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仅看司令的头部,师爷所说的法子,其实是可行的。至于脖子往下的部分,可以再想招法。但是这话他不大敢说,因为厉司令对这个法子,显然是嗤之以鼻兼深恶痛绝。
转换话题又聊了几句,青山虎支吾着溜达出去,找到了万家凰,唤过一声“大嫂”之后,他对着万家凰嘁嘁喳喳,末了求道:“嫂子,你看你能不能劝劝司令?生死关头,命才是最要紧的,面子那玩意儿值什么呢?”
嫂子一听这话,柳眉倒竖:“这样一目了然的道理,还需要劝?你等我直接说他一顿去!”
然后她扭头便走,径直去见了厉紫廷,一开口就有西太后的腔调:“你那腿伤,好些了吗?”
“皮肉伤,不碍事,好多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厉紫廷狐疑的看着她:“你是不是又生气了?”
“呸!我怎么那么爱生气?我是看着你着急。青山虎他们让你男扮女装,好掩护你回司令部,你不肯是不是?”
“那是个馊主意,我要是真那么干了,岂不是成了笑柄?”
“哟,你还娇滴滴起来了,怕人说怕人笑的。”
“别人倒也罢了,我是怕你笑我。”
“既是这样一个要面子的人,当初在临城县的那一夜,你怎么又好意思把自己涂成了个煤黑子呢?”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得了!我告诉你,青山虎的法子有用,我们就用青山虎的法子。你放心,我不会笑你,也不会允许旁人笑你。哪个敢笑,我必狠狠的惩治他!”
厉紫廷沉吟了片刻,抬眼看她,见她板着一张粉红粉白的脸,眉梢斜飞,嘴角下撇,瞧着实在是不好惹,让他又是想笑,又是要怕:“自从认识了你之后,我越怕狼狈,越是狼狈。这么干下去,就算你不嫌弃我,我也无颜再见你了。”
“现在知道无颜啦?当初让我叫你‘哥哥’的时候,你的脸皮怎么那么厚呢?认识了我没几天就要‘亲自’到我家提亲的时候,也没见你无颜呀!厉紫廷,你少任性,你愿意留在这土匪窝里,我全家还不愿意呢!”
她铿铿锵锵的说了一场,说得厉紫廷只是苦笑。于是到了翌日清晨,青山虎找来一柄剃刀和一块肥皂,让厉紫廷把整张脸刮了个干干净净。万家凰则是先疾声厉色的向全家——尤其是父亲——训了话,让他们全都把脸绷住了,不许对着厉先生嘻嘻哈哈。厉先生男扮女装也是无奈之举,哪个要是敢大惊小怪的笑话他,让他下不来台,可别怪自己翻脸——说着又横了父亲一眼。
然后她取出了小手提箱里的胭脂水粉以及口红,走去给厉紫廷涂脂抹粉、描眉画眼——脂粉是实打实的涂了一层,眉眼却是没什么可描画的,厉紫廷生得眉毛匀称,有着两道清晰的双眼皮,鼻梁挺拔,嘴唇棱角分明,没有哪一处需要额外的加强,最后她用一条花头巾给他包了头发,头巾下面还有一条辫子自后向前垂到了肩上。辫子是翠屏奉献出来的,报酬是等回了北京,带她去北京饭店的理发馆里烫个时髦的发型。
万家凰随身带了几套换洗的衣物,都是薄薄软软的旗袍短裤之类。她在女子之中已经算是高挑身量,料想自己的旗袍,纵然窄小一点,但也可以让厉紫廷凑合着穿一穿。哪知厉紫廷拿着旗袍进房关门,片刻之后,房门开了一道缝,他单手将旗袍递了出来:“穿不进去。”
万家凰接过旗袍一看,发现两侧的肩膀袖管全被撑得绽了线,于是犯了愁:“平时也没看出你是这么大的一副身架,你倒是隐藏得好。可如今该怎么办呢?”
青山虎这时来了,没敢向房内窥视,只在听闻了万家凰的叹息之后,灵光一现,有了主意:“上边不合适,那下边呢?腰和屁股能不能装下?”
万家凰看了看旗袍的下半截:“下边倒是还行。”
“那好办啊,先把这旗袍对付着穿上,我那儿还有一条挺大的羊毛围巾,正宗波斯货,拿来给司令往肩膀上那么一围,不就看不来了吗?”
万家凰听到这里,感觉青山虎更有资格做自己的知音:“您说得很对,那就请您将围巾拿过来吧,我给他围上试试。”
青山虎的主意,还真行得通。
这回他们换乘了一辆马车,万家父女和厉紫廷上车坐了,车门帘子掀起一半,帘下是翠屏盘了一条腿坐着。赶车的车夫不再是张顺,因为二顺断断续续的闹肚子,现在已经虚弱得走不动路,万里遥给他们兄弟留了一百块钱,让张顺先留下来照顾着兄弟,将来到平川县找自己去也行,直接回北京家里也行。
张顺给万里遥磕了一串响头——万里遥真是天下最慈悲的主人,他就是不能去为万里遥死,除死之外,干什么都行。


第十五章 15一路顺风
一行人上了路。
万里遥和万家凰坐在马车里,两人夹着中间的厉紫廷。秋季风凉,这山里还格外的更冷些,所以三人身上又横搭了一条薄被子,有了这条薄被子的掩护,厉紫廷再往下委顿一点,看着就正是个畏寒的女子了,只是两只脚无处安放,青山虎这山寨里虽然颇有些来路不明的物资,但是寻得出波斯围巾,却找不到如此之大的女鞋,只能随便找来一双缎子面的男鞋,因为是紫缎子的,看着还花哨些,让他凑合着穿了上。
青山虎怕被人认出来,所以派师爷上了阵,让他带了几个弟兄护送马车上路。师爷细心精明,看着还有点文气,是整个土匪窝里最不像土匪的人。
万家凰发现,自己这个父亲,是真的没心没肺。
自从挨着厉紫廷坐下之后,他就开始嗤嗤发笑。翠屏都不笑,他笑,而且笑个没完,眼珠子横瞟着厉紫廷,他是瞟一眼、笑半天。厉紫廷垂头坐着,将头巾扯了又扯,恨不得盖住上半张脸,只露出了嘴唇和下巴——倒是怪美的,小尖下巴,两片菱唇。
万家凰越是同情他,越是看父亲笑得可恨。她先是瞪了父亲一眼,然后又清了清喉咙:“爸爸!”
万里遥笑嘻嘻的转向了她:“啊?”
“您在笑什么?”
万里遥抬手去指厉紫廷:“我笑他呢。”
“不许笑!”
万里遥愣了愣,这才想起了女儿先前的嘱咐。勉强把脸绷住了,他捂着嘴扭开脸,不再去看厉紫廷。
万家凰正色端坐了,一侧肩膀紧挨着厉紫廷,隔着羊毛披肩和一层袖子,她能觉出他的热度来。这热度虽是来自一个浓妆艳抹的男子——刚认识了十几天,所以男子前头,还应加上“陌生”二字——但她并未感到讨厌。
和一般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样,她也矫情,对待外人,尤其是男人,向来是要捏着鼻子挑三拣四,有时候她看父亲都脏。但是对待厉紫廷,她倒是不嫌弃,也可能是因为已经见识过了他腿上那溃烂了的伤口,开了眼界,所以只要他别再臭气熏天的继续腐烂,她就要谢天谢地了。
马车走在山路上,颠簸得很,翠屏跳了下去,宁愿跟着马走,车内的三人也是步调一致的东摇西晃,中间的厉紫廷不是倒向万里遥,就是倒向万家凰。万家凰接连被他撞了几次,气得瞪他:“坐稳了不成吗?”
厉紫廷一直是个无颜见人的状态,听了这话,他挣扎着想要坐正,结果只听“刺啦”一声,旗袍肩膀又让他挣出了一条口子。
万家父女连忙一起扶住了他。万里遥这时倒是有了一点父亲的自觉,为了保护女儿,他伸手揽住了厉紫廷的肩膀:“来来来,你靠着我,不要对我家大姑娘挤挤蹭蹭。”
厉紫廷身为一个比较要脸的男子,如今穿着一身四分五裂的旗袍,扛着一张花红柳绿的面孔,又顶了对大姑娘挤挤蹭蹭的罪名,还有什么可说?一歪脑袋枕了万里遥的肩膀,他单是默然。
花了大半天的工夫,马车出了大山。
若是换了旁人走这段路,走一天也未必能走出去,全凭青山虎的这位师爷富有内秀,又会观天又能认路,才能抄小道钻林子,赶在天黑之前下了山。
这一出了大山,才是真到了险境。翠屏吓得钻回了马车里,师爷等人倒还镇定,眼看着前方村镇关卡林立,他不但不躲,反而陪笑迎上前去,对着那荷枪实弹的大兵们喊“老总”:“几位老总,我打听个事儿,这边的仗打完了吗?我家老爷急着回家呢,前边的路许不许走?”
一边说话,他一边掏出纸烟散了一圈。大兵们看了他这个大管家的派头,倒是不疑:“你们要上哪儿去啊?”
“平川县。”
“能走吧。”
师爷压低了声音:“几位老总,实不相瞒,这一路可把我们给难死了,到处都打仗,给我们吓得啊。本来早就该到平川了,可是到处都走不通,我们活活的在路上耽搁了半个月。”
“你哪那么多废话,又不是我们要打的。你让马车里的人都下来,我们要检查!还有箱子行李,也都打开!”
说到这一句话,才算是进了正题。师爷回头招呼人将马车赶过来,随后从怀里摸出一把银元,交到了为首一名士兵的手里,小声求道:“您瞧一眼就放我们过去吧,我们现在就求着能早点到家。”
士兵接了银元,没说什么,眼看马车到了近前,他上前一掀车门帘子,就见里头并排挤着三人,下面还蜷坐着个大丫头,确实是个老爷出行的排场,老爷苍白着脸,怀里搂着个娘们儿,娘们儿看不见脸,就见一条辫子和一个下巴。
“俩媳妇啊?”士兵问。
“不是,一位是大小姐,另一位是……”师爷向车内望了一眼,见万里遥和厉紫廷搂做了一团,便临机应变,说道:“另一位是我们姨太太。”
士兵点了点头,放下了帘子,然后一挥手,放了行。
马车辘辘的走了过去,车内的万家凰暗暗的松了一口气——方才他们简直是在刀口上打了个滚儿。如果那帮士兵大发淫威,把他们抢了杀了,他们也只能是坐等着死。
过了这道关卡,又穿过了一座村庄,天也就见了黑。村庄破破烂烂,房屋倒还都完好着,也有村民走动。万家凰掀开帘子,小声去问师爷:“他们好像是没有在这里杀人放火。”
师爷也小声回答:“在这儿能抢什么,最多抢点棒子面。再说要是把人全杀了,谁给他们挑水送柴啊?”
“原来是这个缘故。”
“可不是,他们可不傻。”
“我方才还怕他们会对我们动粗。”
“唉。”师爷对着她一皱眉头:“大嫂,实不相瞒,我方才也是捏了一把汗啊!”
万家凰缩回头去,感觉自己在惊魂之余,也增长了不少见识。重新在车里坐稳当了,她自语似的低声说道:“过去只在诗里读过‘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回真是见着万骨枯了。”
然后她又咕哝道:“这万骨可真是枯得可怜,枯得不值得。”
厉紫廷忽然开了口:“所以人要做将。”
万里遥不以为然:“你看你还是买卖人出身,三句不离本行。三百六十行,干什么不好,非要做酱?当酱园子掌柜的,很体面吗?与其开酱园子,还不如到北京给我当女婿去,是吧大姑娘?”
大姑娘没理他,翠屏怯生生的开了口:“老爷,厉先生说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将,不是大酱的酱。”
“哦,那个将啊?可那也不耽误你做我家的上门女婿啊。如果你真能混成个什么大将军,我们父女两个可以跟你随军,以我的文才,给你做个参谋长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厉紫廷支吾了一声,万家凰红了脸,第一次发现自家父亲这么丢人现眼,同时又有点犯嘀咕,不知道厉紫廷这一支吾,是不愿意当自家的上门女婿呢?还是不愿意让父亲当参谋长。
紧接着她一摇头,暗笑自己真是想得太多,谁要这么个人当女婿,嫁他还真不如嫁三表弟了,或者那个不到一百磅的博士。起码那些都是斯文一脉,留在家里不吓人呀!
连着又过了两道关卡,马车在一处荒山野岭里停了。
师爷等人拢了堆火,烤了带来的窝头,车里的万家父女和翠屏也下了来,唯有厉紫廷不动。
他是未作任何解释,但万家凰一下子就想到了他的苦衷。将个烤热了的馒头送进车里给了他,她也不多问,回头又用粗瓷大碗给他端了一碗水。
他吃了半个馒头,喝了两口水。她看在眼里,便小声说道:“你怕人看你,下车时我替你挡着就是了。也犯不上因此就不吃不喝呀。”
厉紫廷往围巾里躲了躲:“多谢,不必。”
万家凰打量着他:“害羞也没用,明天还有一天的路要走呢。”
厉紫廷望向了她,下半张脸都埋进了围巾里:“难受。”
万家凰咂摸着他这两个字的滋味,忽然怀疑他这是在向自己诉苦——还有点像撒娇。
他又不是她什么人,所以她也没有义务哄他。把车门帘子往下一放,她隔着帘子说道:“那你就难受去。”
众人吃了个饱,又就地打了个盹儿,然后继续上路。
天亮时分,在一条小道上,他们又被拦了住。
师爷照例上前搭话送钱,一名大兵也照例走上前来,往马车里看了看,一看之下,他直起身向外说道:“我说,这俩娘们儿可真不赖啊!地上还有个小的,小的也挺俏!”
此言一出,守卫关卡的四名士兵之中,又走上来了两人,其中一人急吼吼的推开同伴,向内望过一眼之后,便笑了起来:“还真是不赖!”然后他一把抓住了万家凰的手:“下来!”
师爷连忙跑了过来:“老总,别的都好说,这个可不行。”
话音落下,他挨了一枪托,而万家凰惊叫一声,也已经被那士兵拽得上半身都探了出来。师爷慌了神——别看只有四名士兵,可人家有枪,自己没枪。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出来揪住了那名士兵的领口,连那士兵带万家凰,一起拽回了马车里。车内响起了一片尖叫,随即那士兵飞了出来扑在地上,一动不动,脑袋已经歪到了肩膀上,正是脖子断了。
然后,那士兵的步枪也从马车之中探出了枪口,隔着一道半开的车门帘子,厉紫廷开了口:“兄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让我们走,我再给你添五十大洋。”
此言一出,师爷立刻就从怀里摸出了个大皮口袋,从里面掏出了红纸卷着的一卷子大洋:“对,对,三位老总,原来这钱是你们四个人分,现在成了三个人,还给你们再添五十,这笔买卖做得过啊!你们想想。你们悄悄的收了钱,横竖也没别人知道,你们把我们全宰了,功劳也轮不到你们领。对不对?你们再想想。”
士兵之一圆睁二目:“他妈的那是我们的兄弟!能他妈的白死吗?”
“那再添二十?”
“就他妈二十?”
“多的没有了,你不知道前头那些关卡上的老总,那下手有多狠。话说回来,有了钱,什么样的娘们儿玩不着?县城窑子里有的是!您犯不上在这儿为了这事玩命啊,对不对?”
另一名士兵怒不可遏:“说他妈的屁话!给老子凑一百!”
师爷在大皮口袋里淘来淘去,还真又摸出了三十,凑了一百给了那大兵。三名大兵得了这许多钱,一时间简直有点懵,三人并排站着,各人手里全托了满手的雪亮银元。
趁着这三人被金钱冲昏了头脑,师爷慌里慌张的就要赶车上路,可就在这时,那伸出车外的步枪枪口,忽然开了火。
连着三枪过后,那三位士兵倒下去,和他们那断了脖子的兄弟同往黄泉路上去了。
师爷被枪声震得一哆嗦,第一反应是去捡那染了血的大洋,然而车中传出了厉紫廷的声音:“钱不要了,我们快走。”
师爷答应一声,一鞭子抽得那马小跑起来。


第十六章
马车跑到了最快。师爷和几名小匪跟着马车撒丫子跑,头都不敢回。车轮子碾过土路上的碎石头,颠簸得车架子吱吱嘎嘎响。
车响,人却不响。
马车里头一片安静,万家凰保持着端坐的姿态,万里遥也依旧揽着厉紫廷的肩膀,翠屏抱着膝盖挤在三人脚下。几个人乍一看是统一的面无表情,非得仔细观察,才能看出除了厉紫廷之外,其余三人随着那马车颠簸的节奏,全在匀速颤抖。
万家凰怎么也没想到厉紫廷会忽然开枪。
她在家时也曾目睹过他大开杀戒,但那时她吓昏了头,厉紫廷到底是怎么杀的人,她回想起来,只觉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混乱;这回就不一样了,这回那枪管伸在她的面前,枪声就响在她的耳畔,他开了三枪,震得她那心脏也随之大跳了三下。而在这三记心跳之前,还有更恐怖的一声咔嚓——是那士兵颈骨断裂的声响。
厉紫廷只是捧了那士兵的脑袋一扭,很轻松似的,就扭出了那么一声清清楚楚的“咔嚓”。
她是惊骇得直了眼睛,万里遥和翠屏也是如此,只不过翠屏身为一个小丫头,害怕也只能蜷缩着独自哆嗦。而在另一方面,万里遥搂着那厉紫廷,搂得手臂都僵硬了,然而不敢擅自的改换姿势。
有那么十多分钟,他在这位紫廷贤侄身旁,是既不敢说、也不敢动。
十多分钟之后,他慢慢扭头注视了厉紫廷:“你会打老婆吗?”
厉紫廷转过脸和他对视了:“当然不会。”
“老丈人呢?”
“您就如同我的父亲一样,当然更不会。”
万家凰这时回过了神,勉强拿出了几分硬气:“婚姻大事,我自己做主。你认他做爹,也是无用。”
说完这话,她感觉厉紫廷仿佛是冷笑了一下,当即扭头瞪视了他,她从他脸上找到了那一抹笑的余韵——是个别有用心的坏笑,冷倒是不冷。
她没追问,这不是个三言两语就能问明白的人,追问也白追问。他时不时的就要流露出几分冷血、凶残、以及狡猾出来。然而对待她,他又总是坦白老实到了可恨的程度,甚至有几分傻气。
她向来自诩慧眼如炬,不受任何人的蒙骗,所以决定稳住心神,冷眼旁观,倒要看看他是个什么妖怪。
马要跑疯了。
车上车下的所有人,都预备着再受几轮盘查,然而前方一片荒凉,虽然也经过了几个村子,但那村子里至多只有十来户人家,以至于交战双方都将它忽略不计,这几个村庄便是因此逃过一劫,也让这一队人马赶了个痛快路。
天黑之后,他们依然不停,只在马累得吐了沫子时,才放马去饮水吃草,自己也啃几口干饼子。等马缓过一口气,他们继续上路,赶在天明之前,到达了平川县外。
万家三人并没有看到平川县的城门,因为那时他们支撑不住,早已东倒西歪的睡成了一片。等他们醒来之时,马车已经停在了一座青砖墁地的大院子里。
万家凰先睁了眼睛,首先就觉着身边不对劲,空落落的少了什么,随即伸手一推父亲,她说道:“爸爸,醒醒,他呢?”
万里遥睡眼惺忪:“嗯?到了?”
万家凰拍了拍下方的翠屏,然后自己掀开帘子向外望去,一望之下,心里越发的不安——院子太大了,小操场似的,前方是几排高大房屋,房前每隔几步就站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距离她们不远,又孤零零的立了个军官。
万家凰现在几乎对大兵患了过敏症,一瞧见穿军装的,就要心悸。而那孤独的军官见她下了马车,立刻小跑着过了来,对她一立正一敬礼:“卑职张明宪,向万小姐和万老爷问安!”
万家凰狐疑的看着他:“这里是什么地方?厉先生呢?”
“司令刚回房更衣去了,让卑职留在这里等待万小姐和万老爷睡醒,并带二位去吃饭和休息。二位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出,卑职一定尽全力办到!”
万家凰听了这话,感觉还是不对劲:“这里是平川县?厉紫廷的司令部?”
“是!”
“厉紫廷……就那么下了马车回房去了?也没遮挡遮挡?”
“司令……”军官思索着,后知后觉似的,脸上也现出了疑惑之色:“卑职没亲眼见着司令,司令让我们往马车里送了一床毯子,他是披着毯子回房去的。”
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手势,表示司令披得彻底,连脑袋都蒙了上。万家凰点点头,转而去审视了面前的青年:“你是做什么的?”
“回万小姐,卑职是司令的副官长。”
万家凰心里有了计较:厉紫廷若是随便打发个勤务兵过来守候她,她定然要不痛快,但这张明宪既是副官中的“长”,想必也算是厉紫廷的心腹,厉紫廷自己现在狼狈得不能见人,派个心腹副官长来招待她,这便不算他失礼。
“我们旅途劳顿。”她对张明宪说道:“吃饭倒不是最要紧的,只想先休息休息,再请你送些热水,让我们洗一把脸。”
张明宪一个立正:“是!”
张明宪把他们引入了两间方正宽敞的大瓦房,万里遥占了一间,万家凰和翠屏占了一间。万里遥一点也不饿,只说自己想洗个澡,于是张明宪指挥小兵运来了三只大浴桶,以及无量的热水。
一个时辰之后,万家三人,重获新生。
万家凰换了一身洁净衣裳,半干的头发也梳利落了,露在外面的脸和手全被热水泡得白里透红。对着镜子往嘴唇上点了几点口红,她将那点红色抹匀了,然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自己都觉着自己像是一朵迎风带露的荷花,面颊是粉馥馥的荷花瓣。
她不甚累,翠屏年小,更是有精神,已经开始查看房内炕上的被褥:“小姐,咱们就在这里住下了吗?被褥倒是挺干净的,凑合着能用。”
万家凰正要回答,隔窗响起了张明宪的声音:“万小姐。”
翠屏恢复了万家第一丫头的伶俐劲儿,飞快的推门探出了头去:“什么事?”
“早饭预备好了,司令正等着万小姐和万老爷过去用餐。”
“你等一下,我们小姐这就出来。”
好像还住着深宅大院似的,翠屏关了门,走过去又给万家凰理了理头发扯了扯衣襟,然后才跑回来重新开门:“小姐,请。”
万家凰对此举习以为常,自自然然的出了来。隔壁门一开,万里遥也露了面,见了女儿,他第一句话便是感慨:“我的天啊,这辈子没这么脏过,身上都搓出泥来了。”
万家凰感觉这话没法接,于是索性没理他,只在心中附和:“可不是。”
随着张明宪穿过一进院子,在一间明亮屋子里,万家凰见到了厉紫廷。
前方的这个厉紫廷,让她小吃了一惊。
她自己计算,至多也就是和他分离了两个时辰,可就是这两个时辰不见,他竟是改头换面,变了个模样。万家凰早就知道他这人爱面子,也有一点臭美,对于年轻的男子来讲,这也是人之常情,不算稀奇。可是……
前方的这个厉紫廷,必定也曾在热水里狠狠的洗刷过一场,所以整个人都显了白,除此之外,他还理了发刮了脸,两鬓剃得泛青,头顶短发使了生发油,乌黑锃亮的梳过去,是一丝不乱。身穿着一身笔挺的薄呢子军装,武装带勾勒出了他的单薄细腰与宽阔胸膛,让他看起来瘦削颀长,腰背若是再柔软一点,便正是个翩翩公子的风流身段。
然而他偏不肯柔软。标枪似的站在餐桌旁,他右手手指夹着一支烟,昂着头望向门口,不像翘首企盼,倒像在睥睨天下。
万家凰进门时,他刚吸了一口烟。喷云吐雾的上下审视了万家凰,他没有微笑,神情反而是凝重起来。万家凰观察着他,开了口:“怎么这样看着我?”
他上前两步,单手为她拉开了桌前的椅子,等她走到近前了,他才低声答道:“我刚才想,一个人再怎么好,终究也还是应该有些缺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