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算是出了车祸,后方立刻就响起了豪气干云的叫骂,前方的学生们也排山倒海一涌而来。汽车夫无处可退,只能是推开车门向人家赔笑赔礼。凌云志自知是做不了缩头乌龟的,只好皱着眉头也推开车门跳了出去。这回向后定睛一瞧,他登时一怔,随即心中就叫起苦来!
他看到了关孟纲!
第六章
关孟纲是个长袍马褂的打扮,身边还挎着一位妖娆多姿的摩登女子。拧眉瞪眼地下了汽车,他一见凌云志,显然也是一愣。
“嗨!”他伸手对着凌云志指指点点,“原来是你小子啊?”
凌云志看了他那粗鲁的举止,不由得立刻后退了一步:“关先生,对不起,这的确是我的错误。”
关孟纲看了他那种孬种举止,当即得意起来,越发豪气干云地叫骂:“什么的确不的确,你没错,难道是我错了?你看,我正要和我太太出门,走到半路被你那破车一屁股顶了,这回怎么办?”
凌云志惯于与人为善,在关孟纲面前瞬间就落花流水了。这时小海棠毛茸茸地跳下车来,一见前方吵嚷之人乃是关孟纲,心里也有些打怵,但表面上并不肯露怯,仰着脸就走上前去开腔道:“关师长,你别急啊!我们理亏我们认了,该赔礼赔礼,该赔钱赔钱,自然能有办法就是!”
关孟纲放眼一瞧小海棠,发现几个月不见,这丫头好像是又长高了一点,身架子也渐渐出落出来了,虽然穿得臃肿,但是他自己揣测着,这姑娘将来必定是个高挑身材,胸部屁股都不会小。
过两年,至多过两年,关孟纲在心里下结论,这个小娘们儿就能变成一位绝代小佳人。
关孟纲生平不知道什么叫做礼貌。此刻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了小海棠,他摇头晃脑地露出了笑模样:“嗬哟!这不是海棠果吗?胖了,白了,看来你这一阵子过得挺好哇?”
小海棠知道关孟纲对自己存着龌龊心思,不过她从小在市井中长大,不怕被人觊觎。把个脑袋向上一扬,她振振有词地答复道:“托您的福,我好着呢!”
凌云志站在一边旁观,见自己这位小姨太太又和那位丘八搭上话了,就心中担忧,连忙插话说道:“关先生,抱歉得很,不知你这是要去哪里,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先用我的汽车。至于赔偿事宜,我明天自会派人到府上去商谈。好不好?”
关孟纲并不把这位文绉绉的软蛋少爷放在眼里:“好个屁呀!”
这四个字一出口,凌云志登时就涨红了一张面孔。小海棠知道自己这位夫君只会躲在家里吟风弄月,出门在外的本事是丝毫没有,便是迎敌而上:“关师长,咱们有话好说——哎呦!”
她这话是没说完,因为后方的游行队伍这时已然像方阵一般移动而来,潮水一般就把这一小撮吵闹之徒淹没掉了。小海棠也不懂什么民族大义,扯着嗓子还要和关孟纲讨价还价,然而学生们的呼声席卷而来,登时就没了她出声的余地。人潮汹涌之中,她见关孟纲那张嘴一张一合,神情惫懒可恶, 相形之下,身后的凌云志真是一位谦谦君子,可爱极了。
小海棠见惯了关孟纲一类的人物,所以对凌云志是特别的珍惜。她感觉凌云志很“美好”,可惜美好归美好,他们这群人被学生大潮冲击得站不住脚,不由自主地就退到马路边上去了。
关孟纲拥有军人的身份,以及土匪的灵魂。前方的学生能够为了国家民族义愤填膺,而他挎着正值妙龄的女朋友,心中毫无感动,只是盯着小海棠使劲。小海棠正把凌云志往自己身边拉扯,耳上头上也有了几样金光辉煌的首饰,要是一般女人这样修饰,必然是俗,但小海棠年轻鲜艳,头上身上装点了黄金钻石,也只是为她平添了几分富贵气象。觉察到关孟纲正对着自己淫笑,小海棠扭过脸,狠叨叨地横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差点从眼眶子里飞出去。
关孟纲乐了:“哎,我说,你个丫头片子瞪我干什么?我吃你肉了?”
小海棠不怕他,针扎火燎地针锋相对:“呸!想吃我的肉,你有那牙口吗?”
关孟纲螃蟹似的,横着靠近小海棠:“你知道我没那牙口?你试过?再说能吃不能吃,你让我尝尝不就知道了?”
此言一出,连旁听的凌云志都气红了脸。而小海棠的动作更利索,马上抬手一指对方鼻尖,口中尖声骂道:“关师长,别以为我不敢扇你的脸!”
关孟纲把脸向她一探:“嘿嘿,你扇,你扇,不扇你是我闺女!”
小海棠这回没含糊,一巴掌就拍到了关孟纲的面颊上去。“啪”的一声,十分响亮。
关孟纲挨了这一掌,登时一惊。旁边的女朋友见状,却是举目远望,同时撇嘴冷笑了一声。
小海棠一时冲动扇了师长的大嘴巴,心里其实也有些虚,不过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她双手叉腰,像个牛似的摆出了要顶架的仗势来——只是头上少了两只角。
这时凌云志走上来握住了她的手臂,拉扯着要带她回到车上去。小海棠见街上的那学生大潮已经卷过去了,便一边往汽车走,一边忍不住嘴贱,扭头对着关孟纲又嚷了一句:“关师长,这一巴掌我打出去了,我不是你闺女,也用不着你给我当儿子!明天送钱给你修车,咱们扯平,你不许找我男人的麻烦!”
凌云志听她言语粗俗,挑衅似的叫个不休,不禁头痛,可是暗暗的倒也痛快——关孟纲这人总琢磨他的姨太太,行为可恨,但是他斯文惯了,性情怯懦,就是拿枪逼着他骂人,他也骂不出来!
关孟纲没追——能追,但是没追,单是捂着脸笑。他当然是没有挨打的瘾,但是对于美人,自然不能耍丘八脾气。他打算勾搭勾搭海棠果,逗小娘们儿还怕挨揍,那怎行?
只是这小海棠已经嫁进了凌家,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倒是不好见面,连递个消息都难。早知这丫头本人这么好看,他当初应该坚持一下,早早把人抢过来的!
关孟纲浮想联翩,一心二用地带着女朋友上了破车,自奔前程。而小海棠和凌云志继续赶往电影院,很执着地看完了一场外国电影。
出了电影院,小海棠还沉浸在电影故事中不能自拔,凌云志却是很快地回归了现实。坐在汽车里,他握住小海棠的手,语重心长地教导道:“小海棠,你小小年纪,性格怎么霹雳火爆的?对于关孟纲这样的人,我们敬而远之就是了,如果惹上门来,可是不好打发。”
小海棠觉着他手冷,就把他那手往自己的大衣袖子里塞:“当时我不是急眼了吗?他调戏你老婆,你不管,还不让老婆自己硬气点?那我乖乖站那儿任他讨便宜,你就满意了?”
凌云志立刻愤而摇头:“什么话?不要胡说八道。我是说——”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心里有数,不能真把他打急了。我还不知道丘八不好惹?嘁!别看我年纪小,我什么都知道——”
没等她振振有词地说完,凌云志就“哎”了一声:“就你有理!”
凌云志不想和小海棠拌嘴——年岁差了不少,大哥哥小妹妹似的,吵起来怪可笑,但是小海棠老气横秋的并不像个小妹妹,字字句句都不让人,堵得凌云志一口气哽在嗓子里,打了一路的嗝儿。
嘀嘀咕咕地在西餐馆子里吃了一顿晚饭,凌云志看小海棠娇滴滴地坐在对面,攥着餐刀切肉,姿势和力道都有屠夫的风采,又是大皱眉头。小海棠也知道自己丢人,偷偷地瞄着四周有样学样,把个胸脯挺得高高的,只是胳膊使不上力气,切不开牛扒了。
小海棠没吃饱,凌云志也不满意。两人上了车后继续唧唧哝哝地拌嘴。到家后凌云志要去素心房里睡,小海棠却是急了眼,薅着衬衫领口不让他走,一边撒泼一边撒娇。这时她已经脱下了貂皮大衣,显出了富有曲线美的身段,凌云志看后,心中一动,怒气消散,也就不计较了。
第七章
关孟纲师长颇想去凌公馆耍流氓,可惜年关已近,他也有自己的人脉要去疏通打点,所以一时忙碌,竟是抽不出这作恶的时间来。凌家的确是派人给他送去了一笔修车的款子,不算少,足够用,他不言不语地收下来,因为犯不着在这上面装大度。
时光易逝,转眼间就到了农历春节。凌云志在天津也没什么亲戚,关上门来自娱自乐。海家倒是来了人——小海棠的父亲,带着小海棠同父异母的小弟弟,过来探望女儿。小海棠恨他娶了老婆忘了女儿,见面后态度十分冷淡,倒是给那小弟弟装了一口袋外国巧克力糖。
小弟弟是她照顾大的,今年也才五六岁,欢欢喜喜地喊姐姐,又抱着小海棠的腿撒娇。小海棠回想起前尘往事,不禁落了几滴泪。将小弟弟从自己那腿上扒下来,她冷酷无情地把父亲和弟弟一起撵走了。
海家人走后,凌云志才出面来看望了小海棠:“哟,怎么哭了?见到娘家人就伤心了?”
小海棠坐在沙发上,用手背擦眼泪,又从腋下纽扣那里扯过手帕,用力一擤鼻涕。
“我不伤心,我现在吃得好穿得好,有什么可伤心的?他们以为这回能把我扔进火坑了,没想到我却是掉到了福窝里,要伤心也是他们伤心!”
这个“他们”,其实不能包括她父亲,主要针对的是她那继母。
凌云志穿着一件枣红长袍,笑嘻嘻地在一旁挤着坐下了:“我这里有这么好吗?既然是这么好,你平时怎么还张牙舞爪地闹脾气?”
小海棠知道丈夫是在哄自己高兴,此刻的温暖越发衬托出了先前的寒冷。一只手紧紧攥着帕子,她鼻音浓重地哽咽道:“凭什么就容不下我?我是白吃还是白喝了?自从娘死后,我就开始干活,看孩子和面站柜台,比老妈子还勤谨,可我落着什么好处了?三天两头地挨打挨骂,末了还要被卖给人家去做小老婆——我倒要看看,那八百大洋能不能让他们一直花到死!”
凌云志听到这里,就一拍她的膝盖,又“嘘”了一声:“大过年的,别乱说话。我知道你委屈,以后必定不会让你再受委屈,去洗把脸,乖。”
小海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还是得好好过日子,把日子过好,就是对继母复仇了。大年三十这一夜,在守过岁后,凌云志照例又是回了小海棠的房间。
一觉醒来,满室阳光。凌云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是发现小海棠早已醒了,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微笑起来,等着对方向自己说句吉祥话,然而小海棠痴痴的,只是凝视他。
他饶有耐心地等待,等了许久,自己忍不住笑了,可还没等他笑出声音,小海棠忽然探身伸手,狠狠地抱了他一下,又轻声说道:“哎,咱们可得一辈子都在一起啊!”
凌云志一愣,随即依旧是笑,因为觉得这也可以算作一句吉祥话。四位太太都是好的,走了哪个他都舍不得,再说一辈子能养得起四位太太,想必总不会太穷就是。
“好,当然。”他也柔声答道,当小海棠是个幼稚的丫头,好脾气地哄她,“当然是一辈子都在一起。”
小海棠躺在温暖干燥的被窝里,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凌云志,心情十分宁静甜美,甚至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动,认为自己和凌云志之间的感情是与众不同的、可纪念可歌颂的。
然而起床之后下了楼,见到了餐厅中那三位花团锦簇的前辈,她才梦境破灭、回归现实——她只是四位姨太太中的一个,除了年轻之外,也未必就比其他三位高妙许多。这时再瞧凌云志,就见他西装笔挺,一团和气,看谁都是满面春风,还特意去给素心整理了小袄领口的一圈雪白风毛,夸曼丽气色好,又额外给怡萍夹菜。
小海棠强忍着不去瞪他,也是自知道没有资格,犯不上去做这些越界的举动,到时万一不能成功,反倒更落了下风。斗争啊斗争,大年初一也不消停。
凌云志在天津没什么亲戚,逢年过节十分轻省,无须四处应酬往来。带着四个姨太太高坐在家中,他读读小说,看看报纸,日子和往常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身上衣服更加笔挺,姨太太们修饰得也更加美艳而已。
小海棠看了他那种落落自然的和蔼做派,心中几乎有些痛苦——她想自己是真真正正地爱上丈夫了。
她想让凌云志面若冰霜,只对自己一个人微笑,但这是不可能的。她私心虽重,可还没有重到失心疯的程度。面对着大穿衣镜,她看出了自己的青春美丽,这让她生出了自信和勇气——身为富贵人家的姨太太,丈夫就是她的事业了。
时光易逝,春节一过,天气日益和暖起来。小海棠终日搔首弄姿,头脑和知识没有长进,身高和体重却是与日俱增,凌云志一个不注意,她便脱落出了大人模样,圆脸盘子白里透红的,五官眉目都展开,是个活蹦乱跳的美人儿,凌云志有时候对她端详一番,末了就感觉有一个词语正好可以形容她:明艳。
刚十七,她就明艳上了。
除此之外,她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暗自窥视素心的着装打扮,学来了许多化妆修饰的技术,将自己那两道眉毛扯得精细,雪花膏和胭脂粉的用途也都掌握了。眼看着前头那三位前辈闹着要制春夏新衣,她也不甘落后,花大时间向成衣店的老裁缝讨教,同样是做旗袍,她那件要特别加工,非得把腰身收进去不可。头发也留长了,因为总觉着齐耳短发不像样,脖子后面那里尤其会像鸭屁股。齐肩长发烫成整整齐齐的黑亮小卷子,早晚总披散着,一丝不乱,也不嫌热。夏初时节凌云志带她出门散步,她穿一身淡橙色稀纺旗袍,光着两条白腿,袜子也被取消了,穿欧洲最新款的、露着脚趾头的镂空高跟白皮鞋,顾盼之时,眉目间光华流转。
凌云志爱她爱得要死,也不说她是泼妇了,成天开口闭口全是小海棠——还不是正经地说话,总是喜上眉梢、心花怒放地喊出这三个字,好像也是失足落入了爱河的模样。
关孟纲在春节后就失了踪影,并没能成功地来到凌公馆耍流氓。而在这繁华快乐的太平岁月中,小海棠凭自己的青春与美丽大获全胜。她得意极了,趾高气扬,而凌云志又许下诺言,说是等天气再热一热,就带她出门做一次长途的旅游。
只带她一个人,没有别人的份。凌云志也是昏了头了,尽管前头那三位姨太太一起大闹,但他迎头顶住压力,非要和小海棠过一阵子一夫一妻的蜜月生活。
第八章
小海棠没想到,自己的好日子会结束得这样快。
说是夏天去海边旅游,又要去香港,临时还置了几套新衣,露着脚面脚趾头的彩色皮鞋也买了三双。衣裳鞋子都备齐了,凌云志天天在家研究旅行路线,小海棠小人得志,也在怡萍等人面前耀武扬威。正是得意之时,忽然晴天一个霹雳劈下来——日本军队在卢沟桥那里开炮了!
天津的空气立时就不对了!
旅游当然是立刻就被取消了。凌家虽然是坐落在租界区,可租界区内也是人心惶惶。凌云志每天都要在门前的小街上散步一阵,但凡能够遇到说得上话的邻居,无论中外,都要上去和人家攀谈一番战况。如今大家都很关心战局,有两位年轻些的少爷,最富有青年人的朝气和血性,揎拳捋袖地断言中国必胜,凌云志自己是个没主意的,听了这话就安心许多;然而转身一见长者,他那颗心又提了上去——长者们总是要悲观一些,甚至其中有位大腹便便的阔商,与凌云志在路边谈论了两天时局后,竟是不声不响地带着独生儿子,先人一步地搭乘军车溜走了。
凌云志这人一身无关痛痒的弱点,除了名字气势不凡之外,其余再无出众之处。他每天像个鸟儿似的拍着翅膀飞出去捕风捉影,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四个女人没怎样,他先成了脆弱娇贵的奶娃娃。
四个女人这时候也不大理会他,因为情势着实是逼人。怡萍偷偷点验了自己的银行折子,抽空把钱全取了出来,大额钞票扎成捆,是硬邦邦的好几大块。她和曼丽偷着去买了金子,预备着逃难的时候往身上藏——看出凌云志是个没用的了,她们也不算是起了外心,只是要早做准备、届时自力更生罢了。
素心近来和她们有些离心离德,但是也犯不上因为这个去和小海棠那个丫头片子交好。她也收拾了金银细软,全部打进一个小包袱里,又预备了一身粗布衣裳,自己对着镜子穿戴了,看看像不像农妇,结果当然是一点儿也不像。
小海棠也慌,她坐在梳妆台前拉开抽屉,把一只手伸进去往深处摸。那触觉是冷而硬的,一把勃朗宁手枪,还是关孟纲的东西。
她没用过枪,先前见都没见过,因为对这东西的杀伤力是只有耳闻,所以心里倒是不怯——她难得怯,不知怎的就那样剽悍,几乎虎头虎脑,天生应该去做个女土匪,抢来凌云志做压寨先生。
一把握住枪柄,她作势攥了攥,不敢乱扣扳机,手指摩挲着上面的机关,也不知道哪样是摆设、哪样起作用。这时远方偶尔已经能够听到炮声,她心里的血一阵一阵往上涌,有时激动起来,恨不能推开窗子从二楼跳下去,做个女侠。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小海棠对国对民都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想带着凌云志穿过战火,远走高飞!
不过,钱呢,也是要有的。她这些年一直穷得咬牙切齿,怒火满胸。其实家里也没有穷到那种地步,是她继母把所有的“穷”都集中到了她一个人身上,搞得她简直成了煎熬的化身,连几颗药糖都买不起。
现在自然是天翻地覆了,药糖是什么东西?听都没有听说过。
小海棠告诉凌云志:“你不要怕,如果日本鬼子真打到租界来了,我会带你跑!”
凌云志仍旧西装革履地穿戴着,垂头丧气地找个地方,一坐一天:“唔。”
小海棠一屁股拱到他身边坐下了:“我身体好,不怕吃苦。”
凌云志瞟了她一眼,就见她对自己眨巴大眼睛,满脸的诚心诚意,穿得暴露摩登,肉胳膊肉腿的,一张脸白如满月,倒的确是个结结实实的小妇人——或者说是小姑娘。
“我害怕。”他忍不住,咕哝出声,“说是北平那边打得很厉害,这回是真的要有大战了。都说租界里安全,可万一日本人打疯了呢?北平要是守不住,天津也一定会完——天津比北平好。”
小海棠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忽然愤慨起来,想要骂日本鬼子几句,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事情总得分个轻重缓急,现在不是痛快嘴的时候,如果骂街能把日本鬼子撵跑,那她就骂。
“反正我跟你好。”她也放低了声音,赌气似的说道,“不管上天入地,我陪你就是了。”
这话,凌云志很是相信。小海棠毕竟还是年纪小,应该是没有那么多贼心眼儿,只是太泼。他并没奢望着对方能如何地帮助自己,不过心里知道自己身边有这么个死心塌地的小伴儿,那还是很觉温暖的。
小海棠拉过他的手攥住。小海棠的手温暖而有肉感,柔中带刚,仿佛是力量颇不小;凌云志的手比她大了一个号码,手指细长,没什么力道,全是一层嫩皮包着骨头。小海棠凝望着凌云志的侧影,越看越觉得他优雅英俊,是标准的青年绅士形象,于是忽然就感激窃喜起来,没想到自己会和这样高级的男人有姻缘。
她倒是没有想到这种高级货,在当下是否实用。
日本鬼子在城外进攻,凌云志躲在租界里,还没有经过炮火,就先上起火来。
他也开始收拾手中的钱款,他娘留下来的一大包金叶子,这时也被他翻出来了,收进一只锃亮的大皮箱里。皮箱推到床底下藏着,藏了三两天,他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忍不住拉出箱子打开给小海棠看。小海棠到底是比他有些经见,当场就表示了反对。
皮箱换成了一只藤箱,不起眼却结实。逃难和旅游到底不一样,这时候不适合让凌云志再充阔少。凌云志第一次发现了小海棠的本事,承认她除了泼辣之外,也有内涵。
七月下旬,租界里消失的人家越来越多了,问起来,都说是迁去了南边。要是逃难,天津又比其它城市更便利,因为有海港,乘上轮船就跑了。
凌云志“苦夏”似的,瘦了一大圈,不显憔悴,反是清秀了许多,飘飘然的穿着一件湖色长衫,看起来越发潇洒。可惜潇洒这东西无形无迹更无用,谁也不能骑着“潇洒”穿越火线,一路逃去世外桃源。
再说这逃与不逃,本身就是个大问题。凌云志背着手在家里大踱圈子,自己拿着个小银币反复地抛起接住,正面是逃,反面是不逃。
小银币落在巴掌里,如果是正面,他不知道如何去逃;如果是反面,他又惶惑不安。家里的四位女性在这末日的气氛中,都有些神经紧张,越发的剑拔弩张。
人人都慌,唯有小海棠慌得不纯粹,慌中带喜。
她的目光,似乎是长远,因为看出了世道一变,自己这四姨太的身份或许 也能随之改变;又似乎是很短浅,因为再怎样展望未来,依旧是围绕着一个凌云志。
第九章
逃,或是不逃,这问题几乎无解。市民们正蜂拥着往租界里跑,凌云志似乎是没有再向外冲的道理。可是租界再怎样安全,也是国中国,安全得很不彻底。万一天津真是守不住,那届时租界之外皆是日本鬼子,他就成了一名小小船客,漂浮在了汪洋大海之中,四处都不靠岸了。
再说亡国奴的滋味定然不美,一旦日子久了,生不如死,那又当如何是好?那些从东北逃出来的难民们就是例子。
凌云志长吁短叹地想了许久,最后在这一天下午,就把四位姨太太召集过来,开会似的围坐在沙发上。
“如今这个局势,外边都说要不好。一旦这里沦陷,那先不说会不会有屠杀,第一这日子就要难过起来。”
说到这里,他抬头环视了四位姨太太。
怡萍年纪略大些,此刻愁苦着面容垂下头去;曼丽双手抓着手绢子,脸上却是并没有表情;素心微微咬着嘴唇,神情也有些呆;小海棠红了脸,眼睛很亮,又有点虎头虎脑的意思了。
凌云志收回目光,喟叹一声,继续说道:“趁着现在交通还通,我打算乘轮船往南走,到烟台去避一避。如果这边战事平息,我们胜了,到时再回来也容易。”
四位姨太太皆不作声。
这让凌云志很觉为难,不禁苦笑了一声:“那去青岛也是可以的。”
说完这话,他伸手一拍小海棠的膝盖,刚要提起先前那番夏日蜜月的约定,猛然醒悟到其他三位也在场,自己这话说不得,便临时咳了一声,不笑强笑道:“这个时候去青岛正好,我们权当去玩一趟,如何?”
四位姨太太仍然是沉默,片刻后小海棠审时度势地开了口:“我听你的。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此言一出,曼丽先冷笑了一声:“这话说得便宜。你自然是要跟着他,要不怎么样?回娘家再让人卖一次去?”
小海棠好一阵子没和曼丽交过火了,这时不慌不忙地就做了反击:“哟,笑我是让人卖过来的,难不成你是花轿红烛抬进来的?”
凌云志没想到姨太太们在这时还能打起嘴仗来,不禁气得“哎”了一声:“怎么还吵?没长心肺么?”
曼丽知道他现在是被小海棠勾走了魂,自己这边说什么都是不对,索性撇着嘴把脸扭开。
房内又寂静许久,最后怡萍忽然抬起头,一板一眼地开了口:“外面的人都在往租界里涌,我们反倒是往外跑,这叫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