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桌上除了托盘和茶具,还有一只笔筒、一个银质烟盒、一盒火柴,以及一只红丝绒小方盒,盒盖破损了,盖不严,里面有一点光芒闪烁。万家凰留意到了那点闪烁,仔细看时,发现盒内装的是一对钻石袖扣。
盯着那对半隐半露的袖扣,她点评道:“款式不错。”
厉紫廷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哦。”
她又说道:“我上半年——要么就是去年——到天津玩,好像在惠罗公司见过这个款式,当时还想买给爸爸的,结果当晚和他在长途电话里拌了嘴,我一赌气,就没有买。”
“这个确实是托人从天津带过来的。”
“我们的眼光倒是有点像。”
说到这里,她又顺势去看了他的袖口:“可惜你是个军人,总是穿军服的时候多,难得能戴它。”
“我本来打算见你之前,先把这身军装换掉。但是你先看见了我,我怕你生我的气,一急,就直接去了你的屋子。”
她忍俊不禁,笑得抬手掩了嘴:“见我之前,还要专门换一身衣服吗?没见过你这样爱美的男人。”
他也笑了,如释重负似的:“我想给你一个好的印象。”
“晚啦,我早见过你的狼狈样子了。”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这真的是造化弄人,我偏在那样的时候遇见你。”
一提起“那样的时候”,万家凰忽然想起了他的伤:“腿怎么样了?这些天也没听你再叫过疼。”
“皮肉伤,不要紧,已经没事了。”他的声音轻了些:“多谢你这样关心我。”
万家凰笑微微的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的“怪腔调”有了变化,变得有了温度、也有了感情。


第二十章
热茶温了,万家凰喝了一口,果然是好茶。
坐在这间洁净得过了份的书房里,她对着厉紫廷,自己都能觉出自己笑微微,两边嘴角不听指挥,自动的往上兜兜着,简直笑得冒了傻气。可是这不怪她没城府,是对面那家伙太招人笑,他对着她正襟危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白是他的常态,红是他一阵一阵的在闹害臊——一对大男大女坐着说话,万家凰这女子还没怎么样,他个男子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了。
面孔羞涩,言语可不羞涩,他真是对她坦诚到了底:“平川县没有火车站,你们若是要走,我只能派人护送你们走一段长路,穿过毕声威的地盘之后,再上火车。但是那样太危险,还不如留下来再住些天,我们也好多相处几日。”
“多住几天倒也无妨,毕竟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们这一趟也算是死里逃生,都吓破了胆子,禁不住再冒险了。”
“你很识大体。”
万家凰笑着一皱眉头——他的怪腔调又出来了,以着降尊纡贵的语气夸她,好话也让他说得没了好滋味。端起茶杯又喝了两口温茶,她站了起来:“不坐了,今天还没有活动过,我回房去,顺便也散散步。”
他也起了身:“我送你。”
她没言语,自顾自的穿帘子出了去,不回头,耳朵听得见身后的脚步声。越是听得见,越是不回头,她迎着风走,风凉,脸热,自己都感觉自己是一朵富丽的花,冉冉怒放,热烈繁华。
她又想自己若是个女皇,那么身后的那个人,大概做不成她忠诚乖巧的骑士,只能成为和她分庭抗礼的摄政王。
想到这里,她又想笑,笑自己读多了外国小说,结果现在浮想联翩,想得都没了边际。
厉紫廷把万家凰送回了房。
他转身独自踏上归途,一边走,一边沉沉的思索。他十二岁就跑出去闯江湖,十七岁时已经在战场上的死人堆里打过了好几个滚。数不清多少次的死里逃生没有把他变成享乐主义者,只把他打磨成了铁板一块。他也知道自己是铁板一块,所以格外要打扮得西装革履,格外的要装出个体面的人样子。
缺什么补什么,不但要补,还得大补。
他忙着打天下、挣前程,本来无心于风花雪月,没想到那一天早上,会忽然遇到个万家凰。第一眼看过去,他只是觉得她美,美得他都纳了闷,不知道世上怎么竟会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画中人。于是他虎视眈眈的往死里看她,看得自己傻了眼,也看得她翻了脸。
然后,事情就变得越来越不好办了。
他是日益的狼狈,她则是日益的显了身份,原来并不是县城里的小家碧玉,是前朝名门的千金小姐。
没遇到她时,他是一方的土皇帝,人人都赞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遇到她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变得一文不值——起码在万家凰那里,他的身份和权势全是一文不值。在她那里,他所有的就只是他自己,他的身份也就只是天地间的一个男人。
他没了办法,只好把眼一闭把心一横,把心胸剖开了给她看。
起初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他向来不认为自己具有心灵美,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她在颠簸流离之中,渐渐互相都觉出了几分亲。
万家凰厉害,嘴不饶人,脾气也够大。但他看出来了,她其实心存厚道,是个好人。所谓千金小姐,其实就是高贵在了这里。
从裤兜里掏出烟盒,他叼上一支烟,脸上没有表情,其实心里很愉快——一想到自己爱上了那样好的一个姑娘,他就忍不住要得意。
算命的看过他的命,说他二十五岁后会“苦尽甘来”,往后会有三十年的大富大贵。他起初不以为然,可是现在心里想着万家凰,他信了那算命瞎子的吉言。
万家凰那花朵一般的脸庞,常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吉祥。
万家凰回了房,坐了没有两分钟,她那父亲来了。
万里遥向女儿汇报,说自己方才溜达到了这司令部的后门,正好看到师爷那一帮人骑马上路,要回山里去,这回他们全部乔装,扮成了一支商队,别说扮得还真像,马背上也真驮了好些货物。
做父亲的说,做女儿的听,说者说得无聊,听者也是心不在焉,还是翠屏知道得多些:“老爷,您要是呆得腻了,不如下午让勤务兵领您到戏园子去看看,我听张明宪说,这城里有两个戏园子呢。”
万里遥嗤之以鼻:“这里能有好戏班子?”
“不图听好戏,就图看个热闹嘛。”
万里遥听到这里,站起来就走了。翠屏有点不安,以为自己说话冲撞了老爷,结果没过两分钟,窗外就响起了万里遥的呼唤声,正是他已经穿戴整齐,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喊张明宪安排他出门。翠屏见了,扭头去看万家凰:“小姐,您不跟着也去逛逛?”
万家凰摇了摇头,嫌天气冷,宁愿在这暖屋子里读读杂志。
白昼的时光实在是无趣,万家凰只盼着快开晚饭。不管厉紫廷是如何的忙,开晚饭时他总是要来的。一想到自己居然在心心念念的盼着去见厉紫廷,她不禁要惊要笑,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今天。
然而,晚饭桌旁没有厉紫廷。
厉紫廷当然没有顿顿陪她吃饭的义务,当着父亲的面,她也说不出什么来,但不由自主的就要面沉如水,胸口那里也像是堵塞住了一般,一口饭都难咽——也没那个兴致去咽。
她不肯让人瞧出她的沮丧,强撑着吃过晚饭后,回房就张罗着要睡觉。翠屏一边给她倒热水洗漱,一边随口说闲话:“小姐,我把咱们带的那刀伤药,包出一包给了张明宪。他从外面回来时摔了一跤,手背蹭掉了一块皮。”
万家凰背对着她,躺在炕上:“他不是挺灵活的一个人吗?”
“他今天没闲着,跑了大半天,说是回来时饿得心慌,腿一软,就绊在门槛子上了。”
万家凰有气无力:“哦,军务忙。”
“他不是忙军务,他这一天光跑裁缝铺了。他说厉司令昨天送了好些衣料去裁缝铺,让裁缝们赶工制衣服,要不然天气冷,怕您缺衣服穿。”
万家凰的脑袋在枕头上略微的一动:“哦?那张明宪又不是裁缝,跑断了腿也没用啊。”
“一家的裁缝不够用,他把全城的裁缝都叫去了。其实这县城也不大,哪至于跑成他那样子呀?我看他还是有点笨。我还问他呢,我说也没见裁缝过来给我们量尺寸,没尺寸怎么制衣服?他说有尺寸,司令给裁缝了。”
万家凰翻了个身,面对了翠屏:“胡说八道,除非他是编了个尺寸。”
“可不是,真搞不清楚。我看厉司令也是性子怪,明明是个能向您讨好的事情,他非瞒着您干,也不怕衣服全不合身,浪费了料子。”
万家凰重新翻了回去,心里忽然怀疑厉紫廷并未胡编,但他也确实不曾对自己动手动脚过,那么只能说明他的尺寸,都是目测得来的。以着他那个虎视眈眈的看法,莫说目测个身体尺寸,他的眼睛若是能发射爱克斯光,只怕早连她的五脏六腑都看透了。
“下流东西。”她红着脸暗骂他。
骂过之后,她状似无意的开了口:“明天见了厉紫廷,我问问他就知道了。”
“明天您可未必能见着他。张明宪说厉司令下午出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万家凰一听这话,慢慢的坐了起来:“哦,原来是出城去了。”
出城必是为了军务,他也是身不由己,他若真是为了爱情就将前途事业全抛了不管,那也不算是个英雄,她也看不上他。
胸口立时松快了些,她感到了饿,但是思来想去的,还是没好意思支使翠屏去给自己拿点心。最近她有点做贼心虚,生怕自己眉飞色舞,让人瞧出了端倪要笑话。
翌日上午,司令部后门停了两辆大马车,是裁缝铺连夜赶工,把第一批衣服送过来了。
万家凰人在房中坐,并没有瞧见大马车,只见勤务兵们捧了衣服一趟一趟的往房里运,房里原本有个靠墙的大立柜,眼看着柜子里花红柳绿,一层一层的垒出了高度。
大部分是她的衣服,万里遥和翠屏也有份,款式全有些老气,因为不像西式服装那样紧合身材,所以尺寸差不太多就行,大点小点都能穿。万家凰看不上这些衣服,但是挺感激厉紫廷的那一份心。有心就好,她领情了。
傍晚时分,又来了一批衣服。
万家凰领情领到如今,看着勤务兵们捧进来的狐皮斗篷,心里渐渐的犯起了嘀咕。这是隆冬时节才穿得上的大毛衣裳,厉紫廷把它都预备了出来,这是要留自己住到哪天?难不成,自己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住个没完了?
那成了什么话?
这一天,厉紫廷果然没有回城。
万家凰是在翌日的上午,才又和他见了面的。张明宪说他归期未定,所以她也就没有数着时间等,结果越是不等,他越是会自己忽然的回了来。
他进门时,她照例还是在窗前读书。忽然听见了房门响动,她一抬头,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他是西装革履的打扮,单手攥着一副皮手套,头上没戴帽子,冷风吹得耳梢鲜红。
万家凰心中对他自然是有个印象的,可是如今站起来望着他,她就觉着自己又被他“惊艳”了一下。不过是一天多没见,她的眼力却是明显的见了长,之前她就没发现他竟有着那样英气的眉峰,清晰的双眼皮下,他的黑眼珠也是那样的亮那样的大,悠悠一转之时,简直就是孩子般的大眼睛。
她看他,他也看她,看她老是那么气定神闲白里透红的,是一朵标准的人间富贵花。现在的她在他眼中,不只是美了,现在的她在他眼中,更像是一种保证——只要她在他的身边,那么他的人生就会一路的温暖起来,明亮起来,好起来。
两人这么眼睁睁的对视了片刻,末了一起都觉出了不对劲,于是又一起笑了。万家凰是笑出了一口白牙齿,自己也觉得自己笑“大”了,可是收拢不住,只能是一边笑一边扭开脸去望窗外。他倒是笑得很有控制,微微一笑,可这也不是他城府深沉,是他不会万家凰那个笑法——原本他也难得一笑,再怎么开怀,也就只能笑到这种程度了。
勉强收了笑容,万家凰问他:“回来啦?”
“回来了。”
“最近是不是很忙?”
“去了趟城外大营。毕声威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趁着他还没站稳脚,我打算反攻一次。”
随即他向她做了个保证:“我有胜算。”
“又要打仗呀?”
他一点头:“是。”
“那……危不危险?”
他不假思索的摇头:“不危险,我在后方。”
他答得这样痛快,万家凰怀疑他是在敷衍自己,但一转念,又觉得不能——厉紫廷不是那种人。他对女子但凡有半分敷衍的本事,先前路上也不会惹出自己那么多的气了。
“谢谢你送来的那些衣服。让你费心了。”她又说。
他仔细的看了看她身上的新衣:“裁缝手艺不好,你凑合着穿吧。”
“但是也送得太多了点,我在这里能住多久,哪里还用预备那些过冬的衣服?”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就见他先是垂眼望着地面沉默了片刻,然后才抬头说道:“我很希望你能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因为以目前的局势,我暂时无法抽身去北京向你提亲。”
她坐了下去,低头整理桌上的杂志:“我们……似乎还谈不到这一步。”
“我会尽力。”
她把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尽力什么?”
“尽力推动。”
“推动什么?”
“我们的关系。”
她忍不住了,扑哧一笑:“没见过你这样说话的。”
他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了。她没招呼翠屏,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他道了谢,放下手套去捧茶杯。她留意到了他那粗糙泛红的双手:“不是有手套吗?怎么还把手冻成了这样?”
“没戴。”
又是没头没脑的一句回答,但万家凰不和他计较,单是继续盯着他的手看。而他望着她的脸,片刻之后,自动的将双手掌心摊到了她面前:“手没事。”
她犹豫了一下,抬手用指尖摁了摁他手掌上的硬茧:“像卖过多少苦力似的。”
“缰绳磨出来的。”
“疼不疼?”
他笑了,右手的手指合拢,握住了她的手:“不疼。”
她的手软而嫩,和他的相比,正处于另一个极端。他小心翼翼的握了住,声音也轻得好似耳语:“我不敢让你回北京。”
“有什么不敢的?”
“怕几个月不见面,你会忘了我。”
“我的记性哪有那样差,几个月不见就要忘,那我真成没心没肺的人了。”
“我怕你在这几个月里,又会爱上别人。”
“胡说,我谁也不爱。”
“我不相信你。”
“看你这个小家子气,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才不用你相信。”
说完这话,她停了停,声音也低了:“你怎么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不是的。”他向她摇头:“我就是不想让你离开我。你在我身边,我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你都看得见,你知道我。可是一旦你回了北京,我又无法追随你走,那么也许过了些天,你就又要当我是陌生人了。”
“过了些天就会和你生分,那只能说明我们本来也没有多深的感——友情。”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太理想化了。”
“那你想怎么样?难道还把我扣留下来不成?”
“我不会做那样卑鄙的事情。”
“好,那你今天就告诉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万家凰问到这里,自觉着这就是一对情侣在小吵,无非是痛快痛快嘴,并不是要吵个什么结论出来。哪知道厉紫廷正了正脸色,接下来竟是长篇大论了一番。她静静听着,发现这家伙还真是个讲求实际的行动派——他在上次的战争之中损失惨重,如今正在招兵买马,同时调遣军队,着手安排反攻。他没有完全击败毕声威的把握,但是保守的估计,可以把姓毕的杀到一百里外。暂时解除了这个后顾之忧之后,他先过年,年后陪着万家父女回北京。
他请得动陆军部次长做大媒,到时候有了媒人,又有了现成的一对男女,那这好姻缘岂还有结不成之理?
他讲得条理分明,万家凰蹙眉倾听,听到最后,她看着他,一时间竟是没了话讲。恼他?他一派诚恳,并未油嘴滑舌的讨便宜;夸他?更不合适,好像自己多乐意和他结婚似的。
“不和你说了。”她垂眼望着他的手,发现其实那是一双手指修长的好手。这就对了,她想,他本来就是从头到脚全长得好。
目光顺着这双手往上走,走过结实的手臂,走过端正的肩膀,走到他那张渐渐消散了寒气的面孔上。
“就不喜欢你这个志在必得的样子。”她嘀咕:“好像是我已经落到你手心里去了似的,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自信。”
“你刚才不还怪我没有自信?”
她一时语塞:“你啊,就是不讨人爱。”
“总之,我不愿让你先回北京。”
“我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拦不住我。”
说完这话,她咂摸了一下滋味,忽然发现自己对他所说的这些话,全都非常的没水平,简直乱到了前言不搭后语的程度。把话说成这样,居然还说得有滋有味,若是由着她说下去,她真能把那几句车轱辘话一路轱辘到下午去。
她有点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变蠢了,殊不知她对面的厉紫廷,心里也有点打鼓——他向来是斩截利落的性格,可不知怎的,今天对着万家凰,也变得黏黏糊糊、毫无风采。
厉紫廷决定告辞。
一是外面确实是有军务正等着他去处理,而且都是急事,催命似的催着他忙;二是他有点坐不住,唯恐自己这么黏糊下去,会失去万家凰的爱。


第二十一章
万家凰觉着,自己终于是尝到了恋爱的滋味。
可这滋味一点也不好!
厉紫廷又连着失踪三天了,三天里一封书信也没有,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肯派人捎给她。她先是有点想他,后是非常想他,想着想着脾气就上来了,打开立柜向内看,怒火越发的直攻心房。
岂有此理,她想:岂有此理!
她万家凰是何等样人,她是无处可去、专为了留下来吃饭穿衣的吗?厉紫廷见面时满嘴的甜言蜜语,扭头走了便音讯皆无,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爱她留她?还是拿她当了一处外宅、闲下来找她说话解闷,忙起来就把她丢了不管?
好些个心情和滋味,是需要细品的,越品味道越浓。万家凰起初还沉着脸,想要关起门来耍耍脾气,可是一张面孔沉了一天多,她怕自己失态,会招人嘲笑,便又勉强恢复了常态。
翠屏看出了她的心思,但是不敢明着去问。万里遥倒是敢问,并且也真来问了:“紫廷这人怎么没影了?你和他吵架了?”
“没有,他不是在忙他的军务吗?”
“哦,我还当你们又吵架了。”
“若是因为吵了一架,他就把我们丢在这里不管,那么他也太不堪了。”
万里遥表示赞同:“我这话问得多余,你说得对,紫廷不是那样的人。”
“我什么都没说呀。”
“大姑娘啊。”万里遥难得的庄严了脸色:“紫廷那个小子,爸爸看他倒还不错。我们万家,正需要这么一个人才。”
“他正忙着打他的天下,未必有兴趣到我们家里做人才。”
“你别打岔,听爸爸说。爸爸知道你心高,脾气又大,受不得委屈,所以一直想找个对外能保护你,对内又肯怕你的女婿。之前的那些个,不怪你看不上,我看着也都不合适。你三表弟倒是知根知底的,可我记得他是个书生,书生么,手无缚鸡之力,是不行的。”
“您老人家怎么又想起三表弟来了?我们都多少年没和他家打过交道了?况且我有那么多表弟呢,您怎么就只记得一个三表弟?”
“因为你那些表弟都是出了名的不成器,只有三表弟,倒是没听说他有什么坏名声。”
万家凰叹了口气:“爸爸,我实话实说吧,这几天我确实是不大高兴。就说他忙,可也不至于忙到一句话都不给我呀。我觉得,他这人终究是个草莽之徒,西装穿得再怎么老道,灵魂也终究不是个绅士,不懂得尊重他人。”
“他不懂,那你就教给他。不知者不怪嘛。”
“我没义务教他做人。”
“话是这样讲,但——”
“爸爸,您就别再说这件事了,我现在心里舒服了些,想要出去透透气。您上次出门听戏,戏怎么样?”
“唱得很有趣,像杀鸡一样,京城里绝没有这样糟糕的戏班子,你应该去看看。”
万家凰笑了,心想还得是爸爸——平时看爸爸是个只会捣乱的老天真老纨绔,总和他吵架,如今在外人那里伤了心碰了壁,才发现只有爸爸是亲人、还是爸爸靠得住。
万家凰把翠屏也叫了上,让张明宪做向导,领着他们出去看戏。
张明宪预备了一辆马车,但今日是个大晴天,万家三人都宁愿步行,也好晒晒太阳吹吹风。张明宪带了五名卫兵随行,五名卫兵加上他,围着万家三人,走在路上,场面倒也不小,路上行人见了,都低眉顺眼的绕了他们走。
及至到了戏园子,万家凰只进去看了看,就又退了出来。这戏园子没法久坐,连雅座都是脏得出奇,别说那戏唱得像杀鸡,就算是绕梁三日的妙音,也留不住她。
戏园子既然坐不得,万里遥便说去找家好馆子,在外面吃了晚饭再回去。一行人缓缓而行,忽然前方铺子里飞出了一个人,随即又撵出了一名军官和好几个大兵,登时就把他们的路给堵了。
万家凰停下来,就见飞出来的那人是个长袍马褂的老者,一瞧那身袍褂和那一把胡子,就可知他若不是个老东家,也是个老掌柜的。而那军官迈开大步跑上来,一脚将那老者踢得平地又飞出了两三米,口中骂道:“你个老不死的少他妈推三阻四!厉司令的命令,你也敢不听?”
铺子里连滚带爬的跑出来一名大伙计,跪下来将那老者抱进怀里保护了,哭哭啼啼的向军官哀求:“不是不拿钱,我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违抗厉司令的话。只是上个月就收过一回钱了,这个月的生意又不好,您一下子让我们再出二十大洋,我们就真是出不起了啊!”他放下老者,跪在地上向那军官连连的叩头:“您行行好,我们今天先出十块,过两天凑齐了剩下的十块,再马上给您送去。”
军官冲着大伙计就是一马鞭:“放你娘的屁,还他妈的跟老子讨价还价起来了?我告诉你们,要不是咱们厉司令带兵守卫地方,这平川县早让毕声威开大炮轰平了,没有厉司令,就没有你们这帮混蛋的狗命!我们给你们出这么大的力,现在让你们出俩钱给我们过冬,你们都不舍得,这他妈的也叫个人?”
说完这话,他向着部下士兵一扬手:“带走!”
士兵上前拎起老者绑了,又把大伙计踹到了一旁。军官对着大伙计竖起了三根手指:“给你三天,要么拿钱,要么收尸。”
然后他转身进了隔壁铺子,隔壁铺子里也传出了妇人的哭泣声音。
万家凰目睹着这一番情景,双脚像被钉住了似的,移动不得。张明宪先以为她是看热闹,后来见她神色不对劲,这才说道:“万小姐,这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还是继续走吧。”
万家凰慢慢的挪动了脚步,走出这一条街后,才扭头去问张明宪:“你们司令,就是靠着这个法子生财的吗?”
张明宪感觉她这句话有点怪,客气是客气的,然而听着又不像是好话,所以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最近队伍是有点吃紧,我们有两个大军火库,上个月全让毕声威给连锅端了,正赶上天气又冷了,小兵们的冬衣还没着落,所以——所以司令也是有点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