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出,曾家兄妹赶忙推辞,一路笑一路找了托词来说,终于还是急急的走掉了。陆振华是常同曾锡尧见面的,倒也不觉怎的。陆选仁以为陆新民对那曾家小姐有意,这时或许会有些怅然,可是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仿佛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当晚便找了个空,把陆振华叫过来吩咐了一番。陆振华听了他的想法,很是兴奋:“曾锡尧的二妹是很好的女孩子,不但人漂亮,在学校的成绩也很好,是个才女呢!若能让她做我的大嫂,我可是很愿意的!”
陆选仁瞪了他一眼:“你愿意有什么用?你大哥愿意才是正经,况且就算你大哥同意了,曾家小姐的意见如何,我们也不能确定的!”
陆振华听了,忍不住咕哝了一句:“他二妹的意见我是不能知道了,不过曾家一定是乐意的,锡尧说他们家也指望这个二妹能找个阔姑爷呢。”
陆选仁心里盘算了一番,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有谱,不禁也高兴起来,当即同陆振华好生的商议了一番。
陆振华是个闲久了的人,性情又是单纯活泼,忽然得了这么个重要任务,便立刻着手办了起来。他先是屡次的邀请曾家兄妹来自家做客,又领着头的要出去吃饭,其间想方设法的创造机会,让大哥同那曾家小姐独处。且说这天,四人又去一家湘菜馆子里去吃晚饭,吃到半途,陆振华忽然遇到了二楼拐角处雅间中的一个故友,大呼小叫的扯了曾锡尧同去叙旧。留下陆新民和曾婉婷二人相对而坐。那陆新民今天不知怎的,忽然吃对胃口了,也不理会曾婉婷,左一筷子右一匙子的大嚼一场,直到吃饱了,才慢悠悠的用餐巾擦了嘴,同时抬头扫了眼曾婉婷。那曾婉婷一个小姐家,又不是那种浪漫热烈的女郎,自然不好意思同他这么一个不相熟的男子主动搭话,只垂了眼帘,斯斯文文的喝茶。
她是百无聊赖,将一大杯热茶一小口一小口的抿了个干净。依旧不见陆振华和曾锡尧回来,便忍不住放了茶杯,向陆新民随意望去。不想却正与陆新民目光相对,这才醒悟到,原来面前这位沉默寡言的陆先生又在直盯盯的打量自己了,不禁窃喜之余,又大为脸红,心想这人对我定是有意的,但是他为什么从来都不同我讲话呢?怪道外边都传他性子怪异,大概指的就是这一点了。不过细想起来,一个男子油嘴滑舌的,反而更讨厌呢。
她思及至此,一颗心就在胸膛里渐跳渐快起来,又想:哥哥和陆振华借故离去这么久,大概也是要空出时间来让我们两个独处。但是他这样一个闷葫芦,就是不说话。那纵然是相对坐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说不得,只好让我来开这个头了。
她拿起茶杯,将里面的一点茶水底子也喝了,然后清清喉咙,轻声笑道:“陆先生,你真是话少的人。”
陆新民点点头:“是的。你也是一样。”
曾婉婷笑道:“我们两个,倒是‘相对无言’了。”说完她忽然想起这是描写夫妻之间的悲哀句子,不禁自悔失言。
陆新民听了,倒没有在意:“的确。”
说完这话,他伸手在裤兜里掏出一个用彩色塑料纸包装好的长形小纸盒,隔着一桌子的残羹冷炙递向曾婉婷:“送给你的。”
曾婉婷愣了一下,赶忙拒绝:“不,这怎么好意思……”然而见他一直伸着手,并不理会自己的话,也只好接了过来,笑道:“这是什么?”
陆新民在椅子上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坐姿,然后一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一面答道:“你自己打开看。”
曾婉婷果然依言拆开了上面那层精美塑料纸,再打开小纸盒,发现这礼物竟是一只法国唇膏。心里登时便乱了起来,不知陆新民这是什么意思,勉强笑道:“我先谢谢您了,只是您怎么送我一只唇膏?”
陆新民对着自己的手笑了一下,却不回答。
当晚四人散开回家之后,陆振华兴冲冲的在车里问他:“大哥,我听说你送曾小姐礼物了?还是一只唇膏……你们什么时候这样亲密了?”
陆新民坐在后排的阴影处,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声音响起:“我想送她的东西就多了!”
陆振华很兴奋:“真的?你说,你是不是喜欢人家曾小姐啊?”
陆新民这回沉默良久,快到家时方咬牙切齿的答道:“雪白的一张脸,却涂了个紫红的嘴唇!墨绿的旗袍配了双橘子皮颜色的皮鞋——这都是什么打扮?要不是看她的模样有几分像顾理初,我早走了!我同你讲,我现在一看见这曾家小姐,就想把她揪到水龙头下洗干净,然后再把她扒光了重新换身衣裳!”
他这番言论可完全出乎陆振华的意料:“哎,你既然这么瞧不上人家,干嘛还总是盯着人家看?”
陆新民横了他一眼:“她不是长的有点像顾理初嘛!”
陆振华听了,很不服气:“曾小姐这么好的女孩子你不喜欢,就老想着那个什么顾理初!等哪天找到他了,我非得去瞧瞧他不可。我倒要看他有什么魅力,把你迷成这样!”
陆新民心平气和的解释道:“他这个人倒是没有什么魅力。就是我瞧着他怪顺眼的——我见了他就高兴。”
陆振华没再搭话,心想看来自己和爸爸的计策似乎是濒临失败了。不过这事儿可怪不得曾小姐,人家一个女学生,家境又不好,当然不能够很好的打扮了。说来说去,还是大哥这边儿的毛病!回到家中,他趁人不注意,钻进陆选仁的书房内,嘁嘁喳喳的汇报了好半天,陆选仁听了,也是无计可施。
如此又过了几天,陆新民对曾婉婷的兴趣已经丧失殆尽,也不再与他们同行出去游玩。陆家见了,不过有些失望而已,曾家那边却很受了一场大打击,曾锡尧回家后,便被他母亲逮住唠叨:“婉婷那孩子是有些死板的,不过还可以把婉容婉月介绍给陆家大少爷嘛!实在不行,还有婉玉呢!”
曾锡尧听了,嗤之以鼻:“我的个老娘,你也歇歇吧!婉玉年底才十二,那陆新民上个月可是连三十周岁的生日都过了!”
曾太太听了,并不生气,只是感叹:“本以为婉婷是个有福气的呢!谁知竟也没入人家的眼。唉!”
曾锡尧却依旧不以为然:“你以为陆家真能有千秋万代的富贵吗?我听人家说,现在欧洲那边德国已经连连败退了——同你讲你也不懂,总之到时一旦日本败了仗,陆选仁就是大汉奸,可是要杀头的罪过呢!”
曾太太低头坐了,开始打一双毛线袜子:“我不懂,我只知道外人见咱们曾家住这样一所大房子,不晓得怎样阔气,其实今冬买煤的钱都没有着落!”
沈静走到顾问处的门口,先是敲门,见无人回应,便隔着木门上方的小玻璃窗,向屋内望了望。
屋内是按照一般的办公室规格陈设的,整齐的摆了两排老式办公桌,窗台上还放了一盆兰花,看起来很有几分清幽气象。正是中午时分,大概里面的日本人都去外面吃午饭了。他用手最后推了下房门,同时心想既然来的不是时候,那就下午时让林秘书再送一次好了。
然而就在他伸手推门之时,那门忽然无声无息的开了。他一股力道收不回来,一头就向房内扑去,正好把春山少尉给压在身下——他倒是不重,然而春山少尉猝不及防,在被压倒时一头撞到了桌子腿上,痛的噢了一声;再一个就是他手里本来是端着一个大茶缸子的,这下也全扣在了沈静的背上,顿时便淋淋漓漓的湿了一大片。
原来这春山少尉是一直在办公室内的,沈静从玻璃窗外向内窥视时,他刚巧正靠墙走过来准备开门。只因他个子实在矮小,沈静匆匆扫了一眼,居然没有发现他,结果酿成了这样的惨剧。当下二人哼哼哎哎的爬起来了,春山少尉一手揉了头,一边结结巴巴的问道:“沈主任,你的,什么事?”
沈静扭扭脖子跺跺脚,确定自己无碍之后,方把手里一直捏着的一份文件递给他:“这是给松原顾问的公文。”
春山少尉接过来看了看,转身放到桌上,回头又问:“你,还好?”
沈静上下打量着他,忍不住又要笑:“我很好,就是有点湿。我现在要回家去换衣服,如果下午松原顾问找不到我的话,就让他等到明天再说。”
说完,他果然出去招呼司机,真格儿的回家了。这时外面正飘着毛毛雨,天上又隐隐的打了闪电,他坐在车里,心里盘算着或许下午就在家里休息休息,保护身体是要紧的。
从特工分部到沈公馆,坐汽车的话,顶多只要三分钟。然而就在汽车行驶到一分半的时候,忽然天空一个炸雷,接着好像天庭发了大水一般,那大雨点子就噼里啪啦的浇了下来。在深秋季节而下这样的雷阵雨,可是异常的事情。沈静下车之后,虽然旁边有人撑了伞,但那大风夹了雨点,依旧立刻就把他周身给打了个精湿。
他拖泥带水的从院门口往楼内跑,忽然就听见旁边有人大喊沈先生,觅声一望,只见顾理初站在黑漆栅栏旁,浇的落汤鸡一般,正向自己招手呢!他赶忙转了弯,不耐烦的且走且骂:“小兔崽子!你在这儿洗澡呢?”
直到走近了,他才惊讶的发现,原来顾理初的一只手腕不知被谁用草绳绑到了铁栏杆上。他大概也是狠挣了一会儿了,那手腕的皮肤被磨的通红。
“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一边去解一边问,哪知那绳子是紧紧的系了个死疙瘩,又泡了水,根本就解不开,还是身后的一个保镖掏出刀子,才把那个结扣给硬割了开。顾理初收回手臂,一只手握住红肿的手腕,哭丧着脸告诉他:“荣熙骗我!是他把我绑在这儿的!”
沈静回头看看门口的便衣警察,知道没有自己的允许,他们是不敢踏进院内的;便又转口问道:“阿妈呢?”
“阿妈昨天就说过了,今天告假,没有来。”
沈静一手拉了他:“进去再说!当心浇出感冒来!”
在楼内的小客厅里,换好衣服的顾理初坐在沙发上,一面用干毛巾擦着头发,一面抽抽搭搭的边哭边向沈静告状:“他让我闭上眼睛把手伸过去,说要给我一个好东西。结果他不但绑我,还往我手里塞毛毛虫!然后他就走了。我一直站在那儿,站了好久。”
沈静看他哭的眼睛都红了,知道他是受了个大捉弄。心里也很气不平,问道:“什么荣熙?隔壁家的?”
顾理初放下毛巾,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是隔壁家的小孩。”
沈静想起来了:“哦……就是那个……我知道了!”说到这里他走过去想把顾理初拉起来:“你个没有用的货!我带你去教训教训那个小鬼!”
他是要拔刀相助的,哪知顾理初却向后瑟缩着躲了一下:“我不想去。我不想看见他。”
沈静朝他的背上拍了一巴掌:“你怕什么?有我呢!”然后一把抓了他的衣领,把他生生的扯了起来,连推带搡的弄出门去。
沈静早在搬来之前,就已然打听好了左邻右舍的底细。他晓得这荣家先前是搞证券外汇的,上海沦陷后便同一般的商人一样,韬光养晦的蹲在家里吃老本,并无可惧之处。所以一路顶了大雨,气势汹汹的杀奔进去。看大门的老头子还想过来问一句,结果被他一脚踢了个跟头。
他揪着顾理初,直走进荣家的楼内。正所谓冤家路窄,迎头便碰上了正在疯玩疯闹的荣熙。那荣熙毕竟是个小孩子家,看见一个面色铁青的陌生男子揪着顾理初闯进来,暗叫不妙,扭头就想跑。哪知家中的阿妈们一见沈静进来时,就晓得小少爷肯定是又惹了新祸了,赶忙上楼去搬救兵。所以荣熙转身向楼上还没跑两步,便与他父亲迎面碰了个正着。
沈静毫不客气的先在沙发上坐了,然后打量那荣熙的父亲。这父亲看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细高挑的身材,不但模样俊俏,而且衣饰摩登,一副养尊处优的花花公子做派。只见他并不理睬自己那惊慌失措的儿子,反倒是一路悠然的走到了沙发前,派头十足的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对沈静一笑。
沈静见他坐了,便也不寒暄客气,先将站在一边的顾理初扯了过来,把荣熙的那件恶作剧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然后就质问道:“荣先生,我现在倒要听听你的见解了,我这个小兄弟脑子不好使,可禁不住令郎这么捉弄!”
然而那荣先生听后,脸上流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终于还是苦笑着没有说话。这时旁边的阿妈低声说道:“这位先生,我们家老爷……那个……不能说话!”
沈静扭头直问到那阿妈的脸上去:“哑巴?”
阿妈很为难的点点头。
沈静又把脸转了回去:“我不管你是个什么,没有说哑巴老子就活该养出混账儿子的!”说着他又把顾理初的衣袖撸起来:“你看他这手腕给勒成什么样子了?他妈的,要不要把你们家的这个小崽子也挂到房梁上勒一勒啊?”
荣熙听到这里,觉得自己那父亲是个样子货,不足以御敌。便忍不住开口道:“谁让他傻了。我骗别人怎么就没成功呢?”
不想他话音未落,旁边的样子货忽然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到门边,抄起衣帽架上的手杖就向他扔了过去。他吓的尖叫一声,扭头就往楼上跑去。
结果是,他在前面逃,他父亲在后面追,沈静坐在沙发上,就听见头顶上的楼板咚咚咚的响,一会儿荣熙从走廊里面窜出来了,一会儿是他父亲从楼梯上三步两步的跳下来。沈静本拟着看一场训子的好戏,顺便给顾理初出出气。然而等了许久,只看见荣家父子两个跑的一头大汗,仿佛是运动会上跑马拉松一样,然而依旧锲而不舍,逃的坚持逃,追的继续追。便终于忍耐不住,起身要走。顾理初跟在他后面,怯生生的还问:“你不说要和他父亲谈一谈吗?”
“我谈个屁!他们两个跑的像兔子一样,我跟谁谈去?!走,回家睡觉!”
这个下午,沈静和顾理初抱成一团,倒的确是睡了个长长的下午觉。直到傍晚时分方起了床,正巧那时天也晴了,一片晚霞分外灿烂。沈静看了,莫名的就觉着心里很愉快,又想阿妈今天不在,便带着顾理初出去吃了晚饭。吃完晚饭,又顺便去公园里走了走。
然而无巧不成书,偏巧这天,陆振华和曾锡尧串通了,又百般的撺掇了陆新民出来同他们一起去西餐馆子吃晚饭,同座的自然也有曾婉婷。陆新民见曾婉婷穿了一身玉色旗袍,配着浅色皮鞋,又剪了个时新样式的发型,倒觉着顺眼了许多,便不再那样爱答不理的。陆振华以为他大哥回心转意了,终于看出了曾小姐的闪光点,就也跟着快乐。四人其乐融融的吃了顿饭,之后就近去了公园,却是陆新民和曾婉婷走在前面,陆振华与曾锡尧远远的跟在后面,身后又尾随着几名便衣警察,为陆家两位少爷保镖。
这陆新民吃饱喝足了,走在一池碧水之旁,眼见那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上,点点碎金般闪烁不住,景象很是美好。身边这位佳人又小心翼翼的同自己聊着天,心里就很是平静。不想沿着池畔转过一个弯后,忽然发现前方站着两名男子,其中一人乃是沈静,正笑嘻嘻的说着什么,至于另外一人……烧成了灰他都认得骨头!
“顾理初!”他大喊一声,然后不等对方回应,便几大步跑了过去,一把搂了顾理初的腰,把他抱起来就要高兴的转圈。哪晓得池畔都是石子路,地面崎岖,他转身时正好左脚绊到了一块凸起的大石上,当即一个踉跄,手上一时没抱紧,竟就着那个惯性,把顾理初扔进了旁边的碧水池里。那池子表面看起来清清澈澈的,其实下面全是污泥,又有荷花根子牵牵绊绊,而顾理初本来正在专心致志的听沈静讲话,不想冷不防的被人从岸上摔进水里,毫无准备,又不会游泳,顿时就往泥里陷了去。陆新民见状,衣服也没脱,扑通一声跳进池子里,便要去救顾理初。留下沈静在岸上,就听见远远的有人在叫:“来人啊……我哥哥杀人啦……我哥哥又自杀啦……”却是陆振华的声音。
原来陆振华自从上次陆新民开车撞死人之后,就老提防着他犯病伤人。如今见他毫无预兆的就冲上去把个男子扔进水里,以为是又发疯了,就很紧张,哪知随即便看到他自己也跳下去了,以为他这回疯的连命也不要了呢,当即吓的魂飞魄散,一面喊一面就往沈静那里狂奔。幸而身后的便衣警察动作更快,脱衣下水,利利落落的就把池中二人给托上了岸去。
第29章
陆新民像只泥猴儿似的坐在岸边,一手撑地,目光炯炯的瞧着顾理初,一言不发。
顾理初坐在他旁边,他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溺水给吓到了,先是怔怔的对着水面发呆,然后回身去找沈静,像只猫似的轻声叫道:“沈先生……”
沈静很镇定的走过来,先是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掏出块手帕给他擦掉了脸上的几点泥水。平时他见了陆家兄弟,真是捏着鼻子也要上来敷衍寒暄两句的。然而今天他异常的很,不但脸色阴沉,而且陆新民就坐在他跟前,他也是全然不理会。只对着顾理初柔声哄道:“这不是上岸来了吗?咧嘴干什么?又要哭鼻子了?不怕不怕,阿初乖啊……”
他正絮絮叨叨的安慰着顾理初,冷不防旁边的陆新民忽然开口道:“你们两个怎么又混到一起去了?”
顾理初扭头看了他一眼,泪眼婆娑的低下头,一手撑地就要起身。嘴里喃喃的自语:“我回家。”
陆新民眼疾手快的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回家?回什么家?谁的家?”
顾理初抽了抽鼻子,就是不肯同他讲话。
沈静笔直的站在后面,对着池畔的一株杨柳冷笑一声,心想自己在这件事上算是没走眼,小傻瓜是个有良心的,自己没有白养他一场。正是得意的时候,不想那陆新民却忽然回过头来,瞪着他叱问道:“你笑什么?”
沈静后退一步,笑微微的答道:“我哪有笑啊,大少爷?”说完他把脸扭开,“扑哧”的又笑了一声。
他这种行为,看起来似乎介于挑衅和玩笑之间,若是正常人受了这个,大概顶多是心里不痛快而已,未必会真的好意思翻脸。然而陆新民这人敏感之极,见他鬼头鬼脑的不住嘻笑,登时就一股气涌上心口,也不管顾理初了,一骨碌站起来抓了沈静的衣领,挥拳就要打。旁边的陆振华一见,晓得这回怕是真要出事了,赶忙冲上来隔在二人中间,口中大声嚷道:“别打别打……沈静你快走,我可拦不住他……”话音未落,已经“啪”的一声,挨了他哥哥一个嘴巴。沈静这时见陆新民抓了自己的衣服死命不放,心想这小子如果真发了疯,十个我也不够他打的,还是走为上策,逃命为好。思及至此,他赶忙解了衣扣,然后一转身伶伶俐俐脱了西装上衣,穿着衬衫跑到顾理初身边,扯了他就逃。他那汽车正停在不远处的一株树下,司机见到他忽然同陆家大少爷打了起来,便赶忙开了车门,又发动汽车,准备随时撤退。沈静拉着顾理初跳上了车,眼看着那边陆振华还在池畔大呼小叫的抱着陆新民,便砰的一声关了车门,指挥司机道:“回家!”
回了家后,沈静依旧没有闲着,他先打发顾理初去洗澡换衣服,然后自己抄起电话听筒,先是眼望着天花板盘算了一会儿,然后方慎重的拨了号码,电话响了三声,有人接了起来,乃是陆家的管家老吴。
“我是沈静,陆先生在吗?”他很和气的问。
老吴一听是他,便不加盘问,很痛快的找来了陆选仁。
沈静在陆选仁接电话前的这一小段空档里,用力的清了清喉咙,伪装出一种嘶哑而忧郁的声音出来。
他就以这样的声音,同陆选仁讲述了方才的奇遇——他可是实话实说的,一点水分也没有掺杂。然而如此也已经足够了。陆选仁在那边一听,第一反应就是自家的大儿子又发疯了,并且还试图打沈静。发疯自然已经是够糟;而沈静那样的孱弱,也是禁不住他那拳脚的。
“唉,唉……”陆选仁在电话里连叹了两口气:“阿静,那男孩子还在你那里吧?”
沈静咳了一声,以一种很为难的腔调吞吞吐吐的答道:“是……是的。我看大少爷的情绪太激动,就把他又给带了回来。”
陆选仁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方开口继续说道:“你今晚带那男孩子来一趟,新民既然知道了他的下落,恐怕是一定要见见他的。”
沈静答道:“是,我知道。他正在换衣服,一会儿我就送他过去。”
“尽快来吧,我还有点话要当面同你讲。”陆选仁说到这里,便挂断了电话。而这边的沈静手握听筒,却若有所思的发起呆来。
顾理初换好衣服后,下楼走到沈静身边,安安静静的坐在了沙发上。
他这一坐,沈静才骤然醒悟过来,他立刻放了听筒,然后紧贴着顾理初也坐了下来,笑道:“今天可是够热闹的。你也看到陆新民的样子了吧?”
顾理初低下头,慢慢的系着衬衫的袖扣,不说话。
沈静这才想起来,好像顾理初已经有好一会儿没有开口了。再看他那脸上的表情,也说不上是惊恐还是悲伤,显然,他也是有心事的。
沈静盯着他瞧了半晌,渐渐的立了眉毛:“阿初……”他轻轻的推了他一把:“你是不是不愿意同我回来?”
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还是堪称温柔的。
顾理初摇摇头:“不是。”
沈静站起来,对着顾理初上下审视了一番,然后忽然就扬起手,照着他的头便是狠狠的一巴掌——不敢打脸,怕落了痕迹,一会儿让人瞧出来。
“不是?那你现在在想什么?怎么?舍不得那个疯子了?我现在为了你,连前程都不顾了,你知不知道?!说!你这是想什么呢?告诉我!”
顾理初被他打的一晃,愣头愣脑的抬起一只手捂了头。又疼又怕的,强忍着不哭出来:“我没想什么。”
沈静见他不肯说实话,便伸手抓了他的衬衫前襟,鼓足力气把他拖下沙发推倒在地,然后转身在客厅内来回走了两步,发现四处都被那阿妈给收拾的干干净净,只有墙角处一把椅子上搭了几件半脏的衣裤,便过去抽出了一条皮带。他握着铜扣一端,用力的甩了一下,觉着还算合手,便走回顾理初面前,气势汹汹的继续逼问他:“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给我说实话!”
顾理初被他吓的连哭都不会了,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的望着他,嘴里轻声重复着:“我没想什么……没想……”
沈静望着他,心里其实是有些茫然的,而且空空荡荡,就只剩下愤怒和伤心。
“这傻东西肯定在惦念那个姓陆的疯子呢!”他想:“先前他就喜欢那个疯子,那疯子把他撵到大雨里坐着,他都一句怨言也没有。我那时也无非只是打了他几顿而已,结果他见我就像见了鬼似的……我白养他、白疼他了……我还想着跟他长长久久的过下去呢,他妈的!连个傻子都看不上我!我除了没有一对好爹娘之外,什么地方比别人差?”
沈静的脑子里好像被塞进了一团枝枝杈杈的干草似的,扎的他脑仁疼。动作却快过他那乱糟糟的思维,皮带夹了风,唰的一声抽下去,隔着衣服打在顾理初身上,痛的他啊了一声,随即却捂了嘴,不敢出声,更不敢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