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你有证据,可以证明你确实坐上了2023次列车吗?”鬼贯警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
“这个嘛……啊,车上刚好发生了一件事。当列车离开柳井站时,我突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放在行李架上的黑色折叠式皮包不见了。我在睡梦中隐约记得,有一个在柳井站下车的男子,似乎偷偷摸摸地拿了什么东西;当时已经深夜一点半,大家都睡得很沉,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我虽然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束手无策。等到达德山站时,我利用列车停靠的十二分钟,把这件事情,告到铁路公安官那去了。我想那位公安官,应该还记得我吧。”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呢!这么说来,你拜访公安官的时间,是在五号凌晨两点二十四分,到三十六分之间是吗?”鬼贯警部看着时刻表问道。
“嗯。”
“大分的那家旅馆叫‘望洋楼’吧,那里的领班会记得你吗?”
“他会记得的。每次到大分,我都住在他们那里,而且那个时候,我的宴会喧闹得,快把屋顶给掀开了!”
“那坐上‘射干花号’渡轮的事又如何?”
“你是在问我有没有证人吧?这样说起来,或许船上的客舱长,还会记得我吧!……”蚁川爱吉微笑着说,“我一上船就被臭虫咬了,你看,这里还有咬痕呢!……于是我一生气,就跑到客舱长那里跟他抱怨:‘混蛋,你们偶尔也撒一下BHV①啊?’结果,我一说完,客舱长那个混账东西,居然反咬我一口,说什么‘船上周才刚消毒过,所以,不可能有臭虫,会不会是你自己带上来的?’后来,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①六氯苯,一种有机合成杀虫剂,因为容易致癌,现在已经禁用。
“好,我会去调查的。还有,可以跟你要一张相片吗?”
“哦,没问题。刚好十个月之前,我拍了一张手札判①的正面半身照。那张照片拍得太英俊,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我本人就是这个模样,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总之,你拿去吧。”
①日本人对半身小照片的称呼,照片的尺寸是:长十点八厘米.宽八点二五厘米。
蚁川用小指的指甲盖,剥下贴在相簿中的相片后,将它交给了鬼贯警部。鬼贯警部把照片夹在笔记本里,塞到胸口的口袋当中;这时候,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让我再回头谈一下先前的话题吧。你说帮佣的大婶,是从二十八号开始放假,这表示那一天你们没见过面……对吧?”
“没错。更准确地说,她是工作到前一天,也就是二十七号的傍晚,之后就没有过来了。很久以前她就说过,希望我给她放个长假,好让她有时间去扫墓。”
“原来如此,那么从二十七号的傍晚,大婶回去了之后,到第二天你去小河内之前,你跟谁见过面吗?”
“没有人来找我。虽然有卖鱼的、卖菜的和卖肉的上门推销,但我对这方面什么都不懂,刚好食物也够吃,所以就没有应门。”
“嗯。那我再问你一件事,十一月二十九号从小河内回来之后,你跟什么人碰面了吗?”
“那一天我没有跟任何人碰面,就只是坐在椅子上,同听收音机、读读书而已。”
“你说三十号到丸大楼露了个面是吗?”
“没错。”蚁川重重点头。
根据鬼贯警部的经验,凶手往往都会提出精心设计过的、假的“不在场证明”。蚁川的小河内之行,如果是事实的话另当别论,但如果那是一场高明的骗局,那么,他不就能为了杀害马场番太郎,而坐火车往返于东京与福冈之间了吗?因为从十一月二十七号傍晚大婶离开后,到三十号蚁川在丸大楼的分公司露面之间,就有数十个小时的空白了。
鬼贯警部再次翻开列车时刻表。搭乘二十七号十九点,从东京出发往门司的五次快车,就能在二十八号的二十点十分到达终点站。接着前往二岛,杀死马场番太郎后,再搭第二天早上八点五十五分,从门司出发的六次列车,就可以在三十号的十点三十分,回到东京了。
“你说三十号曾前往丸大楼的分公司露了个面,那么,你是大概几点到那里的呢?”
“你说几点?……这个嘛,大概是快中午的时候吧,因为我一到那里,就去地下室的‘华月’吃饭了。”
“在中午之前,有人见过你吗?比如,当天早上跟人碰面了之类的?”鬼贯警部仔细询问着。
“没有。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出去。”
“是这样的吗……”
说着说着,鬼贯警部不禁皱起了眉头:假如蚁川爱吉是二十七号晚上离开的东京,且在二岛行凶,那么回东京最早的列车,就是刚才说的六次列车。所以,要是在六次列车到达东京的时间——也就是三十号上午十点三十分以前,有人目击到蚁川出现在东京的话,蚁川没去二岛的不在场证明,就可以成立了。
可是,他却在中午左右,才现身于东京,这样一来,就让人怀疑了,他会不会的确曾经往返于东京与二岛之间?
总而言之,从他提出的“自己在二十八号下午到二十九号的正午,曾经投宿于奥多摩的旅馆”这个不在场证明的真假,就能判定蚁川究竟有没有杀死马场的机会了。
“怎么了?……看你一脸的烦恼。”蚁川爱吉故意一脸轻松地笑着说。
“没什么。总之我明天会去小河内看看。”
“嗯,你就去查一查吧,这样我也比较安心。”蚁川毫不在乎地说道。
鬼贯警部觉得,他那个样子,看起来就像在展现自己的自信。
之后,健谈的蚁川爱吉越说越亢奋,直到过了十点,鬼贯警部才终于得以起身。
05
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三十号,接近中午的时候,鬼贯警部为了确认蚁川爱吉供述的真实性,将加洗的蚁川照片,分送到了德山车站的公安室,与大分市的望洋楼,而寄给位于三之宫的粟田商船本社时,则指定交给“射干花号”渡轮的客舱长。蚁川究竟是不是戴上蓝眼镜,隐藏自己真面目的X氏,就要靠这些回信来判断了。
另一方面,他又命令丹那刑警,前往丸大楼的“华月”与分公司调查。通过他的调查,将可以判断蚁川爱吉能不能在福冈县杀死马场。但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最重要的,就是调查蚁川的小河内旅行是否真实,因此这个部分,鬼贯警部决定亲自出马。他坐上中央线前往立川,然后再坐青梅线,前往终点站冰川①。
①现为奥多摩车站。昭和十九年(10944)七月一日,御岳到冰川的线路开始营业。昭和四十六年(1971年)二月一日,改名为奥多摩车站。
冰川车站的屋顶,用桧木皮铺成,看起来相当简朴。鬼贯警部下了电车,坐上往汤场的巴士。随着巴士慢慢接近终点站——小河内,映照在车窗上的景色越显凄凉。这也难怪,当这片先祖代代世居的山与谷,全部沉入了水底,成为东京的蓄水池后,村民们就永远无法再次看到故乡的山谷了。就连“故乡的山,着实令人感念万分”这句石川啄木①的喟叹,在小河内的居民看来,恐怕也不能抚慰半分吧。
①明治时代著名诗人。此诗出自《一握の砂》,为石川啄木的望乡诗。
不久,巴士到达了终点站。由于现在并非旅游旺季,因此乘客不多,在终点站下车的,就仅有鬼贯警部一人而已。
要去蚁川住过一宿的鸭屋分店,得沿着来路,稍微往回走一些才行。在阴沉晦暗的冬日天空下,照射不到阳光的村落,显得更加阴郁。
道路两侧零散并列着一些建筑物,民宅背靠着充满压迫感的山麓,而旅店则是用了好几根粗木棍勉强支撑,才得以避免跌落碧绿的溪底。
走了大约五十米后,列为小河内八景之一的温泉神社与鹤之汤,就出现在鬼贯警部的左边。神社夹在山脉与巴士道路之间,就像寄人篱下似的委靡不振,而鹤之汤则是一池透明矿泉,满溢在石头砌成的长方形池子当中。
鸭屋分店是那排房屋当中,一栋老旧的两层楼建筑。打开木框玻璃门后,可以看到柜台边上,摆着一个大型摆钟,它的钟摆,正忧虑地倒数着沉入水底的时间。
店内不见人影。鬼贯警部叫唤了二次后,隐约听到了内侧,传出细微的回答声。不久,一名年轻女性,用围裙擦着手走了出来。
她的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虽是一位带有乡村气息的美人,但眉宇之间,却充满了莫名奇妙的愁绪。在蚁川爱吉拍摄的照片里的女性,的确就是她。
鬼贯警部表明自己是警务人员后,要求店方提供住宿名册。一如蚁川所言,名册上确实记载着他从十一月二十八号,到当月二十九号的住宿信息,上面的笔迹,也很像是出自蚁川爱吉之手。于是,鬼贯警部从口袋里面,拿出了两、三张照片,让那名女子选择,结果她毫不犹豫就指出了蚁川的照片。
“这位客人的餐桌服务,是由我负责的,因此,我对他特别有印象。他是在上个月二十八号,傍晚光临本店的,当时,他留宿在这个柜台正上方的房间。在为他上菜的时候,他问我:‘我是读了石川达三的《日荫之村》后,才到这里的,书里跟女服务员玩沙包的女孩是你吗?’他还说:‘书中的那位村长先生还健在吗?……村长先生被市政职员扫地出门,颓丧地走回村庄的情节,令人印象深刻啊。’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餐后,他跟我说:‘彩色照片现在还很少见呢,要不要一起拍一张呢?’于是,我们就站在一起,合照了一张。之后他说想拍一下小河内八景,我告诉他怎么去之后,他就出门了。他在中午前回到这里,搭上正午的巴士离开。”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鬼贯警部出示了,自己跟蚁川合照的照片。
“日期没错吗?”
“是的,没错。冬天的客人不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鬼贯警部又试着,追问了几个问题,但既然留下了照片与笔迹,那么,他也不得不承认,蚁川爱吉的“不在场证明”是确实存在的了。
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把正在烧浴室热水的女服务员也叫了过来,听取她所记得的事实,以作为参考,但她的说法,也只不过是令那个不在场证明,变得更加牢固不可推翻罢了。
于是,鬼贯警部也只能剪下写在住宿名册中的蚁川笔迹,带着满腔的无奈,再次搭乘巴士,踏上归途。
蚁川爱吉利用等待前往九州的空当,跑到小河内住了一晚,而且,还是看了石川达三的小说,才突然想这么做的,这件事实在太不自然了,令人无法释怀。虽然留下了照片和笔迹这两样明确的证据,不过,却又让人有种挥之不去的、蓄意而为的感觉。
虽说如此,但鬼贯警部也找不出任何方法,可以推翻它们。现在唯一的一丝希望,就是丹那去丸大楼调查的结果了。从那个结果,就能判断蚁川究竟能不能往返于东京和福冈了。对心急如焚的鬼贯警部来说,巴士的速度实在太慢了。
06
“如何?……”鬼贯警部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迫不及待地询问丹那,调查的结果如何。
“简直是再清楚不过了。”丹那刑警一脸等鬼贯警部等到不耐烦的表情。
“蚁川的不在场证明非常完美。在上个月的三十号,他就像之前说的一样,在正午时分来到丸大楼,并且在地下室的‘华月’食堂吃了午餐,这件事情,食堂的服务员也记得很清楚。公司职员也说,这个月―号到二号两天的上午,他曾出现在分公司大约三十分钟,我不完全相信公司职员的说法,于是,又前往一楼的交通公社询问,结果那边的人也记得,蚁川爱吉那小子在案发上个月的三十号、十二月的一号、二号这三天之中,曾到他们那里,办了许多手续,订购快车车票。”
“原来如此。但是,都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食堂跟交通公社的人,居然都还记得,这一点着实令人好奇呢。那里应该每一天都很忙碌的吧?”鬼贯警部笑着问。
“是的,您说得没错,所以我也追问了他们这一点。蚁川爱吉是习惯性地到‘华月’那边去用餐,所以没有问题。他每到分公司,就一定会去光顾那家店,因此,服务员也都跟他很熟。而交通公社那里也是一样,蚁川经常旅行,所以,他们都知道他。三十号的时候,蚁川去那里,订了十二月二号的列车,但是一号的时候又来取消,改订了三号的列车,所以,他们对他特别有印象。对方马上就想起了这件事,还拿出账本翻给我看,上面的确有蚁川订车票、和取消车票的记录。还有,他是在二号的下午一点左右,去那里取车票的。”
鬼贯警部慰劳了丹那刑警几句后,将视线放到笔记本上。蚁川的整个行动流程,大略如下表所记:
时间
蚁川爱吉的行踪
马场番太郎的去向
11月27号
傍晚放女佣人的假。
11月28号
傍晚到达小河内鸭屋分店
早上八点前离开自宅
11月29号
中午从小河内出发
下午四点回家
马场番太郎在这四日之中被杀害
11月30号
中午到丸大楼
并前往华月与交通公社。
12月1号
到丸大楼的交通公社
12月2号
到丸大楼的交通公社
12月4号
马场番太郎的尸体被装入皮箱,寄送出二岛车站
虽然有些多余,但鬼贯警部还是再次确认了一下。如果蚁川爱吉是杀害马场番太郎的凶手,那他只能坐上二十七号的夜行列车,离开东京,然后在三十号的上午十点半,再次回到东京,除此之外,他没有犯案的机会。因此,蚁川的不在场证明,一定得是伪造的才行。但是,就像先前查明的一样,他在鸭屋分店借住一宿,这个不在场证明,可说是无可挑剔的。
蚁川爱吉跟膳善造所一样,都拥有同一种款式的皮箱,但是,他是杀害马场番太郎的凶手这个假设,已经完全被推翻了。鬼贯警部把他从住宿名册剪下的笔迹,送去鉴定课鉴定,不过,鬼贯警部毫不期待,鉴定结果会告诉他:这些笔迹全都是伪造的。
第12章 铁壁
01
就在案情还没有任何重大突破的情况下,鬼贯警部迎来了一九四九年的最后一天。在收到德山车站以及其他两处的回复以前,他也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所以,鬼贯警部这时正双手抱胸,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
“唷,鬼贯警部,这托盘可真漂亮啊!”
鬼贯警部不需要抬头,就知道这声音属于搜僉三课的头子——野野市老刑警。身为盗窃科主任的他,以前可是传说中就连裁缝银次①也要退避三舍的名人。
①明治时代有名的扒手头目,据说生于庆应二年(1866年),十三岁的时候,在官本桥旅笼町的裁缝师傅那里做学徒,二十岁左右成为独当一面的裁缝师傅,甚至在御徒町还拥有一间自己的店面。但是,当他跟一名女织工结为情侣后,因为那名女织工是扒手头目清水阿熊的私生女儿,使他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两人结婚后,他开始照顾拜访他家的扒手,很快他就被视为二头目,受到众人的推崇;他自己倒不曾出手偷窃,而是照顾数百名的盗窃团伙部下,并组成一个有组织的扒手团伙。后来曾先后明治四十二年(1910年)与大正六年(1918年)被捕,从出狱后的银次郎那里,听到这些故事后的本田一郎,就在《星期日毎日》上面连载《侦探实话——裁缝银次忏悔录》,在当时广受好评,后来于昭和五年(1930年),集结为《裁缝银次》一书后发行。
“咦?你说这个托盘吗?……”
鬼贯警部直到几天前,都还在用的那个老旧的托盘,在警视厅里,这也算小有名气了。
“你什么时候丢掉那个旧托盘的啊?或许是因为明年就要退休了,我最近老在意这种小事。”
野野市老刑警那一团和气的脸上,微微一笑,连带着露出了满口假牙。鬼贯警部先前听说,这位晚婚老刑警的独子,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却突然得了结核病,直到现在仍然卧病在床。
“我说啊,鬼贯警部先生。这一切全都要怪战争。好战的职业军人,不管有怎样的遭遇,都是他们自作自受,但被一钱五厘招上战场①而阵亡的年轻人,还有挨不过战时艰苦,而倒下的普通人,实在是太可怜了。”
①战时日本军队中,老兵教训新兵的习惯用语。日本战败后,花森安治写的诗《见よはくに一钱五厘の旗》中,一名军官怒骂新兵“混蛋,只要用一钱五厘,就可以找到代替你们的人”,比喻用一纸写在明信片(当时一张明信片的价格为一钱五厘)上的召集令,就能够招来的国民兵,说明军人命不值钱。
老刑警最近总是提及一些灰暗的话题。鬼贯警部理解他的心情,所以,每次听到老刑警说这些事,就为他感到难过。老刑警那黝黑的脸上,没有刮干净的胡子,看起来格外灰白。
“鬼贯警部,我啊,退休之后想种种菊花呢!……以前团子坂①的菊花真的很美啊。一到周日,整个坡道就被穿着华服的人们,给挤得满满的,甚至连菊人偶都没有这么美……出现在漱石《三四郎》里的‘菊荞麦面店’,现在已经变成一间小吃店了②。不只菊花,入谷的牵牛花、堀切的菖蒲、龟户的紫藤、大久保的杜鹃、四目的牡丹……哎,老东京当年的风貌,都已经灰飞烟灭了。就连不忍池的莲花,都差点儿被挖出来,好把池子开垦成田地,不是吗?我虽然不是江户人,但比现在的东京人,更舍不得那些景色。”
①东京都文京区千耽木到谷中,上野的坡道。
②模仿某种形状栽培出的菊花,称做“造型菊”。天宝十五年(1844年),江户的巢鸭寺使用菊花人偶做装饰。不久以后,团子坂上模仿歌舞伎演员做出的菊花人偶,受到了广大群众的好评,明治初期参观时还要缴纳参观费呢。到了明治末年,受到两国国技馆举办的大型菊花人偶展览的影响,团子坂的菊花人偶盛况不再。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左右开始营业的“菊荞麦面馆”,就位于菊花人偶展览歇业后的空地上,出现在夏目漱石的《三四郎》里的“菊荞麦面馆”就是指的这家店面。这家店面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就歇业了,之后在白山经营东洋大学学生食堂的某家老板,在此地开了一间“今晚轩”饭馆。战后,“今晚轩”成为一间卖粥的店,不久之后又变成了高级料理店,“今晚轩”一直营业到昭和四十四年(1969年)才倒闭。
鬼贯警部默默地表示赞同。
“言问团子①已经重现市场,但菖蒲闭子②看来是就此消失了。还有捏面人跟画糖,这些江户的老民间艺术,真希望它们务必留传下去啊,活题突然从花转到食物上面,是有些奇怪,不过就连三河岛菜③也不见踪迹了,不是吗?以前到了现在这时节,神田附近的大商店,都会用四斗桶,腌渍大量的三河岛菜呢!现在的东京人,有几个人知道三河岛菜的滋味?……不对,改变的不只是食物。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东京的语言也改变了。现在的东京人中,能说出正确标准语的人不多了。听一听那些广播播报员说的话吧!有一次听广播听到‘町长夫人’的时候,我还在疑惑:混蛋,他在说什么,没想到他说的居然是‘蝴蝶夫人④’。现在的东京人啊,连重音都区别不太出来了。当我想到东京的变迁时,心中就会一阵落寞,好像就我一个人被丢下似的。”
④现代日语中,“町长”和”蝴蝶”的日进发音都是“ちよブちよプ”;而在江户时代,“蝴蝶”的发音却为“てふてふ”,由此引发了一些误解。
当话题像这样,一个接一个转换的时候,鬼贯警部忽然发觉,野野市老刑警的故乡,就在石川县,于是他看准了说话的空当,指着膳所送给自己的托盘问道:“野野市先生,你觉得这漆器如何?这是我朋友从轮岛,带冋来的纪念品哦!”
老刑警从口袋中拿出老花眼镜,慢慢地把它戴上后,才拿起托盘;但很快就大笑出声,回头望着鬼贯警部说道:“这不是轮岛漆器啊!”
“咦?……”鬼贯警部顿时吃了一惊。
“这是宇和岛漆器。我可不是在夸耀自己的故乡,轮岛漆器的表面做工,应该更细致一些,宇和岛漆器的品质就差多了”
“是这样啊。”
“宇和岛在四国的伊予,也就是爱媛县那一带。虽然名字叫宇和岛,但并非跟轮岛一样是个岛,而是与大分县隔着丰后水道,遥遥相望的临海都市。”
在鬼贯警部的耳朵中,老刑警的说明,听起来那么遥远。如果膳所善造不是凶手,那他为什么要说谎呢?而且,说的还是这种早晚会露出马脚的拙劣谎言。鬼贯警部无法理解膳所的举动,只知道本来从膳所转移到蚁川爱吉身上的嫌疑,现在又再次回到了膳所善造的身上。
02
当天晚上,鬼贯警部拜访了膳所善造位于大久保的家。放在两人之间的大型电暖炉,正在散发着红色的光芒,桌上的热饮还无人取用。
“下午突然就变冷了呢!……不过稍微冷一点儿,听除夕夜的钟声时,才更有气氛啊!……”膳所笑着一面打趣一面问道,“过年要准备的东西,都张罗好了吗?”
“我不过中元节,也不过新年的,今年我连年糕都不吃。”
“哈哈,我也一样呢!”
面对膳所善造这种神经紧绷得犹如钢铁的人,该怎么开口呢?鬼贯警部在心中盘算着,不过,目前无计可施的他,也只好先附和着膳所的话。
膳所善造一定也察觉到了,一点儿鬼贯警部造访的目的。他不断地抽着烟,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尴尬。
天生神经质的膳所善造,很快就输给了这种气氛,带来的沉重压力。抽完一根烟后,他似乎再也无法忍受,用高亢尖锐的声音大叫着:“混蛋……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鬼贯警部静静地注视着膳所。对方像是歇斯底里的女人般横眉竖目,表情却又像是被责备的孩子一样,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膳所是他的老朋友,所以,鬼贯警部不希望用不公平的讯问方式对待他。
“抱歉其实最近那只皮箱的事,搞得我头昏脑涨的。上次我没有对你说,不过根据我的调查,当近松千鹤夫在十二月四号晚上,寄送了装有马场番太郎尸体的皮箱时,有个谜一样的人物,跟着他一起行动。虽然还不清楚,此人在事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但我认为:他掌握着解开谜题的钥匙,所以,我相当重视这个人的存在。经过重重考虑,我发现有许多迹象显示,那个男人是我们的同学。我不知怎样才能找到他,只好走遍全国,拜访分散各地的老友。说起来,你是我拜访的第二个人了。”
膳所听到鬼贯警部访查的人,不只自己一个后,似乎稍微安心了一些。
“嗯,那么你想问我什么?”
“总之,我希望你清楚地告诉我,你写生旅途中的一举一动。之前你在电话里说,自己当时人在能登半岛,但实际上、你是在四国的宇和岛对吧?……那个托盘不是轮岛的漆器!……”
谎言被拆穿的耻辱与愤怒,使膳所善造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不久,他像是受不了刺眼的亮光般,眨着眼说:“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是无意识地撒了个谎,事实上,我真的就跟一开始说的一样,待在四国。我的行程是这样的,十一月二十六号离开东京,直接前往室户岬。我到达目的地,是在十一月二十八号,接下来的二十九号,到这个月的三号这五天,我都在那里写生。我十二月四号来到高松,坐上予赞线绕到宇和岛,从五号到十号都在那里写生,回到东京是十二号早上的事了。这就是我那几天的行踪,绝无半点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