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国纲咽了口唾沫,忽然就柔和了语气:“你的生意都在天津,急着回北平做什么?”他靠在车厢墙壁上悠悠的笑:“虞先生,你务必要给我一个招待你的机会啊。”
虞幼棠抬手取下头上的薄呢礼帽,露出了一头乌黑锃亮的短发:“盛先生,你总是这样客气。”
盛国纲含笑注视着虞幼棠,许久过后才忽然反应过来,直起腰伸手要去搀扶对方:“你的包厢是几号?我送你去。”
虞幼棠一抬手臂:“不必……”他笑着转身推开旁边房门:“我就在这里,盛先生不用管我,请自便吧。”
盛国纲抬头看了看号码,然后志得意满的一点头:“好,好,我知道了。”
虞幼棠带着他那个随从进入包厢——随从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专门跟着来拎行李干杂活的,手脚干净利落。扶着虞幼棠在临窗的沙发椅子上坐下,他茫然四顾,不知道接下来该干点什么。
虞幼棠望着窗外,轻声说了一个字:“酒。”
男孩子立刻醒悟过来,蹲下打开了随身拎来的大皮箱——里面除了两件贴身的换洗衣物之外,一瓶一瓶摞的皆是白兰地。取出一瓶轻手轻脚的送到虞幼棠面前小桌子上,男孩子合拢箱子按上暗锁,而后使足力气将其拎到了角落处。
汽笛长鸣,脚下震动,是火车要开了。
虞幼棠面对着窗外渐渐移动起来的景致,一口一口的喝酒。酒精暖化了他了的血液,而他也就在这一派小小的火热中开始了思索。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虞幼棠手无缚鸡之力,不得不多存几分心思。
在火车开动的三十分钟后,盛国纲闲闲的敲响了包厢房门。小随从开门一看是他,就陪笑轻声道:“是您先生啊?”
盛国纲本来酝酿了一肚皮的欢声笑语,没想到劈面迎出来的却是一声蚊子叫,就不由自主的也噤了声:“我……我来看看虞先生。”
小随从堵着门并不放行,且用耳语般的音量告诉他:“我们大爷刚睡啦。”
盛国纲低头忖度了两秒钟,而后忽然伸手,缓慢而坚决的把小随从向一旁拨去:“没关系,我就是来看看他。”
小随从没见过这么自作主张的客人。怔怔的让开了一大步,他刚要开口阻拦,可盛国纲已经侧身从他面前挤了过去。
虞幼棠仰卧在包厢内的铁床上,双目紧闭,神情安然,呼吸匀称,看起来的确是在睡觉。
盛国纲嗅到了一丝酒气。俯身将一只手撑在了床上,他刚要出言呼唤,那小随从却是怯怯的走了上来:“先生,我们大爷……”
盛国纲不耐烦的一挥手,又抬头瞪了他一眼,从牙关中挤出两个字:“走开!”
小随从本是个老实孩子,如今见他突然显出一脸凶相,就不禁吓了一跳——可也不敢当真走开,只得不上不下的呆站在了当地。
盛国纲没敢贸然乱动。
一手抚到对方的肩膀上,他轻声唤道:“虞先生?两个小时的路途,你也要睡?”
虞幼棠昏昏沉沉的“哼”了一声。
盛国纲的那只手缓缓下移,捋过虞幼棠的整条手臂,最后就摸到了对方的左手——松松握住,小心翼翼的。
“虞先生,我还打算和你做一路的畅谈呢,怎么半小时不见,你就困倦成了这个样子?”他故意问的开朗坦然,其实手指悄悄用力,试探着在对方掌心上捻了一把。
虞幼棠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涣散,嘴角微翘,脸上闪过一丝慵懒笑意。
“不要吵我。”他耳语似的送出气流:“乖。”
然后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盛国纲盯着虞幼棠愣了半天——后来他讪讪的直起腰,就觉着头脸一起在发烧,并且认为方才那一幕很像是幻觉。
双手合十贴在嘴唇上,他要念佛似的呼出一口气来,而后整整衣领拍拍衣袖,梦游似的迈步离去了。
人走在狭窄的火车过道里,盛国纲的心却是留在了包厢之内。
“他和我说话了?”他那脑壳里仿佛是盛了半罐子岩浆,咕嘟咕嘟的冒出炙热气泡:“他让我“乖”?”
抬手摸了摸滚烫的脸,他觉着眼下这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随即又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他让我乖我就乖了?我怎么真的自己就滚出来了?”
盛国纲忽然有些恼羞成怒:“我他妈真怂!”
火车在两小时后准时抵达了天津。
虞幼棠哈欠连天的坐在床上,因为感到旅途颠簸,精神不济,所以咕咚咕咚又喝了一气白兰地。
他自觉着是酒气冲天,故而又特地找出一包留兰香口香糖,抽出一片叼在嘴里——只含了一半入口,也不正经咀嚼,单是用牙齿轻轻的咬,一边咬一边吮吸着外层的甜味道。
他不急着下车,火车外面人山人海的,他出去就能让人挤碎了。将那顶礼帽拿过来扣在头上,他把口香糖尽数推入了嘴里,而后又给自己带上了手套。
安安稳稳的坐了许久,他人也清醒了,身体也暖和了,正是感觉良好之时,包厢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一位斯斯文文的白净青年走进来,正是金光耀。
虞幼棠当即拄着手杖站了起来。
金光耀一言不发的停在了虞幼棠前方一米处。二人相视,不言不动。
如此僵持了两三分钟,金光耀终于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张开双臂做了个舞台动作,演话剧似的大喝一声:“哈!幼棠,亲爱的,我真想死你了!”
虞幼棠摘下帽子往地上一掼,娇声娇气的斥道:“滚开,你这负心短命的,我才不要见到你!”
此言一出,他俩一起大笑起来——原来前几年金光耀带着虞幼棠去看话剧,里面有这么一段台词,当时被那所谓明星演绎的十分肉麻,所以二人对这一问一答印象深刻,这些年过后依然牢记,时不时的就要拿出来排练一番。
金光耀且笑且走上前去,一边上下打量虞幼棠,一边抬手抚摸了对方的肩膀手臂:“路上累不累?冷不冷?”
虞幼棠微笑摇头,用手杖指了地面:“我那帽子。”
金光耀把自己头上的一顶花呢鸭舌帽摘下来为他戴上,然后弯腰捡起地上那顶礼帽扣到自己头上。连搀带扶的将手托在对方腋下,他笑的心花怒放:“走走走,我们回家去!”
第11章 抵达之后
虞幼棠和金光耀两人之间,有着十多年的交情。
金光耀的父亲在世时,是个很有些资产的买办,一度和虞嘉棠来往颇密,金光耀跟着他父亲跑,也就时常前往虞宅做客。他比虞幼棠年长了能有个四五岁,相貌一派斯文,旁人都以为这是个读书种子,其实他脾气霹雳火爆,不像其父,倒像其叔。
他仿佛从幼时起就很喜爱虞幼棠,那时虞幼棠身体虚弱,行动不便,终日小囚徒一般被困于房中;他看不下去,还曾冒险偷偷背着这小兄弟溜出去逛过几次大街。
后来他父母早逝,他独自前来天津,改由他叔叔金茂生抚养——平津之间这点路途难不倒他那两条长腿,籍着火车的便利,他往来十分频繁,也不正经做点事业,满心只想着去看虞幼棠。
他叔叔没儿子,见这亲侄子一趟一趟的来回乱跑,匪夷所思之余就忍不住骂道:“他妈的,虞家一个带把儿的小子,至于让你这么跑的走马灯一样吗?他有嘛好看的?”
金光耀一扶眼镜,针锋相对的和金茂生拌嘴:“叔叔,我又没看您的把儿,您老人家管那么宽干什么?”
“兔崽子,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我是兔崽子,您是兔儿他叔叔,彼此彼此。”
金茂生听闻此言,翻着眼皮想了想,而后勃然大怒,脱下皮鞋追着金光耀拍。
金光耀既是对虞幼棠如此用心,而虞幼棠病的快要与世隔绝,自然也十分珍惜他这好意;待到后来虞家凋零,虞幼棠单枪匹马的支撑起这份摇摇欲坠的家业,力不从心之余愈发要笼络金光耀——除了这位“金哥”,他实在也再无人可倚靠了。
此刻金光耀携虞幼棠下了火车,离开站台后直接坐上汽车,不肯让他多走一步路。虞幼棠喝足了酒,如今倒也精神健旺。喘着粗气钻入车内,他合身向后一仰,侧过脸对着金光耀微笑:“我这趟回北平,总有一个月了吧?”
金光耀将头探出车窗,见同来的闲杂人等——包括那名拎箱子的虞家小随从,已然都上了后方第二辆车,这才稳稳当当的坐正身体,先是对着前方司机一挥手:“走!”然后那手直接落到了虞幼棠的膝盖上,头也不回的答道:“一个月?啊呸!明明是一个月零八天!”
虞幼棠摘下手套,将一只冰冷的右手插进了金光耀的西装口袋里。
口袋里很温暖,深处还藏着一卷子钞票。虞幼棠把那卷子钱掏出来扔到脚下,以便可以舒舒服服的暖手。金光耀回头看了他一眼:“冷?”
虞幼棠一点头:“冷。”
金光耀低头把衬衫下摆从裤腰里抻了出来,而后往虞幼棠身边靠近了,同时伸手拍打了那司机的后脑勺:“妈的给我绕小路,没见这地方人多、汽车开不起来吗?”
司机唯唯诺诺的答应了,调转方向驶入小巷。虞幼棠无声无息的靠向金光耀,把两只手一起从衬衫下方探进去,结结实实的贴肉抱住了对方的腰。
金光耀很热,年轻火力壮。
盛国纲没想到虞幼棠能在火车里坐的那么长久。
他下车后没有见到对方,可也不想再去寻找搭讪。他发现自己一旦见到虞幼棠,必然就失魂落魄的会出丑——这种感觉可实在是糟糕,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去镇定一下情绪,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出行的简便,如今回来的也低调。乘坐接站副官的汽车回了公馆,他忙忙碌碌的重新洗漱更衣——他不是个臭美的人,然而很爱穿点儿好衣裳,因为总觉着自己是草莽出身,需要用好衣裳来将自己包裹武装一下。
西装笔挺的坐在自家餐厅中,他心事重重面对着一桌简单午饭,饥肠辘辘的刚要动筷,哪晓得忽然有人前来,也并非什么贵客,是他部下的一个参谋。
盛师叫名是师,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师的规模,无非是当年何老帅一高兴,随口就给他一个师的番号——给完就不管了,也不发枪也不发钱,一年到头只拨一点数目可怜的军饷。而盛师队伍沾不到上峰的油水,也就隐隐有了点自成一统的趋势,从上到下一起跟着盛师长做买卖——有为师座倒卖大烟的,有为师座的走私商队保镖护路的,还有到花街柳巷,在师座入股的窑子里当王八的。
上述那几项事业,这参谋一项都不参与;他的职业,乃是在日租界的赌场里管事儿。
盛国纲用筷子夹起一个小笼包,一边蘸醋一边问那参谋:“怎么了?有事?”
参谋是长袍马褂的便装打扮,像个倒霉师爷似的,愁眉苦脸的禀告道:“师座,您回来的正好,昨天晚上有人到咱们那儿闹事,借酒撒风把场子给砸啦。”
话音落下,盛国纲忽然呕了一声,不可抑制的弯腰将包子吐了出来——这些天他吃了能有一百多肉丸子,腻得要死要活;而这包子馅儿和那丸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场就把他给刺激到了。
拿起手帕擦了擦嘴,他皱着眉头喝了一口热茶:“谁干的?”
“这个……咱们倒是没有抓到确实的把柄,不过这里面顶数金家嫌疑最大,您也知道,那个……金茂生的侄子挨过您一记大耳光……这个……”
参谋昨夜一宿没睡,现在有点儿心乱,把话说了个语无伦次。而盛国纲摸着下巴思忖良久,倒是为难起来。
这一趟去北平,他除了拜访虞幼棠之外,还顺带着到何老帅那里狠狠的拍了一顿马屁。何老帅被他恭维的心花怒放,如今已然表示了中立;那么照理来讲,他就满可以和金茂生刀兵相见了。
可是若真和金茂生动了手,自然也就同那个什么金经理也为了敌,顺带着连虞幼棠都一起开罪了。自己如今正要和对方交好,似乎不大适合选这时机痛揍人家厂中的经理。
盛国纲把胳膊肘支在桌沿上,满怀厌恶的盯着那一笼包子,片刻之后放出话去:“先不要动,再等等看。”然后他抬眼放出目光,伸手指了那参谋:“这一阵子多带些小兵过去,如果再有人敢来闹事,关上大门全部毙掉!”
参谋弯腰一点头:“哎,那巡捕房……”
盛国纲一挥手:“那你不用管!”
打发走了参谋,盛国纲起身走去厨房,亲自端了一盘子白面馒头回来。
他这人讲穿不讲吃。狼吞虎咽的填饱了肚子,他坐在二楼的书房内,开始指挥张副官四面八方的打电话,调兵遣将的预备和金茂生对战。
时光飞逝,转眼间到了傍晚时分,他已然将局面布置出了眉目,便把一颗心安安稳稳的放回原位。将一根烟卷叼在嘴里,他起身正了正领带结,而后一边从裤兜里往外摸打火机一边含糊的吩咐道:“小张,备车。”
他准备去趟虞公馆——主要是拜会一下虞幼棠,顺便请那两兄弟出去吃个晚饭。现在二人之间还谈不上有交情,中间隔着一个虞光廷,兴许更好说话;况且人多力量大,万一虞幼棠吃着吃着晕过去了,大家还能互相照应着救治他。
盛国纲盘算的很如意,然而当真走进虞公馆后,他只见到了油头粉面的虞光廷。
“哈?”虞光廷万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访,站在楼梯上先是莫名其妙,随即心里又觉出一阵惊喜:“盛兄,你来啦?”
盛国纲在下方抬起头来——因为见过了虞幼棠,所以他仿佛爱屋及乌一般,对虞光廷也产生了一点兴趣:“来了。”
虞光廷打扮的单薄摩登,瞧着有种伶伶俐俐的俊俏,仿佛是正要奔出去赴一场约会。不上不下的站在楼梯正中,他抬手扶着一侧栏杆,脸蛋上红红白白的,让人联想起初夏的花瓣。
盛国纲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虞光廷的美丽,于是忍不住向他微微一笑,并且抬手一招:“小二爷,下来。”
虞光廷有点儿紧张,一颗心在腔子里跃跃欲试的乱跳。连蹦带跳的到了一楼,他停在盛国纲面前,挑衅似的仰起脸:“这不早不晚的,你找我有事?”
盛国纲侧身抬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带着他向外走了两步,同时低声问道:“你家大爷现在干什么呢?”
虞光廷一愣,扭过脸睁大眼睛望了盛国纲:“我哥么?他人在北平,我怎么知道他在干什么?”
盛国纲也转头面对了虞光廷,很有克制的一挑眉毛:“我去了北平,和你家大爷乘一趟火车回来的——你不知道?”
虞光廷一脸无邪,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他没告诉我啊!”
盛国纲当即困惑了:“那……他不来你这儿,还能住在哪里?”
虞光廷理直气壮的答道:“他可以住在金光耀家啊。我这儿要什么没什么,他才不爱来呢!”
盛国纲依旧搂着虞光廷,喉咙里好像梗了一根大刺,噎得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他指使虞光廷道:“二爷,去往金家打个电话,就说我今晚要请你家大爷吃顿便饭。”
虞光廷继续摇头:“我不。你看外面天都黑了,我哥一定已经喝过酒要睡啦。这时候打电话,打也白打,万一金家仆人真去惊动了他,倒霉的还不是我?盛兄,你啊,还是改天选个好时候再去请吧!”
第12章 虞光廷的心病
盛国纲未曾请到虞幼棠,深觉扫兴;得知那人竟是和自己的仇家来往极密,他又不由得有些拈酸吃醋。
虞光廷平日本是个没心没肺的,唯独对他哥哥十分慎重,因为觉着当下这时间不对头,所以死活不肯贸然去打电话。盛国纲无可奈何,又不能把虞光廷拎到电话机前进行逼迫,只好是姑且作罢了。
“你家大爷既然不在。”他对着虞光廷说道:“那我就单请你这位二爷吧。有约吗?”
虞光廷本打算找几位狐朋狗友去球房消遣,如今见盛国纲来了,他就把那赌博的心思全然放下,不假思索的摇头道:“约会倒是没有……不过你这无缘无故的,怎么忽然想起要请我们两兄弟吃晚饭了?”
盛国纲对着虞光廷一笑:“现在没你大哥的份儿,我是单请你。”
虞光廷愣头愣脑的问道:“为什么啊?”
盛国纲伸手在他脸上拧了一把:“你漂亮,我要巴结巴结你。”
虞光廷痛的“哎哟”一声,抬手捂住面颊后退一步,心里七上八下的,就觉着盛国纲今天仿佛是特别的坏,简直让人有点儿害怕。
可他壮了胆子,还是跟着盛国纲出门去了。
盛国纲把虞光廷领去了义顺合——此餐厅刚从关外聘来几名西餐厨子,据说手艺高妙。盛国纲这一天内只吃了两个馒头,饥饿之下也就想不得那许多,满心里只装着一个吃了。
菜过五味之后,虞光廷放下刀叉,心事重重的忽然开了口:“盛兄,你说我哥这么悄没声息的来了,也不告诉我,是不是知道我在这里说了谎,他如今正赌气呢?”
盛国纲见了虞光廷这心惊胆战的模样,就颇觉好笑:“你怕他?”
虞光廷点头叹了一声:“怎么不怕?他身体那么差,我从小就要处处让着他,生怕一不小心惹他不痛快了,会气的犯起旧病来。”
盛国纲在来时路上,已然向虞光廷讲述了自己在北平虞宅的见闻,故而此刻就满不在乎的笑道:“放心,在他面前我半句也没有提起过你,他未必就一定会想到你身上去。况且这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还心虚什么?”
虞光廷双手攥着餐巾,出神片刻后魂不守舍的自言自语道:“不成,明天我得瞧瞧他去,要不我这一颗心总是悬着。”
盛国纲听了这话,发现这虞光廷果然是个胸无城府的小孩子,心中装不下一点事情。
虞家这两兄弟,大的那位头脑清明,富有涵养,然而始终半死不活;小的这个倒是身强体健,活蹦乱跳,可惜又是个彻头彻尾的幼稚糊涂虫。
盛国纲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些流言——如果那都是真的话,眼前这个傻小子可就算是自己的弟弟了!
那虞幼棠也要唤他一声大哥才对。
这一闪念让盛国纲忽然生出了污秽感觉,同时又觉出了一种堕落于泥涂中的小刺激。
虞光廷偏过脸注视着一盘残羹冷炙发呆,又撒娇似的微微撅起嫣红的小嘴唇,一脸孩子气的幽怨。
片刻后他抬眼望向盛国纲,目光是一种六神无主的清澈:“盛兄,万一这事情要是闹穿了,你能不能到我大哥那里,替我说两句好话呢?”
盛国纲嘴里还嚼着肉,听闻此言就哭笑不得的一探头:“我?”
虞光廷连连点头:“你不是说我大哥对你招待的很不错?他那人没什么朋友,你去好好的对他,他一定能给你面子的!”
盛国纲放下刀叉,低头一边往盘中的牛扒上浇番茄酱,一边微笑说道:“喊我一声哥哥,再说点儿好听的话!小二爷,你红口白牙的开口就要直接求人?”
虞光廷年纪轻,也不是什么庄重人物,现在吓的一惊一乍,自然也不会再顾及脸面。双手抱拳对着盛国纲连拱了几下,他蹙着眉尖半急半笑,瞧着有点儿可怜巴巴的狼狈,像是只落了网的小猎物:“哥哥,盛大哥,求你啦!谁都比我有面子,一旦我哥哥逼问起我来,你可千万要出面呵!”
盛国纲今天瞧着挺坏,其实并没有做出坏事来,吃饱喝足后就将虞光廷送回了家中。而虞光廷咬着手指头在冰窖似的楼下客厅中来回踱步许久,脑海中想象出了种种可怕场面,不禁心乱如麻,一丝困意也无了。
他其实和这哥哥感情一般,不过万一虞幼棠真的死了,那他可怎么办?
胡乱熬过了这一夜,翌日上午,他坐在家中估算了时间——按理来讲,虞幼棠如果午夜醒来,那么总要到第二天中午才能开始补眠;如果是一觉睡到天亮呢,那么八九点钟时也就该起床了。
虞光廷很谨慎的在十点钟出了门,事先,因为胆怯,也没敢打电话,直接就自己开汽车去了金家。
他对金家路途也不熟悉,况且金光耀这两年搬出来独居,那地址更是神出鬼没。他凭着记忆穿大街走小巷,误入了许多次歧途,末了才终于抵达目的地。
金光耀的房子,是所西班牙式三层洋楼,前后都有阔大庭院,很气派。
门房一听他是虞家的二爷,特地前来探望大哥,便客客气气的将其引入了楼内客室中等候。
金家楼内安装了水汀,无处不热,虞光廷面色潮红的坐在一张沙发椅上,问那进来送茶的仆人道:“金先生在家吗?”
仆人摇头笑道:“我们先生刚去厂里啦。”
虞光廷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心里倒是轻松了许多——金光耀不在家,他大哥势单力孤,也许脾气不会那样大;也便于自己不要脸的去做小伏低。
等候良久后,金家仆人将虞光廷引到了楼上一间书房内。他伸手推开房门,就见虞幼棠端坐在一张西式大写字台后面,服饰整齐,头脸洁净。
两兄弟对视了一瞬,虞光廷立刻垂下头来,不笑强笑的问候道:“哥,昨儿我遇见盛先生,听说你来啦。”
虞幼棠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回应:“嗯。”
虞光廷回身掩了房门,而后向那写字台走近了两步,又飞快的撩了虞幼棠一眼:“哥,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天冷,没犯哮喘病吧?”
虞幼棠将胳膊肘搭到了椅子扶手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他穿着一身深色西装,对比之下,就显出那手白到了刺目的地步。
“还好。”他盯着虞光廷答道:“老样子。”
虞光廷双手抓着长裤两边,抬头正与兄长目光相对,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呆滞之下就歪着脑袋,傻里傻气的一笑。
虞幼棠对于这个弟弟,感情一直很复杂。
虞光廷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虽然不学好,人品却不坏,正当得起“纨绔子弟”四字。本来虞司令的儿子,天生就该做纨绔子弟的,不过现在虞司令已然成了白痴,而以虞幼棠的本事,是再养不起这个纨绔子弟了。
他承认虞光廷的好处,有时候也心存喜爱;不过喜爱归喜爱,他并不因此就放下了对这弟弟的怨恨和嫉妒——虞光廷是丫头养的,坏丫头,和虞司令好上之后就开始琢磨谋害正房太太;要不是虞夫人当年着了她的道儿,也不至于早产下一个病孩子,更不会留下病症青年早逝。
当然,这都是从老仆人们那里流传下来的故事。那丫头被收为姨太太后不过几年就产下了虞光廷,而没等虞光廷长大,她和家里司机的奸情被人撞破,虞司令一怒之下,就当场拔枪毙了她。
虞幼棠这辈子就是这样了,活一天算一天,永远没有好转起来的指望。那丫头死了,他除了虞光廷之外再找不到人可去憎恨;而且虞光廷那么健康,那么活泼,那么开朗,愈发把他衬托成了一个垂死之人!
虞光廷没有虞幼棠那么繁复的心肠,他只是很好看的傻笑。笑了很久也得不到回应,他委委屈屈的低下头,不笑了。
虞幼棠一看见他那欢天喜地的模样,心里就很不舒服;现在他偃旗息鼓的老实了,哥哥却又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
“站着干什么?”他轻飘飘的发了言:“自己找地方坐。”
虞光廷见他出了声音,心中复又愉快起来。费力搬来一把红木椅子,他绕过写字台,在虞幼棠旁边坐了下来。为了显露出自己的关怀之情,他伸手捻了捻对方的袖口:“哥,这英国料子真厚啊,是不是穿着很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