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又贪婪地看了小海棠一眼,顺带着发现小海棠好像是长高了一点——在女人堆里,这已经是个细腰大屁股的高挑身材了。
小海棠针锋相对地看过去,同时打开了他的手。凌云志是她的,别人,无论是天津那三位前辈还是此刻眼前的关孟纲,都不许碰。
关孟纲不得人心地在凌家一直耗到天亮,期间还占据大床打了个盹儿。早上吃过一顿饭之后,他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了。
小海棠和凌云志松了一口气,恨不能抱头痛哭一场。忙忙地锁好房门,他们两个脱衣上床,互相搂着补了大半日的眠。

第十五章
国难当头,新年过得并不热闹。小海棠攥着手里那几个钱,很克制地使用。除了给凌云志做了一身新衣服之外,她并没有给自己额外增添什么,只是买了些好肉好菜,正正经经地做了几顿好饭。
凌云志一直只当她是个小丫头,没想到她当家立计也有一套本领。小海棠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他就走到后方弯下腰去,张开双臂用力搂住了对方。小海棠笑着望向前方,凝视镜中的两个人。这几天吃得好,她仿佛是胖了些许,面颊上透出玫瑰花瓣的颜色;凌云志依旧是偏于苍白,眉眼清秀,鼻梁笔直,是个标准的小白脸模样。
扭头在凌云志的脸上亲了一下,小海棠知道家里现在坐吃山空,前途其实很渺茫。可她满怀勇气,只因为身边有个凌云志。多少年了,没人爱没人疼,她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身边有个心里的人,一路陪着她。
凌云志看着小海棠的黑眼睛,一颗心变得很软,在胸腔里飘飘地荡漾。原来倒是没有这么爱她,大概是因为患难见真情,他没想到小海棠会对自己情深似海。他忽然羞愧起来,红着脸微笑:“唉,我对不起你。”
小海棠知道他的意思:“这有什么?逃难过来的夫妻多得很,难道全是男人对不起女人?”
凌云志抬手轻轻抚摸了她的头发,头发又黑又厚:“你年纪小,不该受这个罪。”
有了他这句好话,小海棠低下了头,一颗心欢喜得开成了莲花。凌云志能有这个心思,她死都不亏了。
“都十八了,小什么小。”她咕哝着说话,“你当我总是十六岁?”
凌云志探头轻轻吻了她的头发:“年后我会出去寻找工作,事已至此,我是一定要振作起来的。”
小海棠听了这话,心里不是很信。从北至南这一路逃难过来,她可是见够了凌云志的本事——娇气,懦弱,不添乱就是好的。
小海棠对于前途并没有主意和计划,只想先过完这个年。关孟纲在正月十五那天又来了一次,提着点心糖果,宛如一尊笑嘻嘻的瘟神,似乎专门是来惹人厌烦的。这回凌云志没理他,小海棠也不理他。可是一味的不理睬也不奏效,关孟纲没家,在哪里都坐得住,可恨得简直无法言喻。
小海棠又怕他非礼自己,又怕他殴打凌云志。想要喊人报警,又怕他信口开河胡说八道。颇为惆怅地吃了一顿晚饭,她忽然变了念头,心想这叫什么世事,好人倒被坏人给吓住了。
关孟纲不能赖在凌家过夜,吃过饭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去了。小海棠掩上房门,口中嘀嘀咕咕地骂了几句,又对凌云志抱怨道:“这叫什么东西,还盯上我们了!”
凌云志没什么可说的,只道:“明天我就出门去找工作。如果手头能够宽裕一些,我们也可以换个地方住,让他找不到。”
凌云志说到做到,翌日清晨,他吃了一些关孟纲带来的点心,然后果然穿戴整齐地出了门。小海棠本想跟着他走,可是一转念,又觉得不对——丈夫寻找工作,身边跟着太太算什么?
凌云志怯生生地出了门,中午没回来,下午四五点钟才到了家,神情悻悻的,告诉小海棠:“真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机关是一概不要人的,买卖铺子里又是只招伙计。”
小海棠打发他吃了晚饭,又端来一盆热水给他洗脚。凌云志乖乖地坐在床边,两只手松松地握成拳头放在大腿上,像个最乖的小男学生,只是垂头丧气。
第二天,他又出门去了,下午依旧是无功而返,因为皮鞋穿着不大合适,所以还磨破了脚趾头。小海棠去向房东太太要了一点白药,给他涂在伤处,他穿着一身卫生衣裤,赤脚坐在床上,低下头一声不吭。小海棠弯下腰凑近了一瞧,发现他正蹙了眉头撅嘴。
小海棠心里有数,自知近来不会饿肚皮,所以不是很犯愁。搂住凌云志左右 摇晃了几下,她心里爱他爱得要命,恨不能狠狠咬他一口,忽然又想起素心、曼丽和怡萍——生活中没了这三根眼中钉,感觉真是妙极了。
“晚上想吃点什么?”她哄着凌云志,“热汤面好不好?”
凌云志挣开她的手臂,向后一仰躺下去,又翻身滚到了床里:“不饿。”
小海棠看他耍起了少爷脾气,也不恼火,抱着手臂站在床边:“不吃可不成,当心夜里饿得睡不着觉。要不然我给你煮点稀粥?”
凌云志不耐烦地一蹬腿:“你少管我!”
小海棠转身向外间走去:“这男子汉大丈夫,真是给脸不要脸!”
卧室的小洋炉子已经挪到了外间,小海棠自顾自地煮了一锅热汤面。慢慢地盛了一碗端到卧室梳妆台上,她走到床边俯下身去,对着凌云志的屁股拍了一巴掌:“起来吃面!”
凌云志坐起来,没说话,讪讪地伸腿下床坐到梳妆台前,默默地把一碗面吃了个精光。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凌云志默然出门,又寻觅生路去了。
小海棠在家里洗衣裳,洗得很卖力气,汗水顺着额角鬓发往下淌。凌云志爱干净,换衣裳换得很勤,小海棠总想让他周身舒服一点,所以宁愿把那几件衣服翻来覆去地天天洗。正是嚓嚓地大揉大搓之时,窗外忽然“呜”地起了一声大响,尖锐刺耳,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小海棠吓了一大跳,连忙丢了衣裳起身向外望。房子临街,街上行人稀少,一个个站在原地东张西望,显然也是彷徨。抬起手臂抹了抹汗,小海棠自言自语:“警报?”
呜呜声音已经连成了串,空气随之变得紧张压迫。小海棠找到门钥匙塞进衣兜里,同时心里就想:“云志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街上开始现出混乱景象,门外也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音。她慌里慌张地推开房门向外一瞧,就见房东太太抱着小女儿刚走出来,满面惊惶地问道:“凌太太,你听这是不是警报?”
未等小海棠回答,房东先生从楼下冲了上来,扯着大嗓门喊道:“最新消息,日本飞机要来轰炸重庆了!快跑,快跑!”
此言一出,整座楼内的租客都慌了神。小海棠无暇多想,回房先把余下的一卷子钞票翻出来揣好,然后锁了房门便往下跑。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狂奔一场,她步子快,抢先钻进了一处防空洞内。气喘吁吁地找了角落站稳了,她一颗心怦怦乱跳,不是害怕,是担心凌云志——凌云志遇乱就慌,谁知道他傻头傻脑的会怎样呢?
洞子里人很多,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一样。小海棠喘得厉害,可是又不好对着旁人的面孔大呼大吸,只好抬手掩住口鼻,把头扭向一旁。心乱如麻地不知站了多久,她那手臂忽然有了感觉:“哎?凌太太?”
小海棠转过脸来一瞧,迎面只见一张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的端正白脸,便立刻做出满脸笑容:“哟,洪经理!”
洪经理人长得一脸福相,穿戴得也考究,西装笔挺,革履锃亮。饶有兴味地对着小海棠打量一番,他开口笑道:“真巧,许久没有见面,如今却是在此处相会了。”说这话时,他那手还捏着小海棠的胳膊。
小海棠不动声色地抬手把鬓边碎发掖到耳后,顺势向后退了一步:“可不是!”随即她又笑了,“唉,在银楼里见面,是不好的;在此处相会,也是不好。哪天我们平平安安地在大街上相遇,那才算巧。”
借着洞内微弱的电灯光芒,洪经理发现小海棠的气色很好,面颊也丰润了,显然是过了一阵子好生活。这让他有些失望,因为小海棠一旦幸福,他便做不成雪中送炭的英雄了。
“不要害怕。”他出言安慰道,“防空洞是很安全的,而且轰炸而已,不会持续很久。”
小海棠是见识过轰炸的,怕的也不是轰炸这件事情。不过面对着洪经理,她并不想表现得豪气干云——凌云志总说她是个泼妇的胚子,她也承认自己脾气火爆,可是的确并没有想要做泼妇。洪经理财大气粗,曾经对她多加怜悯帮助,所以她决定勉强做出小鸟依人的样子。一个女人,讨男人喜欢总不会错的。低头抿嘴浅浅一笑,她下意识地细了嗓子:“刚才在外面,心里真是慌了。现在这里人多安全,倒还好些。”
洪经理逼近一步,声音也温柔起来:“就算出了事情,我在这里挡着,也算是一道屏障。”
小海棠不说话了,单是微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凌云志有没有进洞。

第十六章
在小海棠和洪经理相对无言之时,凌云志正在另一处防空洞内,和关孟纲大眼瞪小眼。
凌云志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反正在他入洞找到位置站稳之后,偶然抬头一瞧,结果迎面就看见了关孟纲——对方也是刚刚抬头,两人相距很近,一伸头就能互相撞到。
关孟纲嚼着一块留兰香口香糖,挑起眉毛上下扫视了凌云志的模样,他开口问道:“你老婆呢?”
凌云志对他反感到了极致,简直不能与其对话。转过身想要离开此地,可是面前的水泥墙壁拦住了他的去路。
后方的关孟纲莫名其妙:“喂!问你话呢,你老婆没来?”
凌云志抬手捂住耳朵,面对墙壁低下了头。
关孟纲个子高,可以越过人头东张西望。没有找到小海棠的身影,他便抬手狠狠一拍凌云志的后背,提高声音问道:“你一个人?!”
这一巴掌力道很足,拍得凌云志肺腑一震。洞口一名防护团丁模样的人听见有人喧哗,当即恶狠狠地转过头来怒道:“吵什么吵?再吵就把敌机招过来了!”
关孟纲知道利害,不敢在洞子里犯了众怒,故而暂时放过了凌云志。而凌云志无处可逃,索性一动不动地装死。轰鸣巨响渐渐逼近,显然敌机已经临近市区。凌云志一边害怕,一边又担忧着家里的小海棠,肚子上那一道盲肠手术留下的旧疤凑起热闹,也跟着痒痛起来。两只手用尽全力按住耳朵,他不想听到外界任何声音。忽然身后起了波浪,有人挤过来把他压得紧贴了墙壁,他迫不得已松开双手,同时隐隐听到一声爆炸——应该是很响,可是人在地下,也听不分明。
爆炸一起,洞内众人显然都有些慌神。凌云志喘不过气来,双手推着墙壁用力向后一靠,随即侧过脸来说道:“不要挤了,这里是墙。”
人心都乱了,谁还肯听他斯斯文文地说话?况且一人推一人,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地东倒西歪。洞内黑暗,空气憋闷,凌云志开始感到窒息,只能是拼命撑住墙壁,让自己的胸膛不至于紧贴上去。正是快要力不能支之时,忽然有人从后方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扯,他猝不及防,顺着力道踉跄一步,却是发现周遭开阔,竟是不像墙边那样拥挤了。
关孟纲放开了他,倚着一根木柱笑道:“干吗非得到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你傻?”
凌云志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低声答道:“谢谢你。”说完这话,他一转身,又背对了关孟纲。
关孟纲看了他这个德行,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没见过这么幼稚的怂货。百无聊赖地咂摸着口香糖中残留的甜味,他把手臂环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等待空袭结束。没想到日本飞机会炸到陪都来,关孟纲魂飞天外地走了神,想要在中国找到一处妥当地方安身。
三个小时后,警报解除了。
凌云志觉得自己好像在防空洞内站了一辈子,因为害怕关孟纲对着自己纠缠不休,他匆匆混进人潮之中,随波逐流地率先出了洞子。
头上天空并不晴朗,四周也还是先前模样。他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因为街上没有电车,所以索性加快步伐,想要尽快走回家去。轰炸实在恐怖,他自己怕,推己及人,便想小海棠一定也很怕。
一口气跑过四条大街,他累得气喘吁吁,迎面拦下一辆人力车坐了上去。不能再跑了,再跑下去,一是身体支撑不住,二是心中自怨自艾,会太委屈。
火急火燎地在家门口下了车子,他这些天工作没有找到,反倒在路费和饮食上多花了不少钱。几大步跨上楼去,他见自家房门开着,小海棠正平安无事地站在窗前向外望。
一看到小海棠,他忽然就脱力似的颓了。往门框上一靠,他半死不活地唤道:“小海棠,我回来了!”
小海棠走到门口,一把将他薅进了门。扑上去搂住他的腰,小海棠的手臂很有力量,能把凌云志紧紧地勒住:“吓死我了!”
凌云志抬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别怕别怕,你没事,我也没事,这不就很好?”随即他疲惫地笑了,“唉,你一定猜不出我今天跑了多远的路。”
小海棠猜也猜得出他下面那套说辞——一路逃难过来,她早听得腻了。为了及时制止凌云志那长篇大论的自怜自爱,她决定马上把炉子燃起来,做点饭菜堵住对方的嘴。这个世道,谁不受苦?受了苦有什么办法,这不是赶上了这个世道了么!
从这一天开始,小海棠就不许凌云志再出门了,只怕万一再有空袭过来,凌云志笨头笨脑,会遇到危险。数着手里有限的那几张钞票,她像割肉似的,把下一个季度的房租付清楚了。
空袭果然又来了两次,附近的防空洞被开辟得越来越正规了,只是条件差得很,至多只是正规的大山洞,而且想要入洞躲避,还要办理入洞证。也有高级一点的防空洞,入洞证贵得可怕,绝非小海棠可以负担。每天在楼下菜贩那里买些便宜青菜,小海棠时常忍不住地要叹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她就成了那可怜的巧妇。
凌云志从伙食上看出了家中困境。天气渐渐转暖,他自作主张地把新年时缝制的那套中山装拿出来,以很低的价格当掉了。
小海棠听闻此事,气得险些发疯——一套上好的中山装,让凌云志只拿去换了一顿饭钱!
手里挥起一只长柄铁勺,她满屋子追着凌云志敲打。凌云志一片好心,反而挨揍,气得站在原地不动,任凭小海棠发威。而小海棠也不客气,在他额角上结结实实地凿出一个青包。
凌云志是讲绅士风度的,永远不会对女人还手。不吃不喝地坐在床上,他从早到晚闷头赌气,小海棠也不去哄他。
未等双方和解,空袭又来了。
两个人各自撅着嘴锁门下楼,一前一后地走向防空洞。及至进了洞子,依旧是背对着背,是要打持久战的模样。结果他们在洞里打持久战,洞外天上的日军飞机遥相呼应,也是徘徊不走。洞内先还安静,后来听得飞机马达只是轰鸣作响,也不见有什么危险,便开始隐隐起了嘈杂。有那胆子大的走出洞外,还找隐蔽地方向上张望。小海棠站得无聊,忍不住用胳膊肘向后一杵:“喂,你饿不饿?”
凌云志经过了这许久的冷战,也是心力交瘁,便打算就坡下驴。转身面向小海棠,他长叹一声,正要开口,不想耳边忽然爆出一声巨响,疾风夹着砂石瓦砾扑进来,洞口当即塌下半边。凌云志不假思索,张开手臂就要抱住小海棠,而小海棠也是同样的心思,两人便是如此搂在一起,随着人潮往洞子深处连退了几米。
未等他俩站稳脚步,惨嚎的声浪掀了起来。洞口那里一定是落了炸弹,有女人的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尖叫:“腿!谁的腿?”
话音未落,洞口又是一声爆炸。刺目白光骤然亮起,灼热气浪拍进洞中,硝烟和血腥的混合气味就升腾起来了。人到了这个时候,全是依靠本能地狂呼乱叫。小海棠和凌云志相拥着缩在角落里,心里存了等死的打算,紧闭眼睛不敢抬头。然而等待片刻过后,飞机马达声音却是渐渐远去,可知这一片地方算是受过了这一场屠戮。
小海棠个子高,踮起脚拼命向外望。凌云志不敢看,低声询问:“怎么样了?”
“全是血……”小海棠的面孔皱了起来,是个痛苦的鬼脸,“靠前那排炸死人了。”
凌云志抬手去捂她的眼睛:“不要看,怪吓人的。”
小海棠轻声答道:“我不怕。”可是并没有拉下凌云志的手。温热的手掌覆在眼睛上,让她忽然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子。
在洞子里又熬了一个多小时,警报解除了。
洞口已是血流成河,洞外也是一片断壁残垣。小海棠和凌云志挑着干净道路向外走,眼睛挑着景色,遇到残体断肢便自动移开目光。慢慢地走过一条小街,小海棠停下脚步,神情木然地仰头望向了前方。
往昔被他们当做“家”的地方,已经只余半堵砖墙矗立。袅袅青烟中,砖墙上还挂着半具尸首。
“哎呀……”小海棠没有力道地惊讶一声,“家没有了。”
凌云志苍白着面孔,屋漏偏逢连夜雨,没什么好说的。小海棠麻木不仁地咧了咧嘴,眼泪转在眼眶里,并没有真的流出来。她是没有依靠的,所以绝不能哭。况且哭也是白哭,只能扰得凌云志心慌意乱。
缓缓转过头来,她用冰凉的手抓住凌云志的衣袖,反而开口安慰了对方:“没关系的,钱全在我身上口袋里。家里属于我们的东西,只有锅碗被褥,那些都……不值什么。”
凌云志像一只好看的呆头鹅,乖乖地点头:“哦……”

第十七章
自从把钻石项链换了五百块钱之后,小海棠很是过了一阵无忧无虑的平安生活。可是如今站在瓦砾堆里,她知道自己的好日子是到头了。
房东太太扑到废墟中,哭天抢地地嚎啕。整座楼都是她的,她一瞬间一无所有了。哭着哭着,她一转身,忽然发现身边的两个小男孩子不见了,发了狂似的冲上大街,她显出要发疯的样子。小海棠刚要上前去拦,幸好这时房东先生领着两个儿子,一边呼唤太太的名字,一边从远方跑了过来。
面对着这样凄惨的房东一家,小海棠自然不忍心再去把那提前支付的月租索要回来。尸首横在前方,于是她没有继续前行。
凌云志这时在后方发出了声音:“小海棠,我们……”
小海棠转过身来面对了他:“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呀!”
两个人手拉着手,茫茫然地走上大街。默然无语地走出老远,凌云志忽然问道:“小海棠,我们是不是快要挨饿了?”
小海棠从夹袍口袋里摸出一只碎布缝成的小钱包。解开上面的纽扣,她把里面那几张单薄钞票拿出来,当着凌云志的面数了一遍。
“吃饭是够,找房就不够了。”她声音很低地答道,一头乌发散乱了,披散着挡住耳朵前额。
凌云志仰天长叹一声:“这是没活路了啊!”
说完这话,他那腹中传出一长串叽里咕噜的鸣叫。小海棠本来悲观得要命,然而此刻忍不住笑了一下:“你也算个爷们儿,除了唉声叹气就是要吃的。”
凌云志垂下头,白皙的面孔沾染了灰尘,看着有种脏兮兮的可怜。小海棠抬手在他脸上擦了擦,然后挽起他的手臂:“我们先找地方填饱肚子,愁也没有用!”
这一对小夫妇找到一家刚刚恢复营业的面馆,坐进去各自吃了一大碗热汤面。小海棠肚里有食,人就恢复了元气。对着凌云志一伸手,她开口说道:“把手表摘下来给我!”
凌云志很痛快地把手表撸下来放到她手里:“虽然是好表,可现在恐怕也卖不出价钱了。”
小海棠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但是车到山前没有路,她又有什么办法?
出了面馆进入旅店,小海棠先把凌云志安顿了,然后就要出去当掉手表。陌生的当铺是不想去的,那种地方太欺负人,小海棠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得去找洪经理。上次在防空洞里,洪经理不住地往她身上磨蹭,借着人多的机会胡挤。小海棠对洪经理没什么意见,但也谈不上有好感。小海棠只喜欢凌云志。
不过要是能够用手表多换几张钞票,那让洪经理占一点小便宜也没什么。小海棠自认不是名门闺秀,只要别到最后一步,那小打小闹都能忍受。
小海棠一路走到银楼,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洪经理。
洪经理穿着一身哔叽西装,分头锃亮,满脸放光,瞧着贵气逼人。看着形容狼狈的小海棠,他强忍着不笑出来,摆出一脸同情来进行迎接:“凌太太,警报刚解除没多久,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小海棠翘着嘴角,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洪经理,我家里遭了炸弹。”
洪经理惊讶地“哎哟”一声,然后侧身一伸手:“凌太太,请到楼上写字间里坐坐吧。这种遭遇实在太令人同情了。”
在银楼二楼的写字间里,洪经理给小海棠端来一杯咖啡,又为她拧了一把热毛巾。小海棠知道自己这模样不大好看,就接过毛巾满脸擦了一通,又把鬓角碎发掖到耳后。刚要起身把毛巾放回原位,可是她随即一转念,却是管住了自己的动作,只是笑着把毛巾递还给了洪经理。
她这是在学习素心。素心在战斗时和她一样粗野泼辣,可是面对了外人,会相当的矜持,好像旁人活该就要伺候她似的——偏偏这一套还很行得通。
果然,洪经理满面春风地接过毛巾放好,随即就笑眯眯地盯着她看。十八岁的小妇人,即便不施粉黛,面庞也会鲜润得如同花瓣。洪经理家里还没有正经太太,如果好事能成的话,他不嫌小海棠嫁过人。
小海棠端着咖啡嗅了嗅,既然知道洪经理对自己有点别的意思,那她就不得不生出戒心。小小地抿了一口,她没敢多喝,虽然觉得凭着洪经理的身份,不会对自己做出下流事情。
把手表拿出来,她抬头对着写字台后方的洪经理,蹙着眉头勉强一笑:“洪经理,我又来卖家当啦!”
洪经理发现她只要一有了钱,便会无影无踪,所以决定逼近一步,释放出自己的热情。把手肘架在写字台面上,他十指交叉,微微向前探头:“凌太太,你讲实话,是不是府上生活已经到了十分困窘的地步?”
小海棠移开目光,不愿和他对视:“房子被炸平了,我们熬过今天,明早就得去找房子。”
洪经理一双眼睛凝视着她,同时柔声说道:“如今在这重庆,房子可是很不好找啊。”
小海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必要向对方诉苦。如果诉苦有好处的话,那她满可以迎头泼出一缸苦水去——但是,万一人家懒得听,反倒腻烦了呢?
“旅馆太贵了,是不能长住的。”她决定像只小猫似的装可怜,“总得找个容身之处呀。”
然后她抬眼望向洪经理,显出了一点灵动:“只要有了钱,就一定能找到了!”
说完这话,她把手表推到洪经理面前。洪经理伸手去拿,指尖正好蹭过了她的手背。小海棠没太在乎,自自然然地缩回手来。洪经理见了她这反应,倒是有些失望,因为他自己的确是激动了。
拿着手表反复看了两遍,他故作无意地问道:“摩凡陀?”
小海棠笑了:“是的。我先生战前——就是去年年初,买下来的,也没有怎样戴。”
洪经理把手表放了下来:“凌太太,不瞒你说。现在这个世道,粗布比绫罗更好出售。人还是穷的居多,没有闲钱来买这个,而那些真正有钱的人呢,又都宁愿去买新货。再说我这里毕竟是家银楼,收些首饰很对路,可是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