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那含糊地应了一声。他非常清楚鬼贯的个性,鬼贯就是那种会慎重其事地,审验每件事物的人。但就算如此,他还是一时无法参透搜查本部的想法究竟有哪里不对。
“我们知道的事实,只有他曾经去过两次银行的地下室而已。”
“这样啊。”
“本部只做了一个假设,但我最少也能做出四个假设,不,依照想法的不同,数量说不定还会更多。”
“这么说……?”
“用比较好懂的方式来写的话,就是这个样子。”
他拿起笔,记下了以下的假设:
(一)第一次去银行领出,第二次去银行放回。
(二)第一次去领出,第二次又把别的东西领出。
(三)第一次放入,第二次领出。
(四)第一次放入,第二次又把别的东西放入。
“原来如此。听您这么一说,的确有很多可能性。”
“可能性还不止这些呢。”鬼贯警部一脸很头痛的样子看着丹那,继续说了下去。
“比如假设(一),严格说起来,也可以分成两种情况不是吗。第一次打开金库时,他把a领出,但第二次打开时,他可以把a放回去,但也可以把完全不同的东西b放进去。”
“是啊。”
“假设(三)也是一样。第一次开金库时他把a放进去,但第二次开金库时,他可能是去拿回a,或是,不是拿a,而是取走了另一个东西b。”
“……原来如此。”
“不止如此。如果只列举所有可能性,他也有可能只是开了两次金库的门,却没有领出任何东西,或者,什么都没有放进去。另外,他也可能是因为某个理由,需要让人以为他去过出租金库,所以才做出这种事。”
丹那无法理解鬼贯的想法。的确,把这件事分成多种情况来看的话,是可以做出各种假设,但是这样一来,不就变成为分类而分类了吗。
“是这样没错。”
鬼贯警部似乎察觉到丹那的想法,他用认真的表情说道:“其实,我只是想指出本部的观察与推理有些草率而已。换句话说,我觉得他们在调查出租金库时或许有遗漏之处。当然我无法笃定他们一定有所疏漏,但我重新检讨整起案件后,发现只剩出租金库这地方尚有疑虑,所以我觉得我们有必要重新调查这一点。”
丹那赞成鬼贯再调查一次出租金库的想法。两人决定下午就出发,他们先请求忽谷律师到场见证,并与昭和银行取得了联系。
二
课长、小稻行员以及忽谷律师之前早就有一次经验了,但鬼贯跟丹那还是第一次进入这个地下出租金库。丹那静静地环视四周,得出了人还是适度贫穷,过着跟出租金库无缘的生活比较好的结论。
地下室的冷气开得太强了,冷得令人发抖。
五个人就像六月三日做过的一样,打开了金库的门,拉出钢铁制保险箱的同时,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请着手进行调查吧。”白发律师语气铿锵地宣告。
他比中等身材的鬼贯还高个十公分,脸部轮廓深刻,而他的皮肤颜色使他如果包上头巾的话,看起来就跟印度人没两样。
“请问社长来出租金库时,有没有拿什么东西?像是皮包或包袱布……”鬼贯警部向小稻行员询问。小稻还是跟之前一样,头发用发油擦得油亮。
“没有,他两次都是空手来的。”
“多谢。这么说来,应该是可以放在口袋里的小东西。如果是文件的话,最多也不过四、五张吧。”
鬼贯警部自言自语似地说完后,在丹那的帮助下从保险箱拿出文件,开始仔细谨慎地进行调查。律师与行员们默默地盯着警部的手边,希望鬼贯发现线索的期待,与他再怎么找,也不可能发现什么的负面情绪,同时在他们的内心交织着。
鬼贯警部每检查一张证书或股票,都要花费三分多钟。随着时间流逝,大家开始对他的慎重感到厌烦,脸上浮现了无聊的表情。但警部对这些事一点都不在乎,他拿起那两张若竹久子的照片,以及上半身被撕掉的照片端详了一会,然后又意犹未尽似地从口袋中取出放大镜。
“如何?有什么收获吗?”
律师知道调查已经全部结束后,或许对鬼贯从容的态度感到失去耐心了吧,用有点厌烦的口气询问着。如果听者有意,可能会觉得这句话带有嘲笑的意味。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我想把照片带回去慢慢研究,只要一天就可以了。”鬼贯警部回答,似乎一点都没注意到对方的态度,“不,我想要的是这张破掉的。”
在得到律师的许可后,鬼贯警部把照片收入皮包,向行员道谢。随后行员关上金库,五人返回地面。
回到本厅的鬼贯警部面向桌子,手里拿着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那张破损的照片。为什么鬼贯会对这张照片这么有兴趣呢?丹那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看若竹久子的户籍誊本可以清楚知道:这个案子与遗产问题并无关联,但现在鬼贯却还对久子母亲的照片兴趣盎然的样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丹那直接向鬼贯警部提出自己的疑惑。听到这个问题,鬼贯的嘴角在他下颚方正的脸上歪了一下,露出了苦笑。
“你误会了。你跟本部的人之所以会以为这是若竹久子或田鹤子的照片,只是因为这三张照片放在一起,但事实上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这么说来,这女人不是田鹤子,而是另有其人?”
“我想应该可以这么说。你用放大镜看看这个地方。”
鬼贯警部用铅笔尖指着照片的一部分。这张照片中有个女人身着和服、脚穿凉鞋,看起来有点衣衫不整的她面向斜前方站着,但因为她上半身的部分被撕走了,所以不知道她的年纪与容貌。她所站的地方似乎是都市中一座玄关装着格子门的建筑前。之所以知这是在都会,是因为照片中的道路是有铺装过的,而道路遥远的另一端有一台车停在那里,鬼贯用铅笔指的,就是那辆车的车牌号码。
“你仔细看,这不是东京的车。”
“……没错,这是京都的车。京都车牌‘五す(su)九九九八’。这么说,这张照片是在京都拍的啰?”
这个新发现大大地鼓舞了丹那,他的语调中充满了兴奋之情。
“是啊。根据你的报告,死去的若竹田鹤子从未踏足除了故乡与东京的玉川之外的地方,所以她不可能会在京都被拍到的。虽然,也可能刚好有一台京都的车,到东京后被照进这张照片里,但东京的街道我几乎可以说是了若指掌了,却从没见过照片中的景色。不过,这照片被撕了一半,所以我的说法也不一定百分之百正确。但就常理来看,可以推论出这张照片是在京都拍的,因此照片里的人并非若竹田鹤子。”
“原来如此。”
“那个出租金库的保险箱里放的文件与照片中,要说最可疑的东西,就是这张照片了。单单照片中人头部被撕去这一点,就似乎另有隐情了不是吗?丹那,快把这张照片拿去加洗。我要带着这个,前往京都查清这女人的真实身份。这件事到底能不能对破案带来协助,要去了才能知道。”
说完,鬼贯警部马上展开行动,他拉开抽屉,拿出列车时刻表。
三
快车“出云”号在二十二点三十分从东京出发,于第二天早上八点三十四分抵达京都。虽然到达时间有点早,但说到出东京车站的最后一班快车,就只有“出云”了。跟鬼贯睡同一台卧铺车厢的是一对将要前往出云大社参拜的新婚夫妇,那对夫妻你侬我侬的样子,虽然没有让鬼贯觉得如坐针毡,但他仍然度过了浅眠的一夜。
“出云”滑入了京都车站五号月台。停靠时间有六分钟,因此鬼贯可以不疾不徐地离开位置,祝福地看了那对幸福的新婚男女一眼后走下列车。他把小提包夹在腋下,穿过人潮走上跨线桥,最后越过了剪票口。
战争中,鬼贯在京都站下车时,曾受到聚集在候车室、外表肮脏的游民不断纠缠向他乞讨食物,这件事给他很深刻的印象。战后,他在京都下车了无数次,但直到现在,他还是会想起当时那悲惨的景象。就算站在有许多盛装打扮的京都美人穿梭来往的中央大厅,他仍能像X光透视一样,清楚看见隐藏在人声混杂的站内风景后,那京都车站战时的黑暗形影。鬼贯止步,环视四周,在询问处的附近找到了公共电话,并从那里打电话到京都府警的交通课,告诉对方他现在已经到达京都,吃完饭将会前去拜访。
京都夏季的闷热是举国闻名的,但或许因为时间尚早,气温没有很高,刚好避开了暑气。他穿好外套站在车站前,想着早餐要去哪里吃才好。
京都是美食之都,鬼贯每次来到京都,都会吃的有普茶料理①、让他边吃边咂嘴的川鱼料理,还有值得细细品味的知恩院境内的芋棒等等……吃到胃都不舒服了才打道回府。他会自愿来京都出差,想品尝这些美食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这件事不能大声宣扬就是了。他在心中偷偷立下心愿:如果这次的调查顺利的话,离开京都的前一晚,就去吃一顿鳖料理吧。
①从中国传去日本禅寺的斋菜,菜色以蔬菜为主,使用较多的油。
不过现在的鬼贯只想用一些粗食,随便解决早餐问题,但现在这么早,连油豆腐乌龙面的店家都还没开,因此他别无选择地走进了附近的食堂,吃了普通的三明治与淡得像白开水的红茶。以敏感的味觉与极致的料理为傲的京都,却没有人在这种简便的料理上下任何功夫,这件事说来也还真是奇怪。
鬼贯警部用完餐后,在车站前搭上往高野的市电,并在乌丸出水站下车。从车牌那走了五分钟就是府警的所在地,府警厚重的建筑物给人脚踏实地的感觉。时间才刚过九点,太阳光已经把白色的石阶照得闪闪发光,刺痛了来客的眼睛,鬼贯心想是时候该脱掉上衣了。
交通课的主任警部名叫矶野,是一个约五十岁左右、身材矮小的男人。看到他时,鬼贯猛然联想起一个评价不太好的政客。矶野与那个政客一样都有着大饼脸与肥胖的五短身材,连那双细而锐利的眼睛也一模一样。鬼贯发觉自己一眼见到他,就有了“这个警部应该也不安好心眼”这种莫名的刻板印象。
“你打电话给我之后,我马上就去调查了……”
自我介绍后,对方开启了话端。鬼贯昨天打了长途电话,请他从车籍登录资料中查询“京五す(su)九九九八”的车主是谁。
“那是租车公司的车。”
“喔?那租车公司的名字跟地点?”鬼贯警部问话的同时,在心中暗暗叫苦。
如果那是自用车,鬼贯警部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但租车公司的车,根本就无法预测到底有几个人租过,而且去一个一个拜访,询问他们有没有在照片上,照到的地方停车过的话,不只要花费大量时间、劳力,费用也会十分吃紧。但是都已经特地来到京都了,总不能说这样太辛苦,就不去查访吧。而且。鬼贯的调查方法,最大的特点,就是这样永不放弃、坚持到底地四处奔走。不过,就算他再怎么毅力卓绝,想到要在闷热酷暑的天气下,走到双腿酸痛,光想就感到一阵疲惫。
“你要做笔记的话,我可以慢慢说。是下京区东寺町智惠之光院筋八条下ル(ru),你要直接去拜访他们吗?”
“是啊,用电话是问不清楚的。”
“那么请看一下街道图。”
看到主任想用贴在身后的地图指给他看,鬼贯把在车站贩卖处买到的折叠式京都地图摊开,递到主任面前。
“就在这里。只要以东寺的塔为目标,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了。要是中途迷路就问路人吧。最近京都人也很会说标准语了,应该不会有语言不通的问题。”
接下来,矶野警部介绍了到租车公司最方便的交通工具。从警部指示鬼贯搭乘庶民的交通工具,却不叫他直接坐计程车过去这一点,可以看到警察共通的预算拮据问题,以及已经对那一丁点预算习以为常的警察的悲哀。鬼贯压抑住自己脸上浮出的苦笑,郑重地向警部致谢。
四
“仙人掌租车公司”位在东寺附近。这一带有许多小型工厂,被栅栏围绕的宽广空地中,停放着将近二十台各种款式的车子,那些车子的对面种着一棵柳树,柳树下建了一座涂了白漆的木造平房,一见即知那里是租车公司的事务所。
当鬼贯接近空地上的大门时,一台纳西①回到空地,与另一台达特桑②擦身而过,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她穿着暴露得快要接近裸体的鲜艳单色背心裙,她手握着方向盘,大概是想藉由开车,把浑身的精力都发散出来吧。车子很快就消失在道路的另一端,徒留轻轻的引擎声。
①NASH,美国的汽车品牌。于一九五七年停产。
②DATSUN,日产汽车的品牌之一。
鬼贯警部对她那令人担心的方向盘操作方式,感到些许不安。
鬼贯警部一边注意不要被车辗到,一边穿越空地,站到建筑物前推开纱门后,右手边就有一张柜台桌,一个女孩正坐在桌后。
“请问您是要加入会员吗?”
女孩似乎误会鬼贯是想申请入会的人,用上方①的口音问道。鬼贯说明自己的职业,并表示想要与负责人见面。女性吃力地移动自己肥胖的身躯,消失在内侧的门中。刚才那些年轻人的车虽是用租的,还是能四处兜风享受青春,但从这女孩身上便宜的女用衬衫,与掉色的凉鞋就可以知道,她似乎这辈子都无缘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①指京都或京都附近区域。
鬼贯警部很快就被引进内侧的办公室中。涂上漆的圆桌对面,坐着一个穿着短袖的削瘦男子,他一看到鬼贯就起身向他打招呼。在主人与客人之间,一架旧式的黑色电风扇正在摇着脖子发出嘈杂的声音。看来这风扇能对客人尽的最好的地主之谊,只有搅拌这闷热的空气了。
“暑气真盛哪哈。”他一开口就露了一手纯正的京都腔。或许是腔调的影响吧,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在嘲笑一旁电风扇的无能。
“我是这间租车公司的经理,你有什么事吗?”经理说着,把写着玉井次雄的名片放在桌子上。
鬼贯警部打开提包,拿出他带到京都的那张照片的加洗备份,并把它放到对方面前。玉井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那张没有上半身的照片,像在催促鬼贯说明般默默地把烟叼在嘴中。
“这里有拍到一辆车对吧?”
“是,是有一辆车。”
“虽然距离有点远,不过这是福特的水星对吧?”
“没错,是八年前的车款。”
鬼贯警部拿出放大镜,让对方看车牌号码。
“如何?你记得这个号码吗?”
“是,这是我公司的车。”
瘦弱的男人努力撑开他眼眶凹陷的双眼凝视对方,他似乎对鬼贯想问什么,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正在调查某个事件,所以无论如何都想查到,这辆车在照片中停放的地点在哪里。请问你知道吗?”
“这个吗……”对方拿起了只有下半身的照片,露出不解为何照片会被撕成一半的神情,他嘴上叼着烟凝视着照片时,双方陷入短暂的沉默。
“不知道,我完全没有头绪。”
玉井经理回答时仍旧注视着那张照片。比起鬼贯的问题,他似乎对站在那里的女人是谁更有兴趣。
“只有你们的会员才能租这辆车吗?”
“是,我们不会租给会员以外的人。”
“会员要租车的时候,你们会留下记录吗?”
“是的,每辆车都会有一本帐簿,负责人员会在里面记录出租的日期、时间、归还时间、租车会员的名字等资料。”
“这真是太好了。不好意思,请务必让我看一下那本帐簿,我想一个一个拜访借过这辆车的会员,问他们是否会在照片中的地方停车,还有照片中的地方是哪里。”
“天气这么热,您这下可要吃苦了。”
他的脸夸张地皱成一团,好像要出去奔波的人是他似的。然后,他迅速起身走了出去,鬼贯从上衣口袋中拿出笔记本与钢笔,准备开始作笔记。
门打开了,经理拿着黑色皮革封面的帐簿走了进来。封面上有毛笔沾上白瓷漆后写出的“出租记录”四个大字,车号就写在字的旁边。
“请。”
鬼贯警部道了谢后,翻开了第一页。第一笔出租资料的日期是去年的一月十日,可见这间公司买下这辆车的时间也才不过一年半。就像刚才经理所说的,用红色框线框起来的书写栏中,有纤细的女性钢笔字体记下了会员的名字、租出日期以及时间。下方的备考栏全部都是空白的,但翻了两三页,就看到几个备考栏中记载了本车发生车祸保险杆弯曲、修理需要的费用及修车厂的名字。
租借记录一共有十六页,每页各可记五人,算起来这辆车一共出租了七十七次。就算排除六月一号案件发生后的租车记录,需调查的记录也高达七十一次,数目之多,让鬼贯一看到就无力。
“平均下来,这辆车一个月大概会出租四次。”
“是的。”
“这样的利用频率算是多还是少?”
“算少,一个礼拜只有一次。一般车子通常每天都有人租的。像今年春天买的新型哈德逊,全部客人都抢着要租,就算申请也不一定马上租得到呢。因为我们的会员多达四十二、三人啊。”
说到会员人数时,经理的表情难掩得意。
“这辆水星为什么这么少人租?”
“因为……当然车款比较旧也是原因啦,客人的心理是很微妙的,简单来说,人就算是叫计程车,也会选最新型的车而不会选旧型的车。如果是自己驾驶的话更是如此,不够好看的车他们可就敬谢不敏了。不过要是开习惯了,就会明白旧车也有旧车的好。就像过去的人怜悯落败的义经一样,会开这台车的人也不算少,大多以中年人以上居多,几乎都是固定的那几位在开。”
听到经理的话,鬼贯重新省视帐簿,的确,同样的名字频繁地出现在帐簿上。当他把笔记本打开,整理租借者的名字后,确实如经理所书,经常出现同一个人数度租走这辆车的情况。他再给予分类后,知道这辆车的常客有七个人。应该就是这七人之中的某个人把水星停在照片中的那个地方了。鬼贯的调查虽然才刚起头,但想到随着案情进展,不久后就能揭开此案的真相,他顿时精神百倍。
事实上,鬼贯警部现在,差不多要忘记京都的酷暑了。他问到七名会员的住址与工作地点,把资料记进笔记本以后,就离开了租车公司。他走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看到那辆水星颓丧地窝在车库的角落,像在哀叹自己怀才不过。它的姿态好似在失望地说“原来不是来找我的啊”一般,看起来既落寞又黯淡失色。
五
炙热的太阳沉入西方的山下后,约过了快一个小时,鬼贯才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三条的旅馆。虽然他需要拜访的会员人数只有七人,但在人生地不熟的都会中进行四处奔波拜访的工作时,如果能坐计程车的话还好,像他这样得要巴士电车转搭来转搭去的话,实在会让人精疲力竭。而且那七个人就像是说好了要整人似的,鬼贯前去拜访的时候他们不是不在家,就是事务繁忙抽不开身,他有时得枯等多时,有时得再去一趟,才得以拜见他们的尊容。花了这么多苦工,如果能有好结果的话还不要紧,但那五个男人与两个女人一看到那照片,马上摇头说自己从没有在那个地方停过车,也一点都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从第七个会员——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女孩那里,听到她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回答的时候,连以毅力为傲的鬼贯也得灰心丧志了。他很清楚地感觉到疲劳在同一时间,渐渐扩散到了他全身的微血管。
京都旅馆的缺点,就是明明位在冬季严寒夏季酷暑的盆地,冬天来住时却没有暖气,夏天来住时连冷气也没有准备。冬天时,窝进暖桌为自己倒一杯酒小酌一番的同时,也顺便欣赏木框玻璃门外的雪景,这样一来,连没有暖气这种鸟事都能转变成一种风流。但现在这样顶着大热天走回来,却连想冲个凉都不可得的情况,没有冷气只会让人满肚子火。而屋檐吊着风铃确实风雅,但到现在,那个风铃却连叮一声都没有,因此鬼贯只好在那胡乱地挥动着团扇。
七名水星的使用者异口同声都说:自己没有在照片里的地方停过车,也从来没有开车去过那里,对那个地方是哪里也完全没有头绪的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跟租车公司租车的人又把车子借给别人,然后那个人把车停在照片里的地方,但会员们都摇头否认,宣称自己绝对没有把车子借给会员以外的人。
鬼贯警部在无计可施之下,又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会不会是那辆车子故障,被送到市区的修理厂时,维修工人会试开那台车出去,并在照片里的地方停车呢?他从街角的电话亭打电话给“仙人掌租车公司”,请玉井经理告诉他修理厂的名字与住址。然后他前往拜访修车厂,给全部工人看了那张照片,又把所有必要的问题都试过了一遍,最后仍然没得到什么好结果。鬼贯离开工厂时,感觉到自己的鞋子好似有千斤重。
“洗澡水已经烧好了……”
跪在地上的圆脸女服务生询问道。鬼贯回答马上去泡后,站起来把手放在裤腰带上,这时风铃响了一声,而这一声似乎打开了一道锁,让鬼贯发觉到自己至今忽略的事。那辆水星在被“仙人掌租车公司”收购之前,会不会曾经是某个人四处奔走时的代步工具呢?租车公司是在去年一月买下那辆车的,但是那辆车并不是去年的款式,而是更久以前制造的车款。所以“仙人租车公司”一定是向不想要这台车的前车主,用买卖中古车的方式买进了那辆水星。在照片中的地方停车的,就是那个前车主也不一定?
鬼贯警部是一个很少会慌张的男人。年轻时运动的经历让他至今仍身手矫健,但他的个性却比平常人还要稳重一倍,极少大声喧哗或情绪激动,而在他人面前更绝不会把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但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他不顾自己的皮带快要松开,就拿起了听筒高声地呼叫柜台人员,要他们把电话转到府警的交通课。下班时间已经过了,鬼贯把听筒紧紧地压在耳朵上,一心祈祷矶野警部还待在座位上。
听到听筒传来对方的声音时,鬼贯松了一口气。
“调查结果如何?”矶野问道。鬼贯警部把事情简略地回报后,就询问对方:知不知道水星的前车主是谁。
“请等一等。如果车子是仲介从其他县运来的,我可能就查不到了。但前车主如果是京都人,想知道是谁应该不是件难事。找到的话我会打电话给你。”
鬼贯警部道了谢,告诉对方旅馆的电话号码,然后把听筒给挂了回去。这时,他听到了皮带扣撞到桌角所发出的声响,才想起自己的皮带松开了。鬼贯重新系好皮带,坐到置于缘廊的藤椅上,怎样都无法放松的他,不断地看着自己的腕表。
过了大约三分钟后,电话响了。
“我找到了。”矶野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兴奋。
“请准备好纸笔,我会慢慢说的。好了吗?上京区……金出川通……千本……西入ル……名字是新仓干雄,职业布料商。他八年前买下了那台车时,车子还是新车,所以这台车子之前的所有人只有他了。”
“谢谢你的帮忙!”
鬼贯警部再一次表达自己内心深深的感谢。对柜台说明自己还没有要入浴后,换了一件新衬衫就准备要出发了。是因为刚才休息过了?还是因为他急着想扳回一城呢?鬼贯刚才的疲劳在这时候全都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