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明石之后,过路人之一开了口:“那个……兄弟,你怎么啦?”
明石看了这二人一眼,发现这二人长得獐头鼠目,相貌甚是丑陋,即便是和苏星汉那种粗手粗脚的野小子相比,也还不如苏星汉的一根脚趾头,心中便有些厌恶,不肯理睬。
过路人见他不回答,踉踉跄跄的只是要走,便又追问了一句:“你没有伴儿?一个人在这山里走?”
明石觉得这两个人很烦,所以依然是不理睬。
两名过路人前后看了看,见周围确实是没有其他活物了,便互相对视一眼,换了眼色。另一名过路人——一直没有发过话的——这时就从腰间解下一根防身的短棒,猛的抽向了明石的后脑勺。
明石应声而倒,又晕了。
两名过路人——本来是打算在这山里溜达溜达,打几样野味回家下酒的,这时野味也不打了,抖开一条麻袋把明石往里装,一边装一边又对话:“哥,这人的个子可挺高,是不是能多卖几块钱?”
“你想的美!这玩意儿不论高矮,只要是活人,没残疾,能选得上,就都是十块大洋。”
“那我刚才那一棒子,不会把他打傻了吧?”
“没事没事,招兵的是咱老叔,只要看着是个全须全尾的人,老叔就能要。等钱到了手,他在营里是傻了还是死了,跟咱们有个屁关系?”
弟弟听了哥哥的高论,心悦诚服,于是兄弟二人趁着天色还早,抬着麻袋迅速下山,进了一处村庄。
村庄里驻扎了一个营的士兵,附带着一个草台班子似的征兵处,谁肯来当兵,就能得十块大洋。但俗话说得好,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所以除非是穷得没招了,否则正经人家的小子绝不会往征兵处跟前凑。总揽征兵大业的营长着了急,简直想要带着□□冲进百姓家里拉壮丁,但在行此下策之前,营长还是克制住了冲动的情绪,决定过一阵子再来公开抢人。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便有游手好闲心狠手辣之徒,从县城里捉了几个叫花子过来,卖大姑娘似的把叫花子卖给了征兵处。叫花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成了大兵,而大洋则归了那帮临时客串的人贩子。
叫花子可捉,那走山路的独行客自然也可捉,尤其验兵的人还是他们的老叔。兄弟二人豁出力气,一鼓作气把明石运到了老叔面前。老叔解开麻袋瞧了瞧,发现里面这人哼哼唧唧的,的确是没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把明石丢进了新兵营房中,然后取出十块大洋,自己留了两块,给那兄弟二人一人四块,正是皆大欢喜。
求死不得
明石被丢进了一间大屋子里。
屋子是间漏风兼漏雨的破房子,仅比四面透风的棚子好上一点。屋内也没有别的摆设,只靠墙砌了一铺长长的大炕,炕席是决计不会有的了,枕头也是想都别想。几个早来了的新兵——包括若干个被拐卖来的叫花子——各自坐在炕上,有的在发呆,有的在用一点烟末卷烟卷儿,还有的则是在打哈欠抠脚。忽然见几名士兵把个类似尸首的东西抬进来丢到炕上去了,众人见怪不怪,面无表情,等士兵走了,也没有人愿意动上一动。
过了许久之后,才终于有人开了口:“死没死?不是死了吧?死了的话,就现在这个天气,那可不能放着他过夜,半夜招苍蝇。”
半夜招苍蝇的确是件讨厌事情,至少会搅扰众人的睡眠,故而有人凑到明石身后,低了头仔细去看他的面孔:“我瞧瞧……”
然后他和转过脸来的明石对视了。
“操!”他被明石吓了一跳:“你醒了你不出声,装他妈的死人想要吓唬谁啊?”
明石收回目光,一句话也不想说,唯一的感觉就是头痛。现在他的脑袋已经彻底失了形状,额角肿着,天灵盖肿着,后脑勺也肿着,各肿各的,在头发的掩盖下各有颜色。他还是想死,在看到了这么一屋子丑陋陌生的面孔之后,他越发的感觉了无生趣。谁也比不上苏星汉和千目,他们两个没了,他就谁都不想要了。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十根手指都不大听使唤,他只是想起了自己和千目手拉手的日子——苏星汉不喜欢和他拉拉扯扯,但是千目喜欢,千目的手小小的软软的,他攥在手里,正好能够攥得严严实实。
他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千目究竟爱上了自己哪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千目。不过,他想,如果千目能够死而复生的话,那自己就去爱上她好了,反正他们是不打算分开的。不管他们是不是恋人,他们都是要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一个是为我死了,另一个到死都在恨我。”他忍着头痛蜷成一团,心想:“我的命运不好,是个扫把星。”
紧接着,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大吉呢?大吉不会也死了吧?”
这个念头让他差一点就坐了起来,但是他很快就又闭了眼睛,心想死就死了吧,都死干净了吧!
明石长久的躺着,起初并没有人想要招惹他,怕他忽然死了,一笔人命账要记到自己身上;但是等到天黑天又亮之后,众人发现他那一口气喘得很匀,并没有要死的意思,就不肯再给他优待了。
这新兵之中,很有几个老兵油子,也打过若干次仗,在战场上抢到了钱财就当逃兵,待到钱花光了,便轻车熟路的再来当兵。这些人无所事事,闲得难受,又见明石与众不同,分明是个小白脸的模样,就忍不住要拿他解解闷。解闷的第一步,是喝令明石去倒马桶——为了防止新兵逃跑,这破屋子到了夜里,外头就有人站岗,屋中的人若是有了内急,便统一的全在内解决。
明石抱着膝盖坐在炕角,看着非常的像受气包。老兵油子向他喝令第一声,他不理睬,喝令了第二声,他依然没反应。老兵油子的面子挂不住了,当即跳到他面前,劈头抽了一个嘴巴:“你他妈聋了?”
明石双眼一翻,顺势而倒。然后别人再怎么摇晃推搡他,他都不动了。
众人见他这是昏了,便各自退却,老兵油子环视四周,认为无人胆敢向教官告发,便也悄悄的躲远了。
这第一天,新兵们单是在屋子里坐牢,并没有出去接受军事训练,只在下午出了门,在黄土漫天的操场上见了见太阳。明石半死不活的醒了来,也挪着两条腿出了门,这回没人搭理他了,他便独自蹲在角落里,用那两只惨不忍睹的手在地上翻翻找找。
赶在太阳下山前,新兵们又被集合起来赶回房内。明石垂头也回了去,照例还是抱着膝盖在大炕的角落里坐。这时屋子里开始有些热闹了,有那满不在乎的,开始谈笑风生的扯淡,有那是被拉壮丁拉来的半大孩子,则是又怕又想家,抽抽搭搭的抹眼泪。老兵油子抽了一根私带进来的烟卷,然后眼珠一转,望向了重新活过来的明石。
光着脚丫子站到了炕上,他向自己的左邻右舍递了个眼色,然后揎拳挽袖的走向了明石:“哎,小子!”
明石袖着双手,缩成了很小的一团。抬头看了他一眼,明石终于做了回答:“干什么?”
老兵油子蹲了下来:“哟,不是哑巴啊?”
明石盯着老兵油子的脸,看了又看。老兵油子被他看毛了也看火了,手摁着膝盖想要把腰挺起来:“怎么着——”
明石一直等着对方张嘴,对方一张嘴,他就有机会动手了!
他那两只手——如今看起来已经不大像手——猛的往老兵油子嘴里一塞。老兵油子吓了一跳,紧接着就觉着自己嘴里多了活物,有心要吐,可明石一跃而起把他扑到了身下,一手捏着他的鼻子一手捂着他的嘴,无论如何不肯放。围观的旁人愣了愣,起初是没看明白,后来忽然明白过来了,慌忙围上来把明石往下拽,明石咬牙切齿的松了手,而老兵油子坐起身张了嘴咔咔的往外吐,一吐之下,围观众人又是吓出了一声惊呼。
老兵油子吐出了半截黑蜈蚣!
蜈蚣这东西不比其它的虫类,那个百足蠕蠕的样子,单是看一眼便足以令人心惊。更可怕的是如今吐出来的只有下半条——那么,上半条又是到哪里去了?
老兵油子并非单枪匹马,也是有战友的。他的朋友们扒开了他的嘴往嗓子眼里看,又让他自己伸手抠喉咙往外吐。老兵油子不敢耽搁,依言行事,结果先是吐出了晚上吃的一些糙粮菜糊,吐光了继续强吐,他开始觉着有东西坚硬的往嗓子眼里拱。
他吐得没力气了,还是他的朋友们咣咣捶打他的后背,要把他噎在喉咙里的玩意儿硬震出去。他把心一横,嗓子眼往外一努,结果用手指从口中抻出了半条蜈蚣来。
蜈蚣没死,还活着,丢在地上了还在乱动。有人上前一脚将它踩了个稀烂,而老兵油子喘息着回过头去看明石:“行啊,小子!算计老子,下手挺狠啊!”
明石依旧抱着膝盖,轻声说道:“×你妈的,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老兵油子是真跑过战场真杀过人的,但是敢杀人不代表他敢往嘴里含上半条活蜈蚣。死去活来的恶心了一场之后,他红着眼睛冲向了明石。
这正合了明石的心意,闭着眼睛一低头,明石心想:“你打死我吧!”
然而老兵油子刚捶了他两拳,这军营里的长官就推门进来了。老兵油子当场后退,其余人等不识长官的厉害,则是愣怔怔的对长官行注目礼。
长官捂着鼻子扫视了一圈,见这屋里头关着的确实都是活人,便满意的又退出去了。
经了长官的一吓之后,老兵油子的锐气忽然消失了许多,不那么想把明石揍扁了。
然而,在这一夜的午夜时分,他睡得正酣之时,忽然有两只手压上了他的胸膛。他朦朦胧胧的睁眼一看,就见一张惨白的脸悬在自己上方:“你打死我吧!”
老兵油子没说出话来,只毛发皆竖,惨叫了一声。
明石认为全屋子里的新兵中,顶数老兵油子有杀人的力量和勇气,所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老兵油子饱受他的骚扰,连撒泡尿都要听他在身后嘀咕“你打死我吧”,以至于较为辛苦的新兵训练还没开始,老兵油子就打算带着伙伴们再逃一次了。
新兵们商量了一番,末了统一的认为明石有精神病——大概这小白脸真是个书生,是被人拉壮丁拉进来的,出又出不去,有家也不能回,发发疯也很正常。不过因为不能确定他是文疯子还是武疯子,所以为了众人的安全,大家还是决定报告长官。
于是,不出两天的工夫,长官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把明石从那间臭屋子拎出来,送去马厩喂马去了。
明石很沮丧,并且开始出现幻觉,时常看到千目和苏星汉并肩站在一起,对着自己冷笑。他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冷笑了,于是对着马说:“你踢死我吧!”
然而马也不搭理他。
爱哭鬼
明石一脸一身都写着“半死不活”四个大字,所以长官派他喂马,是很有一番用意的。首先,他既然去喂了马,那自然就是日夜都要和马厮守在一起,死也死在马厩里,不会冷不丁的在屋子里断气,吓人一跳;其次,能拴在这新兵操场上的马,自然也不是什么好马,给它口草喂它口水,让它对付着活下去也就是了。
毕竟是军马,不好让它糊里糊涂的死掉,也不至于让明石在几天之内便因为喂马而累死。长官确是存了一点善意的,破人配着破马在操场角落的马厩里苟延残喘,以他来看,合适得很。
于是明石就真和一匹老马过上了。
这个时节,夜里还是很凉,但不至于活活的冻死人,明石正好不想活,所以冷点儿更好,他是存心想要冻出肺炎,以便自动升天。除了冷,还有饿——新兵们能吃到一些不干不净的棒子面窝头,分到他这里就只剩了些棒子面糊糊,清汤寡水的吃了如同没吃。不过这也没关系,他觉得自己若能绝食而死,也不赖,只是体内求生的本能可恨,分明是没有什么食欲的,可是看到棒子面糊糊之后,也不知怎的,两只手不由自主的就伸出去接过碗,一仰头便将那糊糊倒进嘴里去了。
于是他在马厩住了几天,冻也没冻死,饿也没饿死,那老马脾气好,也万万不肯赏他一蹄子。大白天的闲来无事,他怔怔的坐在马厩门口,看新兵们在操场上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还有一个半大孩子夜里想逃,结果被士兵捉了住,等到天亮押到人前,作为活靶子,啪啪几枪就被士兵打成筛子了。
明石看到这里,感觉这个死法几乎类似于安乐死,有心过去也蹭一颗子弹,但未等他站起身,老马慢悠悠的踱了过来,马屁股对着明石的耳朵,放了一长串响屁。
明石被这一串马屁崩得呆住了,而新兵们齐刷刷的看过来,强忍着笑,脸上都不敢有表情。
明石没有蹭成子弹,倒是那老马添了放屁的毛病,每天上午都要大鸣大放一阵。马厩后方是一大片未经开垦的荒草地,算是这马的食堂,夜里下了雨,草地土坑中存了积水,也足够那马喝上几口的。明石白天养马养得漫不经心,晚上则是整夜的做梦,梦里不是千目在哀鸣哭泣,就是苏星汉穿着古代的铠甲在战场上打仗,一个不留神被敌人削去了脑袋。
做完这样的梦之后,他坐起身抱着膝盖,心想:“我没法再活着了。”
因为没有人割了草来喂马,所以老马飞快的啃秃了马厩后方的那一片草地。当马粪将要堵住马厩的大门,长官站在操场正中央都能嗅到马粪的臭气之时,明石如愿以偿,真病了。
他没病的时候,众人至多只是拿他当个疯子看,没人在意他的死活。现在人人都知道他真要死了,反倒有些感慨,纷纷的议论:“你说他到底是谁家的少爷呢?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没了,可也真是怪惨的。”
被明石喂过半条蜈蚣的老兵油子——诨号叫做老八——大概是吃饱了撑的,有些按捺不住,在自由活动的时候偷偷溜进了马厩。在一堆臭气熏天的干草里,他伸脚把明石扒拉了出来。
“哎!小疯子!”老八弯腰细看他,看他瘦的没个人样,脊梁骨凸成一串珠子,隔着单衣都瞧得见。把一小块烙饼送到明石鼻端晃了晃,他又叫了一声:“哎!给你点儿吃的?”
明石半睁着眼睛,嘶嘶的喘息,体温远远高于那块冷了的饼。老八看他已经听不懂人话了,就又问道:“你家是哪儿的啊?你求求我,我将来有机会了,帮你往你家里捎句话。”
这回明石有了反应,他气若游丝的说话,呼吸滚烫:“不用了……都死绝了……”
老八一撇嘴,把手里那一小块饼往他脸上一扔,然后起身要走。可他转身刚把一只脚迈出马厩,就见前方长官带着随从,气势汹汹的大踏步走了过来。老八吓了一跳,险些一屁股坐进马粪里,然而长官走到马厩跟前,并没有治他无故乱窜的罪,只问:“里头那小子怎么样了?”
“报告长官,还、还有一口气。”
长官抬手堵住鼻子,一边抵御臭气,一边瓮声瓮气的命令道:“你进去,把他弄出来!有人找他!”
老八不是特别的畏惧马粪和臭气,所以轻轻松松的就把明石背出来了。
依着长官的指示,他背着明石到了这新兵营外。营外停了三两乌黑锃亮的新汽车,中间一辆的车窗都用黑布帘子遮挡了,挡风玻璃也反光,只能依稀看清汽车夫的面目。老八按照长官的指挥,把明石平放在了车门旁的石子地上,然后后退到了一旁。
汽车内没有动静,只有车窗无声的滑了开。从黑色的窗帘一角伸出一条裹着黑衣的手臂,一点腕子都没露,黑色袖口下面直接就是带着黑色手套的手。
那条手臂很长,蛇一样的灵活,然而在伸到一半的时候,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缩了回去。
一个声音在窗帘后响起来了,有点低有点哑,但依然听得出是个女子:“是他。”
明石也听见了这个声音,所以恍恍惚惚的,在心里想:“是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抬眼去看太阳,发现太阳是黑的。
太阳先黑了,然后天也黑了,一切都黑了。
明石在黑暗中跋涉了许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单只是走。在走到疲惫不能忍耐的时候,他茫然的想:这像人生,像自己的一辈子。
一辈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单只是跋涉,单只是煎熬。总有一天力不能支,便万法归空,全部寂灭。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苦啊?
他忽然不服气了,忽然觉得这太不公平。心肠甚至在一瞬间狠恶了起来,他在黑暗中咬牙切齿拳打脚踢,想要去抢去夺去霸占。否则就太委屈了,委屈得他变成了八岁小男孩,唯一的亲人不见了,他无能为力,只能恐慌的哇哇大哭。
明石就这么一路哭着醒了过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手脚冰凉,身体都要抽搐。有人抱着他,一边由着他哭,一边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他往上看,在灯光与泪光中,他看到了大吉的脸。
他想说一句“你还活着”,可是气息乱得一个字也吐不出。还是大吉面无表情的垂头看着他,主动说道:“我还活着,你也活着。”
明石像一条离了水的大鱼,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虚弱的一翻身,把脸埋进了大吉的怀里,开始呜呜呜的放声嚎啕。
大吉垂眼看着他的后脑勺,没想到他这么能哭,在出乎意料之余,又觉得这很有趣。
疼爱
明石哭了很久,流了无数的眼泪与热汗,最后他的头发湿了,脊梁也湿了,抓着大吉衣裳的手掌掌心也湿了。他紧紧的闭着眼睛,头晕目眩,呼吸很轻,力气和情绪随着泪与汗一起流失,他把自己哭得轻飘飘软绵绵。
大吉很有耐心的等待着,等到听他那哇哇的嚎啕低落成了哼哼的□□了,这才低头问道:“给你洗个澡,换身衣服,好不好?”
他“吭”的哽咽了一声,算是回答。
明石知道大吉不怕看男人——吃都吃过,还怕看?可是坐在大浴桶里慢慢的缓过了神,他在蒸腾的水汽中抬起头看了大吉一眼,还是不好意思的蜷起了双腿。
天已经黑了,这屋子里竟然有电灯,开了灯之后,房内亮得比白昼也差不许多。大吉脱了外头的那件黑斗篷,里面还是一身黑,很长很厚的黑发被她挽了上去,盘成了很潦草的一个圆髻,乍一看像个道姑。手里握着一把小剪刀,她站在明石身后,慢条斯理的给他剪了剪满头乱发。现在她已经很熟悉也很适应这个时代了,这个时代的美与文明,她也都很赞同与欣赏。在明朝,她是个怪物,是个妖魔;而在如今,她却感觉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怪,没有那么魔。
把明石的脑袋修剪了一番,又用手指给他梳理出了个小分头,她绕到明石对面看了看他,看他皮肤白白的,眼睛水水的,他瘦得下巴都尖了,又细皮嫩肉的不生胡茬,乍一看,确实清秀得好像一个姑娘。
明石和大吉对视了,可是因为肉体和灵魂都很虚弱,所以目光软绵绵的没有力道。两只手上的污渍和血垢都在热水里泡开了,他抬起手,给自己看也给大吉看:“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大吉低头也去看他的手——新鲜的指甲长出来些许了,可指尖还蒙着一层血痂。
“本来我以为你是死了,可是后来丁溥天派人去那座山上看情况,有人发现了一眼土洞,洞口有人向外爬过的痕迹,他们还捡到了这个。”
大吉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东西在明石眼前一晃,明石认得那东西,所以怔了怔:“我都不知道这东西丢了。”
大吉把手里的玉佩收回了口袋里:“别怕,我不和你抢,丁溥天也不要它了,你喜欢,你就拿回去。”
明石垂了头,这个时候,他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包括那块玉佩。
“我洗干净了。”他低声的咕哝。
大吉找来了一条大毛巾:“站起来。”
明石一摇头:“我不,我自己擦。”
大吉伸手抓紧了他的短头发,硬把他薅了起来。他赤条条的站在水中,两只手被热水泡得针扎般疼痛。这个时候,屁股比较不值钱,就顾不得了,他弓着身,用手去挡前方□□的物件。大吉没理他,围着他给他擦头发擦身体,及至擦到了他那要紧的地方了,大吉说道:“放手。”
明石摇头:“我不用你,我自己擦。”
大吉轻轻巧巧的扯开了他的双手,在他□□狠掏了一把。这一把掏得干净,疼得明石“哎哟”一声,简直以为大吉又要狂性大发,把自己这一套东西生生揪掉。
在把明石收拾干净之后,大吉丢给了他一身绸缎衣裤,又出了趟门,用大托盘端回了饭菜。饭菜热腾腾的,是一大碗猪肉白菜汤,和一大盘开花大馒头。
明石只肯喝点汤,这些天他那胃都饿小了,喝了一小碗汤就很饱。而在喝汤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大吉坐在自己对面,居然吃了一个馒头。
“哎……”他问大吉:“你、你吃馒头?”
大吉是把馒头硬吞下去的,不像是在吃饭,更像是在吞石头或者吞纸团,脸上也没有好表情。吞过馒头之后,她又吞了一碗白菜。最后推开碗一抹嘴,她答道:“丁溥天找了个西洋的郎中——不对,是医生,看了看我的病。”
“那你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大吉想了想,然后说道:“大概是贫血症,我记不清了。”
“贫血症还怕晒太阳?”
“我不止得了贫血症。怕见阳光是另一种病,名字我忘记了。”
“那……这病都能治吗?”
大吉盯着大馒头和白菜汤,沉默了片刻,然后抬头告诉明石:“我每个月会接受一次输血。”
“那你平时还要再喝人血吗?”
“不用了。”
“人肉呢?”
大吉听到这里,忽然有些不耐烦,起身站到了地上:“你看呢?”
说完这话,她端起托盘就走了。
明石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得罪了她,不过大吉生气,他不生气。大吉若是气得打了他一顿或者咬了他一口,他想自己依然是不会生气。
独自在炕上枯坐了片刻,明石见炕角也摆着一摞被褥,就爬过去把被褥展了开,自己躺了下去。
可是躺了没有多久,房门忽然又开了。大吉回了来,并且顺手关了电灯。房中立时黑了,明石大睁着眼睛,见大吉走到自己面前,弯腰伸手往自己嘴里塞了个小东西。
“退烧的西药,吃了吧。”
明石起身,从她手中的水杯里喝了一口水。他的确是一直在头晕,可是不知怎的,自己忘记了自己的病。吃了这片药之后,他如梦初醒一般,这才又意识到了自己的热度,同时心慌气短,开始轻轻的咳嗽了起来。
就在这时,大吉抬腿上炕,竟然一掀棉被,紧挨着他躺了下来。明石当即扭头望向了她:“你干嘛?”
“睡觉。”
“你和我一起睡?”
“对。”
“……我病了,会传染你。”
“我身体好,不怕。”
然后大吉又问:“你冷不冷?”
“有一点儿。”
大吉翻身面对了他,先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和脸,然后向前挪了挪,紧紧的抱住了他。
明石躺得比她低了些,所以鼻尖蹭过她的下巴,触碰了她的脖子。大吉没有骗他,他想,大吉身上真的没有血腥气了。
“大吉。”他小声的问:“你是因为我生病了,才对我这么好吗?”
“不是。”大吉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很低,很清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以后我要永远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