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伸手接了她的篮子,一边低头查看篮中内容,一边答道:“我再等等,反正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街上还挺热闹,坐在这里比坐在家里强——龙相在家吗?”
丫丫靠着桌子站住了,仿佛是挺高兴,“在家,刚回来。”
露生从篮子里掏出一只洗净了的大梨,咔嚓咬了一大口,“那我更不能回去了。他要是在家,家里还不如街上清静。”
丫丫将一根食指送到口中——在进嘴之前悬崖勒马,只摁了摁自己的下嘴唇。她小时候很喜欢吮手指头,露生不许她吮,她记住了。但是在出神的时候,她的手指还是忍不住要往嘴边凑。
“那我也不回去。”她放下手,“我等天黑了,跟你一起走。”
露生笑了,“他又欺负你了?”
丫丫的脸蛋红了一下,抿了薄嘴唇不言语。露生起身拉过一把木椅子,又一推她的小肩膀,“跟着我倒是行,可谁家大姑娘总在大街上坐着呢?”
丫丫顺势坐在了椅子上,仰起脸很认真地反驳:“我不是大姑娘。”
她自认为不是大姑娘,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是大姑娘。快十四了,已经懂得很多人事了,一旦真长大了,她知道自己怕是就要嫁给龙相当姨太太了。
对于这样的命运,她本来是毫无意见的,是心甘情愿全盘接受的。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忽然变得不那么心甘、不那么情愿了。不为别的,只为她怕龙相。
现在怕了,还有大哥哥救她;将来成了龙相的人,那个时候再怕了,谁管她?
对于她来讲,这个问题几乎是无解的。无解的时候,她就偷眼去看露生。
露生是她的靠山,是她的救命星。她是逆来顺受惯了的,活到这么大,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脾气。她并不打算向露生讨什么主意,她只看他一眼就够了。仿佛他只要坐在那里,她就有后盾、有退路了。
丫丫不想长大,可长不长大,由不得她。
在露生招满了三百新兵的时候,丫丫过了十四岁的生日。
这是三百名很整齐威武的新兵,个子全是统一的高,简直有点仪仗队的意思。龙相自作主张地把他们编成了一个营,然后自己封了自己做营长。又找了几位经验丰富的教官过来,连训练自己带训练新兵。白天他早早地就往营里去,晚上回来了,在院子里向露生和丫丫表演正步走。他走得相当漂亮,连龙镇守使和徐参谋长都慕名前来欣赏。龙镇守使在儿子面前照例是没什么底气,嘤嘤嗡嗡地赞不响亮;徐参谋长却是看得津津有味,看过之后,又走到龙相面前,很郑重地将他端详了又端详。最后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徐参谋长颇为感慨地对着龙镇守使点头,“少爷真是——这个不服不行,真是——少爷自己招的那个营,在训练方面也是好极了,所以所以,这个这个……”
徐参谋长是个有水平的人,然而今天这番话却说了个语无伦次。龙相不喜欢旁人摸自己那两枚花生米大的龙角,当即不耐烦地晃了脑袋一躲。露生倒是听出了徐参谋长的弦外之音——龙相,除去他的坏脾气不谈,在某些方面,的确是有出众拔群的天赋。而且像有股子暗劲催着他似的,他越是长大,越是好斗。龙宅的门户已经关不住他了,他几次三番地发牢骚,说自己想去打仗。打谁呢?不知道,反正就是想打仗。实在找不到具体的敌人,他就找碴打露生。有时候露生也忍不住怀疑,怀疑他真是个什么邪物转世——就算真是龙,也是条翻江倒海的邪龙。
徐参谋长对龙相一直挺恭敬,像是冷眼旁观了若干年,如今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往龙相身上押一注。及至他乱七八糟地夸出了“将门虎子”四个字时,龙相毫不掩饰地先是一瞪父亲,随即大黑眼珠向上一滚,翻了个淋漓尽致的白眼。
露生看在眼里,先不言语,等徐参谋长和龙镇守使结伴走了,他才出声劝道:“他毕竟是你爸爸,你不理他就算了,干吗还要给他脸色看?”
龙相言简意赅地答道:“烦他。”
露生一皱眉毛,“他又不招惹你,你烦他干什么?”
“不知道,就是烦他!”
露生摇了摇头,叹息着说话:“你说你从小没娘,就只有一个爹。他把你养到这么大,没打过你、没骂过你,你要什么,他给你什么,你可好,还烦他。你啊,你自己的亲爹你烦,黄妈多唠叨几句,你也烦。全家人都被你烦遍了,好像你多招人爱似的。”
他苦口婆心地说,龙相心不在焉地听,听着听着不听了,走过去和他背靠背地比了比个子,“哎,我高了!再过两年我到了你这年纪,我得比你高吧?”
“不可能,我还得再长呢。”
龙相不甚服气地转到了露生面前,开口想要反驳。可是话未出口,他忽然感觉疲倦,忍不住先打了个大哈欠。露生定睛一看,将他那嗓子眼看了个清清楚楚。然后他发现了异常——龙相的喉咙有些红肿,是个上火的模样。他想问问龙相此刻感觉如何,然而龙相一扭头,看到了丫丫。
丫丫一手端着个小线笸箩,一边胳膊夹着几副鞋面,正要往东厢房里走。龙相没有动,只扯了大嗓门喊道:“丫丫,听着,给你唱首歌!”
丫丫停了脚步,把腋下的鞋面往线笸箩一放,“唱个什么歌?”
龙相清了清喉咙,然后开始吼道:“尕妹妹着大门上浪呀三浪,心儿呀跳着慌,想看我的尕妹妹桃花样啊,妹妹山丹红花开呀……”
龙家的人,从镇守使本人到较为高级些的老妈子,都不是本地人士。譬如黄妈之流,都是跟着龙镇守使从京津一带迁徙过来的。龙家关了门,满口讲的也都是字正腔圆的官话。可出了大门往外一走,就南腔北调的很热闹了。这座县城地处交通要道,大小商队川流不息,让这座县城成了八方荟萃的地界。龙相直着喉咙唱歌,起初露生和丫丫都没听懂他唱的是什么,后来露生先反应过来了:龙相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首青海的花儿,口音相当地道,并且马上就要唱出一篇淫词浪语了。
趁着丫丫还没听明白,他立刻抬手捂了龙相的嘴,“别唱了,我们听不懂!”
龙相一扭头,“那我换一首,你们听好了。”
话音落下,他调子一转,果然是说换就换,变了一口陕西腔,“白布衫衫怀敞开,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来,哎哟哟,我的两个手手揣奶奶……”
丫丫听到这里,骤然红了脸,转身仓皇逃进了东厢房。她逃了,龙相终于住了口,露生轻轻兜头给了他一巴掌,“你少唱这些东西!你要是着急了,让你爹给你娶媳妇去!”
龙相伸手往东厢房一指,“我娶她。”
露生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忽然怒从心中起,“别说傻话了!镇守使的少爷,能娶奶妈子的侄女吗?要娶也得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明白了没有?”
龙相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我不。丫丫我知道,你,我也知道,别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你们肯定对我好。你看我爹,他身边没人对他好,他总是臭烘烘的,也没人张罗给他洗洗。”
露生方才听他说要娶丫丫,本是陡然生出了一股子怒气,及至又听了他这一番话,怒气便渐渐消散了。特地想象了一下许多年后披头散发脏兮兮的龙相,他竟忍不住心头一酸。
这时,东厢房的窗户开了,丫丫伸了脑袋出来,“我给你俩一人做一双鞋!”
露生做了个深呼吸,压下了那一股没来由的心酸,转身走向了丫丫,“做什么鞋,怪费事的。”
丫丫把脑袋缩了回去,“我做的好,比买的好。你俩进来量量尺寸,我一会儿就开工。”
丫丫这一夜留在东厢房,点灯熬油不睡觉,兴致很高地要给他二人做新鞋。露生知道纳鞋底子会有多么费力气,所以每隔一会儿就吼一嗓子,“别做了!歇着吧!”
丫丫不听,不但不听,还打算偷偷地给他这一双加加工。因为大哥哥知道珍惜东西,不像少爷,新鞋上脚一天,就能被他趿拉成拖鞋。
一夜过后,丫丫红着眼睛黑着眼圈,虽然是哈欠连天,但是并没有耽误吃早饭;龙相昨夜天黑即睡,今早却没起来床。丫丫端着一小碗稀烂的米粥进了上房,以为他是犯懒,想要让他多少吃一口。哪知龙相缩在一床薄毯子下,竟是当真在睡。
睡到中午,露生也来了,问他:“哎,还睡?”
龙相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答道:“累,困。”
露生听了这话,十分惊讶。因为龙相的精力素来是极其旺盛,谁累了他也不会累。丫丫这时进了门,走到床边想了想,忽然伸手一摸龙相的额头。
然后她略微变了脸色,“大哥哥,少爷好像是发烧了。”
露生立刻伸手也去摸他的额头,然而因为手热,所以也没摸出什么结果来。扳着肩膀把龙相摆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势,他干脆俯身和龙相贴了贴额头。
直起身转向丫丫,他有些傻眼,“没错,真发烧了。”
龙相,因为从来不生病,所以偶然一病,立刻就轰动了全宅。黄妈急疯了,找来一副积存多年的珍贵老药,要煎成药汤给少爷治病。丫丫认了几个字,比黄妈多些知识,此刻就不让她乱给龙相吃药,怕她那陈年老药不对症;露生则是主张给他喝些热水,让他盖上棉被发一场汗。而未等这几位会诊完毕,丫丫进门去给龙相送凉开水喝,却发现龙相又有了新变化。
这变化可把她吓了个魂飞魄散,端着水杯转身冲出正房,她大声嚷道:“婶婶!大哥哥!你们快来啊,少爷脸上出花了!”
露生等人立刻涌进了正房卧室。一看之下,他们发现丫丫所言非虚,龙相的脸上的确出了花,不是水痘,是疹子!
消息立时传向了前院,龙镇守使正在昏昏沉沉地吸鸦片烟,忽闻儿子出了疹子,他吓了一跳,推开烟枪挺身而起,结果直接从罗汉床上出溜了下去。而镇守使一出动,县城内最有名的大夫也随即来了。大夫对着龙相望闻问切了一番,很快便得了结论:麻疹。
既然是麻疹,那就别无他法,只能是按照麻疹来医治。可麻疹这种疾病,又不是全靠医治便可痊愈的。疹子不能不让它出,不出疹子就要出人命;可出大发了也不行。龙相在一夜之间便变了模样,一张花脸子浮肿得没了轮廓。人人都知道麻疹是桩凶险的病症,所以黄妈便早晚地哭,哭得什么也做不成了。
丫丫是出过疹子的,这时就守在了龙相的屋子里日夜不离。和她合作的人,乃是露生。平时龙相飞扬跋扈,他们看他处处都是毛病;如今龙相静静地躺在被窝里昏睡了,露生半闭着眼睛坐在床边,心里却把龙相平日一样样的好处全想了起来。
龙相再乖张再暴戾,心里对他们是好的,好的一点掺杂也没有。露生把胳膊肘架在大腿上,弯腰用双手捂住了脸,想龙相有一桩屡教不改的恶习,喜欢将自己吃了一半的食物往别人嘴里喂。这个“别人”只有两位,一位是自己,一位是丫丫。为什么要往他们嘴里喂?因为他觉得那东西好吃。太好吃了,所以不能一个人吃独食。人家不要,躲他说他,骂他不讲卫生,他还要喂,不要脸地,不讲理地,一定要喂。
他的恶习岂是只有这一桩。他的恶习太多了,不胜枚举,罄竹难书,罪大恶极,想起来真要狠揍他一顿才解恨。露生长久地把脸藏进手掌里,眼睛里热辣辣的,是干燥的眼珠遇了热泪。露生想:他怎么还不见好呢?一百年不见他生一场病,结实得像一头活驴一样,结果一场疹子就把他打败了?药也吃足了,睡得也够久了,该醒了啊。
龙相始终是不醒,于是龙镇守使在院子里醉醺醺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嚷。露生看院内的大丫头们像是搬运不动镇守使,便起身出去,要把这位添乱的父亲搀走。然而扶着镇守使刚起身,他就听镇守使连哭带说地喊起了人。那人没名没姓,只有一个“姐”字。撒酒疯似的往下一瘫,他伸开两条长腿,呜呜地边哭边喊:“姐啊,姐啊,咱的儿子要没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姐啊……姐啊……”
黄妈和陈妈这时颠着小脚跑了过来。听到了龙镇守使的哭喊,她们没多言语,只叫来几名有力气的男仆,硬把龙镇守使抬了出去。等丫头们也散了,陈妈叹了一口气,“不是我说,老爷再这么喝下去,将来恐怕也要——”
黄妈不等她把话说完,直接从喉咙里嗨了一声,声音很粗,是一声蛮荒的呵斥。
陈妈立刻不言语了,转身看了看露生。她知道那年露生夜里闹着要走,临走前还把他的“财产”给自己留了一半,心里就越发喜爱这个小子。露生勉强向陈妈一笑,心里还回荡着镇守使的哭声。
怎么是姐?——他想——龙叔叔的妻子年纪很大?
这个问题目前自然是不便于问的。而陈妈对于龙相毫无兴趣,并且不确定自己发没发过疹子,所以不肯冒险进房;黄妈听闻少爷还没有醒,则是在院子里就提前嚎了起来。露生站在两个老妈子之间,忽然感觉周围的众人都是愚不可及,都是十分可厌。他简直想用一床毯子把龙相和丫丫全兜起来,带着他们两个浪迹天涯,走到一个山清水秀的新地方去。
黄妈嚎了一顿,嚎得发昏,需要三个小丫头伺候她一个。露生倒是宁愿她发昏,她昏了,院内院外倒是还能更清静一点。
丫丫垂头坐在床边,长久地不言语。露生回了来,强打精神地要开个玩笑,“这回可是老实了。连着这么多天没打人没骂人,这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
话音落下,丫丫没笑,他自己也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也在床边坐了下来,他扭头对龙相说话,语气是强打精神的轻松和蔼,“少爷,睡够了就醒醒吧。你醒了,我给你读故事听,给你读个好的。我给你念书,你给我们唱首歌。爱唱什么唱什么,大不了我俩把耳朵堵上,行不行?”
说完这话,他把手指探进龙相凌乱的短发中,摸索着捏住了他那藏在头皮下的小疙瘩。旁人发麻疹,再厉害些也不至于让他这样怕,因为麻疹毕竟不是必死的疾病。他很小的时候就出过疹子,糊里糊涂地痊愈了,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没有印象;丫丫也一样——据黄妈说,丫丫当时无非是躺了几天而已。几天一过,疹子一退,自己就好了。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龙家上下的影响,虽然理智上不肯承认,可心中也渐渐怀疑龙相的确不是凡人。至少,凡人身上通行的法则,放在他身上,也许会行不通。平常的半大小子是不会死在麻疹上的,可他到底算不算是个“平常的半大小子”呢?
露生想到这里,忍无可忍地闭了眼睛垂下了头。自从他和龙相相识,六年多了,龙相就一直在折磨他,不是让他疼,就是让他怕。现在更混蛋了,竟然要拿死亡吓唬他了。死亡之前还故意乖乖地连躺好几天,做个安静的好样子,让人忘了他平时有多么讨人嫌。
落水狗一样一甩脑袋,露生硬把“死”字甩了出去。然后睁开眼睛望向丫丫,他像看一朵花、看一株草一样,心里空了一下。
空了一下,也静了一下。他想自己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迟早,是要离开龙相的。
这天夜里,龙相悠悠地醒了。
他这几天并不纯粹是沉睡,但是半睡半醒,昏昏沉沉。旁人看在眼里,就全当他是一睡不醒。此刻他感觉心里稍微清楚些了,糊了眵目糊的眼皮忽闪忽闪地颤抖着,便也随着他的心意慢慢睁开了。
睁开眼后,他缓缓地扭过头,第一眼看到了丫丫。
丫丫端坐在床边的大椅子上,正直了眼睛望着他发呆。冷不丁地和他对视了片刻,丫丫先是一点一点地圆睁了二目,随即轻声唤道:“少爷?”
龙相哼不出声音,于是就又一扇睫毛。他想和丫丫说句话,还想转动眼珠找露生,然而丫丫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两只脚猛地向地面上一跺,丫丫高蹿起来,声音比人蹿得更高,“大哥哥!婶婶!来人啊,少爷醒啦!”
喊完这一嗓子,她转向龙相,两只手蜷在胸前攥了拳头,非常兴奋,非常紧张,像是预备着要打谁一拳。院子里响起了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先冲进来的人是露生。露生方才正在洗脸提神,此刻进门时手里还托着一把水淋淋的冷毛巾。黄妈摇晃着一身胖肉,调动着两只小脚,张牙舞爪地也撞进了门。奔到床边一看龙相真睁了眼睛,黄妈一拍床沿,开始喜极而泣,“我的儿呀!我的大少爷呀!”
黄妈把手伸进被窝里,上上下下地将龙相摸了一遍——摸他身上热不热,有没有汗。十几岁的小子,对于老妈妈们自然是不大耐烦,尤其这老妈妈又是嘴碎事多的黄妈。龙相从鼻子里哼出很粗很重的一声,意思是不让黄妈研究自己。而黄妈立刻领会圣意,半点不敢违逆,立刻退出去给这条龙宝贝儿准备吃喝去了。
黄妈一走,屋子里立时空旷清静了些许。露生忘了放下毛巾,在床边俯下身笑问:“刚醒就闹脾气呀?”
龙相张开嘴,嘶嘶嘶地说了一句话,有气无声,令人无法揣测。丫丫走到他面前,也手扶膝盖弯下腰,“少爷,你别急,养两天你就好啦。我和大哥哥哪儿也不去,专门陪着你。”龙相盯着她,嘶嘶嘶地又开了口。
这回两个人都听懂了。丫丫不言语,只是笑。露生替她做了回答:“为什么瘦了?我俩不吃不睡地熬了几天几夜,能不瘦吗?你也是一样的瘦,咱们三个现在全苗条了。”
龙相看了看丫丫,又看了看露生。脸上的疹子还没消退干净,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花脸子。看过了床前这两个人之后,他很安心似的重新闭了眼睛,气若游丝地喃喃说道:“你们睡吧。露生在我旁边睡,丫丫在床尾打横睡。因为丫丫是大姑娘了,成了大姑娘,就不能和我一头睡了。”
他从没说过这么讲理的话,虽然细想起来这乃是一句废话。他一讲理,露生和丫丫心里反倒是一起难受了一下。因为对他的要求一直是最低,他稍微好一点,床前这两个人就受不了了,无论是大哥哥还是小妹妹,都要怜爱他了。
一夜过后,龙相身上的疹子又退了许多。龙镇守使前来看望儿子,见儿子真是熬过这一关了,便长出一口臭气,肩膀一塌、脊梁一弯,他像被人抽去了骨头一般,瘫坐在了椅子上。
龙相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没忘了烦爹。等龙镇守使一走,他立刻让黄妈开窗户,“臭死了!”
黄妈不给他开,怕他受了风。而如此又过了几天,龙相开始食欲很好地连吃带喝,并且再也躺不住,天天坐在床上高谈阔论。
他起来了,丫丫却是躺下了。
丫丫累病了,但是不敢说,怕给这院子里的人添乱。熬到如今,她感觉自己实在是应该睡一觉了,便悄悄地回屋和衣上床。她本想只是睡一觉,结果一躺便是两三天。
露生和龙相一起来看她。她见龙相来了,下意识地想挣扎着起来给他倒杯茶,被龙相劈头骂了一顿,“找死啊?躺着!自己病了都不知道,真是越活越傻!哎,你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弄去。”
露生呵斥了龙相一声,连推带搡地把他带走了。
第二次再来,露生便是孤身一人,不带龙相了。
龙相不来,丫丫便躺得踏实了。不但踏实,甚至还很罕见的,她有点委屈了。
“嗓子疼。”她声音很小地告诉露生,“吃什么都费劲,就想喝点儿那个——那个——上次少爷带回来的那个玻璃瓶装的——不是汽水,叫什么来着?”
“果子露?”
她立刻在枕头上点了头,“对,就想喝点儿那个,凉的就更好了。”
露生低头对着她微笑,还拧了一把毛巾给她擦了擦脸,“那东西好弄,我这就给你拿去。”
丫丫仰脸望着他,看他是人高马大的个子,一张脸却白皙清秀——清秀,可是剑眉星目,又有英气。露生看自己是文不成武不就,丫丫看他,却是英俊潇洒、文武双全。

第七章:镇守使之死

丫丫病得很快乐。
她发了烧,晕得头重脚轻,每天只肯喝点果子露。然而身上不疼不痒,这点病痛对她来讲,并不比龙相的一记重拳更难捱。人病了,心里却清静,因为知道少爷没事了;大哥哥睡足几觉之后,也恢复了精气神;婶婶更是不必说,早在院子里神清气爽地又唠叨起来了。
天下太平,诸神归位,没有什么差事等着她去办,于是她缠绵病榻,理直气壮地懒了好几天。“懒”还不足以让她快乐,让她快乐的是生病时受到的好待遇——露生一闲下来就到她这屋子里,给她擦擦脸,给她擦擦手,对她讲几句闲话。丫丫不怕闷,露生在窗前或站或坐,借着光亮读书看报;她静静地侧卧在被窝里,偷看露生的身影,越看越觉着露生英俊,一举一动都有派。看得久了,她把脸往被窝里一埋,悄悄地欢喜。
欢喜过后,她不傻,也知道想想自己的前程。按照婶婶的意思,她想,自己将来是要给少爷当“屋里人”的,再升一级,也就是个姨娘。嫁给少爷做妾究竟好不好呢?她自己琢磨着,感觉仿佛是不大好,至少是不那么好。不好,不止是不好在一个“妾”字上,还有个更主要的缘故,是她怕龙相。伺候龙相倒是没什么的,龙相打她一下、骂她一句,她也能受,她最怕的就是龙相那脾气骤然爆发的一刻——猛地一声吼,当场就变脸。像个毫无预兆的旱天雷似的,真能吓得她连身带心一起打颤。
想到这里,丫丫就不敢再想了。因为再想下去,依着她所受的教育,那就要想“邪”了。好女子是不能邪的,好女子是——哪怕爹娘把你嫁给要入土的老头子,你也得听,你也得嫁。这叫有礼有节有志气,非得是这样的,才叫好女子。
这些话都是黄妈教给她的。除了黄妈,旁人,包括大姑娘、小媳妇、老妈子,也都持有同样的论调。丫丫知道自己不值钱,所以格外想要做个好女子。可真正的好女子,是不该看着大哥哥偷着乐的。
丫丫的脑袋瓜里,两种思想起了冲突,一时间不分胜负。没有结论,就不要结论了。反正她今年才十四,龙相也才十七。荷花去年嫁人时是十七岁,她自己算着,至少还有三年日子可过。对于十四岁的人来讲,三年就很长了,长得像一生了。这样长的一段时间里,兴许就会有变数,有新道路了。
丫丫这么一想,就重新乐观起来了。
丫丫以为三年很长,可是她只做了两双精致的大布鞋,一个多月的工夫就过去了;龙相晚上睡觉蹬被,晾了肚子,她给龙相做了个非常之大的大肚兜,半个多月就又过去了;秋老虎好厉害,她热得从早到晚顺脖子流汗,心想:这秋天怎么还不到呢?想着想着秋天就到了。天不热了,天凉了,天冷了,黄妈指挥小丫头开立柜往外搬运皮货,皮袍子、棉袍子一件一件地摆出来,合着冬天已经不知不觉地来了。
以露生为首,三个半大孩子一个赛一个地成长。龙相始终是比露生矮了半个头,看背影,露生瘦削高挑,宽肩长腿,比他潇洒;看面貌,他那美丽的程度可是无人能及。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了,脸上竟然连个小红疙瘩都不长,洗澡的时候把衣服一脱,他通体雪白,一身的嫩肉都晃人眼。少年长成这么个好模样,很容易成个风流浪荡子,然而龙相绝无此虞——他既不风流,也不浪荡,好像少长了这么一根筋似的。他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练兵上面,练兵的目标是很明确的:他要打天下,当皇帝!
练兵之余,他身为一名活蹦乱跳的健康小子,每天也要有个情欲荡漾的时候。一荡漾,他就找丫丫,一找到丫丫,他就化身为一只大八爪鱼,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的手和脚,纷纷往丫丫身上缠。打开一只,还有一只。甚至有好几次,他像是忍无可忍了,要把丫丫硬往自己屋里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