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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国纲本来也没打算走,可是嘴上还要客气两句:“不不不,来的已经够冒昧了,晚饭就不敢叨扰啦。”
虞幼棠拄着手杖,在沙发上扑腾了一下:“盛先生,不要客气,我并不是和你讲虚礼。”
盛国纲朗声长笑:“哈哈哈……那、那在下就真不见外了!”然后他也发现虞幼棠在沙发上一拱一拱的,行为颇为异常:“哦?虞先生这是……”
虞幼棠双腿发麻,百般努力也不得起身,无奈之下只好向盛国纲伸出手去,请求援助:“方才坐的太久,现在身体有些不听使唤啦。”
盛国纲眼望着眼前这只手——白皙修长,握上去是一把软豆腐,八年前他所见到的,大概就是这只手!
他没明白虞幼棠的意思,只下意识的接住了他的手,而后犹豫了一下,探头将嘴唇凑上去,轻轻亲吻了对方的手背。
唇上触感是柔软温热的,那皮肤嫩的仿佛一口能吮出水来。
含笑抬起头来,他看到了一脸惊异的虞幼棠。
“盛先生……”虞幼棠微微蹙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的说道:“我又不是小姐家,你吻我的手干什么?”
盛国纲听闻此言,忽然觉着自己是一脚踩入了泥淖中,正在不由自主的向下陷去,可是嘴上还在强辩:“这个……我看到你把手伸过来,就不由得一时失态——呃……虞先生,你把手伸给我,是要做什么?”
虞幼棠很讶然的答道:“盛先生,我只是想让你扶我一把,你没见我站的艰难么?”
盛国纲这回一言不发,当场起身走到虞幼棠旁边,恭而敬之的把他搀起来了。

第7章 携丸子而归

虞家的饭食无甚特色,算得上丰盛,不过味道平平,也就把那丰盛给抵消掉了,只有一道炸肉丸子,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瞧着虽然干巴巴的不起眼,吃起来倒是香得很,很合盛国纲的口味。
盛国纲一边吃肉丸子,一边闲闲的和虞幼棠谈论天津事情,顺带着又提到了虞光廷——他本是无心之言,不想三言两语之后,他忽然听虞幼棠询问自己:“我这二弟,和你交情不错吧?”
盛国纲犹豫了一下:“还好。只是你家二爷实在爱玩,我和他有些志不同道不合啊。”而后他用筷子一指桌子正中央的大瓷碗:“虞先生,这个丸子真是好,你怎么不动筷?”
虞幼棠本是垂着眼帘若有所思,此刻就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和气的笑道:“盛先生自用吧,不必理会我,我吃那个克化不动。”说完他回身对着仆人一抬手。那仆人立刻走过来弯下腰,倾听他耳语一般的轻声下令。
待仆人领命离去之后,虞幼棠用汤匙从面前的小碗里舀起一点混合了蔬菜碎末的米粥,心不在焉的送到口中抿了一下。
盛国纲看他只吃那菜粥充饥,十分寡淡,心里简直替他难过:“虞先生是不是肠胃也不大好?”
虞幼棠哀而不伤的轻叹一声:“唉,我么,废人一样,活一天算一天就是了。”然后他放下汤匙向后一靠,仿佛体内骨头脆弱,难以撑起这一身皮囊一般。
明亮的电灯光从上方倾泻而下,将他那眉目五官照耀的十分清楚——他生着两道浓秀的长眉,眼睛的形状很美好,双眼皮的痕迹十分深刻,目光也柔和,带着一点遥远模糊的善意。
和虞嘉棠一样,他的鼻梁挺拔而笔直,嘴唇则是一种病态的嫣红。如果天生健康的话,那他大概会成为和虞光廷一样活泼俊俏的青年,可惜造化弄人,他从出世开始就是琢磨太过的一件玉器,永远都是半死不活。
盛国纲夹着一个丸子,不知不觉的面向对方发起了呆。后来他见虞幼棠软绵绵的仰靠在椅背上,眼皮缓缓下阖,便不由得心惊起来:“你……你又要睡了?”
虞幼棠缓缓抬眼,从眼角处发出目光望向了他——他浑身上下都是软的,唯有目光还能带出一点力度:“没有。”他抿着嘴笑,嘴角居然翘起一个狡猾的小弧度:“我下午不是睡过了?”
盛国纲把那个丸子塞进嘴里,忽然生出一种落泪的冲动。
太累了,太紧张了,他简直不能想象虞家人是怎样和这位大少爷同生共处这些年的!虞光廷所说的一切都属实,虞幼棠简直就是挟死亡为利器,无时无刻的威胁着周遭所有人。
怪不得虞光廷从来不敢和他分争——谁敢和他分争啊,他可是心平气和时都能昏睡过去的人!
盛国纲很谨慎的嚼碎了那枚肉丸子,而后分步骤有计划的将其咽了下去。他很怕自己会一个不慎再呛着,到时一旦爆发似的大咳起来,把虞幼棠震死了可怎么办?
盛国纲窝窝囊囊的吃完了这顿饭,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部停止运作,也有点儿克化不动的意思了。
虞幼棠慢慢的喝了小半碗粥,的确是既未再睡,也没有发出其它的病症。这让盛国纲渐渐镇定了下来,并且暗暗的吁出一口气去。将胳膊肘支在桌沿上,他觉着和虞幼棠相处的时光实在是流逝太快,自己须得抓紧时间提问:“大少爷近来可有再去天津的打算么?”
虞幼棠惊讶的一抬头:“天津?”他目光斜斜的望向地面,认真的思忖了片刻:“不好说,如果天气不太冷的话,那么入冬之前,也许会去那边厂里瞧瞧。”
盛国纲极力要显露出一个亲切热情的笑容:“如果你到了天津,请务必要通知我。实不相瞒,我和你一见如故,很想做个长久的朋友啊!”
虞幼棠很愉快的笑出声来:“哈哈,好,承蒙厚爱,一定通知。”
盛国纲双手交握抬起来抵在下巴上,信徒祷告似的扫了前方一眼,发现虞幼棠大笑之时,左边面颊上还有一处浅浅的酒涡——这让他看起来很有一点孩子气,可爱。
盛国纲心里忽然欢喜起来,可脑中的神经依然紧绷着。其实虞幼棠这人也谈不上有趣,不过总是那么笑微微的,兼之是个画上人物,所以就让人不由自主的心向往之。
他要真是幅画,起码可以让人欣赏个痛快;可他是个活生生的人,盛国纲不好盯着他看,也不好一眼不看,同时又担心他忽然睡过去;在这种煎熬下,那时间便滔滔而逝,转眼这外面的天光就黯淡下来了。
盛国纲在天黑之前离开了虞府。
在他提出告辞之后,虞幼棠照例挽留了几句,见他坚决要走,便欠身把手伸到桌边连连拍了电铃。不一时一个仆人拎着个大食盒过来了,而虞幼棠就对着盛国纲笑道:“盛先生,我看你仿佛是喜欢吃丸子,所以让人额外炸了一些,你带回去吃吧。”
盛国纲大吃一惊:“这个……虞先生……你真是太周到了,我……我这个……怎么好意思呢?”
虞幼棠千辛万苦的站了起来,累的直喘气:“盛先生,丸子而已,你还要和我客气吗?”
盛国纲意意思思的接过了那只大食盒,脸都红了,同时又暗暗生出了一种受宠若惊似的窃喜——当然,丸子是不值钱的,难得的是虞幼棠这么有心,不但看出他爱吃丸子,还能想着另炸一盒子丸子送给他!
盛国纲拎着那一盒油浸浸的小肉丸子,对着虞幼棠长久的微笑。
虞幼棠垂下眼帘望了地面,等待许久后不见对方发言,抬眼一瞧,正与盛国纲目光相触,就含笑问道:“盛先生,你这是有话要对我说?”
盛国纲张开嘴微微吸了一口气,预感自己再逗留下去的话必出大丑,故而见好就收,连握手带鞠躬的离去了。
张副官早在许久之前便被人引去了一间客室休息,枯坐了足有小半天,这时终于得以重见星月,感到十分爽快。他拎着那盒肉丸子开开心心的走在后方,而盛国纲双手插进衣兜里,心不在焉的领先上了虞家汽车,让司机直开六国饭店。
这一路上他浮想联翩,先是感叹自己终于见到了虞幼棠,然后惋惜虞幼棠竟然病弱至此;回想起对方那一言一笑,他又神魂飘荡起来,觉着这人真是太白太嫩了,远看着像个玉人儿,近处一细瞧,那简直就是水豆腐成了精嘛!
虞幼棠还有一点好处,就是为人温柔,尽管是久病居家的,可没有一点怪性子。盛国纲忽然理解了虞司令对这病弱长子的青睐——虞幼棠的短处,也就是这身体不好了。
盛国纲思及至此,不禁在满车的肉丸子气息中搓了搓手。他还记得同虞幼棠握手时的触感,而由此联想开来,他忽然不自觉的笑了一下。
“抱一下会是怎么样的?”他在心里暗暗盘算:“当然是要轻轻的抱,否则勒掉他一层皮,那就不合适了——那感觉应该就是“温香软玉抱满怀”吧!”
可是,当下哪有机会能和他真的抱上一抱呢?
他向后倚靠过去,踌躇满志的抬手摸了摸下巴,心里有点儿兴奋,并且想要立刻回到天津去,拿虞光廷来试验感受一番——反正那是两兄弟,纵是有所不同,也不会相差许多。
况且虞光廷那小子健康得很,别说抱上一抱,就算干上一干,大概也绝闹不出人命来!

第8章 虞幼棠的夜晚

虞幼棠趴在卧室内的大床上,外面的长衫已经是脱掉了,只留下贴身的长裤短褂。尽管如今秋凉有如深水,但这所院落中由于早早生起了火炉,所以房内堪称暖如盛夏。
闭着眼睛侧过脸去,他半眩晕似的枕了自己的小臂,口鼻间隐隐散发出浅淡酒气。
阮医生坐在床边,隔着衣服为他小心按摩后腰,忽然一下子力气用大了,虞幼棠疼的吸了一口凉气,可也没说什么。
阮医生立刻停了动作,手掌隔着那一层薄薄的丝绸轻轻揉按起来。
丝绸是滑软的,肌肤是温热的,阮医生那双手合在其上——皮肤白皙,手指修长,看起来洁净而又灵巧可靠,正是一双医生所该具有的好手。
无比温柔的抚摩了那一点痛处,阮医生望着虞幼棠的背影,一贯凛然的目光忽然流动成了一池春水。手指拈起宽松的衣襟下摆,他自作主张的把那短褂向上一直掀至肩膀,然后就俯下身去,用火热的嘴唇触碰了对方光洁的脊背。
虞幼棠的脸上隐隐现出了一点笑意,然而依旧是沉默。混合了鸦片酊的白兰地正在他的血管内缓缓阴燃,他一天内难得能有如此周身舒适的时刻。
阮医生的吻像是星星点点的野火,在他那赤裸的背部蔓延开来。不伤人的炙热让他的血行加快,神经末梢就在这若隐若现的微弱快感中闪烁了电光。
阮医生仿佛是很迷恋虞幼棠——不是迷恋他的灵魂,就是迷恋他的肉体。这种事情虞幼棠没有亲自问过,他自己也从来不会主动去说。
他在芬芳氤氲的肉体气息中沉醉不已,因为知道吮吸会在这具身体上留下淤紫,所以他只能用舌头一寸寸的舔过对方的皮肤——最柔软的,最细嫩的,他在与之相触的一刹那间,就已是心荡神驰了。
阮医生并没有对虞幼棠上下其手,他只是亲吻,只是舔。
小心翼翼的把床上这人翻成了仰卧的姿态,他解开那短褂的前襟纽扣,低头审视了对方的胸膛。
虞幼棠仿佛是已经习以为常了,无可奈何的歪过头去笑了一下,他用懒洋洋的声音说道:“明志,我觉得你是爱上我了。”
阮明志——阮医生用温热的指尖轻轻拨弄了他的一侧乳头,随即抬眼扫视了他,神情漠然的回应道:“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两次了。你是要逼我承认我爱你吗?”
虞幼棠轻轻的吁出一口气:“随便,那是你的事情,可是看看你每天晚上都在对我做什么?”
阮明志哑然片刻,拧起眉毛凝视了对方——虞幼棠是通体雪白,连乳头都是最浅淡的粉色。阮明志熟知他身体的一切,知道他下身那里也是一片水粉,简直有如一位白化病人。
俯身将双手撑在枕头两边,他盯着虞幼棠的眼睛低声说出话来:“你白的好像砒霜一样,我中毒了!”
虞幼棠当即哈哈笑出声来:“怎么?你打算死在我身上?”
阮明志严肃而热诚的和虞幼棠对视了——几分钟之后他收回目光,年轻的面孔上忽然闪过一丝羞耻神色。
“我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打骂解雇我?”他变成了一个大男孩子,低下头喃喃发问。
虞幼棠在喝过酒后,总是心情很好,有精神去开个玩笑:“那我现在解雇你,还来得及吗?”
阮明志垂下眼帘,眉宇间现出了忧伤神色:“来不及了。”
然后他坐回原位俯下身来,从对方的锁骨开始,伸出舌尖一点一点的舔了下去——他理智尚存,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有变态嫌疑,不过事到如今,他在虞幼棠身边这个小小的末世中沉浸已久,已然不能自拔了。
这一晚平安无事,就和之前之后所有的夜晚一样。
虞幼棠在酒精和鸦片酊的作用下时而醉着,时而睡着,享受这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而年轻有为的阮明志医生摇身一变,成为了食人族一类的蛮夷。他将对方扒了个一丝不挂,津津有味的用唇舌感受着眼前这具白皙柔嫩的裸体。
盛国纲第一次见到虞幼棠昏睡之时,就在潜意识中觉着他像具艳尸——这感觉的确是非常的准确,因为阮明志在与虞幼棠相识之初,也曾生出过同样的感受。
虞幼棠,在清醒的时候,很会谈笑风生,瞧着正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好先生;可他一旦昏沉着横躺下来了,那周身的气场便立刻发生改变,让人不禁产生错觉,几乎以为他就要这样美丽的死去了!
他活着的时候,没人敢动他,因为生怕他会死;现在终于死了,可以随心所欲的痛玩一场了!
阮明志单腿跪在床尾,一手握住虞幼棠的一只赤脚,一手支在床上,俯下身去亲吻对方的下腹部。
虞幼棠很干净,身体毛发浅淡,下面那东西很萎靡的横在腿根处,只在前端透出一点艳红。
侧过脸用面颊在那东西上蹭了两下,他无声无息的直起身来,慢条斯理的解开了腰间皮带。
长裤微微退下,衬衫下摆遮住了他的下身。他抬起了虞幼棠的一只脚,将那脚掌贴到了自己的胯间——那里已经胀痛的快要爆炸了。
温凉柔软的脚掌上下摩擦了那根火热铁硬的东西,阮明志闭上眼睛仰起头,很有克制的深深吸气。
虞幼棠对此无知无觉,他已经睡着了。
阮明志最终一泄如注。
浓浊精液淋淋漓漓的沾染在了虞幼棠的脚趾上,缓缓的沿着脚背脚掌向下流淌。阮明志喘息着后退了一步,提着裤子站在地上发呆。
虞幼棠在大床上摆出了一个很舒服的姿势,从头到脚不着寸缕,周身都是洁白光滑的,只有那只脚上染了旁人的污秽。
“因为他自知活不久,所以什么都不在乎……”阮明志在一片惶然迷惑中对自己说:“可他还没死,我却要先疯了。”
找出手帕为虞幼棠擦净了那只脚,阮明志系好腰带,然后展开一床棉被盖在了对方身上。
房里实在是太热了,阮明志顶着一头大汗向外走去了院内,坐在那架秋千上吹了半天夜风。
虞幼棠的睡眠是没有规律的。午夜时分他骤然惊醒。披着睡衣坐起来,他扭亮了床头的电灯。
他醒来也是无所事事——在此地他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友人,甚至连心事都没有。
沉重的翻身趴下来,他伸手拉开了床前矮柜的小门,从中摸出了一小瓶白兰地。
气喘吁吁的倚靠床头重新坐好,他拧开瓶盖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精可以让他的血液变得火热,而其中掺杂着的少量鸦片酊又可以降服住他的哮喘病。
几口酒下肚,他倒是精神焕发起来。颇为寂寞的坐在这间黯淡房屋里,他想自己明天应该去看看父亲,然后到天津金家住上几天。金光耀对自己向来很够意思,自己应该去对他表示出一点好意。

第9章 父子

虞幼棠在这天上午派阮明志出门,把虞嘉棠从医院接了回来。
虞嘉棠本无大病,无非是受了点风寒而已,在医院内接受了几天治疗,如今早已痊愈。北平虞宅现在常年居住的也就是这父子两个,然而却还各有房屋,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听说父亲已然到家了,虞幼棠在房内穿戴整齐,扶着个仆人走出了院落。
他沿着小路穿过两重月亮门,又绕过一片残花败柳的小园子,末了抵达了一处二层小楼前。阮明志从里面小跑着迎出来,见虞幼棠累的变脸失色,喘的眼睛都红了,就赶忙背对着他蹲下身来:“我背你进去!”
虞幼棠神情痛苦的摇了摇头,心跳如鼓擂,满嘴的血腥味,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强挣着抬腿上了台阶,他咬着牙硬撑着往里走;而阮明志跟上前去,就听他喘的艰难,喉咙里简直就是嘶嘶作响。
七死八活的进入了一楼客室中,虞幼棠脱力一般坐在了沙发上,同时喘的愈发激烈了。
来不及脱下手套,他抬手慌乱的抓住了胸前衣襟,紧蹙起眉头竭力吸气。而阮明志似乎是早有准备,这时就从茶几上端起一杯咖啡送了过来。
咖啡里是加入了鸦片酊的。虞幼棠不碰大烟,全靠这个来镇压身体上的病痛。
喘息着喝下那一杯咖啡,虞幼棠昏昏沉沉的向后倚靠过去,仿佛连呼吸的力量都耗尽了。
奄奄一息的闭上眼睛,上方楼板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咚”的一声,震下天棚角落处的几缕灰尘。
虞幼棠刚刚平静下来,这时就被吓的身体一抖,猛然睁开了眼睛:“怎么了?”
阮明志拔腿要走:“我去看看。”
虞幼棠向他半抬起了一只手,从胸腔里挤出一丝声音:“你不要去,我现在很不舒服。”
阮明志自有主张,并不听话,且向外走且说话:“我上楼去把老爷子请下来,见过面后你还是回房吧。今天本来就不该出门的,风冷!”
片刻之后,阮明志牵羊似的,把“老爷子”给拉扯进来了。
虞嘉棠叫名是个“老爷子”,其实自从四十一岁出事那年开始,大概是再不动脑的缘故,脸面上居然毫无岁月痕迹,瞧着颇为年轻,只是两鬓斑白,年岁全长在头发上了。
他身体好,不怕冷,还是按照往昔时光打扮着,做西装笔挺的摩登先生状。身姿潇洒的站在虞幼棠面前,他笑眯眯的歪着脑袋,不说话。
虞幼棠眼望父亲叹了口气:“爸爸,几天不见,你还认不认得我了?”
虞嘉棠仰起头,把手伸进裤兜里摸啊摸,最后摸出一块包装美丽的硬糖,自顾自的将其剥开糖纸送进了嘴里。
虞幼棠向他一招手:“爸爸,你来,我们一起坐一会儿。”
虞嘉棠咂了咂嘴,忽然笑了,大概是对于这块糖的滋味很满意。
阮明志走上前去,把虞嘉棠连推带请的送到沙发前,然后又按着肩膀迫使他坐了下去。虞嘉棠脾气很好,坐就坐了,然而依旧是谁也不理,只低头用双手捏着那块彩色玻璃糖纸,搓的“嚓嚓”作响。
虞幼棠,最厌恶病人。
他心里对虞嘉棠是很有感情的,可就看不得父亲变成了这么一副彻头彻尾的白痴模样。往日他也会暗暗的牵挂对方,不过当真要见面了,他又感到难过和烦躁——因为这个父亲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真正的虞嘉棠已然死去了!
虞幼棠抬手去摸虞嘉棠鬓角处的短发:“爸爸,你在医院住的怎么样?看护妇有没有欺负你?”
虞嘉棠扭过头来望了儿子,很茫然诧异的“哦?”了一声——然后却又没了下文,只是转向前方,咯嘣咯嘣的嚼碎了口中的硬糖。
虞幼棠闭了闭眼睛,心中漫起一阵哀伤:“爸爸,我是小棠啊。”
虞嘉棠欠身把手插进裤兜中,又摸出了一块硬糖。
将这块糖也塞进嘴里,他把积攒下来的两张糖纸捏在指间,而后动作幅度很大的挥手一撒,口中还轻轻的配上了声音:“哗!”
做完这一套后,他侧过脸来,眼神天真的望向了虞幼棠:“小棠?”
虞幼棠见他仿佛又有点知觉了,心中顿时一喜,连连的点头:“是我啊,爸爸,你仔细看看我。”
虞嘉棠现在已经根本谈不上记忆力了,脑海中只对这长子还有些残存的印象。盯着虞幼棠发了许久的呆,他终于恍然大悟了。
“哈,小棠!”他张开双臂猛然扑向了儿子,口中单调的重复:“小棠!小棠!我是爸爸,你是小棠!”然后他探头一口噙住了虞幼棠的嘴唇,将自己口中的硬糖渡给了对方。
他这是好意,他想给儿子吃糖。
虞幼棠被他压在身下,窝在沙发上半躺半坐;含着那块温暖的糖果,他心里难过的简直有些木然了。
虞嘉棠热切的注视着儿子的面孔,毫无预兆的兴高采烈起来。
“小棠!小棠!”他搂抱着对方拼命摇晃:“宝贝小棠!哈哈,爸爸抱抱你!”
这时候旁人就不得不过来干预了,否则虞嘉棠能把虞幼棠活活弄死。仆人们一边和声劝慰一边将虞嘉棠硬拉起来,而待虞嘉棠甫一起身,阮明志就把双手托到虞幼棠的腰间,将人从下方硬抻了出去。
虞嘉棠不反抗,傻头傻脑的只是呼唤“小棠”。虞幼棠也不反抗,靠在阮明志身上微微的喘气。
仆人把虞嘉棠带回了楼上,有人过来向虞幼棠禀告,说老爷子方才把个半面墙的大书架子给推翻了。
虞幼棠每次见过父亲,都觉着像是受过了重击。匆匆的喝过了一杯热咖啡,他趁着鸦片酊的效力刚刚发作,急急忙忙的起了身,无论如何都要立刻离开。
回到了他往日所居的小小院落中,虞幼棠跌跌撞撞的进了房。
仆人忙着回身关门,阮明志扶着他走到房中坐了下来。
虞幼棠穿的很多,里面不但层层叠叠,外面还披着一件貂皮大衣。臃肿的端坐在沙发上,他先是惨白着一张脸喘息了片刻,然后就抬手用牙齿咬住手套指尖,抬头硬把它拽了下来。
从手边矮桌上拿起方而扁的洋酒酒瓶,他拧下瓶盖扔到一旁,随即举起酒瓶凑到唇边,仰起脑袋连灌了几大口。
阮明志张了嘴,欲言又止的想要阻拦,可那话在口中犹豫盘旋,却是始终没能说出来。
虞幼棠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瓶酒,面色神情渐渐恢复了往常状态。
“明志。”他转向阮明志,温柔和血色一起升上了面庞:“明天开始你可以有一段假期了,我去趟天津,大概总要住上十来天。”
阮明志很平静的垂下头,看自己的双手:“好,你多保重。”
虞幼棠微微探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膝盖:“不是故意不带你去。这次我要住在金家,那毕竟是外人,我随身总跟着个家庭医生,这不大好。”
阮明志咕哝了一句:“你在天津又不是没房子,干嘛要到别人家去借宿?”
虞幼棠见他表面无所谓,其实心中果然是在斤斤计较,就很和善的笑了笑:“我有我的事情。”
阮明志翻了他一眼,又没好气的一撇嘴,同时抬起右手,轻轻覆在了对方的手背上。
虞幼棠一边感受着对方手心中传来的热度,一边抬头吩咐仆人道:“你去给金先生发一封电报,告诉他我明天下午到天津,问他想要点什么。”
仆人答应一声,转身扑沓扑沓的跑出去了。

第10章 去天津

从北平到天津,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路途。
虞幼棠只带了一个年轻随从出了门。
乘坐家里汽车到了火车站,他怕挤,早早就上了火车前往包厢,不想在狭窄的火车过道里,他迎面遇上了盛国纲。
“哎哟。”他很惊讶的笑了:“这不是盛先生么?”
“哎哟!”盛国纲的眼睛一亮:“你……你这要就去天津了?”
虞幼棠微笑点头:“天气冷了,我是早去早回。”
盛国纲放出目光上下打量着虞幼棠,就见他改换西装打扮,外套一件黑色的海勃绒大衣,腰带紧而服帖的束了,正好勾勒出了修长苗条的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