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理初挣扎着坐了起来,一张脸惨白的,薄薄的嘴唇也褪了血色。一双灰眼睛浸在泪水里,水盈盈的,清澈的异样。
“我就是想……”他的声音很轻,因为惊惧而有些颤抖:“陆先生的脾气越来越坏了。还有……他大概还是喜欢我的……他不是故意把我扔进水里去的,他是想抱抱我。”
“嘿哟!你这么了解他,怎么方才不好好同他叙叙旧啊?他一高兴,自然也不会揪着我拼命了!大冷天的,你就忍心让我穿着件衬衫跑回来?”
顾理初深深的低了头:“我怕你生气。”
这个答案倒是让沈静愣了一下:“怕我生气?”
顾理初用手指揪着地毯上的短毛:“你不是讨厌陆先生吗?我怕我同他说话,你要生气。”
沈静忽然觉得眼眶发热:“臭小子,既然没想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为什么不告诉我?非得挨顿打才肯开口吗?”
顾理初望着手指上那几根肮脏的短毛,心里很委屈的想:为什么我要把心里的事情都告诉你啊……我就是不想说嘛!
沈静自己先扶着沙发起了身,然后把顾理初也拉起来抱进怀里。
“我把阿初打疼了,让阿初受冤枉了。都怪我,是不是?来……”他握了对方的一只手,在自己的脸上作势拍打:“你打还我好了,让你出出气,好不好?”
顾理初抽出手来,依旧低着头不肯看他:“不用。这次只打了几下,不怎么疼的。”
沈静看他乖的可怜,不禁后悔方才自己脾气太急,只怕以后再有这么几次,又要把顾理初折磨成了一副避猫鼠儿的模样。又想:“莫非这精神病也是能传染的?我刚才真是发了疯了——其实他一个傻子,心里又能想出什么来?就算真有了想法,给他点好吃的好玩的,也就立刻回心转意了不是?何必大动干戈,累的我也腰酸背痛的!”
二人既然言归于好,便各自收拾了,然后出门直奔陆公馆而去。这时天光已晚,路上也空旷了许多,汽车一路风驰电掣,极快的便抵达了陆家门口。下车前,他又低声嘱咐了顾理初几句。然后才整理了身心表情,摆出一贯的谦卑态度,向楼内走去。
进楼之后,沈静惊奇的发现,陆家今天还真是人多。
首先站在门口的自然是陆新民,他那双眼睛似乎除了顾理初之外,再就看不到别的什么了。此刻他绕过沈静,拦在顾理初前方,声音低而急迫的说道:“顾理初,你是不是还在记恨上次的事情?”
沈静没做停留,径自向内走去。所以顾理初是如何回答的,他也没能听到。经过小客厅的门口时,他向内瞥了一眼,发现里面站着三名青年,其中一个是陆振华,另外的一男一女,却是不认识。看模样仿佛是普通的大学生,便不加注意,继续快步向楼上书房走去。
“陆先生。”他站在书房门口,房门是半开着,所以他一边小心叩了下门,一边轻声问候道。
陆选仁正背对着他站着,闻声转过来,向他做了个手势:“进来坐。”
沈静当然不能真坐,随手关好门了,他规规矩矩的站在陆选仁面前:“陆先生,我把顾理初送过来了,现在大少爷正在一楼门口同他说话。”
陆选仁点点头:“新民很高兴吧?”
沈静听了这话,很勉强的答道:“好像挺高兴的。”
陆选仁绕过大写字台,在书房中央来回的踱了几步,忽然问道:“阿静,你对这个顾理初的感情,到底是到了什么程度了?”
沈静苦笑着答道:“我么……是绝不敢同大少爷争的……”
陆选仁这时正好走到他面前,看了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忍。心想这沈静从小没有爹娘,自己当年遇见他时,不过是个饿的半死的孩子。转眼间十多年过去,自己老了,他也成了这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要说自己对他的这份心情,其实同对振华也差不许多。而沈静对自己的忠心,那也是没得挑剔的。若不是新民……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心道我活着一天,就要顾着新民一天,否则我对不起淑媛……淑媛到了最后,谁也不认得了,就只记得我,临走的时候还念着我的名字。那份感情……当年我们结婚时,说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而我们终是没能白头。唉,淑媛是最喜欢新民的,我若不能让新民快快乐乐的活下去,以后死了,怎么还有面目去见淑媛。
陆选仁从沈静想到陆新民,又从陆新民想到自己过世了的夫人陆冯淑媛,顿时心里一酸,悲从中来,恨不能哭一场。转身走到写字台前,他背对着沈静,极力的镇定了情绪。觉着稍微好过一些了,才又回过头来,问道:“你讲实话,究竟是怎样的地步了?”
沈静垂着头,沉默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慢慢答道:“陆先生,那我就真说实话了——那顾理初是个傻子不假,可我就是看上他这份傻了,他这人心里干净,我觉得这比什么都可贵。要说感情到了什么地步,我自己觉着,应该和人家丈夫对妻子的感情是一样的。您知道,我是个孤儿,除了您平日教导关心我,我再没有什么亲人。自从有了他之后,他就算是我的亲人了。陆先生,我知道他是个男孩子,我这话听起来有些可笑,不过……我真是这么想的。”
陆选仁听了这话,便一摇三晃的走回写字台后面,颓然坐下。他少年时代起就是个多情的人,如今老了,这种性格依旧没大改。杀人放火、投日叛国他都不在乎,然而一触到这些私人情感上面,他就有些优柔寡断起来。
沈静抬眼瞄着他,试探说道:“陆先生,我有个想法,我讲一讲,您听着要是可行,自然好;要是胡闹,您也别生气。”
陆选仁点点头:“你讲。”
“大少爷喜欢阿初,不过是因为他模样生的好,上次新鲜劲儿没过时两人就分开了,所以总是心心念念的不肯忘。这次就让他两个在一起多相处一些时候,时间久了,可能大少爷新鲜劲儿过了,那份心思也就淡了。到时……”
陆选仁不等他说完,便很赞同的加了一句:“现在新民这孩子心里的想法,我是一点也摸不透了,不过你刚才的说法很有道理,他前两天同一位小姐就走的很近,不过后来也疏远了,说是嫌人家的衣裳不好看。大概对那男孩子,他的心思也是一样的。这法子可行!”
沈静见他肯了,赶忙又加了一句:“那个……不过,可不可以让我隔个三两天就来接阿初回去一次——或者我来看看他也行。”
“这是非常合乎情理的要求,我自然是绝没有意见的。可是新民会不会反对呢?”
“这就包在我的身上了,大少爷其实也是很讲情理的人,应该会允许。”
陆选仁打开桌上的雪茄盒子,拿起一根雪茄叼在嘴里,心想虽然自家儿子同男孩子混在一起,说起来是不大好听的,但只要能太太平平的过上日子,也就算是好事。至于其他的……让沈静去办吧!
耳边响起“啪”的一声,沈静把打火机凑过来,为他点燃了雪茄。
顾理初站在曾婉婷面前,好奇的上下打量他。只是他虽然还是一片孩童心性,然而表面看上去,也是个青年了,所以曾婉婷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嘴笑问道:“你不认得我了?”
顾理初忽然脸红起来,有些扭捏的答道:“认识,你是大姑娘。”
这“大姑娘”三字一出,旁边的曾锡尧顿时笑喷。原来这曾婉婷乃是曾家长房长女,当年出生后,阖家上下都按照北边的叫法,打趣的称她为大姑娘。后来曾婉婷长大后,这称呼还时常有人使用。前些年顾理元同曾家三房的老大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常带着顾理初去曾家做客。曾婉婷那时不过十四五岁,高小还没有毕业,见众人都在谈生意经,顾理初呆坐在一边,孤伶伶的可怜,又知道他是个傻子,所以就不在乎了所谓男女之别,常去逗他玩耍。要是讲起来,他二人还算是老相识。顾理初当年总记不清曾婉婷的名字,偶然听见别人喊她大姑娘,倒牢牢的记住了。
此刻,曾婉婷听了他这个叫法,也是又羞又笑,用喷了香水的手绢子挡了嘴,小声道:“阿初弟弟还记得哪!”
曾锡尧在旁边插话道:“我记得阿初比你还大一两岁呢!”然后转身对着顾理初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因为晓得顾理元已经势败,所以语气并不客气。
顾理初想了想:“二十岁。”
曾锡尧一拍手:“果然!”
曾婉婷一见了顾理初,天性中那活泼的成分就被激发了出来,竟难得的主动说道:“他既可以叫我大姑娘,我自然也可以喊他阿初弟弟了。”
陆振华把双臂抱在胸前,皱着眉头盯着顾理初瞧,曾家兄妹的笑语,他是一句也没听进耳中。只是纳闷:这小子再怎样可爱,也是个男人,怎么就把大哥给迷的五迷三道的?而且他一开口就是冒傻气,同这样的人在一起,恐怕连谈心都不能够吧?!看来大哥的病真是不轻了。
这时陆新民端着一个铁制大托盘走了进来,里面整整齐齐的放了两排半透明的白瓷盘子,里面盛了五颜六色的新式果味冰淇淋。陆振华见他殷勤成这样子,连阿妈都不用了,愈发觉得不可理解。只见他将大托盘放到茶几上,然后谁也不理,先端起一盘递给顾理初,而且满面春风,乐的跟什么似的。
顾理初接了过来,却不肯瞧他,只咕哝了一声:“谢谢陆先生。”结果陆新民立刻拍了拍他的肩膀,摆出一副恨不能将他搂在怀里的架势:“你喜欢就好。”
陆振华在一旁看的头大如斗,生怕他哥哥一时控制不住,再去亲那顾理初一口。便走过去端了冰淇淋送给曾家兄妹,嘴里又客气的让着,接着就想找出话题来重新开始一场谈话,以便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哪知他嘴还没有张开,门口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扭头看去,却是沈静走了进来。
“大少爷、二少爷。”他淡淡的问候了一句,然后径自走到顾理初身边:“吃着呢?”
顾理初坐在沙发上,一手盘子一手勺子,只好用胳膊肘指了指曾婉婷:“我认识她,她是大姑娘。她原来陪我玩呢。”
他是陆家遇故知,所以忍不住要告诉沈静。但是沈静哪里认识什么大姑娘,只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只眼睛,也看不大清,嘴里敷衍道:“是么,那真巧。阿初,我要回去了,改天来看你。”
顾理初听了这话,手一松,一盘冰淇淋无声的扣在了大腿上:“我不回去吗?”
沈静弯下腰,压低声音道:“你留下。陆新民不让你走呢。怎么?你还舍不得我不成?”
顾理初现在倒没觉着舍不得他,只是跟着他久了,忽然分开,觉得很是惶恐,眼睁睁的仰头望了他,却说不出话来。
沈静又嘁嘁喳喳的耳语道:“你要是舍不得我的话,想想我下午抽你的事儿,大概就舍得了。好了,我走了,明天——后天吧,后天我来看你。”
说完这话,他直起身来,谁也不理,扭头就走了。
第30章
曾家兄妹因为晚上在公园里被陆新民吓到,所以并没有心思多坐,吃过冰淇淋便告辞离开了。陆振华也不敢留,只怕自己这位大哥忽然再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丢脸举动来,搞得以后全家都落人闲话。一路送客到门口,眼看着这二人上了汽车了,他才冻的缩肩弓背的跑回楼里。
进门后,他看见那顾理初还坐在沙发上,一脸委屈的垂着头。而陆新民则蹲在他面前,仰头正对他低声说着什么,满面喜色的,简直殷勤到了失态的地步。这幅情景实在让他看不入眼,便扭开脸,急匆匆的想要上楼回房去休息。偏偏这时阿妈走了过来,笑嘻嘻的问他:“二少爷,今天这位客是不是留下来了?”
陆振华点点头:“是。”
“那……用不用安排客房啊?”
陆振华看那阿妈笑的居心叵测,眼角的皱纹里似乎都夹了深意。不禁先脸红起来:“我怎么知道,你去问我大哥嘛!”
那阿妈听了这话,却连忙摆手悄声道:“二少爷,大少爷正在同人谈话呢,我怎么敢去插嘴。您就帮我去问问可好?”
陆振华是个老实人,虽然也不敢去打扰陆新民,然而阿妈既然恳求他了,他也就义不容辞的答应下来,转身走到小客厅的门口,伸进脑袋去问:“大哥,你们两个……晚上怎么住?”
陆新民头也不回,只挥了挥手,背对着他答了一句:“走开!”
陆振华对着他那后脑勺狠狠的瞪了一眼,然后缩回来对阿妈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把我赶出来了。”
他怕阿妈再啰嗦,说完这话,便连忙几大步跑上楼去,再无声息。而那阿妈远远的从门口向里面窥视了一眼,心里有了数,便也回房自去安歇。客房当然也就不曾收拾准备了。
“顾理初,你到底在想什么?”
顾理初微微抬眼,望向陆新民。陆新民现在的表情大概可以算作苦笑——当然并不像沈静笑得那样谦卑谄媚。他的苦笑,更像是居高临下的一种小妥协。
他同任何人都是居高临下的,因为他父亲给他营造出了一个私人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称王称霸,不必与任何人相容。其实他自己也明白:要么一直这样任性的活下去,要么像母亲一样在癫狂中死去。试图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所以他这人乍一看气度不凡,偶尔还会流露出几分慈悲相,仿佛超然物外了一般。其实那是因为他被装进一个无形的保险箱内,转眼间就是三十年,他还不曾真正的接触到人间的烟火气。
“告诉我。”他抓住顾理初的手,放到嘴边吻了一下:“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恨我那天抛下你自己离开?”
他的嘴唇触到顾理初的手背时,顾理初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我……我没恨你。”
陆新民见他总算肯同自己讲话了,不禁笑起来:“你不恨我?不恨我就好。好,好。”
他说到最后一个“好”字时,顾理初忽然前倾了身体,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然后用额头抵了他的肩膀,半晌,忽然抽了下鼻子,仿佛是哭了。
陆新民抬手去推他的肩膀,想看看他。然而他很固执的不肯抬头,搂着陆新民的手臂又紧了紧。
“傻子……”陆新民笑道:“哭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顾理初哽咽着开了口:“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了。”
陆新民这回用力的握了他的肩膀,把他硬扶了起来,见他满脸都是眼泪,又不敢大声的痛哭,竟憋的脸都红了。长长的睫毛尖端上挑了泪珠子,看起来有种令人心痛的孩子气。
“怎么会呢……”陆新民用指尖划过他的面颊:“我见了你,就高兴。”
陆顾二人在楼下哭哭啼啼的互诉衷肠之时,楼上书房内的陆选仁却是在紧张的踱步。
他心想新民既然是在如此情形下见到那男孩子的,必然在欣喜过后,要来质问自己这几个月是怎样替他寻人的,或许还会看穿自己同沈静串通起来所做的那个计谋。他思来想去的,又怕惹恼陆新民,又怕不能自圆其说,很是烦恼。
没想到他这儿子与众不同,不肯按套路出牌。待他等到十一点多钟,忍无可忍开了门出去望风时,方发现他的宝贝儿子早已同那个男孩子一起回了卧房,电灯也关掉了,不晓得在做什么好事!
他叹了口气,也回去睡了。
再说沈静当晚回了家,本来那房子里面就空旷,如今少了个顾理初,顿时就觉着连一丝活气儿都没有了。他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进房去,想着平时自己若是回来的晚,总还有个热腾腾的被窝预备着,被窝里的阿初也会迷迷糊糊的对自己咕哝一句“你回来啦”。现在可好,什么都没了,自己又成了单身汉。
因为这个,他尽管累的要命,但却并没有上楼睡觉的兴致,只把双手插进口袋里,呆呆的靠了门框站着。脑子里木然的想:陆新民怎么就不死呢?!
也不知道是站了多久,客厅内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他被吓了一跳,随即打起精神走过去,拿起听筒:“喂,我是沈静。”
那边说话的却是看守大门的便衣警察,且说这些受过特训的便衣警察们自从沦为门卫之后,终日无所事事,又不准乱动。便每天在大门旁边的小平房里偷着打麻将。而近来外面情形还算太平,所以沈静每天进进出出的,却几乎要把这几个人给淡忘了。此刻就听见话筒那边讲:“沈主任,这里有个人想要见你,说是您家旁边的邻居,还领着一个男孩子。”
沈静愣了一下:“是不是姓荣的?”
“是的。”
沈静刚要说不见,然而一想自己现在也是没事做,不如看看这户混账人家又要搞什么把戏好了!
“让他进来吧!”说完这话,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做好了吵架的准备。然而随即又想:“我同谁吵呢?老子是个哑巴,那儿子又太小,我总不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吧!”
他等了不过一分钟,那邻家来人便走了进来,却是一个提着礼物的陌生男子领着鼻青脸肿的荣熙。这陌生男子生了一张娃娃脸,举止做派倒很老成,两厢合在一起,让人看不出他的岁数来;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打扮的堪称中规中矩,同荣熙那时髦的父亲是大不相同。
此人表情严肃,自称姓孟,是荣家的管家,听说了荣熙恶作剧的事情,深感不安,特来道歉。然后就奉上礼物,并且逼着荣熙给沈静鞠了一躬,表示知错。那荣熙瞄了沈静一眼,别别扭扭的弯了弯腰,嘴里老大不情愿的说道:“我错啦,以后再也不欺负顾先生啦!”
沈静在沙发上歪了歪身子,忽然觉得有点瘆的慌。说实在的,尽管这个姓孟的说话做事都堪称是礼数周到,然而他在进门时,却不动声色的向四周飞快的扫了一眼,并且随即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来。
大凡一个人来了沈静这里,都只觉着这里简陋的过分,以为是他不善居家生活,才把偌大的一间阔气洋房住成了这样一副冷清模样。虽然不会当面提出批评,但也至少会流露出一点惊讶来。只有这个家伙,表情平静之极,显然是看出了门道。
其实沈静之所以把家里布置成这幅光溜溜的样子,乃是怕家具后面会藏刺客的缘故。他连床上的被单四边都要掖在褥子底下的,以便可以直接看到床底的情形。
幸而这姓孟的随即就领着荣熙告了辞,沈静自然不会留他,只客客气气的送他到了楼门口:“唉,小孩子调皮而已,其实没什么关系的。请替我转告荣先生,请他也不要在意。哈哈。”
他站在门口,眼望着那孟管家一手拉着荣熙走出大门,心里暗暗嘀咕道:“这人看起来无论如何不像个管家。他像个什么呢……倒像是自己的同行——至少也是摸过枪的,这可瞒不过我的眼睛!”
顾理初局促不安的坐在餐桌边,旁边是陆新民。
陆振华坐在他的对面,头不抬眼不睁的吃着面前的那份早点。陆选仁坐在首席,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咬了两口面包,便对面前的半杯牛奶笑道:“你们慢慢吃,我要去部里了。”
陆振华满口蛋糕,含糊的同陆新民一起说了声:“爸爸再见。”
陆选仁走后,陆振华喝了一点水,艰难的咽下了口中的食物,然后忍不住偷眼看了看顾理初。心想这小子昨天晚上和大哥一起睡的,这可真是……怪不要脸的。
陆新民自顾自的喝着牛奶,偶尔扭头看一眼顾理初,见他拈着一片饼干,半天咬一小口,实在是吃的过于谨慎了。便起身去拿外衣:“我们出去吃。”
陆振华听了这话,好奇问道:“吃什么?”
陆新民一面系扣子一面答道:“他爱吃那个什么巧克力蛋糕卷,辛迪尔西餐厅里做的最好。”
陆振华一听他是专门为了顾理初而出去的,不禁在心里就冷笑了一声;同时又抬腕看表道:“现在刚刚八点多,西餐馆子还没开门哪!”
话音未落,冷不防陆新民忽然走过来,低头看了看他的表:“摩凡陀?什么时候买的?”
陆振华顶怕他夸自己的东西好,就担心让他抢去了,赶忙拉了衣袖遮上道:“买了好一阵子了,不是最新款。”
陆新民点点头:“样式不错。”
陆振华见他有兴趣,便道:“我的中学同学陈成仁,你还记得吗?他现在就在做这个生意,从香港那边弄了这些玩意儿,带回上海来卖。你要是喜欢,我给他打电话,让他下次给你带一只好了。”
陆新民听了这话,转身上楼。过了半晌才拿着本彩页杂志回了来,指着扉页向陆振华问道:“这个能不能买得到?”
陆振华仔细看了扉页上的那一行花体英文后,立刻摇头吐舌的道:“这个太贵了,上万英镑一只呢,陈成仁绝对弄不到。他全部身家都不值这一只表。”
“如果我先付钱给他呢?”
“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会拿着这笔钱跑的无影无踪。”
陆新民显得有些沮丧:“真是些狐朋狗友!算了,我还是去让爸爸想法子好了。”说完他继续系扣子,同时向顾理初扬了扬下巴:“我们走。”
顾理初早就坐的不耐烦了,又听不懂这兄弟俩之间的谈话。如今听陆新民叫他,立刻欢喜的站起来,跟着他走了出去。
陆选仁捏着鼻子,花了一万五千英镑,买了两块手表——陆新民一块,顾理初一块。现在这个世道,多少人连饭都吃不上了,纵是有钱也不该这样乱花。然而陆新民就那么堂而皇之的伸手向他要,他又怎么忍心拒绝?
陆新民把表戴上了,也就只新鲜了三两天,便失了兴趣。而顾理初本人根本就不喜欢这东西,因为觉得戴着碍事儿,而且他整天闲着,是不必有时间观念的。
现在陆家全体的心情都很不错,因为陆新民眼看着是越来越正常了,不但连续两天没有发脾气,而且还能思路清晰的同父亲弟弟聊聊天。陆选仁乐的不知怎样才好了,每天晚上都带着家里这几口人去大东亚吃吃喝喝,两个儿子要什么就给买什么,无论买什么,都带着顾理初的一份。
他是把顾理初当成灵丹妙药来看了——就是类似德国进口特效药一样的存在。
想要治病救人,还能舍不得钱去买药吗。
陆家正是其乐融融的时候,偏那沈静这天来了,手里拎着个公文包,先同陆选仁谈了两件政事,然后才很委婉的提出要求,说是想接顾理初回去住一晚,明天再给送回来。
陆选仁这两天光顾高兴了,竟忘了这顾理初在沈静的心中,可是跟媳妇儿差不多的角色。这顿时让他犯了难:新民现在恨不能上厕所时都拉着那个顾理初,这要是忽然让沈静带走一晚上,会不会又要闹脾气呢?
沈静在一边察言观色的,看出他的心事了,赶忙陪着笑说道:“要不然,我去同大少爷讲,他要是同意最好,不同意的话,我就过两天再来看看。您觉着行吗?”
陆选仁想了想,方开口道:“行倒是行的,但是你注意,千万不要让他情绪激动。这种病,可是发作一次重一次。”
“哎,您放心,我晓得的。”
沈静满口答应着,笑嘻嘻的退出书房。然后步伐轻快的下了楼,在后院的小花园里找到了陆新民和顾理初。顾理初本来正在同陆新民讲话,忽然看见了沈静走过来,便很惊讶的叫了一声,然后绕过陆新民,几步走到沈静面前,笑着问道:“你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