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不光是张明宪,连东张西望的万里遥都听出了问题,他怕女儿在街上刁难张明宪,于是换了话题:“那是不是邮局?”
张明宪顺着他的指示望了过去:“是。”
“好,好,我往赵家发封电报,报个平安。”
万家凰这回没拦他——她自顾不暇,没心思去管父亲了。
第二十二章
万家凰回了司令部,进房脱外头的厚衣裳,坐下来喝热茶,让翠屏往炉子里扔两个方才在香料铺子里买来的小香饼,翠屏端来了一碟点心给她配茶,她摇摇头,说不饿。
论态度,她挺和气,并没有横眉怒目,但熟悉她的翠屏和万里遥,以及不甚熟悉她的张明宪,都感到了隐约的窒息,仿佛乌云压垂,空气中有了暴雨将至的水腥。翠屏审时度势,端着点心碟子去了隔壁伺候老爷。
论起在大户人家里当丫头,翠屏简直是有天赋,她老那么轻手利脚忙而不乱,主人心情好的时候,看她当然是第一等的勤谨丫头,主人心情不好了,她自会像条小鱼似的溜走,主人迁怒下人,也迁不到她头上去。
有她这有天赋会避难的,自然也就有那没运气撞枪口的。厉紫廷连着三天没露面,偏巧今天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望万家凰。进门之前他见了院子里的张明宪,张明宪有口难言,有心向司令发个暗号,可司令总是那样的冷峻和威严,以至于他脸上的肌肉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敢挤眉弄眼的做出表情来。
厉紫廷没有读心术,莫名其妙的看着张明宪,见张明宪单是默然的盯着自己,便懒得理他,直接推门进了房:“我回来了。”
万家凰手捧热茶坐着,向他微微的一点头,心里想:“一点规矩都不懂,连敲门都不知道。”
厉紫廷仔细的看了看她,见她脸和耳朵都有点红,便问:“出门了?”
“是,今天无聊,上街走了走。”
他又是那么似笑非笑的一抿嘴:“这回我能在城里留几天,你想出门,明天我陪你。”
万家凰早就知道他不会大笑,眉飞色舞嘻嘻哈哈的表情,他做不出。先前一想到他这个特点,她觉得是挺特别、挺可爱,但如今望着他的面孔,她便觉得这人皮笑肉不笑,眼神里都透着阴险。
“不必了,我前些天已经受够了惊吓,禁不住再受了。”
厉紫廷一愣:“谁吓你了?”
“没谁吓我,是我胆子小,看到你的部下在大街上发威,就吓得一颗心乱跳。”
厉紫廷显然是困惑了:“我的部下,发威?”
万家凰暗暗做了个深呼吸,想让自己的情绪再平定些:“你不必对着我装傻,我只是有点好奇,你们这种人,是不是全一个样?原来住在京城里,我看报纸上登文章骂军阀,还不觉怎的,只当个故事看,如今当真是亲眼见了你们的所作所为了,我才佩服了那些写文章的人。他们真是有些见识和胆量的,不像我,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傻子,还当你和毕声威不一样,还以为你们一个是坏人,一个是好人。”
厉紫廷听到这里,慢慢的明白过来了。
标枪似的站在屋子中央,他开了口:“我需要钱养我的队伍。我也并没有对百姓们赶尽杀绝。”
“如此说来,你还是个宽宏慈悲的人了?”
“我没有多么的好,但我也绝对不是最坏。”
万家凰听了这话,登时望向了他:“你还和那最坏的比起来了?真是有出息!”
然后,她看见厉紫廷皱了眉毛。
她不怕他,别说他皱眉,他就是把两道眉毛倒竖起来,她照样是不在乎!他越皱眉,她越火大——怎么着?他还想对着她耍耍脾气不成?
这时,他说了话:“我的事情,你不要管。”
“那好,往后我的事情,你也不要管。”
“什么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他凝视着她,她回瞪过去,等着他露出狰狞的真面目,然而他最后只是眨巴了两下眼睛,又咽了一口唾沫。
“请你体谅体谅我。”他的声音恢复了低沉僵硬:“我丢了三个县,我得把它们抢回来,有了地盘,才有钱和粮,才能养我的队伍。”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万家凰留意到,他的右手拇指又开始搓起了食指关节,像是极度的不安,也像是预谋着要打谁一顿。
他又开了口:“有饭吃,他们是我的兵,听我号令,为我卖命;没饭吃,他们不出一个月就会哗变,到时候第一个死的就是我。难道你想看我去死?”
“我让你少做点孽,你就说我要让你去死,你这歪理未免也太歪了些!况且我又算你什么人,我为什么、又凭什么要你去死?”
“你说你算我什么人?”
“我和你不是同道中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瞪着她,瞪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当然是道不同,你是千金小姐,我呢?”他向前摊出一只手:“我在你眼中是什么?野蛮人?刽子手?还是强盗和兵痞?”
万家凰气得面红耳赤:“你真是越说越歪了!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还故意这样曲解我的话,好像是我自视高贵、看不起你的出身一样!男子汉大丈夫,耍这样的文字游戏,真是令我齿冷!”
他也提高了声音:“那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让我解散军队做个大慈善家,然后等着毕声威杀过来毙了我?还是让我隐姓埋名随你回北京,给你看家护院做个家丁?”
他上前几步走到了万家凰面前:“我很尊重你,请你也尊重我。”
万家凰站了起来:“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什么尊重不尊重的话了。这一次你我相遇,我家救过你,你也救过我家,我们互相领情、就此扯平。你我既然是道不同,强在一起也没意思,干脆从此别过,往后只当不认识就是了!”
说完这话,她扭头对着门口喊了一声翠屏,让她回房收拾行李,随即转身走向衣帽架,伸手去摘那上头的一件斗篷:“你送我的衣服,因为天气冷,所以如今穿的这一身,我就不客气的收了,多谢你破费。”
下一秒,她的胳膊被厉紫廷攥了住:“你又要干什么?”
她狠命的一挣扎:“我走!”
“走?出了平川县就是找死,你往哪里走?”
“不干你事!你当我没出过门,没了你就连家都回不得了?”
“不许走!”
“你不是要尊重我吗?怎么现在又不尊重了?不许走?你凭什么不许我走?难不成这里是牢房、我被你囚住了?”
“等我把临城县打下来了,再送你上火车!”
“你放手!”
他的目光射向自己的手,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她的腕子上攥出了五道指印。他慌忙把手一松,万家凰这回也看清了腕子上的红印,她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受了伤,单觉着脑海中轰鸣一声,右手不由自主的抬起来,向着他甩手就是一记耳光:“你好大的胆!”
这记耳光非常的清脆响亮,以至于震得她和厉紫廷都是一愣。抽过嘴巴的右手僵在了半空,厉紫廷难以置信似的看了她——看了片刻之后,他抬手,用食指指了指她的鼻尖。
“我现在很忙,不和你计较。”
然后他转身就走。
厉紫廷刚走,万里遥和翠屏就一起过来了。
万里遥对着女儿察言观色:“你打他了?”
万家凰怒道:“您倒是不怕他打我!”
“我看他不是那种人,对你尤其是不会敢。”
“您也真是奇了怪了,先前谁来和我交朋友,您都看不上,就看上了这个土匪!”
“他怎么又变成土匪了?”
“您看他的所作所为,和土匪有什么分别?我们这样清清白白的好人家,为什么要和土匪搅到一起去?那不是自甘堕落吗?”
万里遥思索了一番,然后对着翠屏说道:“可能因为他是我从那死人堆里救出来的,我总觉得他和一般丘八不一样。但是咱们大小姐说得也有道理,不过……”
翠屏没敢出声,万家凰听了父亲这不痛不痒的言语,越发恼怒:“还有什么‘不过’的?自从您那夜把他捡回来后,咱们家过了一天好日子没有?您活了四十多岁,我活了二十多岁,咱们受过这样的罪没有?”
“张勋倒台那年,城里到处是大兵,倒是也担惊受怕了好些天。”
“那些天咱们不是住到六国饭店去了吗?也没有吃过这么大的苦头呀!”
“我觉得在饭店住久了,也怪不舒服的。”
万家凰猛的转向了他:“您就是这样,对待正经事,不说正经话!总而言之,自从遇到这个厉紫廷,我就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日子乱,心也乱,既是如此,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嫌自己丢人没丢够,还想再找他吵几场去?”
这一段话被她说了个走腔变调,仿佛是憋着要哭,吓得万里遥和翠屏全没了话,只能双双的撤退。翠屏悄悄去找了张明宪:“你们司令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不是诚心追求我们小姐?要真是诚心诚意的话,那他怎么还和我们小姐吵起架来了?”
“我在院子里都听见了,你们小姐说话也是太冲,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们司令留,怪不得我们司令要生气。你说你们小姐也是的,平时对勤务兵都挺客气,怎么就对司令那么凶?”
“我们小姐一直就是这么暴的脾气。她对勤务兵客气,那是她性情宽厚、体恤下人。”
“哦?对勤务兵都能宽厚,对我们司令就不能宽厚了?”
翠屏叹了一口气:“你不懂。”
张明宪抬手想挠头,手指触到短发之时,他及时管住了自己的手,只顺着头发捋了一把:“我是不懂。那我派人传话给司令,让他回来再给你们小姐赔几句好话?可是,”他又犯了难:“你们小姐如果就是看不上我们司令,那我们司令说什么不都是没用嘛。”
“张明宪,你真是个大傻瓜。我伺候小姐这么多年了,没见她对哪位先生这么闹过。追求我们小姐的少爷先生多了,她根本就不搭理他们。”
“那……”张明宪感觉自己仿佛是明白了一点:“她给我们司令一个大嘴巴子,还算是特别优待了?”
“也不能说是特别优待,不过,她能对他生这么大的气,起码说明她心里有他吧?”
张明宪点了点头:“自由恋爱要都是这个闹法,那我看还是旧式婚姻比较好,能省不少的事。要是将来也有个娘们儿给我一嘴巴,我想我肯定不能忍。”
“要不要我先给你一下子试试?”
张明宪上下打量了翠屏,最后摇了头:“不用试了,没用,我知道你是和我闹着玩,挨了打我也不生气。”
第二十三章
万家凰独坐在房里,闷头哭了一场。一只手撂在腿上,手腕上的指印已经消退成了淡淡的痕迹。原来那让她急怒攻心的一攥,并不是厉紫廷对她动了粗,他当真就只是一攥而已。只不过是他那硬手遇上了她的嫩肉,轻轻一攥也能攥出红痕。
她哭湿了一条手帕,抽搭得直哆嗦,自己心里也是莫名其妙,然而就是忍不住、非得哭。自从到了这平川县,自从住进了这司令部,她就感觉自己是一天赛一天的失控,悲一阵喜一阵,恼一阵好一阵,不赖别人,就赖那个厉紫廷。自己再这么跟他混下去,真要混成神经病了。
可是为什么会忽然发起神经来?她也说不清楚。她本不是什么大爱无疆的圣女,向来也没有拯救天下苍生的壮志,可今天竟会因为他的部下欺压百姓,和他大大的吵了一架。为什么一定要吵架呢?为什么不能有话好好说呢?
不知道为什么。
她还打了他一个嘴巴。
上回动手打人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少说也得是十年前了,那时是有个亲戚叔叔到家做客,因着万里遥一直没儿子,便句句紧逼,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万家。万里遥说自己“有女万事足”,那叔叔便嗤之以鼻,用一根指头点着旁边的万家凰,说她“女生外向”,“丫头片子”,“女大不中留”,指头差一点就要杵到了她的脸上去。
赶在万里遥要翻脸而还没翻脸的时候,她霍然而起,一巴掌抽开了那叔叔的手,也抽断了那叔叔的言辞。
那一巴掌打得是不后悔的,可今天这一巴掌,实在是打得没道理,打出了恃宠行凶的意思。做人要知道好歹,要懂得领情,这些大道理平时都是她用来教训别人的,怎么如今自己却先糊涂疯癫了呢?
她心里纷乱如麻,想要将这团乱麻理清,却又没有丝毫头绪。最后和衣躺在床上,她一边吞声擦泪,一边暗暗的盘算,心想自己还是走吧,那一巴掌打得太理亏了,又放不下身段向他道歉,所以别无选择,只能是一走了之。
兴许回了家后,清静些天,就会把他忘了。
本来和他认识的时间,也不过才一个来月,又不是多少年的老朋友,情深义重、不可忘怀。
晚上,万里遥见女儿过了气头,便来看她。她坐起来,说道:“明天看看情形,太危险自然是算了,只要是能走,那就走。”
万里遥问道:“真走啊?这一走,可就见不着他了。”
“您要是舍不得他,您留下来,我带着翠屏走。”
万里遥被女儿堵得没了话,又见这厉紫廷也不回来服个软,自己单方面的替他美言也无用,便垂头走了出去,且走且嘀咕:“唉,又没戏了。”
片刻之后,翠屏端着热水进了来,拧了毛巾给她擦脸,见她还算平静,便小声劝道:“小姐,您别生厉司令的气了。您为了些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和厉司令吵架,吵赢了也没意思,要是因此伤了感情,更是不值得。”
万家凰放下毛巾:“我和他有什么感情?”
翠屏听她声气不对,立时也慌了:“不是一起逃难出来的嘛……共患难的……”
她越说越低,最后化为蚊子哼,不敢说了。
一夜之后,万家凰起了床。
她竖着耳朵,竖了整个早晨,然而门外始终没有厉紫廷的动静。
一颗心冷了下来,她正想让翠屏把自家的手提箱拎出来,外头来了名勤务兵,高声的喊万先生,说是有万先生的加急电报。万里遥出门接了电报,又叫张明宪找来了电码本,然后把这两样全给了女儿,让女儿帮忙翻译。
万家凰闲着没事,就对照电码本,将电报文一个字一个字的译了出来。原来这封加急电报发自北京,发报之人便是万里遥的红颜知己赵三奶奶。
这不是赵三奶奶的第一封回电,可因为万里遥只在平川县住得最久,所以他也就只收到了赵三奶奶这一封回电。赵三奶奶对他情深义重,惦记他惦记得要命,并且早已在第一时间向娘家哥哥求了援。而她那娘家哥哥对万里遥的感情,介于宰了他和认他做妹夫之间,又因守了寡的妹妹年纪还不很大,若真能嫁了万里遥也不错,所以该哥哥这回动了几分慈悲心,飞快的联络了毕声威,让毕声威看自己的面子,千万别动万里遥。
赵三奶奶之兄位高权重,因此面子也很辽阔,让毕声威无法忽视。如今毕声威已经取消了对万家诸位的通缉令,并且还挺盼望能和万先生再见一面,办桌酒席给万先生压压惊——捎带手也瞧瞧万小姐。
这封电报,来得实在是出乎众人意料。而毕声威这个威胁一被扫除,摆在他们面前的,便是直到北京的通达大路了。
万家凰不劳动厉紫廷的手下,派父亲出门去雇一辆马车,让翠屏留下收拾行装。张明宪眼睁睁的看着,想拦,可又不知道怎么拦,因为料定万小姐绝不会听自己的话。如果用强动粗的话,没有厉司令下命令,他也不敢。
接二连三的派出了卫兵,他想尽早的给司令报信,然而昨夜下了秋雨,道路泥泞,快马也跑不快,他都不知道卫兵们今天能不能找到司令——司令一直是在城外几处军营里忙碌,谁知道他到底是在哪里?
中午时分,马车来了。
张明宪急得团团乱转,苦求万小姐吃了午饭再走,然而万小姐一味的只是和蔼与冷淡:“这些天辛苦张副官长了,将来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张副官长见面,这一点钱张副官长拿去买盒烟抽吧,请千万不要客气。”
张明宪忙着挽留,顾不上了推辞与拒绝,于是到了最后,他捏着三十块钱,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马车上了路。
派了一小队士兵跟上了马车,他随即亲自上马出城,找他的司令去了。
第二十四章
万家凰坐在马车里,马车四壁用厚毡子围了,两边各开了小窗口,窗帘半卷,能让车内的人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
她需要这点冷空气,寒冷让她热血回落、心思澄明。
就是那无法理清、不可名状的感情最缠磨人,若是没有感情作祟,那她就是最淡定最悠然的一个富贵闲人,天涯海角,任她遨游,凭着她的万贯家财和健康身体,她满可以自由自在的再遨游四十年。
而不是在座小县城的小屋子里,撕心裂肺的压抑着哭。
天光渐渐暗了,冬季临近,天黑得早。万里遥从车窗伸出头去,和前方的车夫一问一答。车夫愿意加把劲再走一程,到了前方的镇子上再歇脚,要不然荒山野岭的,连个大车店都没有,人和马都无处休息。
万里遥缩回了脑袋,先看了女儿一眼,然后才说道:“这马车走得还挺快,现在往后看,都看不见平川县了。”
万家凰一言不发。
万里遥欠身去放那半卷着的窗帘:“冷了,把它放下来挡着风吧。”
万家凰嫌车厢里太黑,正打算阻拦父亲,哪知就在这时,他们顺着惯性一起一晃,正是外头车夫一勒缰绳,猛的停了。
万里遥挑开了马车的门帘子:“怎么了——”
问到这里,他先是一惊,随后迈步就要下马车。万家凰见状,也从窗口伸出头去——然后,她也愣住了。
前方的狭窄土路上,黑压压的站了一大队人马,不知道他们到来多久了,反正在此之前,四野俱寂,绝没有战马奔驰的蹄音。为首一人下了马走过来,暗淡夜色之中,她认出了他。
定定的望着他,她不言语,也不躲避。你还肯来呀?她在心里问他:你不是不来吗?
他越走越近了,最后终于是近在了眼前。抬手搭上车窗下框,他开了口:“你还真走?”
“不干你事,让开!”
他直视了她的眼睛:“闹够了没有?下来!”
“说我对你闹?你也配!”
“给我下来!”
“轮不到你管我,走开!”
“万家凰!你知道你现在上路有多危险吗?这种一时冲动的糊涂事,是你应该干的吗?”
“不劳你费心!糊涂也是拜你所赐,我远远的离了你,你我自然就都清醒了!”
他转了身走向车门,一抬腿上了来,同时从牙关中挤出了低语:“真他妈的是个疯娘们儿。”
万家凰被他一把抓住手臂,身不由己的被他拽了下去。奋力的一甩胳膊将他甩了开,她气得浑身哆嗦:“还说你不是土匪?现在你都要拦路抢人了,还说你不是土匪?你不让路,我自己走!”
然后她扭头就跑,四周黑茫茫一片,她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路旁的荒林子里。车上的翠屏和车下的万里遥一起惊呼了一声,而厉紫廷拔腿就追,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路中央的万家凰和厉紫廷便是双双失踪了。
万家凰拼命的跑。
她一边跑,一边哭,但这回不是糊里糊涂的傻哭,她方才吵着吵着,忽然醍醐灌顶福至心灵,把自己吵清醒了。
她发现,方才在看到厉紫廷的那一刹那,自己其实是欢喜的。
那样的欢喜,欢喜得下不来台,于是开始恼羞成怒、无理取闹,开始撒娇撒野,就是恨他,就是要走,他越留,她越走。
后方传来了迅疾的脚步声音,是他追了上来。于是她泼了命的疯跑,就要让他急,就要让他追,气喘吁吁的绕过一株老树,她不回头,前方枝枝杈杈的全是树木,她也不去辨路。厉紫廷就在她身后,她纵然是迷了路,也没有必要怕。
忽然间的,她脚下踏了个空。
惨叫一声坠落下去,她一屁股跌坐进了坑里。坑是深坑,她是坐着下去的,头脸全没事,然而把她震了个泪花四溅——屁股差点摔成八瓣,疼死她了。
上方有人探头来看,是厉紫廷。借着月色看清之后,他轻轻巧巧的跳了下来,蹲到了万家凰面前。他喘得厉害,呼吸像疾风一样扑打着她的脸:“摔坏了没有?”
她哭着摇头:“没有。”
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
她陷入了他的怀抱,一个宽阔坚硬的、布着武装带和铜纽扣的怀抱。这怀抱类似铜墙铁壁,她紧贴着它,就觉着这一道铜墙铁壁把自己和世界隔开了,它就是这世界的尽头。
走到这里就可以停了,就可以靠着它哭、笑、吃饭、睡觉了。
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你打了我,我没生气,你倒先走了。”
他重重一拍她的后背:“我这些天焦头烂额,忙得要死,你还闹我。”
“我心里慌。”她哽咽着说,好些心思,她自己先前都不懂,如今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她想自己得告诉他,她不糊涂了,她得让他也明白过来。
“我心里慌得厉害。我本以为我这辈子都是不嫁人的了,没想到还会遇见你。”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想到会是你……怎么会是你呢,我上个月还不认识你啊……我不想要你……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你这样的人,你是哪儿来的啊?你是好是坏我都看不出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我气不气?你说我慌不慌?我闹你也是应该,我就是要闹你!”
他侧过脸,用面颊贴了她汗津津的额头:“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我这么些年,千挑万选,可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挑中了一个你。”
他低低的笑了:“我对你倒是很满意,”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些:“我很爱你。”
他的臂膀如钢似铁,一搂之下,勒得她气息一滞,又流了两股子眼泪:“什么时候开始爱的?”
“就从那天早上,第一眼看见你时开始,一见钟情。”
她闭了眼睛,抽泣着微笑了一下,心里还有很多新发现想告诉他,可是抽泣得厉害,已经说不出了整话。
她想她终于尝到了爱情的厉害,先前看小说里的爱情,都是甜蜜的,梦幻的,罗曼蒂克的,如今爱情临头了,她才发现它哪里是甜美的梦,它简直就是一场汹涌的热病,烧得人把持不住,冷一阵热一阵,哭一阵笑一阵,疯疯癫癫的简直没了人样。
用力推开厉紫廷,她低头翻出手帕,满脸的擦了擦,然后抬头望向厉紫廷:“好了。”
他睁圆了很大的黑眼珠,低头审视着她:“闹够了?”
她点点头。
“不走了?”
她摇摇头。
他慢慢的露出了个笑,这个笑容有进步,因为眼睛微微的笑眯了,看着不再是那么的生硬。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叹息了一声:“唉,就是你吧!”
他缓缓的一歪头,疑惑的看她,看着看着,他忽然领会了她那句话的含义。
“说准了,不能反悔。”他说。
“今天的事,算是你企图抛弃我。”他又说。
然后他向她竖起一根手指:“下不为例。”
“你怕什么,没有我,你还可以找别人。”
“我不喜欢你开这种玩笑,不要把我对你的爱情当作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