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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幼棠向后靠过去,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神情平静,没有说话。
阮明志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没人逼他,他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他时常想要抱着虞幼棠一起去寻死——反正活着分不开,留在虞家又根本谈不上前途,那干脆死掉算了,免得还要受家庭误解和良心谴责!
虞幼棠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把仆人叫过来,命其出门给天津的虞光廷发一封电报,想要得知对方是否回来过年。
照理说是应该回来的,毕竟老父还好端端的活着。可他要是不回来,虞幼棠也不惊诧。其实他现在也有些牵挂这个弟弟,可理智上又知道自己牵挂不起。
待仆人领命而走后,阮明志拎出药箱,想要给虞幼棠注射营养针。哪知针头刚刚刺入手臂血管,虞嘉棠忽然来了!
虞嘉棠现在的头脑,介于疯子和白痴之间,有时又要做出种种幼儿举动,简直让人捉摸不透。他这两天不知怎的忽然记忆起了虞幼棠的身份,天天闹着要儿子;仆人若是敷衍阻拦他,那他就大闹不止,能把一幢楼都折腾的鸡飞狗跳——他身体好,虽然如今也有了点年纪,可是终日好吃好喝的养息着,几乎拥有着运动健将的体魄。
虞幼棠不愿和病人相见,但心里也可怜这父亲,时常会派人过去监看,将虞嘉棠收拾打理的好人儿一般。
此时虞嘉棠进了房,不知怎的那么狂喜,夹着寒风就冲到了虞幼棠面前,也不说话,低头捧住对方的脸先胡亲了两口。虞幼棠动弹不得,就觉着他父亲那嘴唇冰凉的滑过自己那面颊,不禁也跟着打了个冷战。
“爸爸你不要动……”他好言好语的轻声劝道:“小棠在打针。”
虞嘉棠这回看到了虞幼棠果然是挽起了一边衣袖,而一根雪亮的针头就刺进了那雪白的皮肤里。
“哦!”他恍然大悟的点头:“哦!小棠又生病啦!”
虞嘉棠这回直起身来,自行脱了外面的大衣——他虽然如今是从不出门了,可是依然按季添置新衣,打扮的蛮漂亮,花白头发也梳的一丝不苟,看正面还是个摩登先生,看背影也是个摩登老太爷。
虞嘉棠仿佛是很喜欢这个小院儿,因里面房间全是相通着的,所以他就快活的在其中穿来穿去。他生的比两个儿子都要高一点,挺大个子晃来晃去,是个让虞幼棠和阮明志都很心惊的危险份子。
阮明志果断的终止了注射,又轻手俐脚的赶忙收拾起那一套家什,怕被虞嘉棠抢去玩耍。而虞嘉棠见儿子打完针了,就大踏步的走回来,不由分说的开始把虞幼棠从沙发椅中往外拉扯——他大概还以为儿子是个小男孩,弯腰将手插到虞幼棠腋下,他试图把对方托举向上。而虞幼棠在父亲这里是毫无还击之力的,阮明志跃跃欲试的在一旁盯着,时刻准备着把虞幼棠从这老爷子手中夺出来!
虞嘉棠真把虞幼棠举起来了。
虞幼棠歪着脑袋委顿在父亲手中,是又无奈又悲伤的神态。而虞嘉棠寂寞的笑喊着“小棠”,随即又一扭身转了一圈,险些把虞幼棠给甩了出去。
这回阮明志无论如何忍受不了了——他上前两步一手搂住了虞幼棠的腰,一手托住了虞幼棠的胸口,抢瓷器似的小心用力,嘴上还跟着解释安抚:“虞老先生,您不要这样闹,他会头晕的!”
虞嘉棠的眼睛里看不到别人,他根本就没有听到阮明志的言语。很执拗的将虞幼棠搂抱在了怀里,他力大无穷的向后一挣,而后就自顾自的拖着虞幼棠坐进了附近的沙发上。
虞幼棠那脸都青了,闭着眼睛依靠在父亲胸前,一动不动的只是喘气;方才虞嘉棠转那一圈让他头脑震荡,现在这太阳穴处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然而虞嘉棠是独自占据一个世界的,对外面的一切反应都毫无意识。他想儿子了,而儿子就依偎在他的胸前,于是他便不管不顾的去亲吻虞幼棠,用手上下摩挲对方的手臂后背。
“小棠,叫爸爸啊!”他快乐的呼喊:“我是爸爸!”
虞幼棠的额头上渗出了虚汗,昏沉着低声答道:“爸爸……我要去躺一会儿,我很不舒服。”
虞嘉棠竟然能够听懂儿子的话了,当即起身拖着虞幼棠在房内转圈:“爸爸带你去睡觉……睡觉睡觉,床呢?”
阮明志蓄谋给虞嘉棠扎一针镇定剂。因为虞嘉棠近来进入亢奋期,已经是很不听话了。
然而未等他找到机会出手,虞嘉棠已然把虞幼棠扔到了卧室床上。他是诚心诚意要带儿子睡觉,站在床边就开始脱衣服。
把自己扒的只剩下一条裤衩了,他又去撕扯虞幼棠的衣裳;虞幼棠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头脑中一波一波的眩晕着,同时胸中烦恶,心脏也跳的又轻又快。
幸而虞嘉棠跳上床来展开棉被,当真是抱着虞幼棠睡觉了——说睡就睡,方才还那么精神呢,不久后就打起了高低起伏的呼噜。
睡觉也不成!
阮明志还是上来给虞嘉棠注射了镇定剂,而后命人为他重新穿戴好了,连抬带抱的运回了住处。
为虞幼棠重新盖好了被子,阮明志关上房门坐在枕边,深深俯身和对方面颊相贴了,结果发现虞幼棠面红耳赤的在发热。
向下蹲在了床前,他眼睁睁的凝视了虞幼棠——虞幼棠虚弱但不枯瘦,皮肤是鲜嫩水灵的,从里向外透出病态的红晕来。
阮明志托着下巴,忽然笑了,因为觉得虞幼棠真好看,随即他又想到虞幼棠现在是个半裸状态,棉被下面的身体是衣衫不整的。
这让他心猿意马的站了起来。围着大床烦躁不安的绕了两圈,他忍无可忍似的最终在床尾处跪下,把手插进了棉被之中。
摸索着握住了对方的一只脚,他像吸足大烟似的长出了一口气,同时觉着自己很恶心。

第22章 新年前夕(二)

在新年的一月份里,虞嘉棠变得迟钝而木讷起来,不再吵着要见儿子了。
虞幼棠对此很感庆幸,开始生出闲心来准备新年事宜——明年正是他的本命年,他记得自己十二岁那年接连生了几场大病,险些夭折,故而对此十分重视,生怕自己在这一年中会再遇波澜。
然而他尽管心里重视,可是落实到行动上,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是按照习俗,给自己从里到外的置办了几身红衣裳——非常红,连裤衩汗衫都是红丝绸制的。
除此之外,他又另外在成衣店里订制了一件大红缎面的狐皮袍子——照理说,其实枣红的更合适,既喜庆,瞧着又不那么刺目,男人穿了也不突兀;不过虞幼棠生平最爱浓艳色彩,这回正好借着本命年的由头,穿两天大红衣裳过一过瘾。
他饶有兴味的期待着新年,不想新年未至,他先等来了一叠子账单。
账单是从天津用快信邮过来的,外人不知道虞氏兄弟分了家,还按照老例,把账单往北平虞宅邮寄。虞幼棠知道自己那弟弟穷,心想若是这帐在五千以下,自己就默不作声的替他还上算了。
坐在沙发上一封封的撕了封口,他发现这信件的来历五花八门,从皮鞋店到跳舞场乃至饭馆子,应有尽有;而一张单子一张单子的心算了数目后,他气的差点厥了过去!
想要替虞光廷堵上今年这个窟窿,他大概得卖房!
虞幼棠默不作声的在沙发上哆嗦了半天,后来觉着心绪渐平了,这才把那单子尽数塞回信封,又让仆人拿来一只牛皮纸糊的大口袋,将其全部装了进去。
仆人拿着那只大口袋出门奔邮局,把它邮寄回了天津虞公馆。而虞幼棠独自灌了半瓶白兰地,痛心疾首的佩服自己英明神武,快刀斩乱麻的和那混账弟弟分了家!
这账单抵达天津之后,虞光廷当如何处置,这就是北平虞幼棠所不能知晓的了。如此过了半个月,他并没有听到虞光廷横尸街头的消息,便想这弟弟虽然败家,但也不是一无所长,竟然能撑着不向自己求援——不过他又能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钱来还债呢?
就在虞幼棠迷惑之际,阮明志决定回南京过年了。
在阮明志离去的头一天晚上,虞幼棠趴在床上问他:“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阮明志坐在一旁,正很小心的为他按摩肩膀;听闻此言他怔了一下:“我不想回来了。”
虞幼棠沉默片刻,后来“哦”了一声。
这时阮明志忽然又开了口:“我一定回来!”
虞幼棠侧脸枕了手臂,低声说道:“好。”
阮明志停了动作,俯下身去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是不是舍不得让我真的走?”
虞幼棠闭着眼睛微笑了:“是。”
阮明志双手撑在枕头两边,低着头好像是要咬虞幼棠一口:“我要是离开久了,你是不是……是不是也会想念我?”
虞幼棠收敛了笑容,认真而又不假思索的答道:“想。”
阮明志骤然间快活起来,撅嘴在虞幼棠的脸上亲了一下,他直起身来清清喉咙:“我给你唱一首歌,好不好?”
虞幼棠睁开眼睛望向他,仿佛是很觉好奇:“好。”
阮明志后退两步站在了屋子中央,又伸手扯了扯衬衫领口——他本来就生着一张严肃冷峻的面孔,如今一紧张,瞧着更加气势汹汹了。
嫉恶如仇的立正挺直了腰板,他红着脸咳了两声,而后郑重其事的面向前方开了口,声音低沉浑厚的唱出了一串外国话:“克贝拉扣萨——厄纳哟勒纳塔厄叟嘞……”
平心而论,他这嗓子不错,只是神情不善,仿佛怒火满胸膛一般,唱的义愤填膺。虞幼棠看他气哼哼的曼声歌唱,自己想笑又不敢笑,真是憋的脸都红了。
幸而这歌不长,一曲完毕之后,虞幼棠强作镇定的问道:“这歌听着有一点耳熟,叫什么名字来着?”
阮明志盯着他答道:“我的太阳。”
虞幼棠把脸埋进枕头里:“唱得很好——我渴了,想喝点温茶。”
阮明志没有多想,径自出门去找半热不冷的温茶;而虞幼棠眼看他的确是关上房门离去了,就扯起被子盖到头上,在一片黑暗中爆笑起来。
阮明志在第二天订了去往南京的火车票,第三天他收拾停当,拎着个硕大皮箱上了路——并不是打算一去不复返,他那箱子里装的乃是北平土产,是要带回去送给父母尽孝的。
阮明志刚走,金光耀又来了——来看看虞幼棠,没别的事情。虞家人口少,过年没意思,金光耀有心让虞幼棠到天津去,可又知道金茂生对这病秧子一直有点嫌,纵是到了天津,也绝不能够一起过年。
年前事务总是格外多,金光耀在虞宅住了五六天后也便回了天津。
虞幼棠没有得到虞光廷的消息,也不知道这弟弟到底要不要回来过年,正是这样不上不下的悬着心时,在腊月二十九这天下午,盛国纲忽然提着礼物来了!

第23章 登门之始

盛国纲携带着一只五颜六色的铁皮圆筒,前来虞宅拜访。
筒子里面满满登登的装了外国糖果——这是他从洋行里购买回来的,糖果本身当然是没什么稀奇,不过这筒子外面的图案比较新颖,是白地儿上点缀着小彩鱼,瞧着又干净又美丽,倒是怪有点儿意思的。
他在这新年礼物上很是花费了一些心思——金玉古董是不合适的,虽然值钱,然而不伦不类;至于其它的吃喝穿戴,对方又绝不缺少;思前想后的忖度许久,他就夹着这么一筒子外国糖登门了。
虞幼棠所居的房屋温暖太过,让他甫一进门便出了一身透汗。虞幼棠是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让仆人给他拿冰镇汽水过来解渴降温;他茫茫然的连喝了两瓶,而后一鼓作气的打了四五个嗝儿——声声响亮,打完之后他自己都懵了。
虞幼棠,因为近来心情不错,所以笑的格外诚心诚意:“盛先生,我这里热,你把外面衣裳脱了吧。”
盛国纲出师不利,幸而不是那种脸皮薄的易羞之徒,还能强自保持泰然。起身刚要脱下外面大衣,他忽然发现自己腋下还夹着那个铁皮圆筒。
盛国纲就觉着自己这脑袋里嗡嗡乱响,深悔当初自己不该喝那两瓶汽水,搞得如今方寸大乱,一步接一步的出丑!
他动作未停,还是先脱下了厚呢大衣。
他身体好不怕冷,大衣里面就是衬衫配着绒线背心——衬衫是雪白的,绒线背心是天蓝的,瞧着又洁净又柔软,让人联想到一位很讲卫生的大号童子军。
这回重整身心坐回原位,他把那个铁筒拿起来放在腿上,一边抠那上方的圆盖一边对着虞幼棠笑道:“是糖。你肠胃不好,我不敢乱送你东西吃,不过糖果总是没有关系的……”
虞幼棠微笑着认真点头,仿佛是对筒中内容十分期待:“盛先生,多谢你。”
盛国纲咬牙切齿的抬头对着虞幼棠发笑——手上抠的正在用力,他没法笑的好看。
盛国纲好一顿抠,硬是没能抠开那个大圆盖子。
他窘的简直要落泪:“这个……没想到封的这样严密……”
虞幼棠这回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的劝阻道:“盛先生,放下它吧,我现在又不急着吃。”
盛国纲搂着铁皮筒子,一脸不甘心的悲愤神情:“这东西……我没想到……”
虞幼棠怕他恼羞成怒,再对自己这里产生了恶劣印象,便起身绕过茶几走到他面前,弯腰伸手作势要去夺那铁筒,同时又玩笑道:“说好是送给我的,不许你再搂着它不放。”
盛国纲不敢忤逆他的意思,果然顺势松开了手,然而虞幼棠双手捧住那铁皮筒子,使足力气将它运回了自己那一方。
盛国纲连着出乖露丑了两次之后,反倒是渐渐镇定下来了。而虞幼棠也不多提其它,只问了两句闲话。盛国纲早有准备,这时就侃侃而谈,只说自己来北平是有公务,如今公务已毕,他闲来无事,正好顺路过来探望虞幼棠。
虞幼棠向后仰靠在沙发上,听到此处便垂下眼帘微微的笑:“真是的,没想到盛先生这样挂念着我。”
盛国纲也是笑:“没办法,实在是等不到春天了!”
房间中此刻也并无旁人,虞幼棠一动不动的端坐着,轻声评论道:“你这公务的时间不对,偏赶在了年尾,现在又挤时间来看我,岂不是耽误了你明天回家过年?”
盛国纲竖着耳朵就等他这句话:“这要放在旁人身上,自然是个问题;可在我这里是全没有关系的。我是单身汉,家里上没老下没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过年。”
他一说出这个话,那虞幼棠就没有退路了,只好顺水推舟的挽留道:“既然如此,盛先生也就不要急着走了,留在我这里过新年吧。”
盛国纲毫不推辞,只以迟疑语气说道:“可我毕竟是个外人……过年期间,怎好搅扰贵府呢?”
虞幼棠看出来这盛国纲是有备而来,决计不肯走了,无奈之下索性做一个好客的主人,万分温和的笑道:“这有什么,你是单身汉,我这里是两个单身汉,大家在一起,倒还热闹些。”
盛国纲哈哈一笑,不走了!
盛国纲在目的达到之后,一身轻松,竟然还活泼了起来。自作主张的起身做了转移,他在虞幼棠身边挤着坐下了,继续研究那铁筒的构造,同时态度温柔的同虞幼棠闲聊不止,偶尔扭头向对方一笑,仿佛两人已有十几年交情一般。
“我在天津一直想着你。”他对着铁筒子说道:“你信不信?”
虞幼棠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我一介病夫,在这世上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何德何能……”
盛国纲停了手,转过脸打断了他的话:“你信不信?”
虞幼棠笑着叹了一口气:“信。”
盛国纲这回心满意足的一笑,觉着自己和虞幼棠之间还是有一点默契的。
然而虞幼棠随即就又戏谑着补充道:“你能买回这样一筒看到吃不到的糖果,眼光一定不好,所以我信你想我。”
盛国纲苦笑着低下头,指甲缝都扒红了:“你就损我吧!”
盛国纲在晚饭后去了厨房,用一把菜刀撬开了铁筒盖子——原来店家为了保证密封,在那圆盖子上刷了一点胶,非得用上工具才能将其启开。
可惜此时虞幼棠已经回房入睡了,没能看到他这成果。
盛国纲的客房是刚刚被收拾出来的,就在虞幼棠那卧房的对面,中间隔着院子。盛国纲站在窗前回想往事,就发现今天自己好像是专程过来丢人现眼的——幸好虞幼棠并不是那种尖酸刻薄的人,兴许不会放在心上。
前方是一片漆黑,虞幼棠想必是正在熟睡。盛国纲认为自己若是不做长远打算的话,那现在真可以摸黑溜到对方那里去——虞幼棠不会比一只猫更有力气,一个吻就可以堵住他所有的声音。
可盛国纲想到这里,忽然又心痛起来——窒息着的虞幼棠该有多么难受啊!
他是不能对虞幼棠用强的,他舍不得。虞光廷那么一个健健康康的好小子,初经此事时还要痛的鬼哭狼嚎;而虞幼棠这样一个一捏就碎的玻璃人儿,哪里又能禁得住呢?
盛国纲那满腔欲火忽然就退了潮,同时感觉虞幼棠很虚幻,自己也像是在发梦。

第24章 大年夜

常年驻守在虞宅的人物,除了一痴一病两位光棍主子之外,那就只剩下七零八落的些许仆人。虞幼棠虽然痛恨虞光廷挥金如土,然而每逢年节的时候,他对这弟弟也还是存有几分思念之情的。
虞光廷活泼爱闹,年下只要他在家,再怎么老实也能折腾出响动来,最擅长的是腆着一张笑脸去向虞幼棠讨压岁钱——虞幼棠身为兄长,当然没有拿钱的义务,不过虞光廷没皮没脸的向他纠缠不休,他最后逃不过,总还是要在经纪上付出一些。
这些零碎喧嚣的琐事给虞宅增添了许多生命力,可惜今年虞光廷音讯全无,显然是不打算回来了。
虞幼棠对此颇觉失望,然而又无计可施,故而在大年三十的上午,他照例长睡不起,直到十一点多才睁了眼睛。
拥着棉被坐起身来,他倚着床头出神片刻,然后也没喊人,自己就披上衣服试探着下了床。刚要迈步前去洗漱,他忽然听到窗外响起了一片笑语。
这在虞宅是很少见的,他忍不住临时转向走去窗前,拉长袖口在蒙雾的玻璃上拭出了一小片透明区域。
偷窥似的向外望去,他很惊奇的发现院内一片整洁,先前攀爬在廊柱上的枯藤全被扯掉了,地面上扫净了残雪,也露出了本来的青砖面目。一个十几岁大的小杂役站在秋千座位上,颤颤巍巍的往那上方支架上拴一挂鞭炮——然而脚下一晃,小杂役当场就吓的大叫了一声。
盛国纲站在一旁仰头看着,这时就抬腿踢那小子的屁股,口中大声喝道:“笨蛋,你下来!”
小杂役好像已经和盛国纲很熟络了,一边往下跳一边气喘吁吁的笑道:“这脚下乱晃,根本就站不住嘛!您先生上去也是白搭啊!”
盛国纲瞧着个子那么高,其实动作起来更灵活,抬腿就踩上了秋千板:“放你娘的屁!让你看看老子的本事!”
小杂役也是在虞宅太寂寞了,这时瞧盛国纲就像大哥一样:“您先生是属猴儿的吧?”
盛国纲高举着两只手,一边系那鞭炮一边半威胁半笑的答道:“好,你个臭小子,我让你贫,你等老子下去跟你算总账!”
小杂役一听这话,就立刻嘻嘻哈哈的撒腿跑掉了。
虞幼棠对此情景很感满意,觉着盛国纲是补上了虞光廷的缺。他想好好过一个年,不求别的,至少要有点儿人声人气,至于是谁的声,谁的气,那就管不得许多了。
盛国纲在虞宅,很不见外。
他没烦劳旁人,亲自起早扫了院子,然后偶然间逮到了那个小杂役,就拎着对方和自己出门去买烟花鞭炮;而小杂役得了一笔不菲的辛苦钱,也随他跑的分外来劲儿。
除此之外,他还买回了一沓子红地儿洒金粉的小福字,在房内几乎所有的门板窗户上都倒贴了一张,营造出了一种粗制滥造的喜气。为了让众人能和这又红又金的福字保持一致,他还出手阔绰的大派红包,哄得虞宅上下仆人全部容光焕发。
这一切都是在虞幼棠熟睡之时进行完毕的,等虞幼棠洗漱穿戴后出门之时,所见的就是一个换了天地的新世界——四处都是花红柳绿的,自己那房门外面居然还贴了一张娃娃抱鲤鱼的年画!
虞幼棠觉得眼前这副情景太可笑了——又鲜艳又恶俗,两者合在一起,最后就凑成了一个有趣!
他在午饭时间,与盛国纲相遇在了餐厅中。
盛国纲虽然在昨日出了丑,不过经过了彻夜的休整,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那种羞愧的情绪早已无影无踪。和虞幼棠相对而坐了,他先是微笑端详了对方的神情,然后主动开口道:“虞先生,你总说让我不要客气,我听了你的话,就真没客气。你这房内收拾的太素净了,没有过年的样子,我自作主张的重新布置了一番,你看着还满意吗?”
虞幼棠捧着一碗粥,因为实在是想笑,所以简直无法正视盛国纲的眼睛:“好得很。”
盛国纲见他斜着眼睛望向桌面,表情似笑非笑的,脸上又泛了点儿红晕,便不由得一边心虚一边心动:“到底好不好?我当你是自己人,你可别不好意思批评我。”
虞幼棠用小银勺缓缓搅动了碗中的稀粥,强自镇定着望向了对方:“喜气洋洋,真的是好。”
盛国纲也觉着自己这一手干得不错,如今得了褒奖,就心中得意,盯着虞幼棠的眼睛压低声音说道:“我就是想让你高兴一点。”
虞幼棠含笑垂下眼帘,用勺尖挑起一点米粥送进嘴里抿了一下,然后向盛国纲微微歪了脑袋,小孩子偷偷传话似的轻声答道:“我很高兴!”
盛国纲大喜,美的要死,都要乐瘫了。
饭后这二人无所事事,便去那蒸笼一般的客厅中闲坐聊天。虞幼棠手里攥着一瓶酒,三言两语的就把话题引到了虞光廷身上:“盛先生,最近你有没有见过我家老二?”
盛国纲这才做出惊讶状:“对了,虞先生,我听说你们兄弟两个分家了?”
虞幼棠抬手按了按胸口,忽然觉着有点儿窒息,立刻连喝了几口酒:“兄弟大了,也该分家啦!”
盛国纲用手轻轻一拍面前的茶几,做老朋友掏心窝子状:“虞先生,我这人话糙理不糙——就虞二爷那种花销方法,如果没有你这做哥哥的支援,不出一年他就得要饭去!一年这都是往多里说了!前些天他被人逼着还账,拿着账单子过来请我帮忙——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能有多少面子呢?好说歹说才替他暂时顶回去了七万的欠款。这追债的刚一退下去,他就也跟着没影儿了!”
虞幼棠点点头:“原来是盛先生出手帮了忙——”随即他强咽下去了后面的道谢。
他和虞光廷已经是各立门户了,不能把麻烦再往自己身上揽。虞光廷欠了盛国纲的人情,那是虞光廷的事情,与自己无关!再说盛国纲定然也没少算计自家弟弟的钱财——一群乱哄哄的狐朋狗友!
咕咚咕咚又灌了两口酒,虞幼棠往后一仰,毫无预兆的睡过去了。
虞幼棠在年夜饭前醒了过来,这时仆人把虞嘉棠也给搬运过来了。
虞嘉棠最近好像是要冬眠一般,终日只是睡不够,而且毫无攻击力,谁都不认识了。虞幼棠根本不想让他出来见人,但是大过年的,盛国纲又知道他没死,所以连藏都藏不了。
他很不愿给盛国纲留下一种满门病患的感觉,然而盛国纲显然对此毫不介意,甚至对虞嘉棠表现出了十二分的亲热。他亲自把虞嘉棠搀到了首席坐下,然后又像逗小孩儿似的探头去问:“司令,您还认得我吗?我是国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