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身靠着餐桌,向着她一点头:“是。”
万家凰抿嘴一笑:“这回挑出了我多少毛病?”
他又吸了一口烟,然后答道:“没有。”
万家凰仰脸看着他,发现他一定是骨相生得好,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也依旧是俊秀:“那谢谢你,我就当你是恭维我了。”
“没有恭维,这是实话。我对你向来是实话实说,说实话惹恼你,总好过说假话惹恼你。反正我说什么都不对,你总是要生我的气。”
说到这里,他像是忍不住了,微微的笑了一下,一边笑一边又吸了一口烟。而他这难得一笑的人偶然笑了,便引得万家凰也翘了嘴角:“可是这两天里,我对你总算还不错吧?”
“的确,这两天你没有怪罪过我,我想也许是这两天,你不大敢看我的缘故。”
万家凰刚要接话,忽然感觉万籁俱寂,回头一看,就见张明宪和父亲都正看着自己和厉紫廷。
她立时红了脸,只怕自己方才是连说带笑的失了态,而厉紫廷也反应过来,快步绕过餐桌拉开了另一把椅子:“万先生,请过来坐。”然后他又向外挥挥手:“明宪,这里不用你,你带那个丫头,翠屏,去吃饭。”
房内的空气这才流动开来,万里遥走过来坐了,张明宪也出门去,领着门口的翠屏走了。
第十七章
万家凰认为厉紫廷现在很配得上“英俊”二字了。
她早看出了他不是个土包子,但是没想到他不但不土,甚至还很有几分现代化的文明气息。他本人很洁净,这间餐厅也很洁净,餐桌上的食物,有一样算一样,色香味俱全,盛放在细白瓷镀金边的餐具里,别说放在这个小小的平川县司令部,就是放到她北京万府的大餐厅中,也算是拿得出手的了。
看过了物,她再看人。厉紫廷的吃相不坏,慢条斯理的,简直就是吃得心不在焉,一只手倒是还夹着半支烟——不是她刚进门时他吸的那一支了,他像个烟囱似的喷云吐雾,早已经又连着续了两支。
他对她老实不客气,她对他也是有一说一:“原来你的烟瘾这么重,怎么先前没见你要过烟?”
他望向了她,低声回答:“我不好意思。”
随即他又微笑着改了口:“我不敢。”
“怕碰我的钉子?”
“那是一定会碰钉子的。”
她也笑了:“我有那么凶呀?”
“我怕你。”
“我不就是说过你两句吗?何至于怕?”
“我想给你留个好印象。让你一句都不说,才最好。”
“那可办不到了。我从小管家,做惯了恶人,身边的这些人,全都难逃我的一说。不信你问爸爸。”
万里遥端着饭碗抬了头:“是的,我们大妞儿从小就没了娘,我又是这么一个——怎么说呢?闲云野鹤、不理俗务的一个人吧,所以她十几岁就开始当家。”
厉紫廷听到这里,对着万家凰又笑了:“大妞儿?”
万家凰怒视了父亲:“爸爸!”
万里遥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然而满不在乎:“怕什么呢,紫廷又不是外人,就算让他知道你小名叫大妞儿,又有什么可害臊的?来,紫廷,我继续跟你讲,我家大妞儿,真是很有我万家的祖风,可惜她是个姑娘,她要是个小子,必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她那性格像我们家老爷子。”
厉紫廷凝神听着,这才知道这位万先生乃是一位前朝遗少,祖上也曾出过几位封疆大吏,但许是后来祖坟的风水变了,不但家中人丁日益稀少,而且论出息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及至传到了万里遥这一支,索性关起大门坐吃山空,正是他不理俗务,俗务也不理他。幸而家里有万家凰这个大姑娘镇守家业,可以保证万里遥细水长流、再做八辈子的纨绔老爷。
万里遥没心眼,越说越细,万家凰听他像是要对着厉紫廷亮家底,连忙瞪了他一眼:“爸爸,您这么对着他报账是什么意思?又没人问您,您自己长篇大论的说起没完,有意思吗?”
“我是想让他放心做咱家的上门女婿,他就是不当这个司令,咱家也养得起他——”
“爸爸!越说越不成话了!您还是继续吃吧!”
然后她转向厉紫廷:“爸爸由着性子乱说,你别介意。”
厉紫廷一摊双手:“我不介意,我喜欢听。”
“喜欢听什么?上门女婿那一段呀?”
“只要是和你有关的话,我都喜欢。”
万家凰扭开了脸,想要骂他肉麻,可他又是那么的郑重其事,一点也没有油嘴滑舌讨便宜的意思,让她想骂也骂不出口,只怕自己会冤枉了他。
一名军官轻轻的推开房门进了来,快步走到厉紫廷身旁俯下身,嘁嘁喳喳的耳语了几句。厉紫廷一边听,一边抄起餐巾擦了擦嘴。等那军官直起身了,他也站了起来,向着万家父女浅浅一躬:“有件军务需要我去处理,我先失陪,万先生和万小姐请慢用。”
说完他便随着那军官出了餐厅。万里遥目送着他,口中评论:“虽然是个军人,倒也彬彬有礼。”
万家凰嘀咕道:“还是有点怪。”
“哪里怪?”
“腔调怪。”
此言一出,万里遥亦有同感——这个厉紫廷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冷,连说“肉麻话”的时候,都语调平平,欠缺感情。如果不看他的眼睛,简直要怀疑那些话全是他背诵出来的。
心里想着这个怪物,万家凰忍不住又是一笑。他不是她那个世界里的人,所以她对他是越看越新鲜。她一直自以为见识广博,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一个怪物,竟然是自成一派,归于哪一类都不对。
厉紫廷一去不复返,万家父女吃饱喝足之后便各自回房,好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踏实,醒来之时是下午时分,窗外阳光明亮,正是一派秋高气爽。万家凰在枕头上扭头向窗外望,只见窗外站着翠屏和张明宪,不知二人说的是什么,看架势是翠屏问,张明宪答。
她还没醒透,于是不肯起来。房门一响,翠屏带着一点寒意进了来,见她已经睁了眼睛,便笑道:“小姐,我方才和那个张副官长说了会儿话,那个张副官长看着是个老实人,说的话应该可信。”
“他说什么了?”
“他说厉司令平时是吃喝嫖赌一样不沾,每天早睡早起,没事的时候就打打拳读读书,还特别讲卫生,一天一个澡。反正,他可崇拜厉司令了。”
“他是他的部下,当然要说他的好话。那他提没提他们司令的性情脾气?”
“提了呀!”
“怎么说的?”
“他说厉司令的脾气可大了。”
张明宪夸厉紫廷,万家凰不服气,如今听了这句话,她还是不服气,嘴上不言语,心中暗想:“哪有那么大。”
随即,她又暗暗的有点窃喜:“随他脾气怎么大,谅他也不敢对着我耍。”
第十八章
这一天,厉紫廷再没露面。
万家凰起初认为能够无忧无虑的躺在洁净被褥上休息,就已经是难得的享受,厉紫廷不回来,自己正好落个清静。这些天的奔波劳苦真是将她狠狠的折磨了一场,若是再来这么一次,她非得见老不可。
享受到了晚上,张明宪到来,请她和万里遥去餐厅吃晚饭,她本以为厉紫廷也一定在,没想到餐厅里空空荡荡,就只有他们父女两个。她有心向张明宪问一问,可是当着父亲的面,她略一犹豫,欲言又止。
其实她一直都是不怕男子的——不怕见,也不怕说,尤其是近两年,为了婚姻之事,她和她那父亲每隔几日就要乱吵一通,将件人生大事活活的吵得没了神秘感。提起那些个三表弟二少爷俗经理瘦博士,万家凰从来没有羞涩之感,只像个药铺伙计抓药似的,将他们一个一个的放到秤上,不带感情的称出斤两。
但此时此刻,当着父亲,她忽然不愿再提那个厉紫廷了。尽管父亲早已成为了厉紫廷的同党,可是厉紫廷好也罢坏也罢,她自会判断,不劳旁人替她做主,更不许旁人钻到她心中窥探。
吃过晚饭,万里遥一边擦嘴,一边说道:“紫廷哪里去了,我还想和他再谈谈呢。”
她耷拉着眼皮,爱答不理:“和他有什么好谈的。您老人家这几天还是好好的补一补觉吧,瞧您这张脸,现在还是白里透青。”
“我也不能总睡,我都睡一天了。明天要是天气好,我也出去溜达溜达,看看此地的风土人情。”
“随您的便,反正我是吃饱了,我要回房继续歇着去了。”
万家凰回房枯坐。
方才她气哼哼的不许父亲提厉紫廷,那是假气,如今在这静悄悄的屋子里坐得久了,倒是没有人再提厉紫廷了,可她那份假气却是慢慢转化成了真气——又说不出口,好像她想他了似的。
翠屏在晚饭前叠起了被褥,这时又将它重新铺了开来。然后拎起地上的一只暖水壶,她小声说道:“小姐,您先坐着,我去取些热水回来。”
说完这话,她走去开门,结果迎面进来了一个人,万家凰立时抬了头——随即又把脑袋向下落了些:“张副官长。”
张明宪双手捧着一摞书本,进门之后转向万家凰,昂首挺胸的打了个立正:“万小姐,司令派人回来传话,说怕万小姐寂寞,让卑职拿些书过来,给万小姐读着消遣。”
万家凰起身走过去,向着最上面那本书扫了一眼,发现那是一本日期很近的《新青年》,便笑了一下:“这是哪里来的杂志?”
“回万小姐,这是我们司令的书。”
“你们司令还看这个?”
“是,我们司令爱看书。”
“那……那多谢你了。大半天都没见你们司令,他大概是有好些军务要忙吧?”
“是,司令上午就出城了。”
“出城?他好容易才回来的,又出城去做什么?”
“这是军事秘密,恕卑职不能讲。”
万家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只看了翠屏一眼。翠屏连忙上前将那一摞书接过来放到桌上,又将一张五元的钞票送向张明宪:“这一天辛苦你了,没别的报答,这点钱你拿着买酒喝吧。”
翠屏这是按着老礼行事。张明宪忙忙碌碌的照顾了万家三人一天,虽然他是奉命行事,可万家也不能太坦然的受着,总要给人家几个赏钱。
她是理所当然的给钱,张明宪却是吃了一惊:“这我不能收。”他后退了一步:“照顾万小姐是我的职责,我怎能还要万小姐的钱?”
说完这话,他见翠屏还要客气,索性扭头便走。翠屏捏着钞票,哭笑不得:“他还吓跑了,这不是傻小子吗?”
万家凰答道:“各处有各处的规矩,咱们既是到了这里,就暂且守这里的规矩吧。”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电灯:“没想到这里也通了电。有了电灯,夜里看书倒是方便许多。”
“可不是。”说到这里,翠屏压低了声音:“小姐,如果厉司令真像张明宪说得那样好,对您又是一片真心,那您说他有没有机会?”
有些话,万家凰不爱对父亲讲,但是愿意和翠屏聊一聊:“你还说人家是傻小子,我看你也是个傻丫头。这种事情,不是他人好心好就够了的。还得……”
“还得什么?”
“还得我喜欢。”
“那我可不明白了。他若是人好心好,您不自然就会喜欢了吗?”
万家凰摇了摇头:“要像你这么说,世上就没有痴男怨女了,婚姻这事也简单了,好人也全和好人凑一对了。”
翠屏又把暖水壶提了起来:“那您喜不喜欢厉司令呢?”
万家凰拿起一本书来,翻了开:“再看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敢不敢喜欢他。”
然后她不再理会翠屏,凝神看书,看的不是书上文字,而是书的本身——书不是新书,确实是有被人反复翻阅过的痕迹,然而书页平整,旧得干净。
手掌轻轻抚过纸面,她想象着厉紫廷坐下读书的情景,忽然把书本送到鼻端嗅了嗅,她微微一笑——果然有淡淡的烟草气味。
烟瘾发作起来会是多么的难受,亏他那些天忍得住。仅从这一点看,就算他是条硬骨头的男子汉。
大腿伤成那个样子,伤口都溃烂了,也没听他叫过疼,单看这一点,也已经强过了大多数的男人。
想到这里,她换了一本书快速的翻,想要看看里面有没有厉紫廷留下的痕迹。前些天和他朝夕相处的时候,她对他挑三拣四气冲冲,如今才分离了一天,她再想起这个人,脑海里却又都是他的好处了。
忽然把书往桌上一拍,她面红耳赤、扪心自问:“不会吧?”
她不会是,真对他动心了吧?
万家凰想着,明天他总该能回来了。
然而一夜过后睁了眼睛,房屋内外还是一片静悄悄,有人从外面进了来,是端着水盆的翠屏。
她没说什么,径自起床穿衣洗漱。推门走进了院子里,她在秋风中打了个哆嗦。院子里倒不是那样的绝静了,能听到远处有杂沓凌乱的脚步声——先是弱而凌乱,慢慢的整齐响亮了起来,最后却又猛的归于安静。
她猜想那大概是士兵在做早操,可就在她打着寒颤要回房时,空中传来了一声哀号,是垂死之人拼了命才能吼出来的惨声,震得她又是一惊。
她在这里是个客人,没有客人刺探主人的道理,可是身不由己的,她觅声迈了步子。
她得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得去看看厉紫廷究竟是只是厉紫廷,还是说他其实是另一个款式的毕声威。
带兵的人,双手肯定是要沾血,但是那种拿着人命取乐的杀人狂,她不要。
万家凰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鬼祟过,如今她也是端端的向前走,心里想的是能走多远算多远,如果半路被士兵拦下了,那也无法。
结果沿途站岗的士兵见了她,不但不拦,反而是一起的向她立正敬礼。她拿出对待下人的气派,带看不看,脚步不停,走到半路时,她又听到了一声惨叫,这声惨叫让她临时修正了方向,在穿过了一座小跨院之后,她发现前方那座大院子很熟悉,昨天自己正是在那大院子里下的马车。
昨天大院子空空荡荡的,她看着像是小操场,如今院子四边除了荷枪实弹的士兵之外,还站了两队军官,院子中央立了高大木架,吊着个血淋淋的人,那人脚尖落地,勉强算是站立。
全都站着,唯有一人坐着,是厉紫廷。
高大木架的正前方,摆着一把椅子,厉紫廷就坐在那椅子上。万家凰不用看他的脸,单瞧那个身影就认得出他。一般人摆不出那样挺拔的姿态,那都不是“正襟危坐”四字可以形容的了,非得是一直绷足了劲,才能将那坐姿持久。
行刑的士兵挥着皮鞭子,一鞭连一鞭的招呼过去,像是要把那人活活的抽碎。而厉紫廷手指夹烟,一边直视着前方的这场酷刑,一边翘起二郎腿,深深的吸了一口烟。
万家凰远远的看着他,发现他简直有点怡然自得的意思。这让她的心冷了一下,看到这里就足够了,多看一眼都要让她做噩梦,默然的一转身,她预备原路返回。
可就在这时,厉紫廷仿佛有所察觉似的,忽然回了头。目光穿过如林一般的士兵队伍,他捕捉到了一闪的一抹花影。
若有所思的盯着那抹花影,他差一点就要站了起来。然而收回目光,他终究还是没动。前方刑架上的血人已经叫喊不动了,只剩了悠悠的一口气,想必用不了几分钟,就可以上西天了。
他愿意再给这位叛徒几分钟。
第十九章
万家凰回了房。
翠屏告诉她开早饭了,又问她去了哪里,她充耳不闻,自顾自的在窗前坐了下来。目光扫到了窗台上那一摞书本,她一皱眉头,仿佛从那纸张上嗅到了血腥气。
他的所作所为,自然是都有个缘故在里面,也许他们这样在刀口上舔血的人,都有着这样残忍的手段和心肠,她不能理解,也无需理解。反正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眼光高,一心想要嫁个大英雄,大英雄杀伐决断,听着何等爽利,然而仔细想来,“杀”与“伐”下,又都是何等的血淋淋。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志气馁了,她甚至认同了父亲——厉紫廷若不是个司令就好了,让他随着他们回北京去,钱和前程都算不得什么,他没有,也无妨;他若想要,她也能给。
翠屏又在唧唧哝哝的说着什么,让她心烦意乱起来,她想让翠屏自己吃早饭去,可是话未出口,房门一开,厉紫廷走了进来。
他带着一身的寒冷气、血腥气、以及烟草气。进门之后,他先是看了翠屏一眼,然后才对着万家凰开了口:“我昨天出城了,夜里才回来。”
翠屏识相的躲了出去,房门一关,只剩了他们二人。万家凰依旧在窗前坐着,勉强抬头望向了他:“我知道你出城了,昨天张副官长告诉了我。”
“我的队伍出了内奸,否则毕声威不会专挑我在临城县时出兵。”
“那你昨天出城,是抓内奸去了?”
“是。”
“抓到了吗?”
他一点头:“抓到了。”
万家凰低下头,不再言语——说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她不懂军事,本没资格插言,况且她算厉紫廷的什么人?就算她懂,也一样是没资格指手画脚。
厉紫廷向她走近了一步,停下来,身体闪了一下,仿佛是想要去靠桌沿,然而随即站稳了,他还是对着她打了立正。
“我很生气。”他垂眼看着她:“气昏了头,只想杀鸡儆猴,忘了会打扰到你。”
万家凰看见了他垂下的双手,右手的拇指正一下一下搓着食指关节,是个不安的样子。
他的声音又在上方响起:“很抱歉,吓着你了。”
“吊着的那个人,就是你说的内奸吗?”
“是。”
“你锄奸也罢,杀敌也罢,全有你的道理,我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要说吓着我了,也不至于,自从离开临城县,一路上我们什么没见过?就算胆子小,如今也吓大了。”
“我看你像是有点不高兴。”
“我——”
她先是一迟疑,随即才道:“我直说了吧,我不高兴,是因为我看那人受刑时,你好像是很——很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谈不上,不过是报仇雪恨了,心里痛快。”
她抬了头:“真的吗?”
他低头俯视着她,目光直通通的:“我对你向来不撒谎。”
她移开目光,下意识的做了个深呼吸:“我还以为你和毕声威一样,也是个以杀人为乐的暴君。”
眼角余光中,她瞟到他那右手的小动作停了。
“日久见人心,我是不是,你可以看。”他说。
她站了起来:“你吃早饭了没有?”
他还是那么直挺挺的:“没有,没来得及。”
“现在,一起?”
他微微向她倾身:“不生气了?”
她实在是顶不住他那两道目光,扭开脸轻声答道:“误会解开了,还生什么气?”
万家凰和厉紫廷出门时,正赶上万里遥吃饱喝足回了来,见了面前这一对并肩而行的青年人,他小吃了一惊:“哟,你们——”
然后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请,我不给你们挡路。”
万家凰低了头,嫌父亲这句话说得油腔滑调,好像她和厉紫廷有了什么关系似的。同着厉紫廷出了这一道院门,秋风吹散了他身上的血腥气和烟草气,她就感觉鼻端绕着似有似无的一点芬芳,这芬芳偏巧她认识,是一款古龙水的气味。
她逃难出来,身边没有香水,那么这气味就只能是源于厉紫廷了。忍不住抿嘴一笑,她说道:“你只有一半像军人。”
他缓步前行:“另一半呢?”
“另一半,像是个花花公子。”
他没反驳,只是微笑,又低声说道:“吃过饭后,到我房里坐坐,好不好?”
“你不要休息吗?”
“半夜回来时,睡了一会儿。”
她瞥了他一眼,就见他神采奕奕的,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
早饭过后,万家凰去了厉紫廷的起居之所。
他独占了一座跨院,里面三间屋子,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余下一间小些的,是盥洗室。卧室和书房连通着,万家凰进房之后四处的看了看,心内暗暗的吃了惊:厉紫廷一望便可知是个干净利落的人,如今看了他的房间,她越发的要怀疑他有洁癖。房间布置得很简单,卧室里有床有柜,书房里有桌有椅,无论是显眼的床柜桌椅,还是不显眼的犄角旮旯,全是一尘不染。床头放着方方正正的一叠被褥枕头,被头也是洁白。
“这也好。”她不动声色,暗里忖度:“总比那不讲卫生的糙汉强得多。”
厉紫廷从桌旁拉开一把硬木椅子,请她坐了,然后转身走到书架前,从最高的一格上取下了个茶叶罐子。单手托着茶叶罐子,他像托着个什么圣物似的,昂然的出了去,隔着一道门帘,她听见了哗啦啦的倒水声。
“不必麻烦了。”她提高了声音:“刚才不是喝过茶了?”
帘子后头传出了他的回答:“我这里有点好茶。”
随后帘子一动,是他手端托盘,用脑袋将帘子挑了开。万家凰忍笑起身,走过去为他将帘子掀了开:“辛苦辛苦,要你亲手为我沏茶。”
他先将托盘放到了桌上,然后搬过另一把椅子,等她回来坐下了,他才也落了座。伸手将一杯茶端到了她面前,他说道:“这里比不得北京天津,我实在是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她看着他的双手,近距离的看过去,他的手粗糙而又洁净,几处手指关节上有深色的硬茧,她小时候,家里有个看家护院的武师,拳头上就有这样的硬茧,是练功夫练出来的。
“你从哪里学来的功夫?”她有点好奇:“军校还教这个吗?”
他抬头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令尊说,我是由我二叔抚养长大、我二叔是个生意人吗?”
“记得。”
“他的生意其实是开武馆。我从小在武馆长大,学的也是拳脚功夫。后来在我十二岁那年,二叔在外面惹了仇家,被人打死了。”
万家凰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你——”
“武馆关了门,二婶把我赶了出去。”
“那你怎么办?你才十二。”
“为了活着,什么都干。”
万家凰一时默然,有心说几句同情安慰的话,可又觉得说什么都像是敷衍和伪善。
“十七岁那年,我从了军,表现不错,上峰很青睐我,就送我去了军校读书。我二十岁从军校毕业,回了队伍,从那往后,就一直是在带兵、打仗。”
“你……你喜欢做军人吗?”
“我……”
他凝神思量了片刻,然后才答道:“我喜欢权势。”
她轻声说道:“我懂。有权势了,就再也不会受穷、受苦、受欺负了。”
他微不可察的向后仰了一仰:“我这一番话,在你听来,是不是利欲熏心、俗不可耐?”
万家凰皱眉一笑:“我看起来是那么清高的人吗?”
说完这话,她感觉他向前倾了倾身,若说方才那一仰像是一种躲避,那么他现在就是结束躲避、又回了来:“我看不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和我完全不一样。”
万家凰含笑望向窗外,心想这不是巧了吗?你看不清楚我,我也一样看不清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