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跑上大街之时,她们面对前方情景,一起发了慌。
如今的形势,是真正的“兵荒马乱”。
战争突如其来,城里的百姓毫无准备,这时就在炮火声中胡乱的逃窜,人跑,牲畜也跑,不知从哪里冲出了一大队骑兵,在闹市中策马奔腾,所过之处,行人们全被冲得四散,还有人直接遭了马踏、趴在地上生死不明。万家凰和翠屏忽然变得力大无穷,夹着万里遥一味狂奔,跑着跑着,前方来了一队士兵,为首一名军官见了万家凰,登时抬手一指:“哎?你们不是——”
话未说完,因为万家三人“嗷”的惊叫一声,转身就跑了。
那军官立刻带了队伍要去抓她们,可是街上已经乱了营,士兵也罢百姓也罢,都是跌跌撞撞寸步难行,偏巧又有一枚炸弹落在了城内,那黑烟顺风笼罩了半条街,越发让人心慌意乱。
大街两旁的店铺噼里啪啦的关大门上铺板,不许行人进去避难。万家三人跑着跑着,忽见前方又来了一队士兵,吓得登时又是一嗷。这队士兵三三一组,推车似的推着大炮向前小跑,却是根本无暇理会她们。半分钟后,这队炮兵和捉拿万家三人的一队士兵迎头相遇,互相都嫌对方挡路,而就在双方聒噪之时,万家三人已经在前方飞跑着转了弯。
万家凰已经不认识了眼前的小路,但是记得那宅子的方向,自认为并没有走岔。慌里慌张的搀稳了万里遥,她让翠屏跟着自己快跑。翠屏累得说不出话来,单是咬牙使劲的加快了速度。
这条小路崎岖泥泞,两旁还有一人多深的恶臭阴沟。万家凰又要把握方向,又要留意脚下,两只眼睛简直不够使用。忽然听到了父亲的惊呼,她抬头望去,吓得一抖。
前方是一队士兵护送着一对摩登男女在跑,男的是冯楚,女的是毕小慧。
双方这是走了个顶头碰,冯楚看着万家凰,猛然停了脚步,护送冯楚的士兵见了她们,先是一怔,随即大喊一声:“站住!你们往哪儿跑?”
士兵边喊边要抓人,冯楚这时开了口:“你们的任务是保护我,不是抓她们。炸弹要是把我炸死了,你们负责给我偿命吗?”
士兵一听这话,犹犹豫豫的停了脚步,冯楚又道:“这里太危险了,快送我和二小姐出城!”
然后他一手拉起小慧,快步向前走去。士兵们见状,竟也真听了他的话,乖乖的围着他继续上了路。
万家凰无暇细想冯楚的举动,架着父亲叫着翠屏,继续向前冲锋。好容易冲到了小路尽头,迎面又撞上了一大群哭爹喊娘的百姓。未等万家凰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撞得向后一仰。她惊叫一声挥舞了双手,而就在她松手的这一瞬间里,翠屏和万里遥已经被人潮卷到了道路另一边。
她吓得魂飞魄散,连哭带喊的要往父亲那边挤,就在这时,那使这一大群百姓狂奔乱突的罪魁祸首,出现了。
那是一大群受了惊的战马。
马上无人,所以战马不受管束,在炮火声中跑得格外疯狂。这么多匹惊马一起发疯,多少人上阵也阻拦不住,所能做的就只有逃。
万家凰身不由己的被人潮冲向前方,拼了命的回过头去,她就见父亲和翠屏也是起起伏伏,顺着人流涌进了一条小岔路——那小路狭窄,容不得惊马撒野,往那里钻算是明智之举。
眼看自己是死活也回不到父亲身边了,万家凰索性随着众人一起奔跑起来,决定独自前往那所宅子,反正那是她们的目的地,无论是分头走还是一起走,最终都是要到那里会合。跑到了前方路口,她在拐弯之时,看到了长长的一队毕军士兵,拖了枪正向东跑。接连几声巨响震动了天地,西方传来了军号声和粗喉咙,是不止一名军官在发号施令,万家凰先是依稀听见了“撤退”二字,紧接着又听那几名军官高声对话起来,一个问“司令呢?”,另一个也问“司令呢?”。
“司令”二字吓得万家凰不敢懈怠,一路跑得简直是豁了性命。接连又拐了几个弯,她见目的地就在前方了,便放缓脚步靠了边,想要再看看那宅子内外有没有士兵留守。
可就在她走到半路时,前方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响。她慌忙想要躲避,然而为时已晚,一队烟熏火燎的骑兵策马而来,已经直逼向了她。
第一秒,她想:“完了。”
第二秒,她听见了张顺的嘶喊:“小姐!我们来了!”
万家凰这才看清那骑兵的服色不同于毕军士兵,而为首那名马上军人,正是厉紫廷。
厉紫廷身后,是骑着马的张顺与张明宪。
张顺溜下了马,一边喊着老爷,一边和张明宪一起冲进了院内。厉紫廷也下了马,快步走到她面前,他上下打量了她:“受伤没有?”
万家凰怔怔的看着他,虽然和他只是隔了几个月未见,可不知为何,竟会感觉恍如隔世。前尘旧事一起涌上心头,她想到自己那时生生的气走了他,心中是羞愧;又想到自他走后,自己一步一步陷入龙潭虎穴,承受了无数的惊与险,心中又有了委屈。听了他这一句冷淡问话,她有心也还他一句平静的回答,可话到嘴边,喉咙中竟是发出了哽咽声音。
她立刻将嘴唇紧紧的抿了,一丝声息也不肯外泄,可是两只眼睛又有了热汽,两滴极大的泪珠子,就那么毫无预兆的滚落了下去。
先是雪白手帕触碰了她的面颊,拭去了她的眼泪,后是一只热而糙的手扯起她的腕子,将那条手帕塞进了她手中:“我来了,没事了。”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他这句话一说,万家凰抽泣了一声,一下子就委屈大发了。可是再委屈她也得自己受着,这回她苦也罢、痛也罢,都赖不到人家厉紫廷的身上去了。
这时,张顺气喘吁吁的跑了出来:“小姐,老爷翠屏和二顺呢?他们不在这儿?”
万家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们和我在街上……冲散了,二顺……死了!”
张顺听到二顺“死了”,立刻就摇晃着站不住了:“小姐,您说二顺怎么了?”
万家凰哭得蹲在了地上:“二顺中了枪……你一走毕声威就把我们抓回了司令部里,我们今天从司令部往外逃的时候,二顺中了枪……”
张顺受了太大的刺激,一时间反倒傻了,又魔怔又迟钝,对着万家凰“噢”了一声,他说:“那我找老爷和翠屏去。”
然后他拔腿就走,脚腕子是软的,走得拖泥带水连滚带爬。厉紫廷让让张明宪带人跟上张顺,又回头下令,让部下骑兵火速前往大街小巷,寻找万里遥和翠屏。
万家凰这时站了起来:“我也去。”
厉紫廷的目光射向了她:“你就算了。毕声威的队伍还没完全撤退,城里依然是个危险地方。要是那边刚找到老爷子和翠屏,这边你又丢了,那我可——”
“可”字之后,他犹豫了一下,没说出下文,只向着前方院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万家凰抽泣着迈了步:“爸爸腿上受了枪伤,走不了路,翠屏又胆小没主意……要是二顺在还好些,二顺又没了……”
“我不是来了?”
“我知道的。”
“我派了那么多人出去找他们,白县就这么大,肯定找得回来。”
“我知道的,可我心里就是害怕……我这些天……”她又哭了起来:“我这些天……我真是受罪受够了……”
她哭得直抽抽,见了前方的青石台阶,便踉跄着走过去坐下了。用手帕扪了脸,她费了天大的力气,才将那热泪和抽泣硬憋了回去。忽然察觉到厉紫廷一直陪坐在自己身旁,她睁了一双泪眼望过去,就见他一直扭头凝视着自己,已经不知看了自己多久。
她慌忙低下了头:“我是不是吓着你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厉紫廷转向前方,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年前我就不和你怄那场气了。”
万家凰手里的帕子已经湿得不能再用,于是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那时候的事……”哽咽了一声:“怄气也不怨你,是我在家里骄横惯了,有的时候……”又一哽咽:“我太任性,不讲道理。”
厉紫廷微微一笑:“也不用太讲道理。”
万家凰望着地面,脸上讪讪,口中喃喃:“你……谢谢你来救我们。”
厉紫廷扭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是有些惊讶:“我怎么会不来救你们呢?”
“我当你还在生我的气。”
厉紫廷这回是真笑了,笑容短暂,像光芒一闪而过:“生气,也得救啊。”
万家凰的声音又低了几度,因为接下来的话,是她生平从未说过的软话:“你别生气了,等这场灾难过去了,我回家摆酒,正正经经的向你赔个不是吧。”
厉紫廷向她凑近了点,仔细去看她的脸:“你这是跟我和好了?”
万家凰招架不住他的目光,微微的扭开脸去躲闪:“我本来也没记恨过你,你要是愿意跟我和好,那咱们就和好。”
厉紫廷刚要说话,可空中忽然传来了一排枪声,枪声很近,似乎就发生在墙外。厉紫廷抬手一摁万家凰的腿,随即一跃而起冲了出去。万家凰下意识的起身想追,随即又管住了自己的腿——现在有了厉紫廷,她就不必再像先前那样乱跑乱撞了。她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别乱跑,别丢了,等着父亲和翠屏回来。
万家凰以为,守护神似的厉紫廷来了,一切灾厄就会结束了。
她没想到,张明宪会带回新的噩耗。
张明宪和张顺在县城东边的一条小街上,找到了万里遥和翠屏,可和他们一起赶过来的,还有毕声威与他的卫队。
那个时候,厉紫廷的队伍正从西门往里进,毕声威的队伍正从东门往外逃,若不是毕声威无心恋战,那么双方简直可以在城内再打几天的巷战。
张明宪和毕声威交了火,张明宪这边本没做打仗的准备,毕声威的卫队却是精锐力量,甚至配备了轻机枪。张明宪一方立刻就落了下风,而那张顺疯疯癫癫的不听指挥,一见万里遥和翠屏就冲了上去,结果三人全被毕声威的卫队裹挟了去。
万家凰听了张明宪这一番话,血都凉了,不知不觉的说出了两个字:完了。
厉紫廷也变了脸色,略一思索过后,他问万家凰:“老爷子是空手逃的,还是带了钱财?张顺说你们做了到上海安家的打算。”
万家凰不明白他这话的用意:“爸爸手里有两只皮箱——如果方才路上没丢的话——里面是存折和一些现款,还有一些股票文件之类的东西。”
“就这些?”
“就这些。珠宝首饰和房契地契,当时我们嫌累赘,就全留在家里了。”
“老爷子拿着那些存折,去银行能取出钱吗?”
“不能,户头全是我的名字,他都连着好些年没管过钱了。想要取钱,要么我亲自出面,要么有我的亲笔签字。”
“存折上有多少钱?”
万家凰慌乱的计算,嘴唇都在哆嗦:“总在一百五十万以上。”
厉紫廷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很好,老爷子一时半会儿应该没事。”
“啊?”万家凰发出了走腔变调的反问:“为什么?”
“毕声威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一百五十万放在那里,他怎么可能不动心?只要他动心,我们就可以和他谈判,只要谈判没出结果,他就不会轻易的对老爷子下手。”
万家凰这才反应过来:“哦,就像那土匪绑票似的,咱们可以用钱把人赎回来?”
“不一定,按照毕声威的脾气,他一收到钱,恐怕就要撕票。”
“啊?!”
“但现在他还没拿到钱,所以老爷子暂时还是安全的。”
万家凰抬手捂住了心口,又要恼,又有点不敢恼:“你这人,说话说一半!”
万家凰很“信”厉紫廷。
其实她全家对于厉紫廷,甭管喜爱不喜爱,心里都有一种“信”。厉紫廷那个言谈举止,旁人看着是煞气逼人,然而她和她的家人见了他,却都觉得可亲,觉得他天然就该是这个模样,他这个模样就对了。
白县之内的局势,自有厉紫廷的部下去平定,厉紫廷让万家凰到房内坐下休息,万家凰依言进了屋子,然而是越歇越累,人在椅子上坐着,两条腿一直打哆嗦。悄悄抬手将头发理了理,她扭头向窗外望,窗外院子里站着厉紫廷,一名军官刚从外面进了来,正对着他小声的说话,他听完了,转身直奔了她。隔着大开的窗子,他告诉她:“没追上。”
万家凰明白他的意思,他派了一支武器精良的小队去追击了毕声威的卫队——若是能把万里遥直接抢回来,那当然是最好。
“没事。”他又说:“大不了我们就和他谈判,这件事情,我来处理。”
万家凰点了点头,下意识的想要道谢,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好像一旦说了那个“谢”字,就坐实了他们之间的那份生分。
于是怔怔的望着厉紫廷,她思来想去的,最后却是说出了不相干的一句话:“你怎么瘦了?”
“一直在打仗,累的。”他望着她回答:“心情也不好。”
“心情不好,是因为打仗,还是……因为我?”
“有你的原因。”
他这样坦白,万家凰反倒又没了话讲。对着厉紫廷,她总是讪讪的,厉紫廷转身走了,她盯着他的背影,感觉他对自己真是冷淡了许多。
心里忽然难过起来,她想他肯来救自己,或许只因为他是个好人,换了别的朋友去向他求救,他也会来,并不是因为他对自己格外的有感情。
第七十一章
因为毕声威随时可能发兵反攻,所以万家凰坐上大马车,在厉紫廷的护送下,暂且前往了更为安全的临城县。
马车宽敞,平平的铺了一层厚褥子,可以让她在旅途中睡觉。她在颠簸中闭了眼睛,先想如果爸爸没有被毕声威劫走,此刻父女二人就可以一起坐着这大马车回那临城县的老宅了。父亲最喜欢紫廷,如今能随着紫廷同路回家,这一路上他得有多高兴;又想二顺可怜,平时他不声不响的,处处都不如他哥,从来也没人多看他一眼,没想到危难关头,他竟是比谁都刚勇,早知他是个这样有情有义的孩子,当初就该对他再好一些。
最后,她又想到了厉紫廷——这么长的一路上,他就只来看了她两次,一次问她要不要吃喝,另一次问她要不要解手,除此之外,一点额外的关怀都没有。
“可能真是伤透心了。”她暗暗的想:“况且我这回又是这么狼狈,除了哭还是哭,披头散发的,一点好样子都没有。”
想到这里,她叹出了很冷清的一口气,就觉得自己那人生的黄金时代过去了,接下来,活还是得活着,然而最好也不过是能陪着父亲一起到老,那些花红柳绿的爱情与欢乐,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后半夜,马车进了临城县。
下了马车之后,她望着四周的火把灯笼,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跟着厉紫廷走过了两道院门,她进了一间屋子。借着烛光环顾了四周,她心中一动:“这是你的卧室?”
厉紫廷站在门口,没有进来:“我这儿比别处干净些,你凑合一夜,明天再搬回老宅。”
“那你呢?”
“我有地方住。”
万家凰知道自己问到这里就该打住了,可是心里知道,嘴不听话:“你……你到哪儿去住呀?”
“我住张明宪的屋子,让张明宪去副官处挤一夜。”
她这才放了心——方才她忽然想邪了,竟然怀疑厉紫廷另有一处温柔乡在等待着他。
“那好,那我们就……明天见吧。”
厉紫廷转身关门走了。她在床边坐了下来,床板硬邦邦的,褥子太薄,并且微微的有点潮,摸着倒确实是洁净的,铺得尤其平整,一丝皱褶都没有。
这床躺着不会舒服,况且她身上不干不净的,也有点不好意思真躺。进退两难的发了一阵子呆,她见窗外天色还是漆黑如墨,一点也没有要亮的意思,便起身掸了掸周身的灰尘,然后脱了鞋,小心翼翼的缩腿躺了下去,自己都觉出了自己的心虚——原来在他面前,她多厉害呀,多豪横呀,现在不行了,现在没底气了。
“这全怪我。”她闭了眼睛,沮丧得简直要窒息:“我那时候要是对他好一点,哪里会有后头这些祸事?看来他和别人不一样,他这个家伙,是欺负不得的。”
似睡非睡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已是一片明亮。
床头地上摆了一只木凳,上头放着一摞女子衣物,下方又摆了一双新鞋,她伸手将那衣物翻了翻,然后伸腿下了床。
窗外直挺挺的站着个小勤务兵,她一动,那勤务兵立刻就闻声回了头,并抬手敲了敲玻璃窗:“万小姐,您醒了吗?”
她清了清喉咙:“我醒了。”
“那我给您送水进去?”
“多谢。”
小勤务兵跑了,片刻之后开了房门,一手提着一桶温水,一手拎着一只暖壶。屋角立着脸盆架子,他往盆里倒了水,又道:“司令早上进来,毛巾和香皂都给您换了新的,您直接用就成,都不脏。”
万家凰问道:“你们司令,现在忙什么呢?”
“司令到营里去了,过会儿就能回来。”
万家凰点了点头。等小勤务兵退出去了,她见水量充足,便在洗漱之余,将头发也洗了一遍。然后换了洁净的新衣,她周身舒适,披着湿漉漉的半长头发,她推开窗子,一边吹着春风,一边将床铺收拾了一番。
她不惯做家务,怎么铺都铺不出先前的平整,累得出了一层薄汗。忽然听见有人进了门,她慌忙一回头,又抬手将半干的鬓发往耳后一掖:“你回来啦?”
厉紫廷的形象让她有点意外,她以为他从军营里回来,一定是戎装打扮,没想到他西装革履,颇有一点盛装出场的气派。
随即她反应过来:他向来都是这样的,是一条爱臭美的好汉,脖子往上简直有油头粉面的趋势,脖子往下则是铁打一般的硬棒身体。
但即便如此,这盛装也未免太“盛”了,她扫了他那雪白的衬衫领子一眼,心想就算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可毕竟是出门跑了一大圈,难道连汗都不出一滴?
干燥的春风吹拂了她的头发,说不清那感觉是有点凉还是有点暖,她又抬手摸了摸头发,想起来自己已经将头发梳理过了,此刻披头散发也不会太乱,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见厉紫廷站在门口不言语,她没话找话的开了口:“我听外面那个小兵说,你是去了军营?”
厉紫廷一点头:“是。”
他这样寡言,让她心中也七上八下起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对自己还怀恨:“哦……看着不像……穿得这样整齐。”
这一句话,又未得到回应。
她实在是怀疑自己得罪了他,忍不住对他察言观色,却见他垂眼望着地面,一张面孔冷冰冰紧绷绷,像是带着怒气,然而面颊又透了一点红色。
她也低下了头,对峙一般的沉默了片刻,她不愿一直和他打哑谜,于是索性迈步走到了他面前:“紫廷,你……你是不是不愿意理睬我?如果是的话,那你不必为了情面、勉强自己来敷衍我。当初本来就是我欺负了你,如今你不计前嫌救我全家,对我已经是仁至义尽。我对你只有感激的份儿,绝对不会再因为别的……别的什么……挑你的理。”
厉紫廷一抬头,睁出了两只惊讶的大眼睛:“嗯?”
万家凰逼迫自己向他一笑:“真的,我这可不是欲擒故纵的敲打你,我说的全是真心话。”
厉紫廷皱起眉头,面颊上的红晕瞬间褪了色:“我们……不是和好了吗?”
万家凰没有看懂他这个表情,登时也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和好是和好了,可是我不知道你——我当然是——但也许你——”
厉紫廷打断了她的语无伦次:“你还爱不爱我了?你说的和好,是和好之后成为夫妻?还是和好之后,只做普通朋友?你也如实回答,无论是什么答案,我都照样会去救老爷子,不许你撒谎骗我。”
万家凰听了这话,先是一怔,随即心内起了波澜:“我——我是不知道你这人一骂就要走,要是早知道,哪怕我自己活活气死,也绝不会说你一个字。”
说完这话,她又委屈起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我吵你就由我吵去,又吵不掉你一块肉,哪能说走就走、和我一刀两断?我骂你几句,你就不要我啦?你走了之后就一点也不想我吗?你那心是铁打的?”
她委屈得没法,气恨得也没法,对着厉紫廷的胸口就是一拳:“我看错你了,白对你好了!你还好意思问我爱不爱你,我单方面的爱你有什么用?你不爱我,我再爱你又能怎么样?”
然后她被厉紫廷一把搂进了怀里去.
厉紫廷只是抱,不说话,双臂勒得她骨头疼。面颊蹭上了她的头发,她听见了他低而颤的声音:“你别生气,是我不懂你,我还以为你真嫌弃了我,是我的错。如今我懂你了,往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你原谅我吧。”
她也紧紧的拥抱了他,忍不住抽泣了一声:“这一回,我也懂了。你也原谅我吧。”
两人在这房门口一站就是良久,日光移转,直射向了门窗,照得厉紫廷后背滚烫,窗前的小勤务兵憋着一泡尿,然而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罗曼蒂克的场景,所以硬是憋着不肯走,倒要看看这二位能不能抱到中午去。
厉紫廷的忠实部下韩参谋长有事前来,走近一看,转身就想返回,返了两步想一想,觉着还不能真走,于是翩然一转,硬着头皮又回了来:“司令?司令哎……”
万家凰如梦初醒,立刻就想推开厉紫廷躲开来,然而厉紫廷那手臂好像铁打的,紧紧的箍着她不肯放,甚至把脸埋进了她的长发里,连头都不回:“什么事?”
“毕声威今早派兵反攻了一次,让麻团长给打回去了。麻团长刚发来了急电,问咱们是守住白县就得了呢?还是乘胜追击继续打?照说是该乘胜追击,可万先生不是让毕声威给掳去了吗?就怕毕声威狗急跳墙,对万先生不利。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乘胜追击。”
感觉到怀里的万家凰挣扎了一下,他搂紧了她,继续说道:“麻团长的力量只够守城,让他出去打毕声威,他打不赢。”
“那还让他打?”
“挫挫毕声威的锐气,先打,再谈。”
韩参谋长恍然大悟:“对,是这个理,要不然他还以为咱们怕他。那我走了,我这就去给麻团长回电。”
他匆匆离去。万家凰感觉厉紫廷的手臂略微松了些,便用力将他推开了一点。
仰起脸望向他,她这才知道了他方才为什么死活不抬头。
他红了眼睛和鼻尖,竟是泫然欲泣。
第七十二章
万家凰现在就是惦记家里那几口子,还痛惜可怜的二顺,要不然的话,那她现在——她自己琢磨着——能快活得平地起飞。
和厉紫廷在窗前坐了,两人中间支了一张小方桌,上面摆了早饭。万家凰看着他,嘴里小声嘀咕:“怎么瘦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