午的花街几乎不见人踪。跟鬼贯擦身而过的,除了一辆三轮车跟三轮车上顶着日式发型的女人外,就只有一台市公所清扫课派来收集垃圾的垃圾车了。多亏新仓干雄所画的简略地图,既正确又颇得要领,鬼贯没有迷路,直接就找到了“老松”,他照着新仓说的“在‘老松’南方”这句话,走了一会儿之后,很轻易地就发现了自己要找的地方。
隔着道路眺望时,可以看到对面有一间两层楼高的豪宅。它位在十字路口,那看起来有点像歌舞伎剧场入口、装着屋顶的玄关,面对着两条路的夹角。以此为中心,位于宅第左右侧,两条装上了雾面玻璃的走廊呈九十度角直直延伸出去,下方的通路则装设了一排很像在关东称作“驹止”的尖端尖锐的木栅栏。
这应该是用来防止客人或小姐逃脱的吧,鬼贯对自己解释道。
跟一楼相同,二楼也有走廊贯通,走廊沿路还有扶手。屋檐上,每隔约两公尺的距离,就装了一盏乳白色玻璃罩的圆形室外灯,这灯怎么看都与做这种生意的商家格格不入,给人一种没有情调、呆板的印象。鬼贯从上衣口袋中拿出照片,开始与眼前建筑的外观相比对。可以发现照片中的女人是在“老松”的玄关前,稍微面向左前方站着。所以照片也有拍到她身后玄关的格子门一部分,还有一楼走廊的木框玻璃门及护栏,甚至连往遥远后方延伸的道路,以及停在道路上的那台水星,也都被拍进去了。
西之幡豪辅珍惜这张照片的理由目前尚未明朗,能够肯定的,只有照片里的风景,就是鬼贯现在站的地方。现在鬼贯终于了解到:照片中的女性,为什么会把那华美的和服,穿得那么邋遢,她不是良家妇女,而是一个出卖灵肉的女人。
鬼贯警部走到玄关往上一看,可以见到一块刻着“梦殿”的木匾额。这应该是这间妓院的名字了,不过这大而厚重的匾额,看起来架式十足、威风八面,就算挂在国币大社①也很相配。如果是情感纤细到站在神社面前,也会感激涕零的人,说不定看到这妓院的看板,也会感动落泪。
①神社的等级与地位。
一般而言,妓院或爱情宾馆为了让客人能秘密光顾,都会多花一点心思设置侧门,让他们从侧面进出,这是他们业界的常识,正门玄关只是拿来摆门面的装饰品。但是鬼贯把这间房子的左侧、右侧都看过了,还是没有找到类似侧门的东西,所以他只好从大门进去了。
透过厚重木制格子门,屋子内侧一览无遗。从刚才就有一个可疑男子在那四处张望的事,从内侧应该也能看得非常清楚吧。鬼贯一打开门,还没有唤出声,就有一个中年女性站在那里了。她两边的太阳穴都贴着,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到的薄荷膏药,用怀疑的眼神俯视着鬼贯。
“我已经有投保寿险了,不劳您费心。”
从那年华老去的容貌与高傲的口气来看,她应该是这里的老鸨无误。鬼贯首先递上名片,她读完之后默默地站了起来。这里的小姐难道因为暑热,消耗了体力,现在正在午睡吗?房子里静得跟寺院一样。
“啊,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她似乎很尴尬的样子,脸上瞬间换成笑脸。与其说换成,不如说是勉强撑起还比较正确。
“我想问你一件事,照片中拍到的建筑物,就是你们这里对吧?”
她接下照片,压着浴衣的下摆跪在式台①上,很快地点了点头。
①为避免玄关的木地板与水泥地面高底落差太大造成不便,而装设的木板阶梯。
“是,的确没错。”
“你知道照片中的女人是谁吗?”
“是的,她是以前会待过这间店的弥生。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鬼贯警部不熟悉大阪方言的语感,所以无法下确切的判断,但从她回问的语气听来,她似乎对弥生会受到警方追缉一事,感到非常意外。
“在这里不好说话,请到我的房间来吧。”
“说得也是,那就打扰了。”鬼贯警部欣然接受。
她等到鬼贯脱了鞋子,再供给他拖鞋,然后领着他走过走廊。地上有三条大红色的厚地毯,一条攀上正面的大楼梯,剩下的两条各往左右两侧走廊延伸过去。鬼贯的脚就像踩在海绵上一样,每个脚步都陷入地毯中。一楼的走廊呈闪电型,有数不清的转角,在转角处,有些以白砂砾为底,上面还放着石灯笼,有些有小小的朱红桥横跨在那,桥上装饰着可爱的黑色拟宝珠①。到了晚上这些灯笼跟纸罩座灯的灯泡都会亮起,为走廊增添梦幻的气氛吧。这家店的内侧与外观相反,随处充满日式风情,一切都是那么地花俏,却又那么地豪华。
①日本传统建筑中装置在栏杆与扶手上的圆形装饰。
不久,他们走到接近内侧楼梯的地方,而楼梯旁可以看到挂着暖帘的房间入口,老鸨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鬼贯后就走了进去。那里似乎就是她的房间了。那是一间四坪大小,令人心情平静的和室,正面有一个上头摆着招财猫的黑檀木茶具橱柜,像是房间的主人在炫耀自己的品味非凡。角落的置床①上,排着插上独脚莲的水盘,放在袋中的三味线也依靠着置床。这里跟走廊华丽的印象完全不同,一进来就让人感受到平淡沉静的况味。她递给鬼贯团扇与夏季座垫,按下电风扇的开关,然后打开了津轻涂②的茶柜开始泡茶。
①房间太小无法装设壁龛时,用来代替的可移动式柜子或木板。
②日本传统漆器,产于津轻地方。
“请喝杯茶。”
鬼贯警部轻轻点了头。这杯茶是玉露①,因此茶汤跟茶杯当然都是半温不热的。被请喝茶时,端出的茶水如果热到会烫伤人还没关系,水温都这么低,喝的时候总觉得好像会被传染一些怪病似的,反而使人左右为难。
①日本茶的一种。以水温六十度的水泡茶,才能发挥它的滋味与香气。
“这茶杯还真漂亮。”鬼贯警部只好称赞茶杯。
“这是您看得起,这茶杯是古九谷①的。先夫喜欢,所以收集了不少,但后来不是送人就是摔破了,现在剩下的只有这些。”
①指日本石川县南部生产的彩色瓷器。古九谷,指九谷烧初期约五十年之间出产的瓷器。
老鸨把手上的茶碗举到眼前,一边凝视,一边像在怀念亡夫般感慨万千地说道。一开始表现出的刻薄表情,也在喝茶闲谈之间变得和蔼近人。一个女子扛着这么多人的生计,被气到头痛甚至接近歇斯底里也是常有的事吧。鬼贯开始以同情的角度看待这位女性了。
妓院中仍悄然无声。
“……回到刚才的话题。请问那位弥生小姐,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吗?”
“是的。她来到我们店里的时间,大概是昭和二十三年左右,一共待了四年。她现在不在这里了。”
“弥生是花名吗?”
“是的,我们这里从德川时代开始,每一代都会有个叫弥生的妓女。比她晚二代的弥生现在还在我们店里。”
她的声音变得高亢,似乎为这间店从德川时代经营至今的悠久历史而自豪。
“这张照片里的弥生,她的本名叫什么?”
“嗯……她叫什么名字呢。昭和二十四、五年员工流动得很快,当时的人名我记不清楚了。叫什么呢……好像是叫斋藤朔子或咲子吧,不过那到底是不是本名我也不知道。”
“有没有照片或是信之类的东西?”
“这个吗……”鬼贯警部执着地追问之下,老鸨像是头痛似地用手指压着头痛膏药。
“您或许不知道,做我们这种生意的人,都会逼自己忘记那些洗手不干、已经从良的人。就算在路上刚好碰到,对方如果跟我们打招呼的话就没关系,要是没有,我们就会故意装作不认识,并且把眼神别开。这是在这里工作的同事跟我,对待已经退隐的姊妹时,所要遵守的礼仪。如果我家的小姐要从良的话,她自己会把照片跟信件全都整理好,甚至加以烧毁,我们也会帮她四处留意,有没有漏掉的东西。所以,她的照片或信件,我一张都没有,抱歉让您白跑一趟了。”
听过她的说明后,鬼贯心服口服,的确,这个惯例对她们所处的世界,是再适合不过了。但是,不知道这个弥生的真实姓名与长相的话,就无法确定她的真正身份,也无法知道她与西之幡豪辅之间的关联,要查出案件的真相,一定得想办法见到弥生才行。说得夸张一点,解开西之幡案谜题的钥匙,就握在弥生的手上。
“就我的了解,女人通常都很喜欢跟朋友一起照相,有没有人有她的照片呢?”
老鸨马上摇了摇头。
“但是那孩子并非如此,她非常讨厌拍照,说一看到照相机就会全身发抖,所以,我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对了。”
她看着鬼贯手中的照片,用想起了什么似的口气说:“这张照片啊,是她不注意的时候被客人偷拍的。她发现后非常生气,把对方狠狠臭骂一顿……还有一次,她发现来玩的男人有偷带相机,就把相机中的底片拉出来烧个精光。”
鬼贯警部用苦涩的表情点了点头。名叫斋藤朔子或咲子的女人,是有意识地隐瞒自己的身份。一想到这其中可能有牵扯到犯罪的秘密,鬼贯对这件事就更有兴趣了。
“她应该有在区公所留下转出证明①吧?”
①日本在二战期间与二战之后,实施配给制度。因此当国民要转移居住地点,要先向当地政府申请转出证明。有转出证明,才能在新居住地得到配给。
只要看那个,就可以查到她转移到哪里去了,鬼贯一想到这里,声音就高亢了起来。
“她一开始没有办转入手续,她是孑然一身过来的。”
“她没有接受米谷配给吗?”
“是的,我们这附近就是锵锵横町,在那里多得是米跟食物可以买,就算不接受配给,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每件事都刚好让弥生,能够顺利隐瞒身份。不,事实可能正好相反,弥生就是因为这附近有锵锵横町,才会选择来飞田游廓工作也不一定。
“离开你店里时,没有预付款的问题吗?”
鬼贯警部的无知令老鸨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对他说明,现在跟战前不同,老鸨与妓女没有预付款的协议,那些女人都是自愿过来工作的,所以她们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听老鸨这样一说,鬼贯才想起:自己好像会在报纸上,读过相关报导。
“她说想要从良就离开了吗?”
“没错。”
“所谓的从良,会不会是指她要结婚的意思?”
“嗯。我并未从她的口中听到‘结婚’二字,不过我想或许是这个原因吧。”
“妓女在工作的时候,应该有可能跟客人发生感情、进而结为连理吧,请问那,位名叫斋藤的女性,有心上人吗?”
“这个吗……”老鸨又把手指放到头痛膏药上,眼神陷入沉思。
“这不是我在自吹自擂,会来我们这里的客人,身份都是一等一的。某个县的知事啊、大臣啊,或是一些有钱人的纨绔子弟等等,大多都是贵客。但那些人为了顾及面子都很谨言慎行,我家的小姐们,从没跟客人发生过恋爱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