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冯楚,又看了看小慧:“你们一起跟我回白县。你是万家的亲戚,让万家决定你的生死。我不管。”
厉紫廷这善后工作,做了一夜。
翌日上午,他返回了白县,结果发现万家所有人都在睡觉,柳介唐也在睡觉。他不知道为何这许多人忽然一起高睡起来,便叫了个知情人士过来一问,得知昨夜白县颇不平静,首先是万家父女喜相逢,二人都是一辈子没受过这么大的罪,如今死里逃生,便是抱头痛哭,几乎哭出一条长江。万家的主人痛哭,万家的仆人也痛哭,张顺命大,一路血流成河的回了来,居然始终没断气——气没断,左胳膊断了。
他这胳膊是为了救翠屏才断的,翠屏守着昏迷不醒的张顺,差点哭断了肠。翠屏哭得凄惨,万里遥和万家凰也哭得委屈,柳介唐听着这等悲声,想起了枉死的妹妹,不由得眼中也有了泪光。
众人担惊受怕了这许多天,如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又一起痛快淋漓的狠哭了一场,凌晨时分一睡下去,自然就要睡得沉重长久。
厉紫廷让部下看管了冯楚和小慧,然后自己不声不响的找了间屋子,也去小睡了片刻。待到中午时分,他和大家一起睁了眼睛。火速的洗漱更衣之后,他走去见万家凰,结果进门一看,发现万家凰早醒了,正和万里遥对坐着谈话呢。见他来了,她站了起来,没说话,只是粲然一笑。
厉紫廷看着她,发现她像是一觉睡得变了模样,头发也黑了,面颊也红了,眼里唇边全是笑意。这正是他印象中的那个万家小姐,于是他也忍不住一笑,然后转向万里遥:“伯父也醒了?医生给您看过腿伤了吗?”
万里遥向他招了招手:“伤没事,你过来。”
厉紫廷依言走到了他跟前,他一把抓住了厉紫廷的手,又探身握住了女儿的手,然后抬头问厉紫廷道:“往后咱们还继续做一家人,好不好?”
厉紫廷俯下身去,免得万里遥要仰视自己:“我听大姑娘的话。”
“你听她的话干什么,我只问你的意思。”
厉紫廷忍不住笑了:“可是咱们家的人,谁敢不听大姑娘的话呢?”
万家凰含笑站到了父亲跟前:“说得好像我有多厉害似的。”
万里遥转向女儿,做了个苦口婆心的姿态:“你也确实是太厉害了点,往后要闹你对着我闹,你是我的女儿,你再怎么闹,我生气归生气,心里不在乎;你别对着紫廷耍脾气,紫廷脸皮薄,人家受不了你这一手。”
“我跟紫廷吵架,并不完全是我的错,里头也有您老人家的一份。您非得大张旗鼓的娶女婿,我说含糊一点算了,是您不肯。您说紫廷脸皮薄,那他受不了我那一手,就受得了您这一手了?”
“我把我原来的话都收回。”他转向厉紫廷:“婚礼的事,你俩商量着办。我想开了,反正不管这婚怎么结,到头来你都是我家的人,都是我的孩子。”
万家凰扑闪着一双笑眼,看看父亲,又看看厉紫廷:“好,咱们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着她伸手一敲厉紫廷的肩膀:“我有一句旧话,还要对你再讲一遍。”
厉紫廷稍微的紧张了一点:“你说。”
“往后无论我怎么闹脾气,你可以恼,但不许走。”
“我不走了。”厉紫廷直起身来,正色答道:“上次我负气而走,是我不懂你,如今我懂了,还走什么?再说,我既然到了这个家里,就要负起责任来,不只是对你有责任,对伯父也有责任。我若是因为几句气话就走了,岂不是也对不起伯父?”
万里遥说道:“紫廷,别叫伯父了,叫爸爸吧。也不必非得等到婚礼举行了,你对我们爷儿俩的责任,从现在就开始负起来吧。”然后他转向女儿:“大妞儿,你说是不是?”
万家凰红了脸:“我不知道。”
万里遥又望向了厉紫廷:“你明白她这是在害羞,不是真不知道吧?”
未等厉紫廷回答,万家凰面红耳赤的发了急:“他又不傻!”
三人说到这里,万里遥一抬头,忽见窗外有几个人急匆匆的跑过去,领头一人他也认得,是厉紫廷的副官长张明宪,跟着张明宪那人他也认得,是昨夜给他清洗伤口的一名医生。这让他立刻想起了张顺:“大妞儿,你看他们跑什么?是不是张顺不好了?”
万家凰立刻松开了他的手:“您坐着,我瞧瞧去。”
厉紫廷随着她一起出了门,一边走,一边想起了另一件事:“俘虏里还有一个人,我不便处置,想让你来决定。”
万家凰停下了脚步:“你是说冯楚吗?”
“对。”
万家凰沉默了片刻,末了答道:“我的决定,就是从此时此刻起,我们家和这个人一刀两断,再无任何关系。”
“是杀?还是放?”
“我说了,我们家和他再无任何关系,不杀他,不见他,也永不原谅他。”
说着她继续迈了步:“走,咱们看张顺去!”
厉紫廷落后一步,随手招来了个路边的小兵,吩咐道:“去告诉参谋长,把那二位放了吧。”
万家凰走去看张顺时,张顺还没有醒。
他是直到了第二天下午才苏醒的,因为他失血过多、身体虚弱,所以又在这白县住了十天,才随着万家几人一同回了北京。
临行之前,他悄悄地问万家凰:“小姐,您是不是和厉司令真和好了?”
万家凰答道:“这还有闹着玩的?当然是真和好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那,这一趟回去,厉司令他们也跟着吗?”
“他说让咱们先走,这里还有些军务需要处理,等再过一个礼拜,他和柳次长一起回北京。”
说到这里,万家凰仔细端详了他的脸:“张顺,你得往开了想,胳膊没了,头脑还在,照样有你的前程。你好好的养伤,等伤好了,咱们这个家里,还有好些事要归你管呢。”
张顺笑了一下,却是问道:“小姐,那次您和老爷让我出城给厉司令送信的时候,说要把翠屏许配给我,这话到底是真话,还是那时候为了让我出城、暂时哄我的?”
万家凰压下心中的一声叹息,强作镇定的回答:“不是哄你,那个时候,我们提前问了翠屏,她同意了,我们才答应你的。”
“翠屏也不是真心的同意吧。她那时候应该是没办法,肯定还以为我是在趁机要挟她。”他又笑了笑:“我和翠屏从小一起长大,本该是互相最了解的,没想到,在这最大的事情上,我俩却是全想岔了,我一直以为她对我是死心塌地,她一直以为那些话只不过是别人拿她和我开玩笑。”
万家凰听到这里,心里有话,但是没法说,只能默然。
张顺又道:“既然是厉司令他们过几天也会回北京,那我就放心了。”
“你又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咱家已经过了这一劫,要说不放心,也是我们不放心你。”
“小姐误会了,我是说厉司令到北京的话,张明宪肯定也会跟着他。到时候小姐和老爷发句话,还是把翠屏许给张明宪吧!”
万家凰看着他:“你——你这又是什么主意?”
“小姐,我要是好好的,那我非娶翠屏不可,因为我不服气,我不觉着我哪儿不如那个傻大个儿。可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成了个残废,翠屏那么好个姑娘,我娶她反倒成了害她。她心里感激我,我知道,从我醒过来到现在,她一次都没搭理过张明宪,这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她能这么做,我就知足了。”
万家凰回头看了看窗外,见房外无人,这才低声说道:“张顺,我老实不客气的问你一句,你方才说那些话时,心里想清楚了没有?”
“我想了,我从醒过来就开始想,这都想了十天了。”
“你现在若是把翠屏推开了,那么将来你见翠屏嫁了张明宪,他们小两口恩恩爱爱,而你一无所得,还丢了一条手臂,到时候你心里会不会难过?”
张顺凝神思索了一会儿:“难过肯定是要难过,可是让翠屏不情不愿地跟着我,让我天天看她愁眉苦脸不快活,看一辈子,我更难过。”
“你可一定得想清楚了,这不是能够反悔的事情。”
“我想清楚了。”
“我让你再想七天,七天之后,你如果还是这个主意,我才信你是真想清楚了。”
张顺笑了:“您看您还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我这么做,既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翠屏好。”
张顺点了点头:“好,那我再想七天。”


第七十六章
张顺随着万家众人上了火车,回了北京。
万家凰像没事人似的,不管他的心事,也不安抚翠屏。到家之后,她指挥仆人四处的洒扫,又从城外花圃子里订来了许多花草,将万府点缀得花团锦簇。万里遥照例是不管家事,拖着一条伤腿,他挺辛苦的前往城外,给柳玉容扫了墓,在坟前痛哭了一场,哭得满头大汗,城外风又大,吹得他到家之后还发了一夜的烧。
而未等张顺想满七天,翠屏已经给张明宪写去了一封诀别信,然后她见了万里遥和万家凰,说道:“老爷,小姐,我和张明宪说清楚了,往后我和他没关系了,我嫁张顺。”
万家凰说道:“可是张顺——”
翠屏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张顺的意思,他是怕连累我,可是没有他那一救,我早死了。我这条命是他给的,我不能不报这个恩。您别管张顺的意思了,也别怕我受委屈,我不委屈。”
万家凰心里更偏向翠屏,所以听了这话,简直有点着急:“报恩也不是只有这么一条路。”
翠屏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可以回报他的,对于我来讲,就只有这一条路。我是自愿的,真的自愿。”
说完这话,翠屏跪下给他们磕了个头,然后起身径自离去了。
万家凰半晌无语,最后才对万里遥说道:“外头有现成的房子,我给张顺拨一处,翠屏可怜,当初给了仙桃多少嫁妆,就按那个数目翻一倍,给翠屏吧。”
万里遥也叹气:“你看着办吧。”
万家凰便“看着办”了,然而厉紫廷都随着柳介唐到达北京了,她这事还没办出眉目来。
这不是她办事不力,而是张顺和翠屏闹成了戏文中才有的冤家对头,一个要这样,一个要那样,她这位大小姐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怎么着都不对——张顺死活不娶翠屏,见翠屏不听他的话,他还踹了翠屏一脚,翠屏被他踹得一屁股跌坐在院子里,哇哇的哭。哭完了一抹眼泪,她还是要嫁张顺。张顺指鼻子骂她,骂她不要脸,自己先前肯要她的时候,她拿乔作势的不肯,现在自己不稀罕她了,她又狗皮膏药似的甩不脱,真是没脸没皮。
骂过了翠屏,他又去找了万家凰。他知道万家凰已经给自己和翠屏预备了房子,反正他现在伤势未好,也干不了什么差事,所以索性告个假,独自搬到那房子里去住几天,好让翠屏离他远点。
他和翠屏,一个恶狠狠,一个悲切切,然而万家凰看在眼里,看见的则是两颗好心。把翠屏叫到自己跟前,她说道:“报恩不是你这样报的,你们再这么闹下去,你扛得住,张顺也扛不住。”
翠屏瘦得下巴尖尖,眼窝都深了:“大小姐,我也知道,可是张顺都变成那个样子了,我还怎么忍心去嫁别人呢?”
万家凰思索了片刻,也思索不出什么眉目来,最后就说:“那也先别闹了,先把这事情冷一冷。”
张顺和翠屏这么一“冷”,万府便又恢复了往昔的太平。
厉紫廷这一次登门,就不像上次那样紧张了。
他怀疑自己之所以不再紧张,是因为随着实力的增长,底气也翻了倍。这个解释显得他有些浅薄,不过他作为一个苦出身的穷小子,能够活出如此“高级”的人模样,已属不易。内涵方面差一点就差一点吧,横竖他还不到三十岁,将来自然还会再有长进。
他在得意之余,还记着自省。他那未婚妻万家凰,则是得意得理直气壮,简直快要振翅飞天。
这一年来,她简直活成了一部历险记,尤其是婚姻大事,好事多磨,今天要嫁了,明天又不嫁了,反反复复,本来就是个招人嘀咕的老姑娘,再添上这许多戏份,越发让旁人笑掉了大牙。所以她在得意之余,吸取教训,对着父亲和未婚夫宣布道:“我看我们这回也不必再去劳烦三舅母她们帮忙了,上回预备的那些东西,钱都花了,东西还全存在铺子里没有取,这两天我派几个人把它们全运回来,大概也就足够。然后挑个最近的黄道吉日,把典礼办了就是了。”
万里遥当即举双手同意。
不同意也不行了,紫廷和女儿这一对大男大女,破镜重圆之后的言行举止,竟是和先前大不一样。沐浴着明媚春光,这二位全和野猫一般闹了春,闹得最欢的那一日,一天之内,他们竟分别在后花园、长廊下、以及小客厅三地搂着亲嘴,还均被仆人撞了见——撞见了的就有三次,没撞见的说不准还有多少次呢。
除了这二位四处亲嘴之外,那厉紫廷也不复往昔的严谨庄重了,像那上衙门当差的人一样,他每日清晨出门,钻入万家凰的屋子里,一呆呆一天,非到入夜之后才肯离去。万里遥见了二人这般行径,心中暗暗的直打小鼓,于是大白天的蹑足潜踪,走进了女儿的院子里,想要看看那二人是否依然是发乎情、止乎礼。
结果隔着那大开的窗子向内一望,他发现这两个东西倒是沉静得很,女儿坐在床边,厉紫廷躺在床上,枕着女儿的大腿。女儿捧着他那个脑袋,深深的低了头,也不知道是在私语,还是又和他啃了上。厉紫廷躺得倒是挺规矩,然而上边的领扣解开了两枚,衬衫下摆也从裤子里扯了出来。忽然二人一起嗤嗤发笑,女儿一抬头,他露了脸,从面颊到脖子,一路粉红下去,像是要发烧出疹子一般。
万里遥来了五次,每一次进院子,所见的都是类似情景。再把翠屏叫来一问,翠屏也说姑爷确实是天天在小姐房里躺着——俩人也不出门游玩,也不进园子里看电影听大戏,甚至也不吃什么,就单是在房里唧唧咕咕的起腻,姑爷一躺能躺一天。
亲眼见闻,加上翠屏的汇报,便让万里遥下了决心,认为这婚还是早结为好,免得那二位一时把持不住,再弄出笑话来。虽然现在这个年头,结婚六七个月就生小孩子的少奶奶也不罕见。
因为有着这种想法,所以万里遥还格外积极的提了个新建议:“要是嫌举行仪式太麻烦,那我看你们实行旅行结婚也很好,出去玩一趟,就算夫妻了。正好我也很久都没有旅行过了,我们一路往南走,先去青岛,再去苏杭,最后到庐山,如何?”
万家凰在白县与父亲重逢之时,二人父女情深,都觉着自己后半生应为对方活着才是。可是随着那一部历险记的结束,尤其是自从回了北京之后,父女二人故态重萌,父亲也不慈爱了,女儿也不孝顺了,又开始终日的口角起来。此刻听了万里遥的话,万家凰将红唇一撇:“您也去呀?”
万里遥脸色一变:“我不能去?”
“您那腿还没好呢!”
“叫顶轿子抬着我不就得了?难不成你们小辈出去快活,我这个长辈就只能孤零零的留下来看家?大妞儿啊大妞儿,我还没老到要靠着你们过活呢,你就这样嫌弃我了?”
“爸爸,您讲不讲理?我让您在家里养伤,这也是好意,难道我关怀您还关怀出错了?您要总是这么好歹不知的,那往后我也没法和您说话了,说不明白。”
万里遥本是坐在沙发上的,这时就向后一仰,手抚心口:“我要被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气死了!我万某人真是不幸,一生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还是这样的混账丫头。”
厉紫廷这时开了口:“伯父——”
万里遥立刻瞪眼望向了他。
厉紫廷改了口:“爸爸的提议很好,只是您毕竟还带着伤,不能受累,所以不如折衷一下,我们直接去苏杭一带逛逛,再上庐山玩几天。青岛就不去了,我夏天带您到北戴河走一趟,反正都是在海滨避暑,是不是?”
万里遥扭头去瞪万家凰:“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亏得家里有了紫廷,要是只有你跟我啊,过不了几年我就被你气死了。”
万家凰这些天气色很好,一直是“面若桃花”,这时就将她那张白里透红的面孔一昂,鼻孔里也哼出了一声,看着像是要恼,其实心里正在暗笑。
她一听见爸爸夸紫廷,一瞧见紫廷哄爸爸,就忍不住的要笑。眼角余光又扫了厉紫廷一眼,她心中暗想:“太英俊了。”
偏巧这时厉紫廷哄完了万里遥,也顺势看了万家凰一眼,正看见她抿着红润嘴唇,噙着一点笑意,桃花仙子似的举目望着窗外,便也生出了感慨:“值了。”
他白手起家,从个流浪的苦儿拼成了一方的司令,这让他不能不自傲,可或许是他眼中的万家凰太璀璨的缘故,在她面前,他不由自主的又要自卑。
所以一想到这样的美人将会成为自己的太太,他唯一的念头,便是自己这辈子,“值了”。
三天之后,报纸上登载了厉紫廷万家凰的结婚启事。
又过了两日,万家三人带上随从,登车南下去了。
从登车之日起,万家父女便是天天拌嘴,每隔两日吵一场大的,因为万家凰对厉紫廷是越看越爱,终日只对着他一人肉麻,万里遥见女儿得了一桩好姻缘,起初心中也很快乐,及至火车过了济南,他开始泛酸,认为这女儿是有了丈夫忘了爹。而万家凰本就不大欢迎父亲加入自己的蜜月之旅,如今又听他老人家对自己明嘲暗讽,自然更不能受。
万家父女一边南下,一边怄气。及至到了庐山,二人已经互不理睬。万家凰颇希望父亲可以赌气而走,留自己和紫廷过几天二人的生活,清静清静——当然,前提是他老人家别走丢了。
万里遥亦有同感,他倒是没盼着女儿滚蛋,但也很想让贤婿单独的陪自己四处游览一番,因为在他这位老丈人面前,贤婿向来是恭恭敬敬、有求必应,不像那个混蛋大妞儿,一句一句都是顶着他来。
厉紫廷则是有点不安。
在他眼中,太太和岳父都是孩子脾气,说笑就笑,说恼就恼,天真任性,且不记仇,他在这个家庭里刚生活了一个多月,就不由自主的松懈了精神。
所以,等蜜月结束返回北京,他第一件事就是要抖擞精神、严肃身心,要不然受了万家空气的影响,非得也变成个无忧无虑的傻小子不可。
——全文完
(后面还有一篇翠屏的番外^_^)


第77章 番外 二张
一年后。
张明宪一得着假期,因为惦记着家里,所以立刻就从临城县赶回了京城。
如今他也是拖家带口的人了,家里有个老娘,还有个媳妇,媳妇就是翠屏。翠屏半年前和他结了婚——一说起结婚那事,他就后怕,因为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和翠屏就会是有缘无份。他是知道好歹的,所以心里一直感激着张顺以及司令太太。那个时候,翠屏已经有点魔怔了,总觉着自己若是不嫁给张顺,接下来这一生就无颜活下去。幸亏张顺“郎心似铁”,太太也把那道理掰开揉碎了,对着她翻来覆去的讲,才让她渐渐的冷静下来,不再那么寻死觅活的要以身报恩。
若论结婚,张顺比他和翠屏还更早一步。张顺的老婆不是外人,也是万家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寡妇,人样子是没得说,白白净净利利落落,说话做事也伶俐,那个劲头倒是和张顺有几分像。
小寡妇名叫秀珍,是个苦命的人,十六岁成亲,一儿半女都未得,十八岁便没了丈夫,而夫家若是肯给她一口窝头吃,她也不至于出来帮工做女佣。她日子虽苦,身心却都是年轻健康的,早就看张顺好,可一直也只是看看而已,因为张顺在万府活得好似半个少爷一般,再不挑剔,也不会娶个外来的小寡妇。
她没想到,自己今生和张顺竟然会有缘分。
张顺丢了一条胳膊,谁看他都是成了残废,唯有秀珍不以为然。她想的是:张顺又不是卖苦力挣饭吃的男人,少了一条胳膊也不耽误吃喝生活,有什么要紧?他模样还是那个模样,聪明还是那么聪明,少了一条胳膊,也照样还是张顺、也照样还是比人强呀!
她看张顺,是怎看怎好。而张顺为了让翠屏死心,也发了话出去,想要寻觅个女人成家,于是有那好事者在中间一撮和,张顺和秀珍就成了两口子。张顺照旧回万府管事,秀珍则是辞工回了她的新家庭,成了个喜气洋洋的主妇。
张顺原本对人生是灰了心的,也不奢求什么浪漫爱情和美满生活了,只打算过一天算一天的凑合活着。如此凑合了半年,他让秀珍凑合得白里透红,二十出头的人了,竟然还长高了一点点。
他不承认自己这日子是“凑合”得相当不错,但是因为在家活得确实舒服,所以尽管表面上对秀珍爱答不理的,其实心里对她没意见,知道她是个好媳妇。
张顺过得好,翠屏心里略微的安宁了一些,这才嫁给了张明宪。她和张明宪是名副其实的自由恋爱,结婚之前,她看张明宪完美无瑕,二人心里除了爱情,再无俗务。结婚之后,她渐渐皱了眉头——虽然她在万府的身份是个丫头,但平日的工作,不过是伺候小姐梳妆,以及端茶递水,若论待遇,也是常年的穿绸裹缎,脸上的胭脂花粉都是小姐用腻了、淘汰给她的法国货。不能说她活得多么娇贵,但放眼万府,除了小姐和老爷之外,也再无旁人敢呵斥她半句。
自小到大,她过得都是这种水平的日子,然而结了婚之后——虽然张明宪已经是竭尽全力的在京城安了一份家——可那小门小户的小家,真是连万府的一个犄角都不如。
她住进这么一个小家里,因为身份已经成了一家的主妇,所以买菜做饭洗洗涮涮……全成了她一个人的事。原本家里也还有一个厨子和一个老妈子,然而张明宪那老娘勤俭惯了,万万不能允许家里放着个新媳妇不做事、而去按月花钱雇仆人。所以婚礼之后,张明宪前脚刚出发去了临城县,张家老太太后脚就将厨子和老妈子全辞退了。
翠屏没见识过这一手,先是有点懵,及至披头散发的猛干了几日家务之后,她慢慢反应过来了,气得当场就要跑回万府找小姐告状,可是拔脚都走到门口了,她一转念,又发现这不是个找小姐告状的事——自己已经嫁进张明宪家了,已经不是万家的人了。
这么一想,她含着眼泪回了来,坐在房内,开始给张明宪写信诉苦。
张明宪人在临城县,万没想到家中竟会出现这等问题,但依他来看,这问题其实也不算问题:不就是家里那些活计,翠屏一个人干不过来吗?横竖自己现在饷钱不低,那就再雇两个仆人好了。
于是他辗转的托了北京的朋友,把那辞退了的厨子和老妈子又找回了家中,自以为从此就会天下太平。哪知张老太太见了此情此景,气得差点昏了过去——她青年守寡,好容易才把张明宪拉扯大,这二十多年来,哪一样事不是她亲力亲为?她那时还穷还苦呢!还无依无靠呢!
而这个媳妇,论家世,是无父无母,论身份,干脆是个大户人家买去的丫头,这也亏得她是被大户人家买去了,这若是小时候被人牙子卖去那下三滥的地方,现在还指不定是个什么下流货色呢。自家人高马大的英俊儿子娶了她,已经让她占足了便宜,结果她不老老实实的孝敬婆婆,反倒装起了娇小姐,还会写信向儿子告状,这不是反了她了?
张老太太没饶了翠屏,骑着一条板凳坐在门口,她唱歌似的骂媳妇,从天明骂到日暮。翠屏素来是只会在万府窝里横,一出门就没了锋芒,如今对手又是婆婆,她能如何?连着挨了两天臭骂之后,她忍无可忍,哭天抹泪的回娘家去了。
她的娘家,自然就是万府。万家凰随着厉紫廷到天津去了,不在家,幸而万里遥还在,一见翠屏哭成那个样子,他也动了气,立刻就叫来了张顺——万家一旦有了事,不是找小姐,就是叫张顺。
最后的结果,是张顺的媳妇秀珍出了马。
秀珍领着翠屏回了张家,未等进门,就高声大嗓的唤起了“老太太”,只说自己是把媳妇送回来了,及至进了门,她对着张老太太,开始讲理,讲这翠屏从小是怎么好吃好穿长大的,讲万家对她是怎么善待的,讲张明宪是怎么认识翠屏、怎么巴结翠屏的,又讲张明宪为了娶翠屏、前前后后一共费了多大的劲,讲这翠屏进门时所带的嫁妆,又是何等的丰厚过人。
“老太太!”秀珍语重心长的说:“这翠屏姑娘,当初可是你家儿子追求到手的啊,你儿子要不是厉司令身边的副官长,也是万万没有机会认识这翠屏姑娘的啊。翠屏姑娘嫁了张副官长,当时我们都说张副官长这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都夸这是一桩好姻缘,可怎么这好姻缘刚开始了没几个月,翠屏姑娘就哭着跑回去了呢?老太太,您是不知道,我们那位大小姐知道了这事,气得跟什么似的,当场就说了,说这个丫头,我都是当着亲妹妹看待的,姓张的可好,这么欺负她,这不和欺负我是一样的吗?说完这话就要往临城县发电报,要把张副官长叫过来当面问话,亏得我家那位在万府是大管家,说话还有那么一点分量,硬让人把大小姐劝了住,这电报才没发。老太太,您应该也听说了,我们那大小姐是有名的厉害,司令对她都怯三分呢,她要真去找了张副官长算账,那张副官长这前途还保得住吗?”
秀珍本来就是精明之人,和张顺过了一年,越发的胸有谋略,如今她长篇大论,将张老太太结结实实的吓唬了一通。而等秀珍告辞之后,张老太太审时度势,决定为了儿子,忍气吞声。
张老太太一吞声,翠屏也就不提旧账,和这位婆婆把日子继续过了下去。今日她见丈夫回来了,满心欢喜,而张明宪先是进房看望了老娘,然而出来对着翠屏笑道:“我向朋友借了一辆汽车,这几天都是好天气,明天我开车,带着你到颐和园那边玩玩去,好不好?”
翠屏满脸是笑:“好!”
张明宪又道:“张顺忙不忙?不忙的话,把他们两口子也带上。”
翠屏还是笑着,笑得有点困惑:“怎么想起带上他了?”
张明宪压低了声音:“我……我总觉得我有点对不住他,虽然我知道我没对不住他,但是……唉,反正那是辆大汽车,我做汽车夫,剩下的位子,足够你们三个坐的。他天天在万家管事,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假期出去玩吧?”
翠屏点点头:“我没意见,都听你的。”
张明宪往万府打去电话,和张顺约定了明日见面的时间。张顺接了张明宪的电话,有那么一点点的尴尬,也有那么一点点的高兴。
他认为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非常正确。自从和秀珍结婚之后,自从他断了对翠屏的“非分之想”之后,他的心境便一直很平和。对待翠屏,他也理智了:偶尔能见她一面,挺好;总看不见她,也不至于多么的想。
张明宪一直挺关心他,这让他感到了尴尬,不过这尴尬很轻微,不值一提。而如今季节正好,能和翠屏他们一起出去走走,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正好也让秀珍出来见见天日。秀珍成天在家里转,也怪不容易的。
张顺盘算得很好,可惜到了第二天,他的计划全盘落空。
张老太太听闻儿子要开汽车带媳妇出去浪,气得无话可说,于是决定装病。她一病,翠屏就得留在家中伺候她,张明宪本该因此取消那游颐和园的约定,可是第一,张老太太一看就是小病,并不要紧;第二,他都和张顺两口子说好了,自己请的人家,自己又反悔,这事办得也太不漂亮了。
他独自开着大汽车,前往万府后门去接张顺夫妇,然而秀珍见翠屏不去,她也不肯去了——她好像是怀了孕了,虽然还不确定,但是连着几天都难受得很,真是没有那游园的兴致。
张明宪不便取消这次约会,张顺见张明宪把汽车都开过来了,也不便让他回去,所以二人虽然都有点不大想去颐和园,但是客客气气的,还是一起上了路。
在颐和园里,二张在昆明湖畔吃了五碟子干点心,喝了两壶茶——其中张顺只吃了一块半点心,喝了大半杯茶,余下全进了张明宪的肚腹。张明宪饭量大,吃了这么多,还没觉出饱来。
傍晚时分,二人兴尽而返。张明宪把张顺送回了万府,虽然美中不足,但心情还算是挺愉快,认为自己有必要常带张顺出来玩玩,张顺少了一条胳膊,走路有点不平衡,瞧着多么的可怜。
张顺向他道了谢,然后转身进门,感觉这人非常的无聊,就知道吃,那凝神咀嚼点心的吃相,尤其像马。不知道翠屏和他在一起,是怎么受的。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