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介唐一听就明白了:“打算提前突袭他的大营,直接抢人?”
厉紫廷一点头:“是。”
“那怕是不容易。”
厉紫廷心中一动,感觉柳介唐这话来得蹊跷。他不是那工于辞令的人,常年的冷冰冰硬邦邦,如今面对着柳介唐,他斟酌了一番,末了还是直通通的发了问:“确实是很不容易,其中变数太多,我也是情急之下,别无选择。次长才智过人,不知道可否指教紫廷一二。”
柳介唐却是忽然换了话题:“我非把这谜团查清楚了不可,不错杀一个,也不误放一人。”
柳介唐决定出手。
厉紫廷对着柳介唐很坦白,回头面对了万家凰,却是说一句留半句。此刻仿佛大战的前夕,他对她说得越多,她越要恐慌——已经连续三天了,她没正经的睡过觉,眼珠子却是很亮,心里全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各款悲剧,在她的想象中,万里遥已经被毕声威杀了几十回,万里遥每死一次,她就要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回。
“我真是后悔。”她呆呆的对着厉紫廷说话:“我对爸爸一直不好,总和他吵架,对他说那么多难听的话。他一心为我好,我却总是气他。”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不看厉紫廷,语气也是茫茫然轻飘飘,有了点疯魔的意思。厉紫廷看在眼里,知道这事拖不得了——再拖下去,就算万里遥撑得住,万家凰也撑不住了。
他们父女终究都是温室里长大的娇花,禁不住真正的大风雨。
谈判前夜。
毕声威心里很乱。
他感觉自己的好运气要到头,因为这些天,周遭一直有人在嘀嘀咕咕的瞄着他,他有经验有直觉,知道这是哗变的前兆。他没觉得自己哪里对不起这些老部下,不过人世间若全是你对得起我、我就对得起你,那岂不是永远太平、再无恩怨情仇了么?
所以他既不惊异,也不委屈。
他还知道,这营里有好些人,都听说了他和厉紫廷的交易。一百多万忽然从天而降,降到他们这群正走背运的败军之将身上,即便他的部下个个都是忠臣,那些个忠心也架不住一百多万的一砸。
他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成天打完东家打西家,为的不就是发财吗?如今现成的大财即将到来,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为了那现成的一百多万,冒险去杀一个毕声威,不是很合理、很应该吗?
“还是不和这帮人扯淡了。”毕声威暗想:“这一年我败仗多胜仗少,大概是带兵的日子已经过到了头。万里遥不是说要带着钱去上海租界里避难吗?我看他不必奔波了,这回我替他去吧。这一百多万先花着,花没了再出来,凭着老子的本事,到时候再拉一支队伍也不难。”
随即他又想起了一个人:“冯楚怎么办?那小子我还要不要了?”
他火速的考虑出了结果——不要了。他都要隐姓埋名的去租界做寓公了,名门之后的女婿对他来讲也就没了意义。
把心中的千头万绪整理清楚了,他照例出去巡视军营,明天就是交钱放人的日子了,他希望今夜可以顺顺利利的度过去。
推开面前的一扇门,他探头进去瞧了瞧,房内躺着三个奄奄一息的黑影子,其中一位便是昂贵的万老先生。一想到万里遥能值一百多万,毕声威就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颇想进去搂着万老先生亲一口。
轻轻的关了房门,他让门口卫兵打起精神,然后继续向前走去,忽见前方出现了个黑影子,他认出了那是冯楚。
冯楚对他开了口:“毕司令,我想和你谈谈。”
毕声威不是很有心情理他:“明天再谈吧。”
然而冯楚在他的正前方站定了:“我只有几句话讲,不会耽误你太多的时间。”
近处火把的光芒一闪,将冯楚的面孔照亮了一瞬,那一瞬间,他面孔惨白,眼圈泛红,很有一点鬼气森森的恐怖模样。毕声威感觉冯楚很像一个垂死之人,他这么直挺挺的挡在自己面前,也很有一点闹了活鬼的意思。
可他记得冯楚没这么难看。
为了避免今夜再生枝节,他决定给冯楚一点面子:“行,你跟我来。”
就近找了一间屋子,他进去了,一边走一边问:“小慧呢?”
“她在房里,已经休息了。”
“你俩相处得还好吧?”
冯楚冷笑了一声:“我当然不会欺侮小慧,但你也知道,我不爱她。”
“你还是现实一点吧,我知道你爱万家凰,可是有什么用呢?我还爱她呢,不也白忙活一场?她又和厉紫廷那个小白脸搅到一起去了。”
“你只不过是爱她的钱罢了。”
“屁话!万家凰没有钱还叫万家凰吗?爱一个娘们儿,就得爱她的全部,只爱她的人不爱她的钱,那也不叫真爱!”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桌上拿起火柴,点了房里的两支蜡烛:“别跟我斗嘴了,你斗不过我。说吧,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们先前的约定吗?”
“哪个约定?”
冯楚一字一顿的答道:“就是你我合谋陷害万里遥、欺骗万家凰、最终瓜分万家财产的约定。”
“用不着说得这么详细。我记得,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履行你的承诺?”
毕声威笑了:“知道我明天要去拿钱,所以急了?别急,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不信你会履行约定。”
“既然不信,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我只要五万。”
“嗯?”
“明天,你给我五万,我永远离开这里,到南方去,再不回来。”
“南方?南方哪里?”
“也许是上海,也许是杭州,不一定。”
毕声威嘴上不言语,心想:“那咱们还顺路了。”
冯楚见他沉默,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对小慧是如何安排的,如果你有安排,那是最好;如果你没有安排,死活由她去,那我就把她带走。我想我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也不会让你为难,你也无须再对我耍任何手段了。你看如何?”
毕声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高鼻梁:“五万倒是不多,要不是你主动说这句话,五万块钱,我对你还真是拿不出手。”
“那么——”
冯楚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了枪声。
第七十四章
毕声威推开冯楚冲出去时,发现已经晚了。
不止一处响起了枪声,枪声是如此的密集和狂暴,证明已经有了两方力量在交火。他向万里遥那边跑了几步,随即又退了回来,因为子弹扑扑的打在他的脚下,那个方向去不得了。
他的军营,受了夜袭!
他一边往自己的营房里跑,一边大声呼喝着组织反击。与此同时,万里遥等人怔怔的坐在黑屋子里,不明所以,也不敢乱动。张顺摸黑跑到了门口,想要透过门缝向外张望,可他刚把一只眼睛凑上门缝,那房门就被人踹开了。
他慌忙向后躲闪,脑门还是被门板拍了一下。一名烟熏火燎的黑脸士兵探身进来一看,登时发出欢呼:“找着了!都在这儿呢!”
外头有了回应,也是个士兵的粗喉咙:“快去叫司令,人就在这屋子里!”
这时黑脸士兵进了来,先一把扯起了张顺,借着门外火光看清张顺是个小伙子之后,他松了手又往里找,这回他摸到了万里遥,感觉这个对劲:“是万先生吗?”
万里遥颤巍巍的问道:“你们是谁?是来救我的吗?”
黑脸士兵没工夫理他,扯着他一条胳膊就往外拽,张顺见状,慌忙爬起来跑去架起翠屏,跟着那黑脸士兵往外跑,这一行人出了房门,就见前方有个大个子军官跑了过来,正是张明宪。张明宪一边狂奔,一边喊出了一个“万”字,然而未等他说出下文,斜刺里扫射来一梭子子弹,他当即抱头趴了下去,而喷射着火光的枪口调转方向,又扫射向了万里遥这一行人。
黑脸士兵抱住万里遥,向着门口就是一扑,堪堪躲开了子弹。张明宪这时猛然抬头,对着前方翠屏大喊了一声“快跑”。可翠屏这几天早被吓得傻了,如今站在这枪林弹雨里头,哪里还知道跑?
眼看着一道火光横扫过来,她呆站着一动不能动。就在这时,旁边的张顺狠狠将她推了开。
火光从张顺身上扫过,血花飞起了多高。
这狠狠的一推惊醒了翠屏,她趴在地上回过头去,先是惊呼了一声,随即就要起身去看张顺,然而身后一名士兵这时中枪倒了下来,血淋淋的把她又砸了回去。
张明宪拔枪打倒了那开枪扫射的机枪手,随即起身跑上前来,且跑且喊:“快走快走!别等司令了!”
扑在房门口的黑脸士兵不管万里遥是跪是坐,拎了他的衣领就往外跑,万里遥被那机枪扫射的巨响震得迷迷糊糊,见翠屏和张顺趴着不动,正要呼唤他们快些跟上,可是话到嘴边,他一抬头,忽见前方火光之中,有个熟悉身影疾行而来。
那身影让他骤然生出了力量,以至于他竟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推开了那黑脸士兵,自己拖着一条伤腿,跑过去一把抱住了那个影子:“我的紫廷啊……”
后方伸来一双手,将他整个人托架了住:“伯父,我在这里。”
万里遥闻声回头,泪光之中看清了厉紫廷的脸,登时又要啼哭:“紫廷啊……”
哭到这里,他猛地望向前方——下一秒,他慌忙松手靠向了厉紫廷:“哎哟我的老天爷!”
原来他方才慌不择路,见个身影就扑了上去,一时间扑错了人,面前这位人高马大的壮汉,乃是柳介唐。
柳介唐生得方面大耳,本来就是一身正气,此刻一身戎装,越发显得威武。一把攥住万里遥的胳膊,他对厉紫廷说道:“我管着他,你去抓毕声威!”
厉紫廷答应一声,转身带兵跑向了军营深处。又有几名士兵抬着翠屏和张顺过了来——这两个人统一都是人事不省一身血,现在又不是给他们疗伤的时候,只能是将他们先抬过来,若是一会儿真咽了气,至少可以留个全尸。
万里遥眼看着厉紫廷头也不回的跑了,忍痛慢慢转头望向了柳介唐,他含泪说道:“玉容不是我杀的,我冤哪。”
柳介唐冷哼了一声。
毕声威只抵挡了片刻,就发现局面已经失控了。
他的队伍先是吃了败仗,又在夜里遭了偷袭,军心早已乱得不可收拾,谁还听他司令的号令?不听就不听,他们不听他的,他也就没必要再管他们。回房从床下拽出一只皮箱,他一手拎枪一手拎箱,出门上马便要往那茫茫夜色里逃。
可是后方接连的两声枪响,让他的马嘶鸣着跪了下去。
他猝不及防的从马上翻落,这一下子摔得狠了,他的头脑昏了一下,然而凭着直觉踉跄起身,他回手就是一枪。
这一下子回击,招来了第二枪。
第二枪打在了他的腿上,剧痛让他瞬间恢复了理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在看清了来者的面目之后,慌忙丢枪举手:“厉紫廷我投降!”
眼看着厉紫廷一步一步走向自己了,他又补了一句:“缴枪不杀,我缴枪了。”
厉紫廷身后还跟着两名卫兵,他向着一名卫兵偏了偏头,那卫兵立刻上前搜了毕声威的身,从他腰间又拔出了一把手枪。
毕声威放下了双手,虽然腿上开了个血洞,但他跪坐在地上,竟是面不改色。仰脸望着前方的厉紫廷,他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啊,太不讲信用了。说好了明天一手交钱一手放人,结果你今夜偷袭我。”
厉紫廷看着他:“我敢相信你吗?”
“你不信我明天会拿钱放人?”
“当然不信。”
毕声威睁大了眼睛:“真的不信?”
厉紫廷答道:“一个字都不信。”
“我的信誉有那么坏吗?”
“有。”
毕声威苦笑了一声,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自作自受。
“可我这回真没打算骗你。”他低声告诉厉紫廷:“我就想弄点钱,没想耍花招。”
说到这里,他有心做个可怜样子,在厉紫廷这里求一条活命,可是脸上的表情变了变,他又放弃了——算了吧,求也没用,厉紫廷向来不是善男信女,况且自己前些年对他也没少下狠手,厉紫廷若是还能饶他,那除非是疯了。
他存了等死的心,可是在死之前,他因为太好奇,所以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这一仗,是为了万家打的吗?”
厉紫廷一点头。
“那你当初打白县,和万家有关系吗?”
厉紫廷又一点头。
“你知道万家凰在我那里?”
“知道。”
“你为了万家凰,打我?”
“对。”
“那……你是为了讨好她,还是贪图她的一百多万?”
“为了讨好她。”
毕声威明白了,原来这世上真有那为了娘们儿不要命的男人。临死之前,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团,再想想身前身后事,似乎也没什么可想的,反正他一直是谁也不爱,谁也不想。
“行。”他又叹了口气:“我问完了。厉紫廷,看在咱俩打了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行行好,给我个痛快吧!”
“痛快不了。”厉紫廷向他冷淡的摇头:“我留着你还有用。”
“我一个老爷们儿,你留着能有什么用。”
厉紫廷微微一笑:“柳次长想见你。”
听了厉紫廷的话,毕声威眼睛一亮。
柳介唐若是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恐怕是要将他碎尸万段,可他不信柳介唐手里攥了确凿的证据——当时奉命去杀赵三奶奶的那几位杀手,事后都已经被他“处理”掉了。
没有人证,物证更不用提,当初若是真有半分物证和他毕声威有关,那么被关进看守所的人就不会只是万里遥一位了。
两名卫兵拖了他走,鲜血顺着他的裤管往下滴答,他少年时代受惯了伤,最能忍痛,一路上都是一声不吭。可就在他将要忍无可忍之时,厉紫廷忽然说了个“停”字。
卫兵立刻就停了。毕声威仰起一张冷汗涔涔的脸,莫名其妙的去看厉紫廷,同时有些心惊,因为厉紫廷此刻若是忽然拔枪毙了他,他也只能是闭了眼睛受死。
然而厉紫廷没有拔枪,而是在他跟前蹲了下来。
“柳次长对那桩凶杀案起了疑心。”他望着毕声威的眼睛,轻声说话:“万小姐已经见过了他,向他喊了冤。”
毕声威感觉他这话的话风不对,飞快的斟酌了一下,他决定等厉紫廷的下文。
厉紫廷抬手拍了拍他的头顶:“柳次长打算连夜审案,让你和万家老爷子对质,如果对质不出结果,那么也许还要叫万小姐过来,总而言之,柳次长一定要把这件案子审个水落石出。”
他目光如刀,一直扎进了毕声威的瞳孔里去:“但我希望可以速战速决。你也知道,我想要讨好万小姐。”
毕声威越发的疑惑了:“所以?”
“所以,我要你在柳次长面前认罪。”
“然后让他一枪把我毙了?”
“毙不了,为了给万老爷子洗刷罪名,柳次长得把你押解回京,让你接受审判。而我,我在柳次长出发之前,会给你一条生路。到时候你给我远远的滚蛋,从此不许毕声威这三个字再出现。”
“那你怎么向柳次长交差?”
“你跑了,我有什么办法?你是他的犯人,不是我的犯人。”
毕声威狐疑的瞪着厉紫廷:“那我要是不和你合作呢?”
“你说呢?”
厉紫廷扭头望向了那遍地火光的军营,又道:“我的部下正在寻找冯楚,如果能找到这个人证,那你想和我合作,我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了。”
“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可以不相信我。”
说到这里,厉紫廷起身继续向前走去。
毕声威被士兵拖进了一间营房,见到了柳介唐和万里遥。
营房里点了无数的灯烛,火光将房间照得通亮,房外还有零星的枪声,然而战斗已经不成气候——能跑的全跑了,跑不了的,都是受了伤的俘虏,也只剩了伏地呻吟的份。厉紫廷的队伍全面接管了这片军营,让柳介唐可以安全的审案。
柳介唐坐在桌后,一张大方脸上没有表情。万里遥坐在屋角,东倒西歪面无人色,毕声威望向他时,他竟是吓得向后一仰,随即对着厉紫廷连连的招手。
厉紫廷走过去,站到了他身旁,同时和毕声威对视了一眼。
毕声威直勾勾的盯着他,心里知道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再赌一把——就赌这个厉紫廷言而有信,真能给自己再留一条活命。
要不然他又能怎么样?万一厉紫廷真把冯楚抓回来了呢?
柳介唐这时开了口:“毕声威,赵家的案子,是你干的吧?”
毕声威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回答。他忽然又犹豫了——承认了,厉紫廷答应给他一条活路,可若是不承认,难道柳介唐就当真保护不了他吗?厉紫廷就真能在柳介唐的眼皮底下把自己毙了吗?
不知道,全都是不好说,全都是不知道,那么自己究竟要不要承认?活了三十大几,他忽然活得没了主意,以至于目光在厉紫廷和柳介唐之间打着转,他竟是沉默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名小兵贴边溜进房内,跑到厉紫廷的身边嘁喳耳语,毕声威依稀听到了“冯楚”两个字。而厉紫廷听到最后,扫了柳介唐一眼,随即转向毕声威,意义不明的一笑。
他那个相貌,世上大概只有万家父女看他可爱,旁人看他,只觉得他像个打手或者杀手。火光在他那张面孔上投下了跃动的光影,光影变幻,他的面目也跟着变幻,好似一张鬼脸。毕声威收回了目光,有些心惊。
“是我干的。”他垂下头,终于发出了声音:“我一时鬼迷心窍,起了邪念,才——”
厉紫廷忽然举起手枪,对着毕声威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这一枪正中了毕声威的眉心,子弹的冲击力让他先是向后一纵,随即仰摔在地,再无声息。
柳介唐一惊,当即转身去看厉紫廷,而厉紫廷提着手枪转向他一躬身:“很抱歉,让次长受惊了。但紫廷以为,次长听了他开头的这一句话,也就没有必要再听后文。紫廷对他也是非杀不可,不杀了他,紫廷无颜面对万先生和万小姐。”
柳介唐看着厉紫廷,一时无语,又伸了脑袋去看阴影里的万里遥,就见那万里遥痴痴的问厉紫廷:“没我的事了,是不是?”
然后他又转向了柳介唐:“我清白了,你们不会再抓我了,也不杀我了,是不是?”
不等二人回答,他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柳介唐站了起来,走去扶他,心里非常的难受——他失去了唯一的一个妹妹,又把这妹妹生前最爱的男人祸害成了这般模样。妹妹若是还活着,得和自己闹到什么地步?
一定饶不了自己。
柳介唐虽然是个人高马大的英豪,但是内心最爱家人,回想起自己少年之时和兄弟姐妹们的友爱情景,又想起全家上下对小妹妹的宠爱,他此刻心中酸楚,那种悲伤,竟是无法言喻。
沉沉的叹了口气,他对厉紫廷说道:“我带小万这一家子人先回白县,也好让他家小姐放心。这里,就由你来善后吧。”
厉紫廷答了个“是”字,命部下去找来几副门板,先把万里遥抬了走。翠屏虽是醒了,但还一阵一阵的发昏,张顺被机枪子弹扫断了一条胳膊,血流成河,生死未卜,所以这二人也被抬了走。等这一行人随着柳介唐上路之后,厉紫廷回了来,低头又仔细看了看毕声威的尸首。
毕声威睁着眼睛,一脸的惊愕,是死不瞑目。厉紫廷看着这个老对头,心里隐隐的有些快活,那快活之源,并不是他终于除掉了这个宿敌,而是他认为自己这事办得漂亮,拯救万家父女于水火之中,自己对得起万里遥的那一份厚爱了,在万家凰面前,也抬得起头了。
要不然他总是有点底气不足,底气不足,心就虚,就矫情,说不得碰不得,她一闹脾气,他就自惭形秽的想要远遁。可事实证明,这对父女是只能在太平世界里逞威风的,而他既不能保证世界永远太平,那么为了安全起见,他就不能真丢了他们两个不管。
他敢丢了他们,他们二位就敢往龙潭虎穴里跳。
想到万家凰,又想到万里遥,想到万家那热闹甜美的气氛,他忍不住笑了。俯身伸手拍了拍毕声威的脸,他无声的做了个口型:“谢了。”
没有毕声威的阴谋诡计,他和万家凰,也不会破镜重圆。
这时,两名士兵将一对男女押到了门口,厉紫廷抬起头来,认出那是冯楚,以及毕小慧。
第七十五章
冯楚看着厉紫廷,心里恨透了他。
他最恨的是毕声威,其次就是这个厉紫廷。起初他恨厉紫廷,是嫉妒他的权势与倨傲,后来他恨厉紫廷,是因为万家凰始终无法对他忘情。此刻面对着厉紫廷,他的恨意陡然又增长了十成。
若不是厉紫廷阴魂不散的横在他和二姐姐之间,若不是二姐姐对他一直都只是敷衍与无情,他就不会活得那么孤立无援。如果他没有活得那么孤立无援,他也不会败给毕声威的威胁和逼迫。
他承认自己有罪,可他的罪都是有缘故有苦衷的,他或许罪无可逭,但他情有可原!
身旁的小慧忽然惊呼了一声,随即挣扎着哭喊起了爸爸。冯楚低下头去,这才认出了地上那具尸首是毕声威。盯着对方眉心上的弹孔愣了愣,他下意识的想要上前一步看个清楚,然而两旁的士兵立刻又把他拽了回去。
冯楚依旧是愣着,仿佛万没想到毕声威也会死。这些年来,毕声威羞辱他,取笑他,不许他有片刻的快乐,不许他的人生有半点起色。冯楚怕极了他也恨透了他,可是此刻见他死了,冯楚却又惶恐起来,仿佛见证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因为在毕声威存在的时代里,他虽然饱受着那个人的欺凌与压迫,但也在他身旁找到了一处小小的庇护所。那处庇护所让他能够忍气吞声的活下去,无论外界是如何的战火纷飞饿殍遍地,他总有一张床睡、总有一口饭吃。
现在毕声威死了,他失去了一座最卑鄙、最可恨的靠山。
扭头看了小慧一眼,他不知道小慧的娘是否还活着,最好是活着,娘儿俩作伴,总比一个孤女强。
他对小慧,就只有这么一点情意,这点情意只够让他对她有几分同情,除了这几分同情,也就再没别的了。
他想嘱咐小慧几句,可是小慧哭得厉害,他又疲惫得不堪,于他收回目光,再次转向了厉紫廷。
“你要杀了我吗?”他轻声的问。
不等厉紫廷回答,他又说道:“可以,请动手吧!”
小慧这时跪在了地上,呜呜的哭道:“你别杀冯先生,冯先生得罪你了,你就杀我出气吧!他干什么都是不得已的,是我爸爸逼他干的,他不是坏人!你要杀就杀我吧……”
冯楚厉声喝道:“小慧,你胡说什么!给我闭嘴!”
小慧呜呜的哭,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冯楚恨不得一脚踢飞了她——他用不着她来救,也不愿再承她的情。她就不能好好的回去过日子吗?他有什么好的,她怎么就对他纠缠起没完了?他们毕家的人都是疯子?离了他就不能活了?
气喘吁吁的转向厉紫廷,他的嗓子哑了,需得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整句子来:“请你把她带回白县家里去,不要让她在这里胡闹了!”
厉紫廷站在他的视野中,身姿依旧是过了分的笔直,开口说起话来,语调也依旧是冷淡僵硬:“我现在不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