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棠啐了一口,登时就脸红了:“呸,不要脸!”
凌云志微一皱眉,感觉这四姨太虽然稚嫩美丽,但是着实粗野,大概需要自己花费许多精力去培养调教。他一边走进浴室,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小海棠道:“把无线电打开,声音调大一点,我要听新闻。”
浴室房门半开半掩,里面不时传来哗哗水声,一丝湿热的香皂气味在空气中缓缓流动,好像无形的小蛇。无线电中的女声义正词严、侃侃而谈,但那些世界大事与小海棠毫无关系,她只是坐立不安得难受——她和凌云志是先结婚后恋爱,先成为一个小妇人,然后才情窦初开。这感觉很折磨人,因为现在她看到凌云志就会脸红心跳,可是爱人的神秘荡然无存,凌云志已经多次在她面前露出裸体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怎么样,反正就是抓心挠肝的不得劲。正当此刻,浴室房门一开,凌云志裹着浴袍走了出来。
湿手一把关掉了无线电,凌云志很烦恼地摇了摇头:“又打仗?可别再打了,我那庄子已经是够不值钱了。”随即他抬头望向小海棠,“庄子里这些年一直收不上租,想卖又没有买主,我们总不能啃地皮过生活!”
小海棠不去看他,红着脸低头说道:“瞧你说的,好像就要吃不上饭了似的。你家里若是要啃地皮了,那别人怎么过?天津卫非得有一大半人得活活饿死不可。”
凌云志平日是很少谈钱的,也不去想。今天偶然间提起来了,心情立刻一落千丈。双手插进浴袍两侧的大口袋里,他沉着脸在地上团团地乱转了一圈,竟是做出了赌气的面孔。
“你懂什么?”他说出这一句话,随即扭头就走,落水狗似的冲了出去。
小海棠把双臂抱在胸前,下意识地想要反唇相讥,可是耳边只听房门一 响,凌云志已是走了个无影无踪。
小海棠不知道凌云志对自己能有多深的感情——应该是没多深,但一定还是喜欢的。诗上说得好:“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她现在是新人,就凭这点子喜欢,如今当然要笑,可就凭这点子喜欢,以后也总有哭的那一天。
她有时候心情激荡,想要拼了命地去爱凌云志;有时候心灰意懒,又感觉一切都无所谓,自己也轻贱得很,不配去谈什么爱情。低头扯一扯连衣裙的前襟,她决定到院子里散散步,顺便再吃点水果。
小海棠能吃,因为在家那些年一直处于战备状态,随时预备着离家出走,或是和她继母决一死战。出走和死战都是需要力气的,所以她饭量不小,像只要横渡沙漠的骆驼一样每日储存能量。来到凌公馆后,战斗不但没有平息,敌人的数目反倒越发增加,所以她像个壮士似的,每顿饭都不含糊——这也引得前三位姨太太嘲笑不已。
她不管那些,她虽然不懂得什么主义理论,但她的确是实用主义者。下楼走进客厅里,她一屁股坐在长沙发上,眼看茶几果盘中摆放了几个鲜红苹果,十分艳丽好看,就伸手抓起一只送到嘴边,“吭哧”一声咬了一大口。
苹果的汁水很甘甜,是她往日在家中想都想不到的美味。接连几口咀嚼吞咽下去,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门口,却是吓了一跳。
素心穿着一身白色旗袍,戴孝似的亭亭玉立,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小海棠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和她对视片刻,双方的目光都如刀剑一般。
素心当年是唱大鼓出身,绝非普通无能女性。莲步姗姗地走到小海棠面前,她眼珠子一溜,抿着嘴轻声笑问道:“好吃吗?”
小海棠向后一靠,手里还攥着半个大苹果。好整以暇地又咬了一小口,她不紧不慢地边嚼边答:“好吃。”
素心冷笑一声:“好吃归好吃,可是想想你的牙口肚量,也别太贪了。”
小海棠一翻眼皮,索性翘起了二郎腿,圆脸蛋上挂了一层似笑非笑的霜,瞧着是相当的泼辣稚气:“我的牙口肚量不劳老姐姐你操心。我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旁人就是看红了眼咬碎了牙,也得等我吃够了,吃剩了才行!”
素心微微一笑,并不动怒:“哎哟,妹妹你当真是年少志气高啊。”
小海棠这回手扶膝盖,款款地站了起来。仰着脸面对了素心,她挑着眉毛笑道:“甭跟我装模作样地嚼舌头绕圈子。我知道你们看我是眼中钉肉中刺呢——不过没关系,要打要骂我都奉陪。别看我年纪小,我这十六年还真是一直没吃过素!”
素心忍不住了,脸上笑容像落幕似的,忽然间彻底消失:“你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嘛!”
小海棠把那半个苹果往地上一扔,开始迎战:“我看你是照镜子照多了,以为谁都和你是一个蛤蟆德行!”
素心欲言又止地咽了口唾沫,只见小海棠洋洋得意,那模样实在是有着千刀万剐般的可恨,便忍无可忍地扬起巴掌:“小婊子!我让你跟老娘耍臭嘴!”
小海棠低头躲过那一记耳光。下一秒,两人打起来了。
小海棠和素心在客厅中扭打作一团,因为知道家里没有长辈上人,凌云志又是个不管闲事的,所以斗殴得格外肆无忌惮。再说那凌云志,独处片刻后刚刚走出了经济压迫的阴影,忽然听得楼下喧哗,急急赶过来一瞧,不禁气了个头晕目眩。
“你们——”他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指着素心和小海棠,“你们——看你们这个张牙舞爪的丑态,也能算是妇道人家?!”
素心和小海棠一起看了他一眼,随即继续开战。小海棠力气大,一拳捣到了素心的小肚子上,素心痛得“啊呀”一声,手上却是灵活,一把抓住了小海棠的短头发。小海棠被她薅的头皮疼痛,也跟着“呦呦”叫了两声。
凌云志忍无可忍,走上前去想要把这二女分开,可惜他是斯文一派,白生了一副男子躯体,其实并无力气。两人打斗这回变成三人纠缠,凌云志这位夫君夹在其中,竟也挨了许多拳脚。
小海棠和素心断断续续地闹了整整大半天,后来怡萍与曼丽前来劝架,自然和凌云志一样,也被卷入战局。及至到了傍晚时分,这一男四女衣衫不整,声音嘶哑,像那上岸螃蟹一样,嘴角全堆起了白沫。
凌云志头痛欲裂,实在是熬不住了,索性吃了一片阿斯匹灵上楼睡觉,而小海棠以一敌三,还在负隅顽抗。此时已到晚饭时间,仆人几次前来催请,可是姨太太们忙着打持久战,连饿都不饿了。
再说那凌云志,他抱着枕头躺在怡萍的卧室里,就听楼下那叫骂声音此起彼伏,其中数小海棠嗓门最为嘹亮,可见这丫头年纪虽小,但将来必定会成长为一代泼妇——这让凌云志深觉后悔,担心自己往后是过不上太平日子了。
他拉起被子蒙住脑袋,想要把自己和这种嘈杂环境隔绝开来。可是四个女人的声音不知怎的就那么尖锐,滔滔不绝无始无终,排山倒海无孔不入。
良久之后,凌云志一掀被子坐起来,终于是要爆发了。
凌云志怒气冲天地下床出门,直奔楼下。一头冲进客厅,他气运丹田,开始对着四位姨太太怒吼咆哮:“安静,不要吵了!都给我去好好照一照镜子,看看你们这都是什么德行!”然后他转向勇猛无匹的干将小海棠,说话之前还用力踢了房门一脚,“你小小年纪,怎么也不学好?你给我回房反省去!”
其实这双方阵营都是有对有错,小海棠固然凶悍,那三位前辈也不是好惹的。凌云志无意中拉了偏架,小海棠被激得醋意大发,也不反驳,竟是抬腿向外跑去:“你容不下我,我走就是!未必离了你凌家,我就要活活饿死……”
她动作极快,越跑越远,后面的话也就渐渐不可听闻。凌云志先还没理会,直过了一分钟后才反应过来——小海棠是向外跑了!
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他疲惫不堪地转身追去:“你啊你啊……你给我回来……”
第四章
小海棠往外跑的这个时刻,十分之巧,正是门房见了天黑,想要关上院门。
她这人身上是带有一点匪气的,一冲动就变成了女亡命徒,不管不顾地往外飞奔。门房刚刚关上一扇大门,正在缓缓拉动另一扇,忽见四姨太太疯头疯脑地直奔自己而来,便是一愣。而小海棠侧过身子正要从那大门缝隙中穿过去,不想迎面忽然有人一头撞入,竟是把她给顶了个大跟头。
小海棠猝不及防地摔了个四脚朝天,未等她爬起来,那不速之客已然快速关闭了院门,又恶狠狠地对门房说道:“别他妈出声,否则弄死你!”
凌公馆常年都是世外桃源,没发生过比姨太太吵架更大的风暴,所以门房一看来人是个高壮汉子,不禁吓得傻眼。小海棠这时东倒西歪地站起身来,却是起了保卫家园的意思:“你是干什么的?怎么敢私闯民宅?”
高壮汉子没说话,直接从怀里摸出了一把枪。用枪口一指小海棠,他颇不耐烦地压低声音斥道:“嘘!吵你妈!”
此刻凌云志从楼内追逐出来,一见眼前此景,也吓得怔住了。
在这不速之客的胁迫下,凌云志和小海棠双双回到了楼中,那位守门的门房得到警告,也老实了。
三位姨太太经过了这样长久的一场大战,身体亏空很严重,刚刚一起前去餐厅享用迟来的晚饭。凌云志与小海棠乖乖走进客厅,因为知道后方有枪对着自己,所以一起冒出满头冷汗。
房中灯光明亮,凌云志回过身来打量来人,就见对方生得浓眉大眼,相貌颇为气派,上身穿着夹克外套,脚下踩着锃亮皮鞋,看起来非但不像匪人,反倒还有一点摩登先生的意思。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他试探着发了问。
那人收起手枪,忽然一笑:“兄弟现在遇上了一点小麻烦,外面正有人堵我,我没路可走,借你家避一避风头。”
说完这话,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两条腿向外伸出老长:“哎,我说你俩给我拿点水来!我跑了这么一路,嗓子都要冒烟了!”
此刻厅内并无仆人,凌云志又不是伺候茶水的人,小海棠只好亲自动手,将茶几上的一杯冷茶端起来送到他面前:“喏,喝吧!”
那人接过茶杯,毫不忌讳地揭盖喝了一大口,然后就上一眼下一眼地盯着小海棠打量:“你……你是不是姓海?”
小海棠后退一步,很警觉地回望过去:“你认识我?”
那人皱着眉头做绞尽脑汁状:“我看你面熟得很——哦,对了,想起来了,我在金家老婆子那里看过你的照片,你叫海什么来着?海棠果?对不对?”
被亲爹后娘作价卖掉一事,乃是小海棠心中的一块伤。所以听了这话,她就忍不住感到了难过和气愤。
“我叫什么干你屁事!”她恨恨地答道,连怕都忘了,“我现在有人家了,不劳你操心——你又是谁?”
那人笑着一拍大腿:“我姓关哪!关孟纲!”随即他转而去看凌云志,野调无腔地笑道,“哦,你看不上本师长,原来是想嫁给这个少爷崽子啊?”
凌云志从未和关孟纲这种武人打过交道,如今看他粗鲁无礼,就觉得很不能忍耐:“关先生,请你注意言行!”
关孟纲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放,满不在乎地问道:“喂!你买这个小丫头花了多少钱?实话告诉你,当初我在媒婆那里一看照片,就挺喜欢这丫头的,现在她跟了你好一阵子,你也尝过鲜了,出个价卖给我吧!”随即他自己点了点头,仿佛是觉得这个建议很不错,“不过你可别漫天要价,当我是冤大头!”
凌云志听了他这一席话,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情绪激动地咽了口唾沫,他伸手一指房门口:“关先生,我不想再听你的胡言乱语,请你给我马上离开,否则我就要打电话叫巡捕了!”
关孟纲一听这话,当即从怀里将那把手枪又摸出来了。“啪”的一声往茶几上一拍,他示威似的对着凌云志发笑:“行,打吧,赶快打,不打你是我儿子!”
凌云志快被这人气哭了。哪知就在他转身要去找电话机时,小海棠不言不语地上前一步,一把就把手枪抄了起来。后退两步躲到凌云志身后,她伸出一个脑袋说道:“你不就是靠这把枪来唬人吗?现在枪没了,我看你还怎么厉害!”然后她对着门外大声喊道,“小五,去!上厨房给我拿把菜刀来!贼进了我家门,我还不砍死他?”
小五是凌家的一位小仆人,应声跑过来见到这番情景,便是满脸懵懂,不明所以。小海棠扭头对他一瞪眼睛,提高音量叫道:“傻看什么?还不快去!”
小五吓了一跳,答应一声转身便跑。餐厅中的三位姨太太受了惊动,以为小海棠是在指桑骂槐,立刻放下碗筷络绎走出,打算过来迎战。可是脚步停在客厅门口,她们也发现了异样情况。
小五是个半大孩子,四姨太太让他去取菜刀,他就真提着一把菜刀回来了。怡萍看他是个没脑子的,就在门口拽了他一把,不让他进去添乱。
凌云志也觉得不能当真拿菜刀去砍关孟纲——且不提关孟纲的身份以及杀人犯法的法律常识,首先他最怕动刀动枪这类事情,如果当真见了血,那他直接就得晕过去了。
小海棠也没打算真去杀人,但是往日她在家中大闹惯了,时常就要挥着菜刀四处恐吓一番。大踏步地走到门口,她从小五手中一把夺过菜刀,然后回身对着关孟纲比比划划地怒道:“你给我滚——”
话只说到这里,因为关孟纲堂而皇之地站起身,一把将凌云志扯到了自己身前。凌云志呆头呆脑的,一拽就走,丝毫不作反抗。
慢条斯理地抬起一只手,他掐住了凌云志的脖子道:“臭丫头,别给脸不要脸!再闹我掐死你这个少爷崽子,让你当小寡妇!”
凌云志向后靠近关孟纲的怀里,猜想对方应该只是恐吓而已,不能真下狠手。闭上眼睛长叹一声,他想自己今年大概是流年不利,纳个小妾也要生出这许多波折。
小海棠的声音随即在他前方响起:“姓关的,你要敢伤了我男人,看我不剁了你!”
关孟纲和小海棠僵持了片刻,最后他大概失了耐心,干脆把凌云志向外推了个踉跄,然后径自走去了墙上挂着的电话机旁。
自顾自地拿起话筒要了号码,他毫不见外地通起话来。听他那片言只语,仿佛是在租界地里遇到了仇家,身边人手又不够,要电话那边的接听人立刻带人过来接应。
凌云志很沮丧地走到门口,见怡萍、曼丽和素心都瞠目结舌地呆站着,便对她们挥了挥手,口中低声说道:“回去,回去,没你们的事。”又吩咐小海棠道,“让小五把菜刀送回厨房。他迟早是要走的,忍一忍吧。”
小海棠也知道关孟纲这种人乃是兵痞一类,很不好惹。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凌云志这样泰然地让对方欺负到家里来,也着实是个没种的懦夫。
关孟纲对着电话长篇大论,丝毫不把凌家众人放在眼里。凌云志带着小海棠站在门口,因为等得太久了,所以有些犯困。三位姨太太已经奉命回房,小海棠的菜刀也被小五收走。她孤零零地拎着一把沉重手枪,随着凌云志一起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关孟纲打了个长长久久的电话,挂断电话后又去喝了两口冰冷茶水。十分轻蔑地扫了凌云志一眼,他发现这位少爷崽子正靠着门框揉眼睛,而旁边的海棠果也没有精气神了——说起来这两位还真是金童玉女一样,男的英俊女的漂亮,统一都是那么好看。关孟纲当时真是挺看得上小海棠的,他就觉得这丫头是个美人胚子。
可惜这是租界地,他这位杂牌军的师长不敢胡来。
把两只手插进裤兜里,关孟纲洋洋不睬地在客厅内来回转了几圈。如此过了三五分钟,门房怯生生地从外面走到了客厅门口,嗫嚅着说道:“外面有几名长官,找关师长……”
关孟纲立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迈步走向门口,他在出门前抬手一拍凌云志的肩膀:“哈哈,多谢庇护!”
紧接着他伸长手臂,又想去拍小海棠。小海棠连忙后退一步,不让他拍。他没生气,对着小海棠一挤眼睛,然后眉飞色舞地向外走去。
眼看着瘟神离去,凌云志的身心立刻轻松下来。小海棠向他展示了手中 的沉重手枪:“云志,这东西他是不要了?”
凌云志又疲惫又害怕,哪还管得到这些细枝末节。以手掩口打了一大串哈欠,他一边摇头一边转身向楼上走去:“唉,先睡觉吧,睡醒了再说!”
小海棠跟着他,也觉得方才那一大幕好像梦一样。眼看着凌云志不假思索地走进了自己房间,她那心中略觉安慰,拎着枪也快步跟上了。
第五章
小海棠先前在家中被待价而沽之时,像一块被放到砧板上的肉一样,毫无自主能力。她根据常识选择了凌云志,其实在过门前也是比较绝望的,因为怀疑对方会是个吃喝嫖赌的花花公子——不过多少总比军阀好些,丘八急了眼,当真会动枪杀人。
没想到她嫁过来一瞧,发现凌云志是个相貌出众的青年,性情也随和,并不花天酒地,平日要么是在家中闲坐,要么偶尔出门逛逛大街,实在是个太好不过的夫君——可惜她又只拥有四分之一,以及三个伶牙俐齿的劲敌。
这当然是生活中的苦闷处,令她颇感困扰。但是今晚经过不速之客关孟纲的这么一闹,她旁观了这位军爷的粗鲁做派,心中复又庆幸起来。以她这个不吃亏的脾气,她想,若是当初当真嫁去了关家,现在肯定得挨揍了。
她怕关孟纲将来会回来索要手枪,所以就将那把枪妥善放置到了梳妆台下的抽屉中。凌云志在色欲一道上,因为向来饱足,所以时常淡淡的。疲惫不堪地脱了衣裤,他换上睡衣,也不洗漱,钻进被窝里就径自去睡了。小海棠年纪小,也不想这事,躺在凌云志身边思索片刻,她琢磨不出什么门道来,索性闭上眼睛也睡了。
在接下来的两三天内,凌公馆倒是安静下来。
怡萍现在从不主动挑起事端,至多只是煽风点火,曼丽和素心亲眼目睹了小海棠与关孟纲的对战,见这个货当真是从里到外的泼辣,连关孟纲这种亦兵亦匪亦流氓的人物都不畏惧,就有些失了斗志,不愿再和这虎头虎脑的丫头战斗下去。
凌云志喜欢太平。四位姨太太乖巧起来,让他得以略享齐人之福,一高兴,就花大钱买回来四只欧米茄手表,四位姨太太一人一只。
小海棠生平第一次拥有手表,很是开心,天天戴着,夜里摘下来掖在枕头下面,再也不去理会座钟。凌云志看她幼稚得可笑,有时夜里就偷偷摸走手表,让小海棠清晨大大地发一回急。及至他把手表交出归还,小海棠破涕为笑,虽然也知道凌云志这是在逗自己玩儿,但手脚忍不住,还是捶了他两下子。
在凌公馆养息许久,她越发细皮嫩肉起来,眉宇间光华流转,眼梢略略有些上挑,已经脱离“好看”,显出了一点“美”的意思。
被这样一位小美人捶打后背,在凌云志看来,乃是享受,所以他笑吟吟的,并不反抗。
平平安安地到了年末岁尾,凌公馆开始张罗着过西历新年。
凌家这么一夫四妻,五个百无聊赖的人物,全仰仗着年节来排遣寂寞、自娱自乐。四位姨太太现在因为已经长久不吵架,倒也渐渐能够心平气和地进行一番交流了。
在这个十二月底的阴霾下午,小海棠搬了个矮凳,坐在客厅的小茶几旁,用剪刀把那桃红柳绿的彩纸裁成小块。素心坐在一旁,她手最巧,能用胶水把彩纸条粘成小小花朵,届时再将其装饰在不能立刻怒放的盆花枝叶上。前几天刚刚用过的圣诞树立在客厅角落里,上面还零星点缀着许多金银纸屑。凌家没有任何人是宗教徒,但也跟着过圣诞,不过送出礼物的只有凌 云志一个人。
小海棠做着这样轻松的活计,心里感觉很是快乐。至于身边的素心——她早习惯于同敌人日夜相处了,再说素心总比她那后娘要好得多。
这时,凌云志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先是点头唤了一声“素心”,然后停在茶几前,逗趣似的弯腰伸手,在小海棠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指头:“小丫头,别剪了,房间里这么黑,不累眼睛吗?”
小海棠抬起头,见凌云志穿着一身爱尔兰花格子呢大衣,腰间紧紧束着腰带,看起来是相当的摩登俊俏,心中就不禁一喜:“我不干这个,也没别的可玩呀!”
凌云志抬眼望一望门口,见并无闲杂人等,就背过手俯下身,对着两位姨太太压低声音笑道:“咱们三个看电影去,不要声张,汽车里可坐不下五个人。”
素心有点怀疑凌云志其实只想带上小海棠,因为自己坐在这里了,他却不过情面,才如此说辞。脑筋快速地转了一圈,她摇头笑道:“不了,要去你们去,外面刮着那样的大风,我可不出去吃土。”
其实她是误会了凌云志,凌云志之所以爱逗小海棠,无非是因为她富有童真而已。素心所选择的理由是如此充分,以至于他信以为真,竟是很痛快地就点了头:“那也好。”
小海棠很讶异,没想到素心会这么轻易就把凌云志推到了自己这边。凌公馆就像女儿国一样,凌云志正经是个抢手的宝贝呢!
小海棠很欢喜,忙忙地打扮完毕后,她随着凌云志乘车出门。凌云志率先坐上汽车,正拿着一张报纸观看电影预告,忽然觉得身边多了个毛茸茸的活物,扭头一瞧,就不禁失笑了:“哎,像个熊!”
小海棠裹着一件貂皮大氅,看起来登时就有了少妇风范。入冬时,因为前三位姨太太都有御寒衣物,所以凌云志也照例给小海棠制了几间毛皮衣裳。小海棠走路不稳当,坐下来也不端庄,丰厚的毛领子滚圆地簇拥出一张有红似白的小脸,她用大氅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
“车里冷!”她不好意思说这东西未见得比老棉袄更能御寒,只能是另找借口,“你不冷?”
凌云志穿得比她还要单薄,不过因为在过冬时一直是这种打扮,所以冷得理所当然,并不感觉难过。扭头看了小海棠一眼——小海棠近来比较安静,没有再大规模地撒泼,相貌又是这样的娇嫩美丽,所以他心里就很愉快,感觉自己很爱她了。
他先前也有个未婚妻,早早就定下来的娃娃亲,然而那位小姐没等成年便生肺病死掉了,他糊里糊涂地混下来,也就没有再提婚事。当然,姨太太们也都是经过他精挑细选的,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坏——怡萍这一年发福了,曼丽又有些偏于风骚,素心比那两个更像样一些,但是头角峥嵘,相当的有主意。相形之下,小海棠虽然也是针扎火燎的能吵能闹,不过毕竟年纪小,或许是个可造之材。
凌云志喜欢女人,闭门坐在家里天天琢磨姨太太们,可惜只是理论家,因为性情偏于懦弱,姨太太们都不怕他。
汽车缓缓驶上狄更生道,越开越慢,最后就走不动了。凌云志放下报纸,把眼睛贴到车窗玻璃上:“哦?这怎么回事?”
前方的汽车夫见怪不怪地答道:“大爷,是学生游行呢!”
凌云志一听这话,十分惊诧:“游行?游到英租界里来了?”然后他好像生气似的,将手中的报纸“刷啦”一甩,“有本事就上前线去,总在这里游什么行?”
把报纸卷成纸筒子,他用其一敲汽车夫的后脑勺:“能不能换一条路?”
汽车夫答应一声,手足并用地开始倒车。这时前方呼声如潮,小海棠歪 着脑袋向外看,就见黑压压的一大队学生举着横幅走过来,一个个都冻得满脸通红,嘴里呼出白色哈气,可是兴致全很高昂,是振奋无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