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棠在一旁察言观色,见凌云志那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红,似乎是有千言万语 堵在喉咙口,却是表白不出来的样子,就鼓足勇气说道:“话不是那样讲。如果天津真落到了日本人的手里,那咱们就得吃日本人的饭,看日本人的脸色。人家关外跑过来的那些学生们天天游行,吵着什么打倒日本国、什么不当亡国奴,不就是为了这一点骨气吗?再说又不是出去后就不回头,要是咱们能把小日本打跑,天津还是中国地方,到时再回来就是了!”
素心绵里藏针地横了她一眼:“你说得倒是轻巧。”
小海棠犹豫了一下,没有反驳。她知道凌云志如今心中定是已经有了一本账,只不过是意志不坚定罢了。
凌云志低着头,事先本来预备了千言万语,可是被几位姨太太一打岔,心里乱糟糟的,竟是将其全部忘却。
不管怎样讲,留下来总是危险的,即便是住在租界区。青岛真的是很不错,本来也打算去玩一趟的,不知道为什么前三位姨太太都那样反对,也许是怕地点一变换,身份次序也会随之被打乱?
凌云志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翘着二郎腿向后靠进了沙发里。深深地吸了一口,他默然无语地喷云吐雾,年轻的面孔隐藏在烟雾缭绕中,其实也是六神无主。家里没个上人长辈来做主,他年纪轻轻的,懂得什么?
最后,凌云志向前探身,把烟头按熄在了水晶玻璃制的大烟灰缸里。“还是得走。”他轻声咕哝道,“留在这里,我心里很煎熬。”
没人接这个话茬。
他自觉是讨了个没趣,然而心里慌慌的,一定要把话说完:“你们要是胆子大,就留在家里等着,反正我是要走。谁愿意跟上我?”
小海棠第一个挺身回答:“我!我跟你走!”
怡萍神色不动地也做了回答:“我不走。兵荒马乱的还到处跑,怕不够遭罪么?这里是英租界,我是不信日本鬼子敢进来杀人放火。”
此言一出,曼丽也附和似的点头说道:“我也不去。这也不是第一次开仗了,兴许打着打着就又搞起了和平谈判。白去当一场难民,实在是犯不上。”
这两位是明确表态了,素心却是迟疑着不肯开口——她也觉得凌云志有些神经过敏,但是让她眼看着凌云志和小海棠那个骚狐狸双宿双飞地去青岛,她心里又很是不忿。正是左右为难之际,她偶然抬眼,却见怡萍向自己递了个眼神。
她立刻了然,强作镇定地答道:“那我也留下吧!去了也是碍眼,我犯不上讨那份嫌!”
凌云志接二连三地叹气:“素心,这叫什么话?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争风吃醋了!”
素心心里正恨得慌,听闻此言,立刻变脸:“我争风吃醋?呸!你也配!”
凌云志“哎”了一声,心里想道:“这也是个泼妇!来一个泼一个,我这里简直就是泼妇集中营!”
此事商议至此,就算是得出了结论。小海棠表面沉着脸,暗地里欣欣然的愉快。然而回到房里打开大衣柜,她望着里面那各款成套的摩登华服,心中忽然又沮丧起来——乘船去青岛这一路上,因为要藏富,所以这些好衣裳都穿不得了。她自知年轻貌美,越发要美上加美,一天不打扮得花枝招展,情绪就要低落。
不声不响地捡出几件夏日服装,她极力将其叠好卷起,满满登登地填饱一只旧皮箱,又选出两双新购进的皮凉鞋,见缝插针地插入了箱中。她那头发如今已经是长到披肩,对着镜子将那卷发抻直挽起来,头发厚密,倒也能梳成一个饱满的圆髻。拉开抽屉正要找出几只发卡别住碎发,她伸手一摸,却是又碰到了冷而硬的东西——关孟纲留下的那支手枪!
小海棠心中一动,把那手枪拿出来掂了掂,感觉实在是沉,简直就是一块生铁疙瘩。脑筋转了几个圈,她起身去打开旧皮箱,将这把枪也掖进了皮 凉鞋下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拎走这么沉重的一块生铁疙瘩,但是既然有,那直觉上就认为应该把它带上。横竖她有力气,也不在乎箱子超重——可能是因为她始终是具有一种战斗性?
不过一夜过后,她还是偷偷把枪又取了出来。大清早上哈欠连天,她的战斗性被手枪重量压了下去。
在小海棠收拾行装、凌云志四处购买船票之际,怡萍、曼丽和素心坐在一间小小起居室内,也摒弃前嫌,正在交头接耳。
“让他们去。”怡萍摆出老大姐的声气,告诉素心,“热得越快,冷得也越快。云志一贯是那种脾气,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看着吧,这次从青岛一回来,他对小海棠不腻歪才怪!”
第十章
凌云志和小海棠抵达码头时,小海棠还好,他的精神却是要濒临崩溃了!
他没想到自己竟会有如此之多的同志——四周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少全是一副饱餐战饭的模样,提着大小包袱奋勇拥挤,检票口那边早乱作一团,凌云志放眼这么一望,就见人山人海,人声如潮,忽有一个妇女嚎啕起来,旁边有人大声怒骂道:“别他妈挤了!要挤出人命了!”又有人惊呼:“踩死小孩了!”
凌云志换了一身灰色中山装,看起来几乎像个大学男生,天气热,他穿得这样正式,满身满脸的汗;小海棠也换上一身素色的棉布衫裤,脑后那个乌黑的发髻被挤乱了,散下几缕弯弯曲曲的卷发。用一条手帕将自己的腕子绑到了皮箱提手上,她紧紧将箱子拎住,心里也有些打怵。
凌云志快要哭了,而旁边的汽车夫见状,也是苦笑:“大爷,要不,您就别走啦!您看这怎么走?挤死人啊!”
凌云志提着那只藤箱,心里真想扭头上车回家去,舒舒服服地喝一杯冰镇汽水。可是远方隐隐传来炮响,面前又是这样一副百鬼哭号的激烈场面,他知道自己若是当真回去了,也得吓得夜不能寐,到时再要逃难,那恐怕连这样的路途都没有了!
“你可跟紧了我!”他一本正经地嘱咐小海棠,心里感觉她年纪小,是万万应付不了这种可怕场面的。
哪晓得小海棠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在汹涌人潮中喊道:“你就走在我身后,别人要是敢推你,你就踢他!”然后她扭头向前,大喝一声,“走!”
凌云志本来还想吩咐汽车夫两句,然而小海棠拉扯得他一个趔趄,不由自主地就向前冲入了人群。挣扎着回头望向汽车夫,他提起声音抢着说道:“你快些回家去!顺路买些粮食,向大姨太太要钱——”
汽车夫在人群外上蹿下跳,想要尽量理会家中这位大爷的口谕。然而在无数人头中,他就见凌云志那身影一闪,倏忽间便不见了。
汽车夫开汽车自去回家,姑且不提;只说这凌云志被小海棠攥住手掌,发了疯似的在人群中左奔右突。忽然脚下不知踩了个什么东西,软绵绵的不能着力,他忙低头一瞧,吓得嗷一嗓子,声音都变了——那是个人!
想必还是个死人,因为遭了这般的践踏却还是毫无知觉,囫囵皮囊似的匍匐着。凌云志嚎完那一嗓子之后,只觉天旋地转,两条腿登时就软了。而后方这时有个小孩子向前乱挤乱搡,伸手一推,竟是要将凌云志推得跌倒。小海棠在前方觉着不对,回头一瞧,见丈夫已经手舞足蹈地跪在了一具尸首 上,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正在他身后推打跳跃,便心头火起,也不顾人多了,抡起皮箱就拍向那小孩头顶:“小崽子,给我滚开!”
她那皮箱里塞满物什,很有分量,这一下子兜头砸下去,登时就把那孩子打了个五迷三道。这时后方有一名妇女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孩子,口中尖声咒骂道:“臭婊子,敢打我儿子——”
一句没骂完,小海棠力大无穷,一皮箱把她也砸得无言了。
眼看着这娘俩晕头转向地倒成一团,她毫无怜悯之心,拉起凌云志就继续向前挤。旁人活命要紧,也不管这闲事。凌云志倒是还有一点人心,不住地回头张望,只怕那娘儿俩也会被踩死,幸而混乱之中,遥遥地又响起了那妇女的咒骂,可见那二位倒是性命无虞。
这一对少年夫妇一路向前,步步都艰难有如开天辟地,好容易到了那检票登船的栅栏前,人越发多了,又是一场死去活来。凌云志几次三番想要落泪,甚至想要丢下手中藤箱,“愿奴肋下生双翼”,振翅飞越人海,直接进入家门。
小海棠不愧是后娘养大的孩子,这时显露出了本来面目,着实凶悍。不管前方是个什么境况,她死死拉住凌云志,牛似的向前顶,引来斥骂无数。她并不是没有挨过骂的人,虽然向来不受欺负,可也懂得审时度势。此刻她装聋作哑,并不还击。嘴里叼着两张船票,她一鼓作气地将凌云志扯出了栅栏口,乌黑发髻全开了,卷发披了一肩。回头再一瞧凌云志,她就见这位夫君直着眉瞪着眼,好像是神魂都被挤出去了,手里那个藤箱倒是还在。
人在、钱在,这就好。小海棠来不及整理头发,叼着船票拉着凌云志,继续向栈桥走去。
凌云志前几日花了大价钱,购得头等舱船票,如今上船一看,就见舱内倒还勉强算得洁净,两张小床相对着固定在地面上,中间夹了一张小桌。除此之外,应用物什一概没有。
凌云志前两年也曾带着素心乘船出门游玩过,记得头等舱内应该不是这般惨淡,但事到如今,并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将手中藤箱放了下去,他很委屈地把手抬到小海棠面前:“哎,疼死我了!”
小海棠解开缠在腕子上的手帕——她一个小女子,细皮嫩肉的,方才光顾着挤,一切都管不得了,如今一瞧自己这手,就见手背上被蹭掉一大块皮,手腕子也被手帕勒得又青又紫。她来不及自娇自贵,却是先捧住凌云志的手揉了揉,又抬头对他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来:“可算是上来了!”
凌云志蹙着眉头,叹息复叹息:“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是怎么样……其实我当初应该坚决一些,让她们也一起和我走才对。”
小海棠听到这里,登时就扬手捶了他一拳:“人家怕吃苦,不肯领你这个情呢,你现在又唉声叹气的做什么?要是舍不得她们,你现在就下船,自己回去吧!”说完这话,她不等凌云志回答,忽然又转怒为喜地走上前去拉他坐下,很亲近地叽叽喳喳道:“人各有命,是你的老婆,你跑到天边去,她也是你的老婆,你现在心里犯嘀咕,又有什么用处?你瞧外面那人,都挤疯了——谁也不傻,肯这么挤,说明局势一定不好。你既然上了船,就好好惜福,管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举手将自己脑后的长发重新盘了起来。将鬓边碎发掖到耳后,她又挽住凌云志的手臂,亲亲热热地说道:“反正我是总陪在你身边的,你说你最喜欢我,现在又把脸拉了老长——哼!你再这样,我也生气了。”
凌云志往日在家中,还能保持相当的气度与尊严,可是如今到了此处,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心里只是茫然,几乎有一种上了贼船的错觉。六神无主地看了小海棠一眼,他怔怔地“哦”了一声。
小海棠虽然也看透了凌云志的本质,但是爱他英俊优雅,所以还不肯正视 他的怯懦无能。忍着手痛站起身来,她走去把那两只箱子拎过来放在一起,因见板壁上还挂着一面圆圆的小玻璃镜,就又照着理了理头发衣裳。
低头吮了吮手背上那一块伤处,她在丝丝缕缕的痛意中,很有克制地长吁了一口气。
现在好了,她心里想,现在两个人走出去,谁敢说他们不是一对少年夫妻?谁又能看出她其实只是个四姨太?她不怕吃苦不怕受罪,就是想和凌云志一夫一妻地过日子。从小总像是她处处不如人,好容易嫁了出去,又是个妾。虽然她做妾也没有受到许多委屈,但是要依她的本心,她还想要堂堂正正地去做人妻子,穷门小户也无妨的。
房间里的暖壶是空的,在等待开船的一段期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话讲。凌云志那头脑是一片混乱,时而恐慌,时而后悔,不知道自己这一逃,到底是对还是不对。而对于小海棠来讲,如今却是个动人的时刻——租界里那么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提前跑了,谁还敢说这大战不会爆发?凭她的知识,对于世界大势是无法参透的,事到如今也只有两点看法——第一,小日本鬼子欺负中国,该死;第二,她要趁此机会抓紧凌云志,将其彻底独占!
大战的前夕,与独占的前夕,都是令人身心无比紧张激动的。于是她静静坐着,等待开船。
第十一章
凌云志只是想暂时避开战火,顺带着去趟青岛,完成蜜月旅行。如无意外的话,他想,战争总会随着和谈的进行而中止,等到天津太平了,自己再回去也就是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次并没有和谈,单是打。
从北到南一起打,日本军队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全线发动大进攻。凌云志只觉得天下之大,竟然没有自己和小海棠的立足之地。于是他慌里慌张地开始逃,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听说西南成了大后方,他就顺着潮流赶向了重庆。这一路他尝尽千辛万苦,屡屡顿足捶胸,恨不能时光倒流——如果真能够回到七月夏天的话,那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天津租界的。横竖都是一死,死在家里还干净舒服一些。
小海棠却是振奋得很。这当然也不是幸灾乐祸,她天生就是这种性子——越是到了九死一生的关头,她越亢奋,总带着要和谁同归于尽的架势。
所以当凌云志在湖南彻底崩溃之时,小海棠把两个人的手绑在一起,像名女性猛士一样,硬是带着他挤上火车,成功入川。
他们是在这年的初冬时节抵达重庆的。重庆这时已然满街难民,小海棠拿出拼命的勇气和力量,终于抢在人前,在一座二层小楼上租下两间房子,让她和凌云志姑且有了落脚之地。凌云志心情痛苦,又是不服水土,所以这一阵子一直病病歪歪,不能帮忙,只能添乱。小海棠对他又爱又恨,免不了就要时常暴躁,对他呼来喝去。
吵闹完毕了,她自己又后悔,坐到床边抚摸丈夫的面颊短发:“云志,你别记恨我,我现在心里也是乱得很。”凌云志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并没有赌气。抬眼看着小海棠,他发现自己这小姨太太如今瘦得厉害,红扑扑的苹果脸已然变成了瓜子脸,皮肤也失了血色,越发显得眉毛黑,眼珠更黑。
“我要是死了,倒也好了。”凌云志有气无力地随口说道,“把你困在我身边,是我拖累了你。”
小海棠听了这话,心中一阵难过:“放屁!谁家男人是被媳妇骂死的?我吵你两句,你就想让我做寡妇呀?”
凌云志笑了一下,知道自己那话说得不中听,故而转移话题又道:“我这肺炎,药也吃了不少,怎么还不见好呢?”
小海棠一边歪着脑袋凝视他,一边用指尖勾画他的眉目:“人家说这病是要静静休养的。你单是身体休养,心里不静,那怎么能好得快呢?”
说完这话,她俯身趴到了凌云志胸前:“求求你了,你少操点心吧。我过日子是把好手,我什么都能做,不用你管。”
凌云志闭上了眼睛,抬手搭上了小海棠的后背:“我知道你懂事能干,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来说去还是怪我,要不是我在长沙弄丢了藤箱,那现在——”
小海棠向上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又提这事!丢就丢了,提也没用。现在咱们两个年纪轻轻,也没有拖累。等你恢复健康了,我们想办法自力更生,难道还真的能活活饿死不成?”
说完这话,她直起腰来,为凌云志掖了掖被角:“你且睡着,我熬点菜粥去。”
小海棠这两间屋子,外面一间有桌有椅,可以算作客室,里面一间有床,有一个梳妆台,还有一个小洋炉子,正好就是卧室。重庆冬季十分阴冷,小洋炉子里就总有火,发出热量来温暖床上的凌云志。
小海棠把小铁锅放到炉子上,然后自己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望,抬起手摸向脖子,隔着一层薄棉袍,能够触到隐隐一线起伏。钱真的是不多了,这当然全怪凌云志,在码头上弄丢了装着金银细软的藤箱。不过小海棠很认命,她想自己从小没娘,大概就是天生的命苦。反正一直是穷,现在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总比先前孤零零的要强,所以生活穷就穷吧,男人废物就废物吧!
藏在衣领里面的钻石项链,是她最后的宝贝了。她心里难过,舍不得把它摘下来送到别人手中。手指慢慢向上移到耳垂,那里倒是还晃荡着一颗小小的翡翠坠子。摘下坠子举起来,她在微薄的阳光下照耀着看。翡翠坠子清透碧绿,像两滴纯净的春水。要说值钱,它算不得最值钱,可是小海棠很喜欢它,就爱它是粉红耳垂下两点盈盈的绿。
好容易有了点心爱的好东西,还没喜欢够呢,就又要从手中流出去了。小海棠痴痴地凝视了坠子许久,末了把它又戴回了耳朵上。
喂着凌云志吃了一碗清淡菜粥,又把饭后该吃的药片逐样倒出来放在床头。小海棠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打扮。
一天没出门了,满头乱发纠结在了一起。小海棠最不耐烦梳头,这时弯腰歪着脑袋,一手攥着头发一手握着木梳,恶狠狠地又撕又扯,好像是在梳冤家。好容易把这一头厚密长发梳顺了,她又心狠手辣地把头发拧到脑后,盘成一个大圆髻。
然后她抬起双手搓了搓脸,因为没有胭脂可擦,所以只好如此揉搓一番,倒也能把皮肤搓得白里透红。抬手摘下耳朵上的翡翠坠子,她拉开抽屉拿出一只小荷包,从里面倒出一对做工粗糙的小银耳环——总得戴着点儿什么才行,否则只怕耳朵眼长死。
凌云志侧身看清了她的一举一动,这时便是把手伸到枕下,摸出一只手表:“小海棠,你拿这个,这个值钱。”
小海棠用力咬了咬嘴唇,把嘴唇咬得红润润:“值钱的东西往后留一留,能不卖就不卖。卖一样我们就亏一样。那些生意人精明得要死,好端端的东西到了他们手里,全成了一分钱不值的破烂货。听他们说话啊,真能活活气死人!”
说完这话,小海棠扭头对着凌云志一笑,随即站起身来又道:“我走啦,过 会儿就回来。你自己想着把药吃了。”
小海棠走到两条街外的一家银楼里面,指名道姓要见他们洪经理。伙计上楼一通报,洪经理就颠颠地跑下来了。
“哎哟,凌太太!”洪经理满面春风地招呼她,“有日子没见面了!”
小海棠淡淡笑了一下:“你当我爱来你这地方?我没有钱,做不成买主,只能做卖主。所以只要是能吃上饭,就绝不会登门的。”
洪经理上下溜了她一眼,就见她是个亭亭玉立的高挑胚子,虽然衣着平常,不施脂粉,可正因如此,才显出了天然本色。洪经理并非本地人士,战前也是全国各地到处走的,在他那一双火眼金睛之中,小海棠可算作一名难得的佳人。
“道理是这个道理。”洪经理沉吟着笑道,“不过凌太太也未必一定要有事才能光临。平日偶尔闲了,肯来坐坐,那我也是十分欢迎的。”
小海棠微微喟叹一声,眉尖蹙着,到底是十七八岁的小女人,虽然打扮成太太模样,但是偶尔还会流露出孩子神情。叹完这一口气,她抬头对着洪经理笑了笑:“洪经理,谢谢你的好意。”
然后她从衣兜里掏出荷包,从里面倒出那两粒翡翠坠子——身边就是玻璃柜台,可她偏把坠子倒在手心里,托着送到洪经理面前:“刚从耳朵上摘下来的,你看看,能值多少钱?”
洪经理垂下眼帘一瞧,就见对方那只手掌白生生的,手背手腕都嫩,指头也是细长,只是手心粗糙,显见是终日操劳的。颇为怜惜地抬手拿起一只坠子反复瞧了瞧,他忖度着说了价格:“这一副坠子,大概能值二十块吧。”
小海棠把嘴一撅:“不成。我买的时候是花了一百块,你看它多么清透,一丝杂质都没有,水滴子一样的。”
洪经理笑了:“那凌太太觉得怎样的价格比较合适呢?”小海棠红了脸:“五十块我就心满意足了。”
洪经理做为难状,不住摇头:“凌太太,虽然我很同情你,可是这生意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是不能坏了规矩的呀!”
小海棠深知钱的好处,所以这时舍弃身份与面子,托着一对坠子软声软语地哀求:“洪经理,这并不算是坏了规矩呀!一百块的东西,保存完好,现在五十块卖出,不会给你造成损失的。”
洪经理把双臂抱在胸前,看着小海棠笑而不语。小海棠也抬眼望向了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水光,眼梢上挑,美得有些不好惹,可又是个委屈模样。
洪经理有些心软了,觉得这年少的凌太太可怜可爱,自己若是施些恩惠给她,将来应该能够连本带利地占些便宜回来。
“这样。”他迟疑了一下,随即说道,“凌太太,票子还是要开三十块钱的,我私人再补你二十块,算是我的一份力量。抗战时期,同胞受难,我力所能及地做些帮助,也是应该的。”
小海棠一听这话,立刻就弯腰鞠了一个躬:“洪经理,这对我来讲,真是雪中送炭,我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才好。”
洪经理受了美人的礼,连忙双手乱摆,又顺势去扶对方:“不要这样见外,凌太太常来我这里,大家也可以算作是新朋友了嘛!”
这时伙计开了票子,又把五十块钱一起拿了过来。小海棠交出翡翠坠子,拿到钞票。欣欣然地对着洪经理一笑,她的黑眼睛活泼有光:“将来还是在别处见面最好,否则总是光顾你这里,迟早要有饿饭那一天的。”
连说带笑的,她开始预备撤退:“洪经理,再会。”
洪经理想要此刻便请她去喝杯咖啡,不过当着店里伙计,他又有些放不开面子。毕竟对方是个良家太太,看起来年纪也小;而自己三四十岁,简直可以成为对方的父亲,当众调情勾引,就有些不成体统。
眼睁睁的,他看着小海棠走远了。
小海棠早看出了洪经理的心思,不过是敷衍着,希图能把首饰多卖几个钱。毕竟这处银楼离家最近,价格再怎么低,似乎也比当铺好些。其实洪经理没有什么不好,但是有凌云志在那里对比着,所以就入不了她的眼。凌云志也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可是小海棠爱他爱得要命,也许是因为他年轻俊秀?
小海棠在药房买了一瓶磺胺,以及一小包退烧药片。临走之时她犹豫片刻,又买下了一小盒雪花膏。
健步如飞地走回家中,她上楼进门,就见凌云志睡在床上,脸红红的。一摸额头,竟是烧得烫手。
第十二章
小海棠坐在床边,含着眼泪使劲捶打凌云志:“你个挨千刀狼叼的,你要早死就别买我,现在你这是要逼我和你一起走啊?”
捶完之后,她往下一趴,又死死地搂住了对方:“你怎么还是发烧?吃了饭就吐,吃了药又没有用,我捶死你算了!”
凌云志红着脸躺在床上,鼻孔呼出滚烫的气流。身体像是漂浮在了水中,上上下下地晕沉。耳边依稀回响着小海棠的哭叫,不过很不清晰,仿佛耳孔里生了一层膜,热烘烘的一切都是发昏。
小海棠这些天伺候凌云志,伺候得心力交瘁。如今眼看着对方这样持续高烧下去,她绝望之余嚎啕一场,可是嚎啕过了,还要继续救治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