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两条腿伸得很长很直。一双眼睛缓缓的转向了皓月,他气若游丝的终于开了口:“我……死不了……”
皓月和他对视了一眼,随即飞快的移开了目光,望着他的耳朵重复了一遍:“你哪里疼?”
九嶷慢慢的闭了眼睛,忽然牵扯嘴角笑了一下:“狗崽子……这回我可是……对得起你了……”
第五十一章
皓月悄悄的抬眼又注视了他的面孔,看他在一瞬间中憔悴了十年,眼窝陷了,血色没了,他面孔晦暗,骤然成了个没有光彩的病人。
“告诉我,你哪里疼?”皓月用冷静的声音,第三次发问。
然而一句话刚问完,四脚蛇的黑爪子已经抓向了他的白脸:“狗崽子!问问问,就知道问!你的狗眼睛是瞎了吗?!”
皓月猛的一晃脑袋,并没有完全躲开四脚蛇的一抓。鬓角之处疼了一下,是被四脚蛇的爪子抓破了油皮。他并没有为了这一抓而多看四脚蛇一眼,但是伸手抓住四脚蛇的细尾巴,他毫无预兆的发了狠,竟是拎起四脚蛇,不管不顾的向后便是一抡一甩。只听一声怪叫,正是四脚蛇猝不及防的凌空撞了墙,七荤八素的落在了墙角地上。
吴秀斋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再去看皓月。然而皓月并没有继续大动干戈的意思。低头定定的凝视着九嶷,他没再说话,只叹了一口气。
良久的沉默过后,吴秀斋去了一趟厨房,不声不响的运回了几样饮食。四脚蛇爬回了床上,很惶恐的趴在九嶷枕旁。皓月并没有要吃要喝的意思,只端了一碗热汤,弯腰站在床前想喂九嶷喝几口,然后九嶷昏昏沉沉的没知觉,汤水即便进了嘴,最后也是要顺着嘴角再流出来。
皓月试了又试,最后端着小碗直起身,他转向吴秀斋,低声说道:“我要在你这里躲藏几天,行不行?”
吴秀斋一直像是在梦游,直到听了这句话,他如梦初醒似的打了个冷战,这才回了魂:“行!那有什么不行的?都是自家兄弟——你们把谁惹了?是不是那个谁?”
皓月迟疑了一下,然后一点头,决定实话实说:“是吕清奇,还有白大帅。”
吴秀斋搓了搓手,心中乱纷纷的,一时间也没个头绪:“那个……活神仙啊,听说……你是只小狗?”话到这里,他神情茫然的陪了个笑:“我可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就是问问,问问……”
皓月的脸色变了一下,然而并非大变,转身在床边坐下了,他自言自语似的轻声答道:“是。”
吴秀斋先前对皓月十分的崇拜,如今确认了皓月真是狗变的,他望着皓月扪心自问,发现自己依然很折服于活神仙的风采。
“兴许他和猪八戒是一类。”他在心里自己宽慰自己:“本来是个天上的神仙,一不小心投了猪胎——不对,是狗胎。投了狗胎的神仙也是神仙,况且他的法力,我是亲眼看见过的,绝不会有假。唉,罢了罢了,管他投的是什么胎,反正我现在一无钱二无人,连家里太太都打不过,到了北京花自家姐姐几个臭钱,还要天看她脸色受她斥骂。哼!我算看清楚了,天下的娘们儿全是贱人,等老子东山再起了,非再讨十个小老婆出出气不可!”
思及至此,他也不说话,直接就走到皓月身边,紧挨着对方也坐下了。皓月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迎着皓月的目光,咧开嘴一呲小虎牙,很甜蜜的笑了一下。
皓月没心思笑,而且感觉自己和吴秀斋也无话可说,故而把头转回原位,继续盯着九嶷发呆去了。
九嶷沉沉的睡了几个时辰,其间口鼻之间只悬着悠悠一缕似有似无的气息。四脚蛇静静的趴伏在枕边,一双眼睛成了晦暗的珠子,一动不动的没了光芒。九嶷上身的小褂是大敞四开了,皓月一眼不眨的盯着他瞧,因为始终没看出他到底是哪里受了伤,直到在天色将亮未亮之时,他发现九嶷的左侧腰眼泛了红,红得浓重,是一片艳丽的瘀伤。试探着伸出手轻轻触碰了那一片鲜红皮肤,在双方相触碰的一刹那间,皓月哆嗦了一下,因为发现那片皮肤异常柔软,让人联想起一只过了沸水的番茄,指尖稍稍一用力,就能戳出他的鲜血了。
目光顺着自己的指尖向上走,他一路看向了九嶷的面孔。九嶷,先前在他眼中,一直是位不干不净的莽夫,脸上带着尘土,头顶透着油光,令皓月嫌恶到不能正眼直视他。然而此刻的九嶷变了模样,灯光之中,他的头脸因为曾被皓月用毛巾狠擦了一遍,所以成了洁净的苍白色。一双眼睛紧闭着陷入深眼窝中,原来是一双很大的眼睛——很大的眼睛,很深的双眼皮,很黑的睫毛与眉毛。高鼻梁上皮肤紧绷,微微反射了电灯的光。
像是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面目,皓月静静的盯着他,一时间心中空空荡荡,竟是有些失神。而就在他迟疑着想要慢慢收回手指之时,毫无预兆的,九嶷忽然半睁了眼睛。
乌沉沉的黑眼珠子向下瞟了皓月,九嶷没头没脑的一抿嘴唇一翘嘴角,露出了个阴沉而又得意的笑。笑容的力道很足,然而来得快去得更快,像是雷雨夜窗外的一道闪电,在他脸上倏忽一闪,令人无法定睛细看。
然而皓月看清楚了他的笑。
在皓月的眼中,九嶷一身邪气,处处都邪,包括笑容。强定心神板了脸,他轻声发问:“你……会有事吗?”
九嶷迟缓的转动眼珠,斜斜的望向了枕边的四脚蛇,同时用气流一般的轻声唤道:“阿四。”
四脚蛇一个激灵,立刻扬起了大扁脑袋:“九嶷?!”
九嶷很艰难的抬起了一只手,摸索着攥住了四脚蛇的细腰身,同时耳语一般的嘀咕道:“我饿了。”
话音落下,他颤巍巍的侧过脸张开嘴,抖抖索索的张口含住了四脚蛇的细长尾巴。皓月只听“咯吱”一声响,在四脚蛇隐忍着的低低惨呼声中,九嶷合了牙关,竟是已经齐根咬断了四脚蛇的尾巴。浅淡血迹蹭上了他的面颊和嘴唇,他虚弱的喘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慢慢的咀嚼。而四脚蛇依旧趴伏在枕边,浑身上下一起颤抖,抖成了风中一片黑色的大叶子。
第五十二章
皓月看在眼中,心里明白了。
九嶷真是个妖僧,在垂死之际,妖才是他的药。暗无天日的妖精洞,才是他最好的疗养所。可他分明又是个人——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将自己炮制成了半人半妖的邪祟?若是真成了邪祟,倒也罢了,怎么偏偏又要舍生忘死的非救自己不可?这么一个东西,到底算好还是坏?到底是人还是妖?
皓月并非无所不知,想到这里,他就又不明白了。垂下眼帘望着自己抬到半路的手,他迟疑了一下,随即起身转向了吴秀斋,想要向他要一把刀。
若论妖法,十只四脚蛇加起来也抵不上他一个人的力量。四脚蛇的尾巴是九嶷的补品,那么他想,自己的血肉想必也可以成为九嶷的药物了。而吴秀斋本是正趴在桌子上打盹,朦朦胧胧的听床边有了动静,便眯着一双睡眼抬起了头。
然而皓月心思一转,却是转身走回床边,重新坐回了原位。望着九嶷出了半天的神,他见九嶷的腮帮还在一动一动,显然是嘴里的蛇尾巴还未吞咽干净。静候着九嶷的唇舌彻底安静了,他起身向前挪了挪,眉宇之间冷冰冰的,像是凝了一层寒霜。
然后伸出双手捧了九嶷的面孔,他慢慢的俯身低头,同时轻声说道:“张嘴,我把我的内丹给你。”
此言一出,伏在枕边忍痛的四脚蛇猛然回了头,九嶷怔了怔,也睁了眼睛。在满嘴的血腥气中,他张了张嘴,本意是要说话,然而一缕气息存在胸中,他竟是虚弱得一时断了气,成了个哑巴。眼睛盯着皓月的嘴唇,他就见对方口中隐隐起了白色光芒。
皓月面无表情的半闭了眼睛,一股热流顺着他的丹田向上走,一路经过咽喉,走出去,离了他。嘴唇轻轻蹭过了九嶷的嘴唇,这让他情不自禁的皱了眉头——在他心里,九嶷还是有一点脏,不止是因为他刚嚼了一条四脚蛇的尾巴,嘴角还残存着一抹血迹。
下一秒,一只小黑爪子拍上了他的白脸,是四脚蛇怒不可遏的叫道:“色迷心窍的狗崽子!想要乘人之危占他的便宜吗?呸!吃了你!”
与此同时,九嶷糊里糊涂的含住了皓月的内丹。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浓郁妖气在他口中弥漫开来,水一样的向下沉向下渗,一直渗入胸膛,渗入五脏六腑。五脏六腑本是如同落入烈火一般又热又疼,然而遇了这一股子阴寒的妖气,烈火立时弱了,一点凉意从他的心窝中向外发散,让他舒服得从鼻子里长出了一口气。
他的确不算是个完全真正的人了,一个人在生死关头所应有的悲哀恐怖,他全没有。先前他只是虚弱痛苦,此刻又只是舒服安然。在痛苦与舒服之上,另有一种情绪,乃是得意——他立志要把皓月救走,也真救走了,所以,很得意。除了得意,再没别的。
他知道怎样吸收妖气为己所用,可是这一回很有控制,因为这内丹还是要归还给皓月的。没了内丹,皓月也撑不了多久。
天亮之前,九嶷把内丹吐到了皓月的手中。闭上眼睛又做了个深呼吸,他虽然还是动不得,然而头脑清醒了许多。
“我饿了……”他哼哼的说话:“我想吃碗热馄饨。”
皓月吞下了内丹,吞的时候没敢细想,怕自己吞到一半会呕出来,及至内丹归了位,他恢复了力量,这才起身说道:“我去给你买。”
四脚蛇抢着说了话:“还要两个芝麻烧饼,要热热的软软的,九嶷喜欢吃刚出炉的烧饼。买不到你就不要回来了,妈的!”
皓月照例是不搭理四脚蛇。对着半睡半醒的吴秀斋一点头,他不言不语的推门走了出去。
至多不过十分钟,房门一开,皓月无声无息的空手回了来。
九嶷动弹不得,倒也罢了,吴秀斋独自坐在桌边抬头看他,同时就听四脚蛇恶声恶气的怒道:“天打雷劈挨千刀的狗崽子!馄饨呢?烧饼呢?什么都没有,剁了你的狗尾巴给九嶷炖汤喝!”
皓月随手关掩房门,然后走到九嶷身边低头说道:“我在胡同外面,看到了白大帅的兵。”
九嶷听了这话,面不改色。吴秀斋试试探探的开了口:“那个……那些兵是找你们的?”
皓月扭头转向了吴秀斋:“我见他们正在四处打听我和九嶷的行踪。”
吴秀斋六神无主的搓了搓手,嗓音立时细了许多:“哎哟……那可怎么办呢?”
这个时候,九嶷奄奄一息的说了话:“吵个屁!把大门关严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们在这里……”喘了一口粗气:“等老子养好了伤,自然有办法远走高飞。”
皓月听了这话,不很信服,但是一时也没有新主意。吴秀斋茫茫然的望着床上床下两个人,心里有些害怕,理智上认为自己应该找机会溜出去,让大兵赶紧把这二位抓走,自己好落个平安清静;可想到皓月待他的种种的好处,他那一颗小心灵不由得软了又软,无论如何冷硬不起来。
正当此时,窗外院门一响,却是密斯吴回来了。
吴秀斋率先迎出房门,嘁嘁喳喳的向他姐姐做了一番报告。密斯吴色迷心窍,听闻皓月回来了,当即乐得咧开红唇要笑,然而还未等她从红唇中露出白牙来,吴秀斋越说越是深入细致,她便渐渐的笑不出来了。
吴秀斋没敢向她细讲皓月的底细,只说他和白大帅身边的一位红人结了仇,现如今他带着朋友逃了过来,自己若是不收留他,那位红人挟天子令诸侯,非打着白大帅的旗号调兵杀他不可。
密斯吴虽然迷恋皓月的容颜,但是绝没有为了皓月卖命的意思。听了弟弟这一番言语,她站在院中左思右想,末了夹着小皮包一转身,她另采取了个新战术,装聋作哑的出大门上汽车,跑到朋友家暂住去了——这一走,家里的事情便与她再无关系,若是真有大兵打上门来了,拳脚刀枪也不会直接落到她的头上。这样一来,她既对得起弟弟,也对得起皓月,等皓月这一颗俊美的扫把星滚蛋了,她密斯吴再回家便是。
第五十三章
密斯吴说走就走,并且带走了家里仅有的小老妈子。院门一关,吴宅清清静静,只剩了吴秀斋同皓月九嶷。吴秀斋站在晨风之中想了想,没想出接下来的路途应当如何走,耳边听得身后房门一响,他回头一望,结果吓了一跳。
他看到了一个光着屁股的大嘴少年。
大嘴少年青白着一张面孔,像不知道冷似的,光溜溜的赤脚站在门前台阶上。对着吴秀斋一瞪两只绿豆眼,他张开大嘴,发出了四脚蛇的声音:“喂!哪里有东西吃?九嶷要饿死啦!”
吴秀斋下意识的抬手向旁一指:“那边房后是厨房……厨房里有米……”
不等吴秀斋把话说完,少年已经弓腰驼背的迈了步。吴秀斋看得清楚,只见那少年的屁股上血迹斑斑,尾巴骨处赫然少了一块皮肉。
“看来这个才是真妖精……”吴秀斋恐慌的想:“妖精和神仙到底是不一样的。”
从这一日起,吴宅的大门便不再开了。
四脚蛇忍着伤痛,一边重长尾巴,一边时常的化为人形,跑去厨房给九嶷煎炒烹炸。吴秀斋隔三差五出一次门,负责买回米面菜肉。四脚蛇恶狠狠的剁着青菜肉骨头,仿佛刀下躺着的乃是皓月——他恨死皓月了!
九嶷长久的躺在床上,起初是完全的不能动,可在饱足的吃喝了几日之后,他也渐渐恢复了几分活气。皓月不分昼夜的盘腿坐在床尾,是个打坐参禅的冷淡模样,不搭理他,但也不离开他。
这天夜里,九嶷忽然开口说了话。
他说:“狗崽子,今天吴秀斋对你说了什么?我们上了通缉令,是吗?”
皓月坐在夜色之中,距离九嶷的双腿很近:“是。”
九嶷在黑暗里笑了一下:“有趣。”
皓月抬眼望向了他:“有趣?”
九嶷的声音有点沙哑,然后中气是有的,字字句句都很平稳:“我还没有上过通缉令。”
皓月垂下眼帘,恢复了冷淡神情:“无聊。”
九嶷歪了脑袋,去看坐在床尾的皓月:“哎,小狗崽儿,我睡不着,给我讲讲你的来历吧。”
皓月眼观鼻、鼻观心,端庄如佛菩萨:“我的来历,吕清奇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九嶷又笑了,感觉皓月这个煞有介事的正经模样非常可笑:“再讲讲。”
皓月微微的一摇头:“没什么可讲的。我无名无姓,只有一个师父。师父仙去之后,我便独自行走江湖。青云山上的青云观里有位道士,名叫皓月,很善良,是个好人。所以那天我顶着他的名字,前去吴宅降妖除魔。”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低声继续道:“我也想做人,做好人。”
九嶷沉默了片刻,手指指尖轻轻滑过了柔软床单:“做人,做妖,都是活着,有什么区别?”
皓月问道:“你呢?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又是如何变成这般模样的?”
九嶷对着天花板闭了眼睛:“我不告诉你。”
说完这话,他意犹未尽的调动左腿,轻轻踢了皓月一脚。对他来讲,欺负皓月乃是个乐子,他是无力起身,若是能够坐起来的话,他还想捏住对方的细脖子,把对方那个漆黑的小分头拂成乱草。
“哎。”他又开了口:“明天让吴秀斋出去探探风声,我估摸着再过两三天,我就能下床了。吕清奇这一蹄子是真厉害,也就是我,换了旁人,当场就得被他踢成两截。这样的驴,我可惹不起,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能跑赶快跑。”
皓月沉吟了一下,随即却是反问道:“惹不起,为什么还要惹?”
九嶷很低的笑出了声音,嘿嘿嘿一大串,阴恻恻的不像好笑:“闲着没事做,救只狗崽子玩玩。”
皓月把牙一咬,颇想摁住他狠捶一顿,可念他受了重伤,很可能一捶即死,故而攥着拳头忍了又忍,他终究还是没有妄动。
一夜过后,吴秀斋出门买了肉包子白馒头回来,顺手又带了一份日报。四脚蛇自从断了尾巴之后,身体虚弱,不能时常化为人形伺候九嶷,所以皓月分担了他的差事。扶着九嶷坐起身依靠了床头,他一手拿着肉包子去喂九嶷,一手拿了报纸随意浏览。
未等九嶷吃完一个包子,他一抖报纸,忽然疑惑的“嗯?”了一声。
九嶷留意到了他的神情,于是开了腔:“看见什么了?”
皓月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吴秀斋:“直隶开了战,是白孝琨先发的兵。”
九嶷点了点头:“驴要开始打天下了。”
皓月捏着包子和报纸站起了身:“不行!我不能由着吕清奇涂炭生灵!”
九嶷斜着眼睛看他:“你想怎么着?”
皓月斩钉截铁的答道:“当然是要阻止他——起码也要把他从白孝琨身边赶走!”
九嶷伸手,从他的手中接过了吃剩的半个肉包子:“我的狗——皓月啊,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整座北京城都归那头驴管了,咱们哪是他的对手?听我的话,咱们先跑,等缓过这一口气了,再去找驴算账。”
吴秀斋这时试试探探的开了口:“可是,你们怎么跑呢?”
皓月回头看了九嶷一眼,九嶷靠着床头半躺半坐,因为嘴里含着半个包子,所以一侧腮帮子鼓溜溜。他这些天并未少吃少喝,然而明显是瘦了,皮肤是晦暗的灰白色。真的,带着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九嶷,他们可怎么跑呢?
“怎么跑”三个字摆在桌子上,让九嶷等人盘算了小半天。四脚蛇自知没有置喙的资格,所以扁扁的趴在九嶷身边,后背上顶着个大白馒头,随时预备着给九嶷吃。小半天过后,两人一妖商议出了个法子,这法子说起来堪称恶俗,总而言之四个字,乃是“乔装暗逃”,然而通缉令现在满大街的贴着,通缉令上画着两个人像,一个九嶷一个皓月,画得也是十分之像。在这种情形之下暗逃,还真是不甚容易。幸而吕清奇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所以嘁嘁喳喳的交谈许久之后,他们倒也定了个不甚成熟的主意。
第五十四章
主意既定,九嶷和皓月一起松了口气,吴秀斋偷眼瞧着他们,意意思思的却是还有话说:“你们这一走,出城之后打算去哪里呢?”
皓月不假思索的答道:“自然是要设法阻止吕清奇,不能让他操纵白大帅兴兵作乱。”
九嶷听了这话,一声没吭。伸手拿起大馒头咬了一口,他自己摸了摸腰。腰疼,糙皮厚肉下面的五脏六腑也疼。为了一只狗崽子受这份罪,他自己也不知道值不值。忽然斜眼看了看秃屁股的四脚蛇,他没看出四脚蛇的好处来,只想起自己当时若是不闪身一躲,那么吕清奇一蹄子踹中自己的后腰,这四脚蛇想必早已骨断筋折了。连着救了两个妖精,未免过于慈善,不合他的人生宗旨,本来妖精遇了他,不被他吃了就算走运了。
不知不觉的,九嶷边想边吃,将最后一块馒头塞进了嘴里。一碗水忽然从天而降递到了他的嘴边,他抬眼一看,看到了皓月的脸。
皓月的脸很白,头发很黑,梳得一丝不乱,端着碗的手也很洁净,九嶷抽了抽鼻子,甚至感觉他带着一点芬芳气息。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水,九嶷忽然很想咬他一口,因为和他对着斗惯了,不欺负欺负他,总像是自己少占了几分便宜。
但是现在不能真咬,因为他腰疼,不敢摇头摆尾的乱动。
在接下来的几日内,九嶷从早到晚肥吃海喝,想要迅速恢复元气。依着他的意思,他颇想让皓月出去给自己捉几只小妖精回来开开斋。然而通缉令已经贴遍全城,而皓月也并不同意捕捉无辜的妖类给九嶷做补品。白日里大门一关,九嶷和四脚蛇趴在床上睡觉,吴秀斋和皓月坐在外间屋子里发呆。吴秀斋这回连姐姐都失去了,失魂落魄的很不安,非得和皓月在一起才踏实。他已经决定了,这回还是跟着皓月一起走,因为他那姐姐吝啬成性,既不肯给他钱花,也不肯给他娶个小老婆慰藉长夜——这样的破姐姐,要她何用?
如此又过了一个礼拜,九嶷能够下床了。
他不但能够下床慢慢的走动,并且还长胖了一圈,一身麦色的皮肉充盈紧绷了,他看起来有种结结实实的光滑。这些天皓月和吴秀斋二人合力,把他收拾得很干净,所以他扶着床栏直立起来时,众人——包括四脚蛇——一起向他行了个注目礼,都感觉他仿佛是变了模样。先前的九嶷一直是个肮脏邋遢的怪人浪客,怎么看怎么是个疯和尚,如今在床上休养了这许多天,他的头脸因为每日都要被皓月狠擦一通,所以皮肤透出了洁净的光泽。皮肤有光,高鼻梁有光,一双大眼睛黑沉沉的,也藏着光。人高马大的站在床旁,他转动眼珠审视众人,目光滑到皓月脸上时,他不怀好意的一笑,人不是先前的人,笑却还是先前的笑,阴鸷险恶,是个妖僧的模样。
皓月当即把脸一扭,不想正视九嶷的眼睛。
下了床的九嶷得到了一身新制的西装,这西装料子很糟,连料子带手工,加起来也不值多少钱,乃是吴秀斋对他的奉献。吴秀斋除了奉献一身西装之外,还给九嶷买了一顶假发。此假发是黑油油的薄薄一层,怎么看怎么像个壳子,稍有眼力的人都能瞧出它是假发,所以吴秀斋又在假发上面加了一顶旧礼帽。
九嶷对于这一顶假发壳子非常感兴趣,这天他戴上假发坐在床边,对着刚进门的皓月招手:“过来,你看我这模样如何?”
皓月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面无表情,也不理他。
九嶷满不在乎的微笑,皓月怎么想,他不是很关心——他从来不会关心一只妖精的情绪,他只是想让皓月看看自己的怪模样,而皓月也的确看见了,这就足够了。
又过了三天,按照计划,吴宅的这一帮人启程了。
吴秀斋穿了自家姐姐的一身皮袍,因为有过男扮女装的经验,所以这回索性直接扮作密斯吴,又打电话从汽车行里叫了一辆汽车上门。九嶷东倒西歪的穿好了那一身西装,又把假发和礼帽也尽数披挂了上,并且还在嘴唇上沾了一撮假胡须。皓月倒是简便,直接显出了真身,成了吴秀斋怀中的一只小白狗。于是汽车发动开上大街,车内的人便正好成了一男一女的格局,女的花枝招展,男的西装革履,也的确是密斯吴出行时才有的阵势。
汽车阶级自然是高贵的,城门口的士兵们虽然也恪守命令,一丝不苟的检查往来行人的身份,然而此时见汽车锃亮,车内的人也是先生太太之流,而且绝没有任何一张脸和通缉令上的面孔类似,故而直接将汽车放了行,九嶷和吴秀斋在车上并肩而坐,本来都预备好了一番言辞预备敷衍士兵,哪知汽车说走就走,他们竟是异常顺利的便出了城。
九嶷像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愁,平安无事的出了城,他也不窃喜,只是感觉有趣。伸手从吴秀斋怀里拎起小白狗,他像捧一只小苹果一般,用双手捧住了小小的狗头。然后张大嘴巴低下头,他一口含住了小白狗的大半张脸:“哈……”
下一秒,他猛然抬头,哀叫一声,因为皓月忍无可忍,一口咬中了他的舌头。
在城外的一处小镇子里,汽车停下来,放下了九嶷一行人。
通缉令似乎是没有出城,起码镇子里面的八方墙壁上,花花绿绿的虽然也贴了几层政府告示,告示上也画着几张大麻子脸,然而麻子脸们乃是附近时常出没的马贼,和九嶷等人并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