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棠一辈子没进过医院,这时一听房东太太如此说,才恍然大悟。房东 太太看她像个半大丫头似的,显然没有主意,就把房东先生也叫了过来,生拉硬拽地为凌云志穿戴了,又叫来一辆人力车,把他从楼下一直运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小海棠千恩万谢地送走了房东夫妇。回到病房时,挨过一针的凌云志正在病床上哼哼。
小海棠不肯给他好态度,只是在床边凳子上坐下了,又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还哼?”
凌云志的手还是火热。松松地攥住了小海棠的手,他不哼了。
小海棠看了他这举动,心中就又是一疼。丈夫像只小狗似的,知道“认”自己了。
这回真成了一夫一妻,她想两个人一定都得好好活着,一直活到老,穷点苦点都不怕。
小海棠在病房里守了一天一夜,凌云志也被看护妇扎了四五针。最后小海棠熬得蓬头垢面,凌云志则是又发作了盲肠炎。
小海棠恨不能一巴掌拍死他。这回独自跑回家中,她四处乱翻一通,末了拿着凌云志的手表,知道自己终于是山穷水尽了。
她坐在梳妆镜前,抬起双手摸向后颈,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项链。这串项链自从由凌云志为她戴上之后,就再不曾离过她的身。天气这么冷,可钻石项链是温暖的,带着她的体温。下意识地拎起项链转向窗口,钻石坠子就在似有似无的浅淡阳光下闪烁,像一滴很大的泪。
小海棠一扁嘴,自己无声地做出了哭脸。就这么一样宝贝,终究是没能留住。
和手表相比,这件东西的实际用处显然不是很大。再说除去盲肠炎手术所需的费用,出院之后凌云志还要补养身体,届时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又是一笔开销。况且三个月的房租已经耗尽,房租要交,春节也快到了啊!
盲肠炎这种病症,只要及时手术,就不会有大问题。小海棠不敢再耽搁,急匆匆地站起来就往外走。照例是来到了两条街外的银楼,伙计看到她的钻石项链,眼睛一亮,却是只肯给出一百块的价格。
小海棠一听这话,气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一百块?!这样大的钻石坠子,当初我是花六十英镑买回来的!”
伙计赔着笑脸,倒是和气:“那您既然来了这里,就不能按当初的买价来计算啦!”
小海棠又问:“你们洪经理呢?”
伙计笑道:“洪经理今天不来办公,要不然您再等一天,洪经理明天肯定能来,您到时候再和他好好谈一谈价格?”
小海棠能等,医院里的凌云志却是等不得的。可若这样轻易地就把项链卖出去,那所得钱款也许只够度过眼下难关,将来恐怕连房租都支付不起。大过年的,既不能赖在人家房子里耍赖,又不能跑到街上流浪——这不是要活活逼死人了么?
小海棠心思飞快地转了几圈,末了转身离开,想要加快速度,另找几家银楼当铺问问。
天气阴冷,可是她通身大汗,细碎刘海湿漉漉地粘在了额头上。一只手紧握着装在荷包里面的钻石项链,她太急了,周身都在发抖。两排牙齿格格地撞击,她用力地闭嘴咬牙,想要把情绪镇定下来。
“不能等了。”她在心里自言自语,“不能等了,云志在医院里快要疼死了。”
忽然在街上打了个立正,她随即向后转,预备还回那家银楼里去——赔就赔了,将来再说将来的事情,先把丈夫救了再说!
然而,还未等她迈出步子,迎面一人高高大大地拦住了她的去路:“嗨!这 不是海棠果吗?”
小海棠惶惶然地抬头一瞧,登时大吃一惊——关孟纲!
关孟纲打扮得西装革履,头上又歪戴了一顶厚呢子礼帽。抬起大巴掌一拍小海棠的肩膀,他这行为几乎属于当街耍流氓:“哎呀,我早就看这背影像你。你一回头,他妈的还真是!哈哈,有点儿意思吧?”
小海棠从早上到了这大下午,水米不曾沾牙,恍恍惚惚的虽然不觉得疲惫饥饿,可是如今忽然受到一击,两条腿便是一晃,险些坐在了地上。茫茫然地抬头望向对方,她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却是来了一句:“你买不买项链?钻石项链,很好看的。”
关孟纲那只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留恋着不肯收回去。莫名其妙地对着她一挑眉毛,他疑惑反问道:“项链?你卖项链?”
小海棠强忍着眼泪答道:“我们现在穷了。云志患了盲肠炎,躺在医院等着我拿钱去做手术。我有一串钻石项链,想多卖一点钱,能给云志做手术,还能付清房租过新年。可是他们只给我一百块钱,太少了……”
关孟纲听到这里,不禁嗤笑一声:“你那少爷崽子要死啦?”
小海棠一听这话,拧身就走:“你死了他也不会死的!”
关孟纲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跑什么啊?不就是钱么,你要多少?”
小海棠猛然回头,气咻咻地瞪着他,看起来是满脸悲愤,其实心思又转了起来。
“五百块。”她冒险说了个大数。
关孟纲得意一笑,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摸出皮夹打开来,不假思索地就抽出一沓子钞票。把钱递向小海棠,他大模大样地说道:“拿着,把你那少爷崽子救活之后,就过来跟我过吧!再等两年你过了这个鲜嫩劲儿,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小海棠紧张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劈面一把就将钞票抓到了手中。
低头看清了纸币面额,她心里有了底,冷不丁地上前一步,把手中的荷包塞进了对方的大衣口袋里。
“我不白要你的钱!”她是兴奋了,脸色泛红,眼睛放光,“钻石项链归你了,值法币一千多块钱呐,我可没占你的便宜!”
然后她怕关孟纲反应过来再做纠缠,故而转身拔腿就跑,火烧屁股似的跳上了路边一辆人力车。
关孟纲目送着她仓皇离去,心里没生气。犯不上和小丫头较劲,再说他也真是有点喜欢对方。至于少爷崽子,废物一样的东西,不足为惧。
他现在就是没有兵,要是还像先前那样有权有势,方才直接就把小海棠抢回家里去了。
小海棠拿着那五百块钱赶回医院,把凌云志送进手术室里去了。
一个多小时过后,凌云志平平安安地出来了,肚子上开了一刀,盲肠被切掉了。
因为麻药还没过劲,所以他还有心思和小海棠说话:“我都听到刀子割肉的声音了。”
小海棠有了几百块钱做后盾,又见凌云志成功去掉了那一截作乱的盲肠,便是安下心来,虽然还是没有吃饭,但是精力很足。笑吟吟地一拧对方鼻尖,她高兴地说道:“你乖乖休息,等到过两天能吃饭了,我们好好补一补元气!”
第十三章
凌云志坐在火炉前,伸出双手取暖。除夕之夜,可是远近并没有鞭炮声音响起。国难当头,不是放鞭炮的时候。可是,年还是要过的。
他知道小海棠去银楼卖掉了那一串钻石项链,所以手里有钱,不但可以支付房租,而且还能为自己置办一身崭新的中山装——没做西装,做了西装还要配上衬衫领带,那就略显奢侈了。
这时,小海棠从外间走了进来。
年夜饭刚过,小海棠洗净碗筷,又把剩菜剩饭都放妥当了。屋里潮湿阴冷,也就只有火炉前是个舒服地方。她搬来一只小板凳,在凌云志身边挤着坐了下来,也伸手前去烤火。
凌云志握住了她的手:“小海棠,我现在身体好了,不能总是守在家里坐吃山空。等过了年,我就出去谋一份工作。”
小海棠听了这话,心里不以为然:“你能做什么?”
凌云志哑然片刻:“呃……我写写算算还不成问题,英文也能对付两句。”
小海棠听到这里,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如果我是男人,你是女人,那就好了。”
凌云志犹犹豫豫地看了她一眼:“我……我也觉得你有时候像个男孩子。”
小海棠歪头枕上他的肩膀:“你不是一直说我像个小泼妇?”
凌云志笑了,用温暖的手抚摸她的面颊:“这话不算冤枉了你。你在天津——哎,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小海棠知道凌云志心里还惦记着那三位,不过并没有十分泛酸,因为凌云志惦记也是白惦记。
“人家不会为你守贞节的!”她轻松愉快地打击凌云志,“她们那一个个浪模浪样的,还能清闲得住?你自己穷得筋疼,就别隔着千里操那闲心啦!”
凌云志作势轻轻一拍她的脸蛋,满心都是无可奈何:“你这张嘴啊!”
小海棠觉得很幸福,抽抽鼻子嗅着凌云志身上的气息,她把手搭到了对方的膝盖上。凌云志腿长,蜷在火炉前面,仿佛是不大得劲。小海棠在他腿上摸了两把,忽然起了促狭心思,冷不丁地往他胯间掐了一把。
凌云志吓了一跳,随即抓住她的手,口中笑问道:“你个疯丫头,你想干什么?”
小海棠其实没有什么别的心思,纯粹只是要和他闹着玩。可凌云志的脸上渐渐泛出红晕。笑微微地盯着小海棠,他的手开始不老实起来。
“上床去吧。”他扭头在小海棠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我想……”
小海棠并未躲闪,嘻嘻地笑:“刚好了几天,这就忍不住了?再说今儿是三十,人家还要守岁呢!”
凌云志想要把小海棠拦腰抱起来:“守岁是正事,传宗接代也是正事啊!”
小海棠一动不动,故意等着他抱。然而凌云志力量有限,一抱没抱起来,二抱又没起来,正待气运丹田酝酿三抱,外间房门却是忽然被人敲响了。
小海棠立刻皱起了眉头,站起身来一边向外走去开门,一边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及至站到门前,她开口问道:“谁呀?”
门外那人答了一声“我”,声音不算清晰,听着有点像房东先生。小海棠没有多想,伸手就打开了房门。然后她大吃一惊,看到了眼前的关孟纲。
关孟纲手里拎着一只网兜,似乎是带了一点酒意,倚着门框哼哼地笑:“海棠果,给你和你的少爷崽子拜个早年。”
然后他不等人让,自己就迈步走进去了。小海棠想要推他,结果双手只抓了个空。凌云志闻声走了出来,迎头和关孟纲打了个照面,不禁也是一愣:“你?”
关孟纲张嘴叹了一口气,随手把网兜放在身边桌上,顺便又看了看桌上摆着的几碗剩菜。菜是有荤有素,素不过是普通青菜,荤也不过是腊肉而已。 再次抬眼望向面前这一对穷寒鸳鸯,他挺痛快地笑道:“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是上门来抢人的!大过年的我闲着也是闲着,到你家来坐坐,不行吗?”
小海棠收过他五百块钱,虽然自己也付出了一条钻石项链,但终归是人家雪中送炭,所以这时就不好撒野撵人。小海棠不言语,凌云志是从来不会争吵的,故而张口结舌,也没话说。关孟纲见他们犹如一对挺好看的呆头鹅,就越发得意,自作主张地就往里间走去。
在这小小寒窑内巡视一圈之后,他背着手,走到了凌云志面前:“我就不明白了——我是个兵,队伍散了不得不跑,你一个租界里的寓公,你跟着往南跑什么?”
凌云志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低下头答道:“到处都是日本人,想必留在那里,生活也不会好过。”
关孟纲转向小海棠:“好一阵子没见面了,你想没想我?”
凌云志立刻抬起了头:“关先生,请你言语自重!”
小海棠也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拧着眉毛瞪向了他:“我又不是没有男人,想你干什么?”
关孟纲素来不把凌云志的质问当回事。目光又在小海棠的面庞上盘旋一番,他向下瞄向了对方的胸脯:“你也是个傻娘们儿。你说你要是早跟了我,现在何至于过这种穷日子?不是跟你吹,你哥哥我是个有点本事的,已然在重庆立住了脚。你跟着哥哥走,将来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给什么,肯定比跟这个少爷崽子强一万倍!”
小海棠向门口一指:“你给我走!大年夜的,别等我说出不好听的来!”
关孟纲是个单身汉,有钱没家,无所事事,今晚是专门过来骚扰凌家小两口的,所以此刻当然不走:“急什么啊?你会说不好听的,我不会说?甭跟我瞪眼睛,没用!老子他妈不是吓大的!”
然后他伸手一指凌云志的鼻尖,故意想要欺负人:“你给我露出点笑模样,哭丧着脸给谁看呢?我告诉你们两个啊,你们要是再他妈给脸不要脸,当心老子生了气,把你们一锅烩了!”
此言一出,小海棠和凌云志全没听懂。凌云志以为他是要动手行凶,气得嘴唇颤抖:“你这个人……岂有此理!”
小海棠一步迈到凌云志身前,立着两道浓秀眉毛怒问:“怎么?你还想把我们打一顿不成?要打就打,我不怕你。惹急老娘一刀剁了你,我烧锅开水,先把你炖了吃肉!”
关孟纲眨巴眨巴眼睛,又张了张嘴:“不是——我没要打人啊!”
小海棠上面鼓着脸蛋子,中间鼓着胸脯子,斗志昂扬:“我们是两个人,你是一个人,真动起手来,还不定是谁烩了谁呢!”
关孟纲听了这话,不禁失笑:“误会,误会!大过年的上门打架?我没那个瘾头。你俩太天真,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凌云志这时就想挡到小海棠的前面去,可小海棠怕关孟纲打他,所以向后伸出双臂,极力想要反抱住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关孟纲不说了,嘿嘿的只是笑:“没什么意思,将来有你懂的时候。好啦,别他妈扯淡了,我在家里闷得慌,所以到你这里来坐坐。放心,我真不吃人。”
凌云志气得头上直冒虚汗:“你请到别人家去坐吧,我这里不欢迎你。”
关孟纲看了他一眼,随即浑身哆嗦着冷笑一声,从头到脚一起做出鄙视的姿态:“你不欢迎我啊?你说了也得算啊!”
然后他径自走进卧室,一边走,一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看那封面,正是剑侠小说一类的读物。
凌云志和小海棠憋气窝火地跟了进去,就见关孟纲倚着床头半躺半坐,竟 是怡然自得地翻开小说,一页一页地读了起来。读了片刻,他用眼睛向外一斜,见凌家小夫妇正对着自己干瞪眼,就伸手一拍身边位置,懒洋洋地说道:“傻站着干什么啊?你们俩谁过来陪我躺一会儿?”
此言一出,小海棠抬手叉腰,伸舌头一舔嘴唇,然后开始海骂:“嘿呀,你个缺德的挨刀的扔水里不带冒泡的五十里地没有人家你个狼掏的你爹是个大王八你娘是个……”
凌云志站在旁边,哆嗦着直喘气。真看出这姨太太的本事了,他想,小海棠骂出了他的心声。及至小海棠不换气地骂了一大场,他最后喷出一句总结陈词:“无耻之尤!”
关孟纲好整以暇地翻过一页,同时慢条斯理地说道:“家里还是得有人,你看这多热闹,跟说相声似的。再来一段好不好?”
小海棠骂得词穷,并且口干舌燥。要是杀人不犯法,她现在非把关孟纲剁成饺子馅不可。
第十四章
关孟纲很惬意地歪在床上,并且庆幸自己学问高明,竟然能够通读整本小说。
小海棠和凌云志背对着他,并肩坐回了火炉旁边。不管怎样,年还是要过下去的。家里这尊瘟神既然一时半会地送不出去,索性不去看他,权当没有。
屋内沉默良久之后,小海棠闷极了,忍不住开口说道:“现在可没有放鞭炮的了。这样也好,平时不觉怎的,现在就听着鞭炮声音像开枪。”
凌云志听她开了口,心里也略略松快了一些:“可不是。”小海棠抓起凌云志的一只手反复端详。凌云志的手掌薄而白皙,手指也修长,指甲总是修得短而整洁。小海棠发现了一处冻疮,就低头用嘴去呵热气,又道:“过两天店铺开门了,想着买点冻疮膏子回来。”
凌云志不理家计,笼统的只知道自己是穷了,所以这时便是笑道:“不痛不痒,不用管它。”
小海棠揉搓着他的手:“今年生了冻疮,明年冬天就还会再有,麻烦着呢。”
凌云志想要把手抽出来,小海棠不让。两人自得其乐地开始了拉锯战,脸上都带着一点温暖的笑意。关孟纲偶然抬头瞧见了,心里便是一酸,心想这娘们儿可能是有点儿贱,宁可跟着个破落少爷受穷,也不想着再走一步翻一翻身。
百无聊赖地放下小说,他忽然感觉自己有些不受待见。悄没声息地起身下床,他想要走过去凑凑热闹。哪知步子刚迈出去,小海棠和凌云志一起回头望向了他。
这回没等小海棠开口,凌云志率先开口问道:“你要干什么?”关孟纲大剌剌走上前去,弯腰抓住他的后衣领,不由分说地就把人拎起来推到了一旁。一屁股坐上小板凳,他占据了凌云志的位置。
凌云志踉跄着在一旁站稳了,心中又气又慌,只怕对方是要耍蛮。小海棠也警惕地看着他:“臭流氓,你想怎么样?”
关孟纲笑眯眯地凝视着小海棠——小海棠的面颊被炉火烤红了,鼻梁和额头却还白皙,一双眼睛娇滴滴水汪汪,眼角微微吊起来,正是个美丽优伶的脸孔 。
他就爱这一个款式的女人,鲜嫩火爆,咬一口是辣椒拌了糖,辣是她,甜也是她,让人不知道该吃还是不该吃。
“瘦了。”他忽然说道,语气竟然是异样的温柔,“上次见你就想说来着。原来你那脸多圆,现在下巴都尖了。”
然后他很不屑地抬手向旁一指:“是不是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头?”
小海棠本来和凌云志情意正浓,不想身边的清秀夫君忽然被个莽汉取代,不禁又是扫兴又是烦躁:“有情饮水饱。吃了苦头也是我自愿。”
关孟纲见她伶牙俐齿,嘴唇薄薄的有棱有角,说话时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实在可爱,就腆着脸嘻嘻一笑:“真是小丫头片子不懂事,再穷上一阵子,你就知道苦处了。我告诉你,哥哥没别的本事,可是混了这么多年,一直是吃香的喝辣的。”说着他低头一掸笔挺大衣的前襟,“嘿嘿,抗战入川,甭管别人多惨,老子可是还那么体面,这你不能不承认吧?”
小海棠咽了口唾沫,刚要开口,哪知未等她的白牙接触空气,关孟纲像是提起一件垃圾破烂一样,又大模大样地一指旁边的凌云志:“看看,我们两个这不是已经对比出来了么?要说在天津的时候,他也活得像个人儿似的,可是到了如今,你看看他,再看看我,哈哈,哈哈!”
小海棠把她的小白牙收了回去。面无表情地做了个深呼吸,她扬起右手,结结实实地拍向了关孟纲的笑脸:“哈哈个屁!夹着你的臭嘴滚出去吧!我男人怎么样,是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看笑话!”
这一巴掌的力道不算很大,然而声音响亮,“啪”的一声,打得关孟纲一愣。正在此时,凌云志忽然走过来挡在了小海棠面前,很紧张地涨红了脸:“你、你不能打女人!”
关孟纲脸上的笑容被那一巴掌打僵住了,一瞬间的愣怔过后,笑容消失,他变成了要怒不怒的模样。一挺身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壮,顶天立地地瞪住了凌云志。一只手跃跃欲试地抬了两抬,他指着对方身后站起来的小海棠:“好,你个臭娘们儿,跟老子讪脸是不是?”
随即他一把揪住凌云志的衣领,运足力量对准腹部就是一拳。凌云志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委顿下去,当场便是缩在地上起不来了。
关孟纲这回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摇头晃脑地冷笑:“你不让我打你老婆,那你就替你老婆挨打。这不算我欺负人吧?”
小海棠无暇再和他多费口舌,只是急忙弯腰去扶凌云志,把人一直搀到了床边坐下。凌云志那腹部开过刀,总像是有着陈疾旧伤,如今挨了一拳,便是又怕又疼。捂着肚子俯下身去,他没有力量去和关孟纲对打,所以只是默默地忍耐。
小海棠知道一拳打不死人。一手搭在凌云志的肩膀上,她抬头面对了关孟纲,横眉竖目:“大过年的,你就非得过来讨人厌吗?”
关孟纲从小到大,一直善于闯祸,胆子大脸皮厚,听了这话,全不在乎。他真是挺喜欢小海棠,所以就要赖在这里,和美人同处一室。至于美人愿不愿意,那就不在他的思考中了。脑筋略略转了个弯,他毫无预兆地笑了一下。
“好男不和女斗。”他相貌堂堂,带着匪气,其实也有些男性魅力,“你个小娘们儿就和我讪脸吧!我惯着你!”
小海棠完全不能欣赏他的男子之美。本来被人爱慕是件好事情,可关孟纲的纠缠只让她感到恐惧与愤怒。她只恨自己是个女儿身,否则定与对方决一死战,打也要把他打出门去。
这时,凌云志抬起了头。
凌云志是扶着床头栏杆站起来的。
在魁伟的关孟纲面前,他直不起腰,并且有些哆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抬眼望向了对方:“关先生,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可小海棠毕竟是我的太太,你若是一定要这样咄咄逼人,那我愿意奉陪到底。”
关孟纲一挑眉毛,歪着脑袋注视他:“你怎么奉陪?我一脚能踹出你的蛋黄子来!”
凌云志奋力地挺了胸膛,目光散乱,声音几乎发颤:“死而后已。”
关孟纲一拍手,当场“哈”地笑出了声。
关孟纲大笑一场,觉得凌云志太滑稽太可怜了。自己无非是大年夜的找个消遣而已,结果那边竟是下好了“死而后已”的决心。抬手用力拍了拍凌云志的肩膀,他顺势在对方头上胡撸一把,拂乱了那一头整齐短发:“放心,我不打你,你不用怕。跟你商量个正经事儿——看你现在也挺穷的,我给你一笔款子,你把海棠果转手给我得了!你有了钱,还怕找不到女人?对不对?”
小海棠一听这话,不禁有些紧张。而凌云志又气又恨又怕,说话之时几乎带出哭腔:“休想!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和内子?我……我……”
凌云志除了弹压姨太太们之外,从来不与外人口角。如今到了这时,他情绪激动,秀气面孔几乎有些扭曲:“我不想再听到你这些荒谬言论……我、我已经是……”
泪花开始在他的眼角闪烁,他双手攥着拳头,要发神经似的绷紧了身体:“忍无可忍了!”
小海棠下意识地挽住了他的手臂,知道丈夫是个懦夫,能说出这些话来,已经是很不容易。
可关孟纲面对着这小两口,只是想笑。小海棠是个小丫头,漂亮;凌云志是个傻少爷,有趣。这两位凑在一起,居然情比金坚,没了自己插足的余地。其实关孟纲是不讲爱情的,他就是很想和小海棠睡上几觉,眼下倒是个好时机,也许可以把凌云志拎出去绑起来,小海棠再怎么厉害,力量上也绝不是自己的对手;可这里屋窄墙薄,对面这两位有一个嚎起来,都能惊动整座楼内的住户。自己现在可不是当初威风凛凛的关师长了,这要是强奸未遂再闹出大麻烦来,可是不好收场。
这时,凌云志一眨眼睛,两滴很大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小海棠忙着怒视关孟纲,没有留意;关孟纲一眼看到了,心里还是想笑,不过笑得很克制,一边笑,一边抬手在凌云志的脸上左右蹭掉了泪水。
“别哭,别哭……”他像安慰小兄弟一样,轻轻一拍对方的面颊,“我真不打你,也不会强抢你老婆。咱们来日方长,我不是那蛮不讲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