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平时从来都是不言不语,到这时候也急了,一边反抗,一边嗷嗷地叫,喊大哥哥,喊婶婶。大哥哥闻声而来,硬把八爪鱼的爪子全从她身上扯了下来,然后对八爪鱼怒目而视,问他:“你还要脸不要?”
龙相并不是非睡了丫丫不可,所以这时候就面红耳赤地不说话。而在这件事上,黄妈也不帮他的忙——黄妈是过来人,有主意的。做妾也有做妾的礼,她可不能让侄女不明不白地就失了姑娘身份。
举办个小“礼”,本不是复杂的事情。十八岁的少爷收个丫头,也不能算是坏规矩。可现在这事就硬是办不成,因为龙镇守使病了。父子两个再没感情,也不能那边老子重病,这边儿子纳妾。
龙镇守使,病得蹊跷。
他是有一口鸦片瘾头的人,除了鸦片之外,他即便下了他那张罗汉床,也依然是烟不离口、酒不离手。烟酒气味混合着烟雾,腾腾地从他那口鼻之中往外喷,平常的苍蝇蚊子,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这样的生活习惯,当然造就不出健康的身体。不过又因为有鸦片护体,所以镇守使平时也绝不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在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刻,他像请神上身了似的,可以忽然间非常清醒。但火烧眉毛的时刻毕竟稀少,他这镇守使当得很是稳当,所以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人不人鬼不鬼地在床上一躺,看着没个人样,其实饭是一口不少吃。若是真把他送到西洋医院里做一次全身检查,大概也检查不出什么大问题来。
龙家上下看惯了龙镇守使这与众不同的风采,一致认为他可以苟延残喘地活到七八十岁,哪知就在龙相过完十八岁生日不久的一天夜里,他忽然就不对劲了。
他没发烧,从头到脚不疼不痒,然而目光发直,满嘴胡话。徐参谋长闻讯赶来,以为他又喝多了,可是众人守着他直等到天明,他呆呆地坐在床上,依旧是不认识人。
徐参谋长没言语,但是大大地变了脸色,慌忙让人把龙相叫过来。龙相和露生一起跑来了,徐参谋长把龙相扯到罗汉床前,问道:“孝帅,您瞧这是谁?您还认不认识他?”
龙相圆睁二目盯着龙镇守使。因为从小到大在他面前一直是高高在上,不信他敢对自己视而不见。
然而龙镇守使怔怔地望着前方,真就没搭理他。
龙相有万分的惊讶,千分的恐慌;而站在一旁的徐参谋长,则是干脆发起了抖。龙相回头看他,轻声地问:“徐叔叔,你抖什么啊?”
徐参谋长的声音也很轻,并且额头上见了汗,“我抖了吗?”
然后他对着龙相抬起双手,像是要比画个手势而又比画不出,“少爷,你有所不知,孝帅现在可千万不敢出事,老弟兄们还都指望着他呢!他一出事,群龙无首,那个、那个——”说到这里,他忽然把两只手慌乱地摆了摆,“我并不是诅咒孝帅,我是——我是——”
龙相一挥手,截住了他这语无伦次的半篇话。俯身凑到龙镇守使面前,试着和他对视,然而对了半天,始终没找到对方眼中的焦点。于是直起腰转向徐参谋长,他把眉毛一扬、眼睛一瞪,显出了几分豪横模样,“别怕,家里又不是没人了。老子病了,还有儿子呢。我现在就派人去找大夫,县里的大夫看不好他,我派人去北京、天津请。有病不怕治,他又没断气!”
徐参谋长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只是瞪着眼睛看龙相。露生旁观,见他那眼中没有批评的意思,也没有轻松的意思,倒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然而也没有惊喜之色,纯粹只是若有所思的发现。
露生不知道徐参谋长这是忽然生出了什么主意,但是据他所知,徐参谋长方才抖得是有道理的。龙镇守使,虽然在家里是活成了这个德行,但是出了家门,他改头换面,也是个精明人。这么多年了,他将脚下这一片土地霸占得铁打一般牢靠,自己派官,自己征税,他俨然是建立了一个独立王国。称他一声土皇帝,是绝不为过的。
有这个土皇帝在,龙氏麾下的各路军队打他龙家的旗,可以相安无事;可土皇帝若是一朝没了,那正如徐参谋长所说的那样,“群龙无首”,怕是就要出大乱子了。当然,土皇帝家的后院里还养着个太子。可这太子还是个毛头小子,土皇帝毕竟不是真皇帝,各路豪杰们又不傻,既然都有自立门户的力量,何必还非要再把个毛头小子供到脑袋上?
想到这里,露生忽然有些怕了。
怕归怕,他只在心里暗自盘算思索,嘴上并不多言多语。
而县内最好的大夫闻讯赶来,开了几个方子往龙镇守使身上一试,效果立竿见影——龙镇守使从文疯子变成武疯子了!
龙相把大夫打了出去,露生则是带着几名男仆上前,抱住了连喊带叫的镇守使。龙镇守使彻底不认识人了,口齿不清,也没人知道他喊的是什么。
把镇守使绑在床上之后,露生独自一个人往后院走,走到半路,迎面遇见了陈妈。
陈妈的男人在龙家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人,陈妈自己如今虽然还是下人的身份,但平时养尊处优,并不真的劳动。白白胖胖的手伸出来,她抓儿子似的一把抓住露生,问道:“怎么样了?”
露生叹了一口气,“龙相在前头看着龙叔叔呢。药是吃了,一点儿用也没有,越闹越厉害。”
然后他很困惑地换了题目,“陈妈,这也是疯病吗?人家发疯都是受了刺激才疯的,龙叔叔怎么一点儿征兆也没有,说疯就疯了?”
陈妈只不过是想要出来探探消息而已,如今消息探得了,她便转身想要往回走。一边走,她一边低声嘀咕道:“这家的人,就这样。”
话音落下,她的袖子被露生扯住了,“就这样?”
陈妈扭过脸,低低地吆喝了他一声,“哎呀,没你的事!他家好,你多住住;不好了,你自己找活路去。反正你又不姓龙,管那些闲事干什么?”
露生不怕陈妈。一步横跨到陈妈面前,他开始人高马大地撒娇,“你给我讲讲,你不讲我就不让你回去。”
陈妈又吆喝了他一声,并且还打了他一巴掌,“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你巴巴地缠着我讲什么?”
话说到这里,陈妈沉吟了一下,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总之自打我到了龙家,他家除了老太太长命百岁,老太爷、大小姐,都是死在了疯病上头。老太爷最惨,疯了四五年,那真是一点一点熬死的;大小姐反倒是有福了,老爷一枪打过去,她是一了百了,反倒得了解脱。”
露生把这番话翻来覆去地分析了一通,末了是一头雾水,“大小姐?龙相有姐姐?”
“少爷哪来的姐姐!那是老爷的姐姐。那时候老爷还是少爷,老爷的姐姐,可不就是大小姐吗?”
“龙叔叔,把他姐姐打死了?”
陈妈沉默了片刻,最后对着露生一招手。这一回,她开始嘁嘁喳喳地耳语。露生静静听着,越听得多,一双眼睛越睁得大——他几乎被陈妈的一篇话吓着了!
他记得在小时候,龙相曾经说过自己的亲娘是被父亲“毙了”。不知道这个“毙了”是怎么传到他耳朵里的,总之他别的不知道,就只知道一个“毙了”。
他不知道的,知情人也绝不敢提,现在露生知道了。龙相的亲娘,乃是龙家的大小姐,是龙镇守使同父异母的姐姐。姐弟二人从小就要好,好着好着,好到了十七八,就忘了自己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了。大小姐始终是不肯嫁,等到家中老一辈的人全没了,他俩放心大胆,竟是明公正气地过起了日子。
好日子过了几年,大小姐有了身孕。顺顺利利地生下龙相之后,她在月子里忽然就疯了。疯还不是好疯,不是要打杀龙镇守使,就是要张牙舞爪地去祸害儿子。龙镇守使照顾了她一年多,有一天,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就拔出手枪,把大小姐给毙了。
事情就是这点事情,陈妈三言五语便讲了个清楚。而露生难以置信地望着陈妈,口齿艰难,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那……龙相岂不是……岂不是……”
陈妈对待龙相素来冷淡,此刻也懒得多说,只对着露生把脸一板,“这些丑事情,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万万不许对别人讲,听见没有?”
露生立刻用力地一点头,“我知道!”
陈妈认为露生是自己半个儿子,并且是有心计懂道理的半个儿子,所以敢对他多说几句。依着陈妈的心意,是希望他早早地离开龙家,自己出去创一番事业。纵是不彻底地离开龙家,也不要和龙家的人纠缠太深。所以今天有了机会,她便向他做了一番剖白。
她是说完就走,露生落了后,却是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心不在焉。心不在焉不是为了别的,他是正在心算龙家两代人发疯的年纪。老太爷——能被称为“老太爷”,并且养下了一儿一女,年纪一定小不了;大小姐——她是龙叔叔的姐姐,因为迟迟不嫁,所以永远都是家中的大小姐。自己来的那一年,龙叔叔看着像是三四十岁,龙相是十岁,那么倒退十年,龙叔叔是二三十岁,大小姐作为龙叔叔的姐姐,大概也是二三十岁。二三十岁的年纪,可不算大啊!
至于龙叔叔——龙叔叔发病的年龄,介于大小姐与老太爷之间。所以这三个例子摆出来,除了“疯”是一定的之外,在年纪上,似乎也没什么规律可循。
理智的分析到此结束,露生忽然扭头冲上来路,一路狂奔回了前头。
气喘吁吁地在前院找到了龙相,他不说话,只是看着龙相喘。龙相双手叉腰,站在一株樱花树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露生死死地盯着他,看不够似的看,不言语,只是喘。
龙相被他看得发毛,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脑袋,“你到底怎么了?说话!”
露生上前一步,展开双臂拥抱了他。大巴掌捂住他的后脑勺,露生运了力气,恨不能直接把他揉进自己的胸膛里。龙相被他勒得哇哇直叫:“放开我!妈的,你也疯了?”
露生依言松了手,想要对他说句话,可是想了一想,却又是无话可说。
所以他最后只道:“你在这里守着吧,累了就派人叫我,咱们两个轮班。”
龙相揉着肩膀、晃着脑袋,很不耐烦地答道:“滚!”
不出几天的工夫,从天津请来的医生到了。
这医生金发碧眼,是个洋毛子,据说拥有妙手回春的本领,随行还带了看护妇和助手,以及很大的一箱子西药。但是对待龙镇守使,他也是无计可施。唯有一点比本地郎中高明——一针药水注射下去,他能让龙镇守使安安稳稳地睡上几个小时。
可也就是几个小时而已。及至睡醒了,龙镇守使依旧是不吃不喝,一阵一阵地闹。他本来就是个鸦片鬼的形容,到了如今,越发瘦成了一具骷髅。皮肤呈暗淡的苍黑色,松松垮垮地绷在他那身骨头架子上。饭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吃的,有时候龙相下了令,让男仆们摁住他,可以勉强往他嘴里灌点汤汤水水。灌了十分,他要呕出五分,余下五分留在腹中,被他消化了,排泄在裤裆里。
络绎地总有师长旅长前来探望镇守使。长官们要么脑满肠肥,要么膀大腰圆,全是标准的武夫形象。再看他们的气派声势,也都是威风凛凛、虎视眈眈。龙相和徐参谋长商量了一番,末了亲自出了面,只说父亲病得厉害,不能见人。
长官们这一趟来,基本全是心怀鬼胎。及至见了龙相,他们要么和蔼可亲,要么愁眉苦脸,心中则是胎动得厉害,简直要当场生产。
原来镇守使那位传说中的真龙儿子,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白脸。目光盘旋在龙相的头上脸上,长官们放了心,因为“太子”看起来着实是不足畏惧。徐参谋长往日在营里大吹大擂,说少爷如何如何英明神武,多么多么会练兵治军,想必也都是拍马屁的鬼话了!
城内营中驻扎着的人马,乃是龙镇守使的警卫团。长官们心想:自己平素驻扎在外面各县,若不是亲眼见了龙少爷的尊容,那么几乎要被徐老狐狸震住了。真是!如果没有镇守使撑腰,徐老狐狸又算个屁?镇守使一上西天,看他还给谁当参谋长去。
思及至此,长官们遏制不住了脸上的笑容。虽然他们的阶级力量各不相同,可此刻却是统一地达成了共识,纷纷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孝帅第一大,老子第二大。
所以孝帅一完,他们就取代孝帅,成为第一了!
当然,在孝帅完了之后,怕是会一时间出现许多“第一”。不过没关系,大家都有兵有马、有枪有炮,如果总是不打仗,还要兵马枪炮干什么?
长官们端详着龙相,龙相也端详着长官们。长官们心中有计划,龙相也有自己的主意。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自立为王,其中也有老实的,也有随波逐流的,也有恐慌的。他暗暗地将不速之客们分门别类地归了档案。脑筋转得太快了,无论是多么复杂的关系表,他心念略微一动,便已得出了通透明白的结果。目光移向身边的徐参谋长,他睫毛一颤,一视同仁地把这位叔叔也归了类。
日子过得很快,洋毛子已经对龙镇守使无计可施,带着看护妇和助手讪讪地离开了。而龙镇守使奄奄一息地滚在床上,眼看着就是真不行了。
龙相,因为对父亲太没感情,所以并不伤心。回到后院进了卧室,他对面前的露生说:“从今天开始,咱们家进入戒严时期。以后我主外,你主内。”
丫丫站在一旁,也感觉最近家中空气紧张,“那我呢?我能干点儿什么?”
龙相抬手向她一指,“问得好,你负责后勤!”
丫丫有点傻眼,“后勤……是什么呀?”
龙相收回手一拍胸膛,“就是我的吃和喝!从今往后,我就是一家之主了,万一有人给我下毒怎么办?”
露生感觉龙相实在是小题大做,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也好。凡事都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龙相若是个平常人家的少爷,将来至多是打打家产官司,倒也罢了,可他不是。他自己已经是极端地不安分,那个徐参谋长近日来一步不落地紧跟着他,也是个有所图谋的样子。露生真怕那姓徐的是要拿龙相当枪使——龙相欺负人,他看了生气;旁人欺负龙相,他看了,会更生气。
“他说得对。”露生告诉丫丫,“以后你拿小炉子给他做饭做菜,用不着好,能让他吃饱就行。”然后他又转向龙相,“你……”
将一个“你”字拖了长声,他在一刹那间转了许多念头。转到最后,他只说道:“你别怕,还有我呢。”
他这话是带着感情说的,可惜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龙相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话,不料等到最后就是这么一句,于是当场嗤之以鼻,“你能顶个屁!”
露生听了这话,因为习以为常,所以一点儿也不生气。
龙相给露生和丫丫分派了任务,露生的确是恪尽职守地主起了内,可龙家这个“内”,除了人心惶惶之外再无大变。露生每天在宅子里兜转一圈,并没看出自己有何可主,反倒是丫丫比他更忙碌一些,因为一天三顿饭,顿顿真的都得做。龙家不是什么讲究人家,从龙相到丫丫,自小到大虽然也是好吃好喝,然而见识有限,平日所食的佳肴,也谈不上精妙的手艺,无非是油重肉肥罢了。丫丫一直不馋,烹饪的饮食全偏于清淡,而龙相到了这个火烧眉毛的时候,也顾不上挑嘴了。露生把喝剩下的小白菜汤泡了米饭给他,他端起大碗西里呼噜地连吃带喝,倒也能够吃饱喝足。
如此又熬了一个多月,在时节将要转为秋凉之时,龙家上下内外的人,包括龙镇守使,终于熬到头了。
龙镇守使是死在了梦中。临死前的那几天,他微微有了几分清醒相。旁人没想到疯病也会回光返照,所以以徐参谋长为首的众人还欢喜了一阵子,以为镇守使这是要还阳。然而就在眼看着是越来越好之时,他忽然一觉睡过去,无声无息地在床上断了气。
徐参谋长在确认龙镇守使当真是已经归天之后,因为感觉自己前途凶险,立刻就又悲又怕地号啕了起来。他哭了,龙家的人听了消息和哭声,立刻也跟着落了泪。黄妈涕泪横流地找到龙相,搂着他“儿呀肉呀”地大哭,意思是可怜龙相没爹没娘,成了孤儿。龙相被胖胖的黄妈拥抱着,像是站在了个大肉包子里。黄妈哭得伤心欲绝,他苍白着一张脸,眼中却是无泪。不但无泪,他听着黄妈的哭声,甚至还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并且几乎想笑。因为黄妈哭得如同老鸹叫一般,着实是难听极了。
他想,父亲死了,那么接下来应该干什么呢?应该干的太多了,于是他用力推开黄妈,自顾自地跑去了账房,一边跑一边又想:“露生呢?中午还是汤泡饭?丫丫也在哭吗?爹死了,城里的警卫团从此就该归我管了吧?当然,当然是归我管。他们不服我怎么办?这是个问题,我得马上把它解决掉!”
他一边想一边跑,脑筋转疯了似的,一瞬间同时想起无数的事。半路上有人对他说话,他一点也没听见——岂止是没听见,他那灵魂像是与世隔绝了似的,自顾自地只是想,根本连人都没有看见。
龙相忙龙相的,露生没闲着,也有工作可做,并且还是艰巨的工作。
没人支使他,他自己过来挽起袖子,给龙镇守使擦了身。为什么要给龙镇守使擦身?他起初对自己说,这是为了做出一点小小的报答——这么些年了,吃龙家的喝龙家的,龙相吃什么,自己吃什么;龙相穿什么,自己穿什么。龙镇守使这么养活着自己,不求回报,就只是养。
可是在潮湿恶臭的空气中擦拭了片刻之后,露生看着龙镇守使那具骷髅一样的尸体,心中却又生出了别样的感情。
其实不是要报答,他这么干,只不过是物伤其类,不是他的类,是龙相的类。他真怕将来有那么一天,龙相也会这样冷冰冰地躺在阴暗屋子里,皮肤铁青、面容狰狞,头发这样长,指甲那样长。死前是疯疯癫癫地苟延残喘,死时是在天昏地暗的梦中,没有一点温暖,没有一点光明。
他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还能否陪在他的身边。或者,如果没有自己的话,会不会有一个像自己的人,对他存有几分善念,愿意当他还是个活人,把他收拾得洁净整齐,让他长眠得舒适安稳。
不知道,真是不知道,所以他此刻很细致地装扮着龙镇守使,不怕脏不怕累。仿佛他才是龙相真正的父亲,父母行善,不是要给自己修福,是为给儿女积德。若有福报,那就让它全报在儿女身上,就让它全报在龙相身上。
费了很大的力气,露生在一名男仆的帮助下,把龙镇守使打扮好了。
龙镇守使是长袍马褂的打扮,另有一套海蓝色的上将礼服,叠好了摆在他的身边。再往后该怎么办,露生就完全不知道了。
而徐参谋长哭过了劲,进门之后问露生:“少爷呢?”
露生摇了摇头,愿意立刻去为徐参谋长把龙相找过来,然而徐参谋长摆了摆手,却是没让他去。
徐参谋长说:“我看你说的话,少爷倒是还肯听几句,那么现在你就留在这里,少爷若是来了,你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我现在立刻出去探探风声,孝帅的后事,也都包在我的身上。”
露生点了点头,心中有些疑惑,不明白这徐参谋长到底算是哪一派的人物——他对龙相诚然是很亲切慈爱的,可也正是因此,露生总感觉他是别有所图。
因为龙相这种货色,正常人对他应该是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可能会对他“亲切”和“慈爱”?

第八章:少年当家人

龙镇守使的后事,轰轰烈烈地操办起来了。
露生帮不上忙,只能是袖手旁观。眼睛看着,胸中翻腾,因为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与妹妹。原来后事是要这样悲哀隆重的,是要把悲剧办成天字第一号盛典的,是要赫赫扬扬震动天下的。龙镇守使躺在金丝楠的大棺材里,静静地、安详地,死了,比活着的时候更体面、更尊荣。
可是自己的父亲和妹妹呢?
露生只知道是干爹给他们收了尸,而且不是干爹亲手做的。干爹当时正在带着自己往北京城外逃,他是托了亲信朋友,冒险领了白大帅的尸首。白大帅的旧部们,一个都没有出现,不知道是因为太怕满树才,还是纯粹只是无情无义。埋哪儿了,露生不是很清楚;怎么埋的,也不知道。当初十二岁的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他只懂得什么叫作死。而死后应该怎么办?他不但不知道,甚至想都没有想。
活到现在二十岁了,他第一次见识了真正的葬礼——原来一个人连死都可以死得这样辉煌。整座县城都为镇守使披麻戴孝,天还没有冷,可是触目唯有黑白两色。因为镇守使的死亡,天地提前入了冬。
露生看在眼里,心内五味陈杂。也不是嫉妒,也不是愤慨,是一丛微弱的小火苗烧灼着他,让他隐隐地燥热,隐隐地疼痛。思绪从父亲与妹妹身上掠过,父亲和妹妹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但另有三个字无比清晰,一直印在他的眼中心上。
满树才!
全是因为满树才!全要怪罪满树才!露生这些年早被龙相磨得没了脾气,纵有了脾气,也是喜怒不形于色。唯独满树才——无需出面,只要亮出这三个字来,他便会气血翻涌、咬牙切齿、磨刀霍霍,想杀人!
所以,他极力地把这三个字往下压,压到最深处。有账不怕算,人死账不烂。
龙宅渐渐地乱了,不是自家内乱,是前来吊唁的宾朋越来越多,鱼龙混杂,难免要乱。有龙家的亲戚登上门来——是成群结队的一大帮亲戚——先是哭哭啼啼地惋惜龙大哥英年早逝,随即涕泪一收,开始和龙相算起了龙家产业。龙相活到这么大,第一次知道自家还有亲戚,及至得知了他们的来意,他把孝袍子孝带子往下一扯,直接就翻了脸,要让人把亲戚们全撵出去。可亲戚们乃是有备而来,并非完全不占理:首先,龙相只有十八岁,往小里算一算,还是个大孩子。龙镇守使苦心经营了一生的财产,能就这样全交给个毛孩子?其次,龙相没娘。龙镇守使若是有个知书达理的正房太太,那么寡妇领着儿子过活,天经地义,只要龙太太不改嫁,亲戚们就没有插手的余地。可龙家并没有这么个太太,而且龙相自身的来历,也是一个谜团。当年也没听说龙镇守使讨了哪个姑娘做偏房,可是忽然就声称自己得了个儿子,并且把这儿子养得遮遮掩掩,等闲不让外人觑见。那么,这个儿子,到底是不是镇守使的亲儿子?你有本事哄镇守使一个人,你可没本事哄全天下!龙家亲族这许多人都是心明眼亮的,容不得你这来历不明的崽子耍花招!
这番话吵嚷到一半时,露生闻讯赶了过来。耳听他们越说越激烈,眼看着就要提及龙相的身世,便吓得出了冷汗,预备着随时冲入人群大闹一场,不许他们把话说完。可是接着往下又听了片刻,他渐渐放了心。合着陈妈那一日当真是向自己讲述了个大秘密,而这个秘密不但不为外人知,内人显然也是没几个知道的——永远不知道才好,否则一旦真相大白,龙相将来可就没法做人了。
既然亲戚们只是乱吵,露生便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但是见了面前这些咄咄逼人的陌生面孔,也有些愤怒。一手攥着龙相的腕子,他怕龙相一时气急了,会像对待自己和丫丫那样冲进人群连抓带咬。
然而,出乎他意料,龙相沉着一张小白脸,并没有发作雷霆之怒。抬起右手一勾食指,他勾来了身后一名彪形大汉。大汉是个小军官的打扮,走到龙相身旁一弯腰,恭而敬之地开了口,“少爷。”
龙相向前轻轻一挥手,“叫人,把他们全给我撵出去,一直撵出城。不听话,就给我打;打了还不听,那就直接杀。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