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脚蛇很愤慨,九嶷却是活得心旷神怡,吃饱之后便是满府里溜达。及至到了中午时分,他正站在大帅府的正门口向外张望,忽见白大帅的汽车队伍远远的从路口拐了过来。及至领头汽车在大帅府前停稳当了,卫兵上前打开前后车门,九嶷先见白大帅在前方弯腰下了汽车,随即吕清奇从后方也牵扯着一个人下了来,九嶷看得清楚,发现那一位正是恢复了人形的皓月。

第四十七章

皓月穿着一身薄薄的青缎子面皮袍,袍子青,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可惜玉中没有血色,也泛着青。长身玉立的在汽车门前站住了,他很疲倦憔悴的向前一抬眼,正和九嶷打了个照面。
若是放在先前,他和九嶷乃是一对冤家,见面之后必定都没有好脸色;但是经了那夜一场爆炸惊魂之后,皓月显然是知晓了九嶷的心意,所以一双眼睛一亮又一暗,他那脸上虽然无喜无悲,却是对着九嶷微微的点了点头。而九嶷上下盯着他细瞧了一番,仿佛第一次看清楚他一样,心中忽然有些惊讶——原来狗崽子变成了人,也还是很好看。
这个时候,吕清奇一手领着白大帅,一手领着皓月,迈步走向了大帅府正门。白大帅仰着头,虽然目光有些呆滞,但风姿做派还是一如往昔;皓月则是低着头,眼角眉梢全是倦意。吕清奇大踏步的走到了九嶷面前,然后对着皓月一抬下巴,眼睛盯着九嶷开了口:“我的小师弟已经来了,你道谢吧!”
九嶷背过手,隔着袍子挠了挠屁股,而后对着吕清奇“扑哧”一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还怪不好意思的。”
吕清奇自认为身份境界都是天下第一的高,所以看了九嶷这副不男不女的忸怩模样,登时心头一阵恶寒,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去九霄云外:“那你想怎么着?”
九嶷小声说道:“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来日方长,有机会再谢吧!”
吕清奇听了“一家人”三个字,登时把厚嘴唇撇到了耳根:“胡说八道!谁和你是一家人?本尊之丰神俊朗雄才伟略就不提了,我这小师弟也是一位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的美男子好儿郎!哪怕是孝琨,也比那些无知无聊的凡人强一万多倍!在我们三人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吗?让开!否则本尊踢死你!”
吕清奇这番话说出来,白大帅似笑非笑的不动容,皓月则是一皱眉头,像要作呕一般周身一起抽搐了一下。九嶷看了皓月一眼,然后也不生气,乖乖的让开道路,随即紧跟着吕清奇向内去了。
九嶷一直想找机会和皓月搭话,然而从早找到晚,直到天黑之后吕清奇和白大帅又出了门,两人才有了交谈的机会,然而房内房外都有卫兵守候,这卫兵们本是白大帅的人,如今自然也成了吕清奇的耳目。
九嶷比皓月更明白大帅府内的情形,所以规规矩矩的和皓月相对而坐,他是难得的很正经。电灯光从天花板上倾泻而下,正好照在了他的头顶上。他连着许久没有收拾自己的脑袋,以至于生出了若有若无的一层头发茬,让他的光头不复往日之光。但这一层头发茬也给他增添了几分人味,否则他脑袋光亮,皮肤无论洁净与否,也是光滑的底子,总让皓月怀疑他是个什么奇怪东西变化成的。
对着皓月清了清喉咙,他溜了门口的卫兵一眼,随即小声问道:“你……现在还好?”
皓月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两条手臂也软软的搭上了椅子扶手。抬眼正视了九嶷,他低声答道:“不好。”
九嶷也看出了他的不好,所以进一步追问道:“病了?伤了?”
皓月面若冰霜,声音也是冰冷的一丝两气:“他取走了我的内丹。我如今能够维持人形,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九嶷立时变了脸色:“没有内丹,你岂不是法力全无?”
皓月没言语,只轻轻的一点头。
九嶷站起身,动作很大的踱步喝水打喷嚏,及至踱到皓月身边了,他掩人耳目的嘀咕道:“弄回来!”
话音落下,他低头去看皓月,结果发现皓月抬手捂嘴紧锁眉头,竟是失控一般的当真干呕出了声音。很吃惊的退了一步,他弯腰去看皓月的面孔:“你吃坏肚子了?”
皓月依然捂着嘴,可是趁着九嶷尚未直起身,他飞快的低语了一句:“内丹藏于丹田之中,你让我怎么弄?”
九嶷顺势用胳膊肘支了桌面,姿态悠然的摆弄了桌上茶杯:“他怎么给你弄出来的,你就怎么把它弄回去!”
皓月猛的一扭头:“这种令人作呕的事情,我办不到!”
九嶷听了这话,不禁起了疑心:“他是怎么把你那内丹抢走的?”
皓月冒着脖子转筋的危险,把头又向一旁扭了扭,九嶷看他拧着雪白的脖子,小小的喉结很活泼的上下滚动,是个随时会呕吐的光景,便识相的直起了身,而皓月很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同时抬手摸了摸自己乌黑锃亮的小分头。
没有内丹,便没有力量,他纵是全身而逃了,做人也做不长久,之前成百上千年的修炼,也全成了泡影。九嶷深知内丹的重要,所以回头又向门外望了望,他低声说道:“既然如此,你不如变回你那狗样子,还能省点力气。”
皓月神情痛苦的闭了闭眼睛:“不,我不喜欢做狗。”
九嶷沉默了一瞬,随即又道:“放心,我会帮你拿回内丹。”
说完这话,九嶷坐回原位,开始吃桌上盘内的蜜饯,吃得挑三拣四,因为蜜饯这东西往往表里不一,所以他吃一些吐一些,皓月感念他那一夜冒险来救自己,刚刚对他怀了一点好感情,如今看了他这做派,不由得又一皱眉。
九嶷在想,如何才能夺回皓月的内丹。
他和无数大小妖精打过交道,也曾经抢过人家的内丹吞服,这抢的方式无非有两种,第一种是连打带吓,逼着妖精自己吐出内丹;第二种则是直接行凶,直接宰了妖精剖出内丹,顺手把妖精也烤熟吃掉。九嶷自认为没有本领把吕清奇吓吐,唯一的出路就是将吕清奇开膛破肚,可这显然也不甚现实。
九嶷嘴上不说,一颗心却是快转成了陀螺。吕清奇终日和白大帅出出入入,目前看着倒还没有立刻雄霸天下的意思,但凭着他那一双腿和大嗓门,雄霸大帅府显然是没问题。以着白大帅的名义,他往大帅府里叫了个戏班子,每晚都带着皓月听几场好戏,九嶷冷眼旁观,发现他对皓月倒是并不禁锢——皓月的内丹在他肚子里,没了内丹的皓月连人都做得勉强,自然不会轻易的离开他。

第四十八章

九嶷看到这里,心里隐隐的有了主意。这一日趁着四周无人,他又找到了和皓月单独说话的机会:“喂!我看那驴挺喜欢你的,你能不能找机会和他睡一觉,半夜一刀豁了他的肚皮?”
皓月听到这里,露出了和吕清奇类似的嫌恶表情:“九嶷,不要胡说八道!”
九嶷绕着他走了一圈,有些发急:“小狗崽子,你想什么呢?让你和他睡一觉,只不过是要找个能够和他近身的机会而已,你他娘的没睡过觉哇?等他睡着了,你用符咒把他镇住,我到时候提刀上场,把他宰了——”
皓月立刻摇了头:“我们师出同门,我的符咒,制不住他。你的符咒,也未必能对他有作用。他道行太深,已经不是平常的妖精了。”
九嶷停到他面前,双手叉腰歪着脑袋问道:“那我怎样才能取回内丹?你那内丹到底是怎么被他抢过去的?我看你这狗肚子挺严密,不像被驴开过刀。”
这话一出,皓月的脸色瞬间开始千变万化,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整个人也有些哆嗦,喉结尤其是上下活动得欢,仿佛预备着大吐一场。姿态僵硬的坐在椅子上,他慢慢的抬眼向上望了九嶷:“他……他……”他的声音越来越颤:“他是趁我虚弱,强行、强行……吸出来的。”
九嶷一听这话,没听明白,于是在他面前弯了腰:“啊?怎么吸的?吸你哪里?”
皓月的声音变得低不可闻:“嘴。”
九嶷想了想吕清奇那两片苍白的大厚嘴唇,不由得也一咧嘴:“呃!”
皓月半闭了眼睛,仿佛随时要昏迷:“这是我师父的独门功法,非得法力高强才能办到,我如今这个样子,就算给我机会,我也办不到了。”
九嶷直起身,仰头望着天花板想了想,忽然笑了一下:“不,办得到,而且不难办。”
九嶷拟出了一套异想天开的妙计,皓月听了,先是抵死不从,并且感觉脏了耳朵,恨不得立刻跑去洗个热水澡,然而九嶷拦住他的去路,直接问道:“你是想做人,还是想做狗?”
皓月一听这话,便不动了——他想做人,而且还是顶天立地、降妖除魔的好人。连让他乖乖做妖,他都感觉是自甘堕落,更别提当那四脚着地、摇尾乞食的狗了。
于是,像吞服了一大碗黄连水一般,他神情痛苦的对着九嶷点了头。
点过头的皓月和九嶷分了开,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之内都没有再聚首。到了这一夜,天寒地冻,吕清奇照例是坐在暖和屋子里听戏,陪坐的人乃是白大帅。白大帅这一阵子活得愣愣怔怔,然而因为始终没闹出大纰漏,所以也没有人敢贸然揣测他的异常,只知道他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了个新神棍,名叫吕大师,风头比前一阵子的佛爷更胜,竟然和白大帅亲密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
伶人们站在屋子中央,并没有上妆,纯粹只是唱个调子给吕清奇听。吕清奇换了一身雪白长袍,照例还是披头散发。单手端着一只高脚玻璃杯,他一边轻轻摇晃着杯中洋酒,一边翘着二郎腿,脚尖随着锣鼓点打拍子。正是心旷神怡之际,忽然有人轻轻的走过来,一言不发的坐到了他身边。他扭头一瞧,发现来人居然是皓月!
皓月对他一贯冷如冰霜,从来没主动向他示好过,而吕清奇因为认定了皓月是个可造之材,有成为自己左膀右臂的潜质,所以软硬兼施,颇有几分巴结之意。如今见皓月不但走了过来,并且紧挨着自己落了座,他心头一惊又一喜,一时间嗓门失控,驴叫一般的开了口:“小师弟!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
皓月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因为面色苍白,所以显得眉毛睫毛特别黑。闭着眼睛轻轻的喘息了一声,他随即低声答道:“我不行了。”
吕清奇听闻此言,大吃一惊:“昂?!”
皓月缓缓的倾斜身体,一点一点的倒向了吕清奇的肩膀,同时气若游丝的喃喃说话:“师兄,我很累,救我一救……”
话未说完,他已经软到了吕清奇怀中,吕清奇放下酒杯扶抱了他,心下恍然大悟——皓月先前曾被自己打伤,失了内丹之后,全凭着体内残存的几丝力量支持,熬到如今,灯枯油尽,自然是要“累”的。心思一转,他随即低头问道:“小师弟,师兄一直在等你一句话,只要你愿意跟了师兄,那么不要说你的安危,连你将来的荣华富贵,师兄也可以一并负责。你我不是寿数有限的凡人,我们的好日子,满可以过到天长地久,届时你我二人携手同行,好好享它几世繁华,岂不快哉?”
皓月闭着眼睛气息奄奄,也不言语,只做了个要死的模样,同时喉结快速的上下滚动。但单是装死还不够,所以他勉强平定了情绪之后,轻声说道:“师兄,我如今别无所求,只要你肯把内丹还给我,让我能够维持人形,那我就……我就……”
不等他把话说到尾,吕清奇自认为已经了解了对方的心思,便提前开始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及至笑过一场之后,他小心的搀扶起了皓月,同时说道:“小师弟,你的内丹,恕师兄还不能给你,不给,但是可以借你一用。”然后他头也不回的又丢下一句:“孝琨,不要听了,回房睡觉!”
白大帅眨巴眨巴眼睛,仿佛刚刚听懂一般,乖乖的答应了一声。
吕清奇不能当众施展法术,所以扶着皓月出了房间,往居所走。而他前脚一出房门,后脚房门缝隙之中黑光一闪,正是四脚蛇闪电一般的也跟着溜了出去。
四脚蛇,作为一名不情不愿的探子,因为身躯异常娇小,所以此时此刻占了便宜,可以在花木丛中抄近路。肚皮贴地狂爬一气,他像一阵黑风似的刮到了九嶷面前:“来了!马上就要来了!”

第四十九章

他说这话时,一身短打扮的九嶷正站在皓月的卧室之内。听了四脚蛇的报告,他当即跪下来一掀上衣下摆,四脚蛇会意,火速爬上了九嶷的后腰,张开爪子紧紧的搂抱了他。而九嶷展开提前预备好的布条,一层一层的缠到腰间,几乎把四脚蛇和自己缠成了一体。
然后放下衣服就地一滚,他滚到了床底。真丝床单曳地而垂,正能把他遮挡个八九分。耳听外边当真响起了隐隐的脚步声音,他气沉丹田,将呼吸一点一点的压到了极轻。
吕清奇搀扶着皓月进了卧室,皓月仿佛已经是虚弱到了极点,进门之后直奔了床边坐下,而吕清奇站在皓月面前,张了张嘴,忽然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一掀袍子把手插进裤兜里,他掏出了一条美国造的留兰香口香糖。剥出一块口香糖塞进嘴里,他一边飞快的咀嚼,一边后悔自己不该在晚餐之时吃大蒜。及至感觉自己口中的气味比较怡人了,他吐掉口香糖,又倒了杯茶漱了漱口,然后才走到皓月身边,像新婚夫妇要入洞房似的,他紧挨着皓月也坐下了。
缓缓的扭过头,他抬手一撩披肩秀发,然后压低声音开了口:“小师弟。”
皓月也转过脸,近距离的看了他的大眼睛大鼻孔和大嘴唇,看完之后心神一乱,险些当场变成狗。
吕清奇看皓月一哆嗦,还以为他瞻仰了自己的容颜之后身心震动,故而内心还颇有几分窃喜之意。伸手一抬皓月的下巴,他慢慢的张开了嘴,喉咙深处隐隐现出了一抹白光。
白光越来越盛,很快映得吕清奇舌头牙齿都成了白色。白光之中一枚丹丸缓缓飞出他的口中,正是皓月的内丹。皓月本是半死不活的,如今见了内丹,双眼立时一亮。调整气息也张开嘴,他要将内丹收回丹田之中——收回之后,立刻开溜!否则凭着吕清奇的本领,随时可以摁着肚子堵着嘴,再把他的内丹生生吸走。
然而未等他调匀气息,床下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喷嚏一响,吕清奇和皓月登时一起张着嘴全愣了。与此同时,床下猛然向上窜起一个光头,正是刚刚打了喷嚏的九嶷!
九嶷一言不发,钻出床底之后一个翻身转向大床,闪电一般的一嘴拱向了吕清奇。一口衔住了那枚刚刚出口的内丹,他随即猛的扭头,一边将口中内丹喂向了皓月,一边牵起皓月的一只手,不由分说的便要往外跑。皓月糊里糊涂的闭了嘴,同时感觉口中多了一枚温润如玉的圆珠子。不假思索的将珠子狠狠吞咽入腹,他瞬间只觉周身汗毛一竖,整个人如同要爆炸一般,竟被丹田中突如其来的力量震荡得踉跄了一步。
正当此时,后方的吕清奇发出了一声怒吼:“好哇!原来你们要暗算我!”
这一声怒吼响彻云霄,震得九嶷与皓月全是五内沸腾,门外起了一阵骚乱,正是附近的卫兵受了一惊,纷纷跌坐在了地上。皓月如今有了力量,头也不回的向外狂奔,九嶷眼看房门狭窄,两个人是决计不能并肩通过的,便控制双脚落后了半步,想让皓月先行出门。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脑后刮过一阵疾风,而被他裹在了后腰间的四脚蛇出于预感,恐慌而又憋闷的哀鸣了一声。这一声哀鸣让九嶷不假思索的一侧身——侧身之后的下一秒,他身不由己的凌空飞起,只听“啪嚓”一声巨响,他连叫都没有叫出一声,直接合身撞向门板,乌烟瘴气之中,门板带着门框、门框连着墙皮砖块一起倒地。而九嶷一翻身爬了起来,像不知道疼似的,眼看皓月在自己前方停顿了一步,便挣扎着迈开大步,同时喘息着喊了一声:“跑!”
皓月自从收回了内丹之后,法力迅速恢复了十之八九,干别的不成,在平地上逃命还是没有问题。而九嶷昏昏沉沉的跟着他跑,也是跑得飞快,只是心头一阵一阵的很恍惚,脚底下也发飘——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方才在房内,被吕清奇结结实实的踹了一脚。
连石头都能踹碎的脚,踹到他的肉身上,他居然还活蹦乱跳的没有死,这实在是一桩奇迹。九嶷知道自己肯定是受了伤,并且一定是重伤,但是管着自己的眼睛和心思,他只许自己向前看,同时暗暗的又有些喜悦,心想:“老子这回算是对得起那只狗崽子了!”
逃跑路线是他和皓月早就暗暗商议过的,所以此刻他们目标明确,转往瓦砾堆的方向疾行。皓月一边跑,一边轻声怒道:“你怎么不按计划行事,忽然窜了出来?若是等我吞下内丹之后再动手,又怎么会落得这般狼狈?凭你我二人之合力,我们——”
九嶷很不服气的截住了他的话:“你当我愿意打喷嚏吗?你床底下有狗毛,全钻到老子的鼻孔里去了!”
“不可能!我是人!”
“你是个屁!”
说这话时,九嶷的声音有些含混,像是嘴里含了东西。皓月忙中偷闲回了一次头,结果在星月光芒之下,他就见九嶷不知何时变了模样,鲜血一股一股的从他口鼻中涌出,他下半张脸都成了血淋淋的红色。而九嶷自己像是无所察觉一般,还在神情紧张的跟着他狂奔。
皓月压下惊惶,再往后瞧,这一次,他看到了吕清奇的身影——吕清奇并未奔跑,而是像跳蚤一般跳跃前进,每跳出一步,那距离都抵得上旁人的几十步!
皓月到了此时,因为知道自己再无退路,所以反倒冷静了。伸手一把抓住了九嶷的粗胳膊,他提起一口气转向前方,也不管身后情形如何,一路脚不沾地的掠过瓦砾堆,不出片刻的工夫,他越过围墙,已经带着九嶷逃出了大帅府。
按照原定计划,他是打算在收回内丹之后,和九嶷合力制服吕清奇——他们是有备而战,吕清奇是措手不及,纵算双方实力不甚相等,他们也能有个七八分的胜算。然而如今计划失败了一大半,吕清奇是安然无恙,九嶷却是受了重伤,皓月站在府后的小街上怔了怔,随即趁着吕清奇没有追踪而来,撒开大步跑向了远方。
九嶷心里越来越迷糊了,身上虽然还有力气,可是两条腿沉重绵软,开始不大听他的使唤。梦游一样的跟着皓月奔跑着,他听自己硬着舌头问道:“这是……去哪儿啊?”
皓月死死的抓住了他的手腕,同时低声答道:“找个地方,安身!”

第五十章

对于逃跑的方向,皓月嘴上不说,心中却是迅速的定了主意。一只手死死攥住了九嶷的腕子,他不敢回头再瞧吕清奇的行踪——不敢看吕清奇,也不敢看九嶷,因为知道九嶷还在吐血,鲜血滴滴答答的顺着嘴角往下淌,已经染红了他的小褂前襟。血吐得这样凶,偏偏他还一脸恍惚的不知道,这让皓月感觉格外恐慌,因为习惯了他是个大呼小叫小题大做的无赖和尚,他若是忽然的不无赖不作恶,便仿佛他不是他了。
跑着跑着,皓月向后伸出的手加了力气,因为九嶷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拖泥带水的开始拽他的后腿。咬紧牙关提起一口气,他一言不发的放开九嶷,猛的刹住脚步一屈膝一弯腰,而在后方的九嶷跌跌撞撞的扑向他时,他向后伸出双手,一把托住了九嶷那打着晃的两条大腿。
紧接着双腿运力向上一起,他背起九嶷撒开腿,一溜烟的疾冲入了夜色之中。头也不回的连拐了无数个弯,最后他在一条黑黢黢的小胡同中放缓了脚步。紧闭嘴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没回头,但也知道自己暂时是甩掉了吕清奇,因为空气寒冷而又清新,是纯粹的夜风味道,没有妖气掺杂。
“九嶷……”他侧过脸,压低声音轻轻呼唤:“你现在觉着怎么样?”
九嶷高高大大的趴伏在他的后背上,胳膊腿儿全都是又粗又长,东一条西一条的在他身上乱挂。听了皓月的问话,他只气若游丝的呻吟了一声。而皓月同时只觉脖子上一热,正是九嶷的鼻血滴落在了他的领口中。
皓月气运丹田,把周身的力量全运到了两条手臂上。将九嶷的大腿屁股向上又托了托,他向前继续迈了步:“你挺住了,我这就找地方给你疗伤!”
皓月心急火燎的串胡同,幸好天冷而黑,他可以由着性子走成大步流星,不怕迎面遇到路人。末了钻进一条没灯没火的黑胡同里,他在一扇瞧不出颜色面貌的大门前停了脚步。腾出一只手摸索着找到了门环,他向左右望了望,见四周连条野狗都没有,这才放心大胆的将门环拍打出了声音。
院子里很快有了回应,是个妇人的声音:“谁呀?”
皓月迟疑了一下,随即用不高不低的声音作了回答:“我找吴秀斋。”
妇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是一边往大门口走,一边扯了嗓门喊:“少爷,您有客啦!”
话音落下,一扇大门也随之开了。胡同黑暗,院内却有电灯光芒。开大门的老妈子抬头先看皓月,发现这乃是一张颇俊美的熟面孔,登时就要满脸堆笑,然而目光一斜扫到了九嶷的大脑袋,老妈子立时把眼一瞪,喉咙里“咕”的挤出了一声哀鸣:“哎哟的我娘——”
没等老妈子哀鸣完毕,皓月已经强行向前挤进了院内。与此同时,厢房的房门一开,吴秀斋披着缎子面小棉袄走了出来。对着皓月眨巴了半天眼睛,他末了又抬手一揉眼珠子:“活、活神仙?”
皓月抬眼正视了吴秀斋,言简意赅的只道:“我来避难。”
吴秀斋听闻此言,先是一愣,随即侧身向门内一伸手:“请——”
话音未落,他眼前一花,正是皓月已经背着九嶷冲入了房内。
吴秀斋活了二三十年,虽然体格与智慧全都不甚发展,一直如同一朵娇花一般,但是并非彻底的愚蠢。停在门口思索了一瞬,他随即对着老妈子开了口:“没你的事了,你回屋歇着去吧!”
老妈子轻轻巧巧的关了门,又道:“小姐说是明早回来,少爷要是不出去的话,我就上门闩了。”
所谓“小姐”者,乃是恢复了自由身的密斯吴。吴秀斋听了这话,只胡乱答应了一声,然后转身迈步进房,他不但把房门关了个严密,并且不消皓月吩咐,他自动的将里外两间屋子的窗帘也拉拢。最后把脸转向床边,他本意是要先同皓月搭话,可是在见到了九嶷之后,他抬手一捂嘴,和方才的老妈子一样,也在喉咙里“咕”了一声。
皓月已经把九嶷长条条的放在了床上,并且解开了他的纽扣、以及缠在他腰间的层层白布条。布条一松,黝黑的四脚蛇立刻张牙舞爪的爬了出来。从九嶷的后腰攀上九嶷的胸膛,他在看清了九嶷满脸满身的鲜血之后,立刻张开大嘴,呱呱的叫了起来。
皓月将染了血与汗的布条缠在手上充当毛巾,用力擦拭了九嶷的头脸胸膛。九嶷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是还有些许意识,可是微弱气流萦绕在他的口鼻之间,他微微的张了张嘴,却是发不出声音。一只小黑爪子扒上了他苍白的嘴唇,四脚蛇依旧在呱呱的叫,皓月这回听懂了,原来四脚蛇并非乱叫,他是在哭,哭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就只剩了一片呱呱呱。
回头又看了吴秀斋一眼,皓月低声说道:“他为了救我,被吕清奇踢成了重伤。”
不等吴秀斋能否领会自己这一句话,皓月自顾自的又道:“劳驾你去端一盆热水回来。”
吴秀斋愣眉愣眼的盯着皓月,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他的话,盯了片刻之后忽然一转身,他跌跌撞撞的推门出去,果然飞快的端回了一大盆热水,水里还浸了一条旧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