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的大洋一起脱了手,报纸包摔破了,银元在青石板地上骨碌碌地滚。丫丫顾不得捡钱,单是张开双臂拦住露生。拦着,同时不停地说话——喃喃地说,语无伦次地说,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露生,泪珠接二连三地滚出眼眶、滚下面颊。她吓死了,绝望死了,这些年她唯一的救星就是露生,露生走了,她怎么办?
露生不看她,硬了心肠向前硬闯。六年前他丢了一个妹妹,六年后的今天,他又得丢一个妹妹。他想自己的确是自私的,可是不丢了妹妹,就得搭上自己,上次是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这次是搭上自己的一生前程。
要妹妹还是要前程?他自己问,自己答:要前程!
要前程,要报仇!要活得有个人样,不要一辈子伏低做小,不要一身的伤!
抬手拨开了挡路的丫丫,他声音很低地说道:“丫丫,对不起,我顾不上你了。”
然后他迈步向前疾行。空着的左手一紧一热,是丫丫追上来一把抓住了他。像先前受了大惊吓时一样,她开始哆嗦,一边哆嗦一边含糊地哭求,“大哥哥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求求你了,你不能走。”
怎么求,都是无用。大哥哥那样高那样大,她怎么拽,也都是无用。两只手死死抓住了露生的一只手,她开始往下蹲往下坐,坠着露生拖着露生,不让他痛痛快快地大步走。手抓着,脚蹬着,她渐渐地不说只哭,哇哇地哭。太恐慌了,太绝望了,无计可施了,走投无路了,她想自己只有哭——大哥哥对自己这么好,自己使劲地哭,拼命地哭,他不会真的不管自己的。
正当此时,黄妈领着个大丫头,从远方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少爷的锋锐是没有人愿意触的,所以下午一有机会,黄妈便也偷偷地逃出了院子。逃到天黑掌了灯,她很闲适地走了回来。可是距离院门还有老远,她便听到了丫丫的哭声。
她吓了一跳,以为院子里又爆发了新一轮恶仗,可是走近了一瞧,却又并没有看见少爷的身影。看着露生手里的箱子,她很惊讶地哟了一声,正要开口询问,哪知未等她出声,龙相也蹦蹦跳跳地跑回来了。
和露生一样,他手里也拎了个小皮箱。皮箱不大,可是沉甸甸的,因为箱子里垫着金丝绒衬里,嵌着一把来自比利时的勃朗宁手枪。下午他本打算去父亲那里弄把好枪,然而一进镇守使那间大屋子,他便感觉空气腌臜,进而怀疑父亲的藏枪兴许也都是臊气烘烘的。这个联想让他有点反胃,于是他出门前往军营,向徐参谋长要了一把好手枪。这手枪乌黑锃亮,枪管雕花,漂亮极了,甚至有个专门的小皮箱来装它。于是龙相就很得意,认为自己这回肯定能向露生交差了。露生得了这把漂亮的新手枪,想必也就不会再对自己说那些怪话了——什么“世上的一切,都是有限度的”,莫名其妙,也许是句新诗?的确是有人作诗骂人的,露生有文化,想必也会这一手。妈的,竟敢拐弯抹角地骂我!
龙相的心情挺愉快,脑子里也挺热闹——他那头脑,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很热闹,大机器似的从早转到晚。有时候转得太厉害了,他耳朵里都会轰隆隆地响。此刻停了脚步望向露生和丫丫,他在疑惑之前,先下意识地大喝了一声:“谁欺负丫丫了?”
他没看见黄妈,丫丫也没看见黄妈。涕泪横流地抬起头,丫丫哭号着答道:“大哥哥要走……我留不住他……”
龙相一愣,几大步跑到了露生面前,圆睁二目问道:“你要走?走哪儿去?”
露生暗暗地做了个深呼吸,拼命压下了所有的情绪,“我回北京,找我干爹去。”
龙相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有点发傻,“找你干爹干什么?”
露生继续把情绪往下压,没情绪,就没表情,笑一下也是冷笑,“没什么,只是不想再伺候你了。”
龙相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对着露生审视了一分多钟,他心里七上八下,主意乱窜。一时间他认为露生竟敢不伺候自己了,属于以下犯上,自己不能惯着他;一时间他又感觉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大事,实在不行的话,自己向他说句好话也没什么不可以。
两个念头交战了片刻,末了他决定不委屈自己。把皮箱往地上一扔,他粗声大气地怒道:“你少拿这话威胁我!你又不是什么宝贝,你滚蛋了,我还会舍不得你不成?”然后他绕过露生,一脚踹到了丫丫的肩膀上,“你松手,让他滚!吓唬老子?呸!”
丫丫被他踢得身体一歪,而露生则是差一点就回了头。强忍着没有乱动,他想丫丫挨打就挨打吧,命苦就命苦吧,将来要给龙相当小老婆,那就当吧。自己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于是趁着丫丫手一松,他向前继续迈了步。
露生在前头走,龙相和丫丫在后头跟着。
三个人一前两后地走到了院门外,露生停住脚步辨了辨方向,然后踏上马路,要往火车站走。
这个时候,龙相忍不住了,快跑几步追上露生,他抬手一揽露生的肩膀,“哎,你真生气啦?”
露生笑了笑,因为面颊上的牙印很疼,所以他笑得不甚自然,“我不能永远留在你家里,迟早是要回去的。”
龙相扭头观察着他的表情,“那你现在回去也干不了什么呀!你再等等,等过两年我长大了,我陪你回去。”
露生摇了摇头,很平静,也很沉默。
龙相看了他这个异乎寻常的表现,心里开始发虚,“你——你真走?”
露生这回一点头,“嗯,真走。火车站半夜有趟过路的列车,正好是到北京的。一会儿经过邮局,要是没有关门的话,我再给干爹那边发一封电报过去。”
龙相开始结巴,“不是有个姓、姓满的要杀你吗?”
“我现在和六年前的模样大不一样,没人能够认出我。”
龙相六神无主地回头看了丫丫一眼。丫丫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眼,和他对视之后,她立刻就小跑着跟了上来,不出声,只亦步亦趋地紧随着露生。
三个人无言地走了一段路,龙相又开了口,“你别走了,我往后再也不欺负你了。我还给你找了一把很好看的手枪,比你原来那个什么遗物漂亮得多,你看了,一定喜欢。”
露生一笑,脚步不停。
龙相想了想,忽然歪着脑袋一拱露生的肩膀,“我让你摸摸我的角。我这可是龙角,丫丫都不许摸的,我让你摸,别生气了,好不好?”
露生加快了步伐。前方路口有一座小小的邮局,他出来晚了,邮局已经关了门。电报看来是发不成了,不过只要温如玉没有搬家,那么他下了火车,自己也能够找过去。
从邮局大门上收回目光,他不看龙相和丫丫,一味地只是走。而龙相茫茫然地跟着他,发现他已经走出一条小街,并且马上要拐弯了。他如梦初醒一般,忽然转身跳到露生面前。
俯下身一把抱住了露生的腰,他一脚前一脚后地扎了个马步,咬牙切齿地喊道:“不让你走!”
然后不消他吩咐,丫丫从后方也搂住了露生的腰。两人一前一后夹攻了露生,全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四条胳膊简直要活活勒断露生的腰。露生急了——再被这两人缠着勒着,他的心就要软了,他就走不成了!
对着龙相的后背捶了一拳,他背过手又搡了丫丫一下。他想使蛮力硬甩开他们,可是丫丫随着他的挣扎左右摇晃,脚下无根,手臂却是快要勒入他的骨头;龙相则是用脑袋抵住了他的胸膛,他越往前进,龙相越要死死地顶他,顶到他寸步难行。街上开始有人聚拢来看他们了,可是未聚成堆又散开来,因为龙家的卫兵骑着马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大呼小叫地喊“白少爷”。露生眼看龙相的援兵越来越多,急得额头都暴起了青筋。转眼之间,卫兵已经在他们面前勒住了马。
“白少爷!”卫兵一边说话一边飞身下马,是个很着急的模样,“北京来的急电,是发给您的。”
露生知道城内军营之中自有无线电台,可以随时收发电报。从卫兵手里接过译好的电报文,他低头读了一遍,随即却是大惊失色,连皮箱都脱手落了下去。
温如玉死了!
电报文只有寥寥几行字,是温家的老仆发过来的,说温如玉死于急病,而这封电报发出来时,温如玉已经被他的朋友们合力下葬了。
龙相抬起头,见露生怔在了原地,便抬手夺过了他手中的电报纸。草草地将文字阅读了一遍之后,他脑筋一转,像通了电一般,两只眼睛立刻就亮了。
“你干爹死了。”他直问到了露生的脸上去,“你就算回了北京,也没地方可去了,是不是?”
不等露生回答,他松开手挺直腰,竟是挥舞着电报纸跳跃着欢呼了一声,“丫丫,他走不成了!他干爹死了,哈哈哈!他在北京没有家了,他不会再走啦!”
说完这话,他把电报纸送到嘴唇上,叭地亲了一大口,紧接着把脑袋伸到露生面前,仔细看他的眼睛。
露生不言不动,只在眼角蓄了一点要落不落的泪。龙相看他如同一尊塑像一般,这也是先前所没有过的,于是也肃穆起来,不再欢笑了。
抬手用指尖一蹭露生眼角的泪水,他收回手吮了吮手指。
“干爹死了就死了吧。”他难得温柔了声音,“你看我根本就没有干爹,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你别哭,也别走,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发脾气了。”
露生仰起脸,在夜风中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干爹没了,往后,可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先前总像是有退路,总像是在北京还有个家可回,现在,没有了。
龙相和丫丫一人挽了露生一条胳膊,像怕他随时跑了一样,两个人把他夹回了家。
因为露生吃不下晚饭,所以龙相和丫丫也不肯吃。三个人聚在露生的卧室里,龙相不叫人,旁人也不敢进来。
露生想起温如玉对自己的种种慈爱,心里就酸楚滚烫。隔着一层泪幕,他抬起头,看了看龙相,又看了看丫丫。
“我没亲人了。”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声音沧桑,骤然上了七老八十的岁数,“我只有你们了。”
然后他死死地盯住了龙相,“我只有你们了,所以,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要欺人太甚。如果一个欺人太甚,一个忍无可忍,结局就只能又是分离。可是他只有他们了,如果分离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龙相没有听懂露生的话,但是很识相地点了头。
这天夜里,露生失眠了。
脑子里翻江倒海的,往事一幕幕争先恐后地浮现。他现在只是个寄人篱下、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可他总忘不了自己曾是大帅府里的少爷。恨意蛰伏在他心底,像是一粒种子,遇了春风就要破土,就要发芽,就要滋生壮大,就要一发不可收拾。
在床上躺不住了,他一挺身坐起来,披着衣服出了门。
真是春天了,夜里也不冷,屋里屋外全没点灯,可是天晴,满天的银星星。白月光照在地上,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有轮廓,决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正房的玻璃窗黑洞洞的,想必龙相此刻正在好睡。露生在院子里原地转了个圈,心里空空荡荡的,忽然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了。读书,他没书可读,先前一直没进学堂,现在想要求学,怕也困难;从军习武?这倒是条很方便的路子,可他自我感觉着,似乎和丘八们在一起混,也混不出什么大出息来。猛然察觉出了自己的高不成低不就,露生心里立时难受了一下。信步兜起了大圈子,他溜溜达达地走到了院门口。
然后,他吓了一跳。
院门外蹲着个黑黢黢的小影子,他起初以为是外来的野猫野狗,定睛再瞧,他啼笑皆非了。因为那小影子慢慢地起立伸展开来,却是丫丫。
丫丫抱着膀子站在暗处,像是冻透了,开口之前先吸了吸鼻子,“大哥哥。”
露生不明所以地问道:“你不睡觉,站这儿干什么?”
丫丫垂了头,声音很小地嗫嚅了一句。露生没听明白她嗡嗡的是什么,追问了一句。这回她把话说清楚了,然而嗓音依旧细得像病猫,“我怕你再走。”
露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脸蛋光滑冰凉,像一块寒玉,“我不走,我说不走,就一定不走。你快回屋去睡觉,这要是冻病了,可是你自己遭罪。”
丫丫迟疑地扇动睫毛看了他一眼,看完之后嗯了一声,垂头向外走去。走过几步回过头,她可怜巴巴地又道:“别走啊。”
露生向她挥了挥手,“不走,真不走,你赶紧回屋去吧。”
丫丫得了这样一句保证,一颗心还是不能落地,但赖着不走也不成,只能是慢慢地离开。
她走了,露生回到院子里,继续心事重重地走圈子。经过正房门前的石阶,他贴着墙和窗子匀速地走,走着走着,他又停了。
停下之后,他缓缓地扭过头,一张脸正好面对了正房卧室的玻璃窗。窗子没拉窗帘,一层玻璃后面贴着一张雪白的人脸——正是龙相。
露生方才刚被丫丫吓了一跳,如今面对着这张脸,他一声不出地咽了口唾沫,一颗心险些从喉咙里蹿出来。龙相像魇住了似的,眼睛不眨,嘴唇不动,鼻尖在玻璃窗子上贴成了个小平面。露生看他,他也看露生。露生向旁边挪了一步,他的黑眼珠子悠悠一转,追着露生移动。
露生抬手一敲玻璃,小声问道:“你干什么呢?”
窗后的龙相这回活了。伸手推开一扇窗子,他向露生显出了全貌,“我看院子呢。”
“院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怕你半夜偷着跑了。”
露生这才发现龙相衣裤齐整,是个根本没上过床的样子。
“胡说八道,我既然答应了不走,就一定不会走,你做这个怪样子干什么?上床睡你的觉去。”
龙相把窗子关严了,然后把脸往玻璃上一贴,显然是根本没打算听他的话。
露生不劝了,扭头就走,且走且道:“爱睡不睡,我可睡了。”
凌晨时分,天要亮没亮的时候,露生披着衣服,蹑手蹑脚地又出了门。这回他没多走路,只推门把脑袋伸了出去。目光射向正房窗户,在稀薄的晨光中,他看清了龙相的面孔。大半夜过去了,龙相的姿势和表情都没有变,连鼻尖都依然紧贴在玻璃上。
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句,露生大步流星地进了正房。一掀帘子拐进卧室,他二话不说,直接握住龙相的一条胳膊,连推带搡地把人撵上了床。龙相由着他摆弄,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而他站在床边弯下腰,三下五除二地给龙相扒了皮鞋,又抱起棉被卷子往他身上一扔,“自己脱,睡觉!”
然后他甩开身上的外衣,一头倒在了床边。背对着龙相躺好了,他闷声闷气地说道:“我就躺在这儿,你想看就躺着看吧,用不着在地上傻站着了。”
床里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外衣外裤接二连三地从床上飞到地上。最后一个脑袋抵上了露生的脊梁骨,龙相低声说道:“露生,你给我读个故事吧。”
“你想得美!”
“你把丫丫叫来,你读个长的,我和丫丫一起听。”
“丫丫没你这么麻烦,用不着我读故事哄她睡觉!”
热脑袋顺着他的脊梁往上走,最后拱上了他的后脖颈。热气一股一股地扑进他的领口,气息悠长,是龙相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露生也闭了眼睛,心里有点认命的意思。他想他们这也可以算作是一家三口,虽然因为龙相的存在,这一家三口总是鸡飞狗跳,不够美满,但糟糕的家庭也是家庭,糟就糟吧,聊胜于无。

第六章:由爱故生忧

露生继续留在了龙家。
龙镇守使对于温如玉的死活不甚在意,对于露生的去留也不甚在意——凭着他的财力,他再养一千个露生也不是问题;露生要走,可以走,横竖露生姓白不姓龙,和他没有一分钱的关系。就算露生是他拜把子大哥的骨血,他把这点骨血从小毛孩子养成大小伙子,也算对得起那位大哥了。
不介意露生的走,更不介意露生的留,或者说,留下更好。不为别的,为了让露生给他看儿子。在龙相那里,黄妈早就失去了震慑力,至于他自己,更是在儿子面前没有半点分量。在头脑比较清醒的时候,龙镇守使冷眼旁观,倒是感觉全家上下加起来,也就是露生还能稍稍管束一下家中这条长了角的转世真龙。若是从这一点看,龙镇守使想,露生还成了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哩!
龙镇守使如是想,龙家其余人等,想法也和龙镇守使差不多。而在另一方面,龙相为了留住露生,竟然破天荒地连着一个月都是和颜悦色。露生以为他转了性,欣慰得不得了。
然而一个月刚过,龙相兴许是憋得狠了,立刻没事找事地撒了一顿野,不但对露生再次施展了拳脚,还兜头泼了丫丫一壶热茶。露生见此情形,也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只感觉万物归位,天地复原,自己还是那个自己,龙相还是那个龙相。站在院子里,他公然地告诉龙相:“你啊,狗改不了吃屎。”
龙相扬扬得意地抱着膀子,挨了骂也不在乎。他的思想全是跳跃式的,上一秒还在对着露生和丫丫胡搅蛮缠,下一秒已经完全掉转了方向,“哎,露生,我有个想法,我想领兵。”
露生一愣,“啊?”
龙相仰头望天,做了个冥想的姿态,“可他们全当我是个小孩儿,只许我到营里骑马打枪,不给我队伍让我训练。”
然后他一拍巴掌,“对了,我去前头要些钱去!有了钱,我自己招兵,顺便给丫丫买些红布做衣服。丫丫天天穿那身破青褂子,看着好像咸鸭蛋成精了。你呢?露生,你想要什么?除了书,咱们弄个留声机听听吧?”又一拍巴掌,“对了,要两辆自行车。”
说完这话,他撒腿跑开了。露生站在原地,回头看他的背影,心里莫名其妙的,实在是追不上他那奇异的思路。
也没有过很久,龙相便如愿以偿地弄到了一笔款子,并且还是一笔巨款。龙镇守使自从到了此地,便是苦心经营。这些年来,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他绝不踏出领地半步。换言之,他虽然有着疯疯癫癫的形象,但灵魂和形象并不同步,精明起来,也是相当精明。钱,他有的是,儿子来要,他也不敢不给。于是在这一年的夏天,龙相和露生各骑了一辆自行车,在几名骑兵的护卫下,带着一块大牌子上街招兵去了。
他们在清晨出发。牌子交给骑兵,他俩一前一后地骑上了车子,并且把丫丫也带了上。龙相一定要亲自驮着丫丫走,于是丫丫侧身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扭头对着落了后的露生笑。夏日清晨,风凉如水,青草绿叶全闪烁着露珠的光。阳光透过路旁树木的枝叶,斑斑驳驳洒了他们一身。
龙相的招兵行动,怎么看都是一场闹剧。冲锋似的将自行车骑到了闹市口,他赶走小摊小贩,独占了一片空地,然后把写着“招兵”二字的白木牌子往地上一立,又让随行士兵摆上一套桌椅,招兵便就此开始了。
招来的兵,据他自己宣传,是要组织训练成一支卫队。和平常的丘八相比,肯定是吃得更好穿得更好,一个月的饷钱是十块大洋,直接发到个人的手里,绝不半路克扣。露生记得龙相不是吹牛放炮的人,所以此刻听着他的豪言壮语,他和丫丫都很惊讶,不知道他是早有预谋地拟了词,还是忽然间福至心灵,随口一说。
不出片刻的工夫,露生这“一家三口”,加上同行而来的士兵与马,便全被人围住了。围拢的百姓们不是要当兵,而是前来瞻仰龙少爷的尊容,顺带着对龙少爷身边的丫头品头论足。品评的言辞虽然不一,但对于龙少爷的美貌,县民们还是异口同声地给予了肯定。
如此到了上午时分,招兵的牌子依旧被人围得密不透风,因为坐在家中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络绎得了消息,也纷纷出动了。不为别的,就为了看看龙少爷。龙少爷身为镇守使之子,已经拥有了天生的高贵身份,相貌又如此出众,这便使他的高贵程度又翻了倍。这般贵人坐在大街上随便看不要票,有闲的凡人们是决计不肯错过的。
丫丫站没地方站坐没地方坐,又不敢要求回家,只好躲到了两匹马之间。而龙相坐了小半天,莫说兵,连狗都没有招来一条,并且晒出了满头满身的汗,这时便气急败坏地跳到了椅子上。一脚踩上桌子,一手叉着腰,他攥着一把折扇对着四面八方指点怒吼:“看什么看?看什么看?解散,都给我解散!再看就把你们一个个都抓起来!”说到这里他歇斯底里地一挥折扇,言辞异常铿锵,“不分男女老少!全给我当兵去!”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群果然立刻就松动分散了。露生站在桌子旁,说话之前先叹了一口气——他不禁晒,才半天的工夫,他已经黑了一层。而且薄薄的衬衫被汗水浸湿了,一片片地贴在后背上。
“下来吧!”他伸手拉扯龙相,“你这是招兵买马来了,还是当众出洋相来了?”
龙相低头,理直气壮地答道:“我招兵来了呀!”
露生用手一指地面,“那你就给我下来。我和丫丫都要热死了,咱们先回家,下午再说吧。”
龙相咚的一声跳了下来,又盯着露生问道:“你怎么变黑了?”
露生没好气地答道:“我愿意黑!”
龙相出师不利,上半天的招兵以失败告终,而且丫丫中了暑,到家后直躺了一个下午才缓过来。
龙相中午喝了一大杯洋酒——脑筋转得太快了,让他已经无法有条有理地思考,反倒是微醺的时候能更理智。露生换了一身衣服,站在他面前问道:“你这兵,是非招不可了?”
龙相一点头,“是啊!”
露生挥舞着一把大折扇,对自己猛扇了一气,然后说道:“我替你出面,你就别出去现眼了。”
龙相忽然一噘嘴,露出了几分孩子相,“他们总看我,看看看,看个屁!”
“哼,你漂亮嘛。”
“我漂亮?真的?”
“唔,漂亮极了,比丫丫还漂亮,是本县第一大美人。”
“露生,你少阴阳怪气的,你是不是在损我?”
“损你?大热天的让我替你出去坐着晒太阳,我岂止是损你,我简直想活吃了你!”
说完这话,露生拂袖而走——没办法,真是没办法,丫丫是个妹妹,自己是一定要照顾的;龙相虽然混蛋,但也算是弟弟,自己身为大哥哥,虽然时常想把这个混蛋弟弟狠打一顿,但事情真来了,自己还不能不多担几分责任。
一天过后,露生真出门招兵去了。若说这个差事本身,绝对不算复杂艰难,壮丁来了,只要看着结实合格,那么将他的名字往簿子上一登记,横竖营里有现成的破房子和破军衣,到时候把人往营里一送,招兵的工作就算结束了。至于壮丁进了军营之后吃什么穿什么,那么自有专人负责,和露生也就没有关系了。
带着几名常陪着龙相遛马的卫兵,露生在闹市口坐住了。因为感觉龙相的这场招兵整个就是一场闹剧,所以他不肯太让这位弟弟如愿。俗话说得好,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但凡是有饭吃,不会有谁家的大小伙子主动往军队里投。而露生对于新兵的要求又是格外严格,太矮小的太瘦弱的,还有那一看就带着病的,全被他斩钉截铁地淘汰了。所以露生一坐大半天,末了却只招来了不到十名新兵。一根铅笔在他指尖飞转盘旋,铅笔长,他的手指也长,垂下眼帘盯着铅笔与手指,他看了个眼花缭乱。同时心里茫茫然的,因为感觉天地之间没有自己的位置,自己在外面热得死去活来,一坐一天,也全是为了龙相。
正当此时,他忽然一抬眼皮,发现丫丫来了。
丫丫挎着个小篮子跑过来,裤脚飘飘,越发显得腰身伶俐。她如今偶尔会显出一点大姑娘的影子了,然而举动还是小丫头式的。说跑就跑,并且速度还挺快,是撒丫子跑。转眼间到了露生面前,她喘着说话:“大哥哥,你怎么还不回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