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凰听到这里,明白了:“我明白毕司令的顾虑和苦衷,我本也没有硬让毕司令为了家父去冒险的道理,只不过是如今人命关天,我又实在是救父心切,所以虽然不合乎人情道理,但还是想恳求毕司令能够伸出援手,救救家父。毕司令若是能将家父救出来,那我一定尽全力回报这份恩德。必不会让毕司令白白赴险。”
说到这里,她心中暗暗做了决定:“毕司令是热心肠的好朋友,我暂且不对你言谢,我只先拿些辛苦费出来,劳烦毕司令发给手下出力的诸位弟兄吧。”
说完这话,她起身对着旁边的翠屏耳语了几句。翠屏连连点头,最后转身小跑着出了去。不过片刻的工夫,她气喘吁吁的回了来,手里捏了一只信封。万家凰将那信封双手送到了毕声威面前:“这里是三万元的支票,毕司令先拿去用着吧。”
毕声威“哎哟”了一声:“别别别,你给我这么多钱干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把信封往回推,万家凰连忙去挡他的手:“毕司令不要客气,这不算什么,不过是表示一点我的感激之情,将来事成之后,还另有重谢。毕司令若是连这样一点小小的意思都不肯收,那我只能认为你是不愿帮忙的了。”
毕声威一听这话,当即停了手:“得,那我不推辞了,再推就要推出误会了。”他一把抄起了信封:“万小姐,我这人说话算话,既是今天拿了你的钱,接下来就一定给你出力气。你等着瞧吧,我非把万老先生全须全尾的带回来不可!要不然我是你儿子!”
话音落下,他起了身,万家凰见状,连忙也跟着站了起来:“毕司令这就要走?”
毕声威冲着她笑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可不是得走?”说着他用信封向她一指:“上回我没想走,你起来送客,硬把我送走了,这回我自己要走,你留我也留不住。”
说完这话,他嘿嘿嘿的笑出了声。万家凰没想到他是什么实话都能往外讲,倒是被他闹了个大红脸:“我那时候心里焦躁,无心待客,所以对毕司令失礼了,还请你多多原谅。”
“原谅原谅,那有什么不原谅的,我走了,替我给小冯带个好。”
万家凰送他出了大门,又目送了他的汽车离去。翠屏站在一旁,小声的问:“小姐,您一给就是给三万,这人靠得住吗?”
万家凰重重的叹了口气:“我不是信任他,我是没办法。现在外面那些旧朋友们,不是看我们的笑话,就是对我们避之唯恐不及,平时看着咱家家大业大,四海之内皆是朋友,如今遇到难关了,才知道爸爸交的那些所谓朋友,一个也靠不上。现在我只盼望这个毕声威真是个爱财的,我不吝惜钱,我只要他说到做到、拿钱办事。”
翠屏不言语了,还是感觉小姐这是“病急乱投医”。
到了晚些时候,翠屏得了闲,自己悄悄找了间僻静屋子,坐下来给张明宪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上,她把自家小姐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全写了下来,让张明宪找个机会,向他那司令略微的透露透露。小姐死要面子活受罪,她是劝不动了,可那边厉司令是个男子汉,小姐不找他,他可以不可以主动的来找找小姐呢?
至于那个表少爷,翠屏在信里告诉张明宪,说那位“就是个摆设”,“小姐心里根本没他”。
一封信写完,她在翌日清晨溜出去,想要把它投进邮筒,然而出门走了没有几步,她感觉身后有人,转过身一看,她吓了一跳:“张顺?”
张顺就在她眼前站着,这时上下打量着她,他开了口:“你干嘛去?”
翠屏将两只眼睛一瞪:“你管不着。”
“我怎么管不着,你是我媳妇!”
“呸!什么话都敢说呀?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别以为张明宪走了,你就有了机会。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我宁可当老姑娘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要你!”
“你有这话怎么不早说?没那个大兵的时候,你和我好,认识大兵了,你见了我就骂。这不是耍弄人吗?”
“我什么时候和你好过?”
“老爷那时候不是说过要把你给我?”
“什么时候说了?”
“就是你十三我十六那年。”
“当时我同意了?”
“当时你反对了?”
“没反对就是同意?我是答应了你的求爱?还是收了你的彩礼?亏你好意思说!”
翠屏迈了步,要绕过张顺往回走,然而张顺又开了口:“我到底哪里不如那个大兵?”
翠屏也说不清自己对他是怕还是不怕,反正此刻她被他逼问得又怒又烦又想逃,虽然腰板还是挺直着的,但眼圈里开始有了泪珠打转:“还没完啦?你再这么纠缠我,我就告诉小姐去!”
然后她撒腿就跑,一路跑进了万府后门。进门之后,她喘着粗气放缓了脚步,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倒是没打算真去向小姐告状,不是不忍心,是不敢。值此关头,小姐都快要急成了困兽,她哪敢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过去打扰小姐?
没想到她不去找小姐,小姐反倒是急三火四的叫去了她,让她悄悄的收拾房中细软。她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小姐,咱们这是要逃难了?”
万家凰匆匆答道:“算不得逃难,不过是出城避避风头。”
“那老爷——”
“毕声威早上来了电话,你猜怎么着,他还真有办法!”
“那老爷一出来,咱们就走?走哪儿去呀?”
“先去天津,再从天津坐船去烟台。到了烟台就从容了,到时候再想办法去上海。”
万家凰的语速很快,听得翠屏也慌了起来:“好,好,那咱们都去吗?”
万家凰压低了声音:“若依着我的意思,只带着你和张顺那两兄弟就够了,可若是这么丢了三弟弟不管,我又觉得自己太冷血,就怕柳介唐到时找不到爸爸报仇,杀到咱们家里来,要拿他撒气。”说到这里她一拍翠屏的胳膊:“你先收拾着,我去爸爸那房里。”
第六十一章
二顺过来见了冯楚,很神秘的告诉他收拾行装——不要多,带几件路上所需的衣服就行。收拾的时候也要悄悄的,可千万别让家里的仆人们瞧出马脚来。他们这一次,对外只说是去天津寻找苏厅长,而去天津不必带着大包小裹。
冯楚答应了,多余的话是一句都没问。不用问,毕声威的计划他全知道,只是不知道凭着毕声威的本事,是否真能把万里遥从看守所里弄出来。
如果他不能把万里遥带到万家凰的面前,那么万家凰便不会跟他上路。
不上路,就可以逃过一劫,毕声威就会两手空空白忙一场,而他冯某人,则是前途未卜,或许可以继续做万家的好姑爷,或许被毕声威操纵着,去筹划新的阴谋诡计。
无论怎样,他的人生都是绝望,绝望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索性平静下来,只求毕声威会说话算话,成功之后当真能分他一笔钱财。
如果毕声威到时翻脸不认人,他当然也没有办法。
收拾出了一只小小的皮箱,他走去见了万家凰。这些天来,他眼中的万家凰一直是有点癫狂,如今她坐在小客厅里,终于恢复了安稳。见他进来了,她还忧心忡忡的向他微笑一下。
冯楚在她旁边坐下了,心想自己若是现在把那阴谋诡计全坦白给她……
算了吧,他也笑了,何必呢,自己就算拯救了她,自己在她眼中,恐怕也就只是一只迷途知返的羔羊。对待差一点就串通外敌害了自己全家的羔羊,他想,她是不会仁慈的。
她本来也不爱他。
“毕说,他今夜就动手。”她像怕人听见似的,喃喃的低语,也不看他:“他派人混进看守所,设法把爸爸带出来。所里的守卫在天亮换班之前,不会发现。”
他也是垂头低语:“我听二顺说了,先去天津,再去烟台?”
“对。”
“毕帮了家里这么大的忙,是不是要付他一笔酬金?”
“先头已经给了他三万,我又额外预备了二十万的支票,到天津后送给他做谢礼。”
“那……真是不少。”
“花钱买命,能买来就算是万幸了,哪里还敢计较多少。”
她这样心平气和的对他讲体己话,简直是又变回了他记忆中那个美好的二姐姐。可惜,他留恋的看了她一眼,心里想:开弓没有回头箭。
万家凰完全没有留意到冯楚的目光,自从送了毕声威三万块钱之后,她就像坠入了一个乱哄哄的梦里。她焦急,她等待,她守着电话坐立不安,直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是晕头转向着,不知道过了这一天,自己是否真能和爸爸相逢。
无论能否相逢,她都只能听天由命,她都只能受着。
仿佛等待了一万年,天终于黑了。
翠屏已经四处宣扬了一天,所以万府众人都知道小姐要赶凌晨的火车去天津,继续设法救老爷去。张顺提前把汽车开了出来,二顺也将几只皮箱放进了汽车的后备箱里。到了后半夜时,万府的门房打着哈欠开了大门,张顺负责开汽车,二顺坐在旁边的副驾驶位上,后头翠屏、万家凰和冯楚三人挤着坐了,临出发前,万家凰又特地探身出来嘱咐门房,只说自己归期不定,让他好好的看守门户。
门房连连的点头:“小姐放心,您去救老爷吧,我肯定把这家门守住。”
万家凰又道:“我在天津若是有事要派你做,就给你发电报。”
门房继续的点头。万家凰没话讲了,关闭车门坐回了原位——她已经在自己房内留了一笔钱,如果这一次当真如愿的救出了父亲,那么在到达上海之后,她会往家里发一封电报,让仆人们将那笔钱找出来,当成遣散费分掉,横竖她们父女二人,一年半载内也回不来了。
张顺发动汽车,缓缓驶向了火车站。在火车站外停了片刻,他调转方向,这回将汽车开向了城门。
这个时候,天光微明,城门已经开了,有那勤苦的走卒贩夫,已经挑着担子开始往城里走。万府的汽车趁乱开出了城,车内的五个人全是默然无语。万家凰手里绞着一条手帕,心想若是毕声威的计划成功,那么前方就应该停着一辆汽车,汽车里也应该坐着爸爸了。
然而前路茫茫,哪有汽车的影子?
万家凰让张顺继续向前开,经过了一片空旷田地之后,在前方的一片树林里,隐约显出了两辆马车的影子。两个车夫模样的人袖手站在林子边,正翘首向着这边眺望。张顺问道:“小姐,您看前头那两个人,是不是在等咱们?”
万家凰探了身向前看,副驾驶座上的二顺也开了口:“有点像,他们一直往咱们这边望呢!”
万家凰正要回答,忽见林子里又走出了一个人,看身形,就是毕声威。
张顺也瞧见了,立刻加快速度,将汽车直开到了前方那三人面前,未等汽车停稳,后排车门已经开了,靠边的翠屏先下了车,转身要去搀扶车内的万家凰。然而万家凰不用她搀,自己一步就跳下去跑向了毕声威:“毕司令,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毕声威向着她一皱眉头:“万小姐,事情办得——”
他拖了个长声,眉头则是越皱越紧:“事情闹大了。”
万家凰猛地收住了脚步,几乎是惊呼了一声:“啊?”
“别误会,万老先生我是给抢出来了,可是惊动了看守所里的警卫,我的人急了眼,在看守所里动了枪。”
“那——”
“现在那帮警察应该还查不到我的头上来,不过你和万老先生那个借道天津去烟台的路线,恐怕是走不通了。一是你们父女目标太大,二是万老先生受了重伤,需要休养,你就是把他带到了天津,他也上不了船。”
万家凰没有细听他这番话,只说“我看看爸爸去”,然后就冲向了林子里的那两辆马车,路边一人见状,便跑到了她的头里去,将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帘子掀了开。
马车不小,里面铺了乱腾腾的几层被褥,被褥之中匍匐着个血淋淋的人,若不是万家凰和他父女连心,那么第一眼看过去,真猜不到他会是万里遥。
他双眼紧闭,满头满脸全是血——紫黑了的、成片的干血。
万家凰没敢去摇晃呼唤他,只先将手指伸向他的鼻端,察觉到了微弱的气流,收回手转过身,她见毕声威也已经走了过来。
“没死。”毕声威柔声说道:“死是肯定没死,就是这些天没少挨打。所以我才说你们去不了天津。看守所死了那么多警卫,连万老先生带你,都得上通缉令,你们在天津那种地方待不住,就算躲进租界里也没用,万老先生算是个越了狱的杀人犯,按照法律,租界当局也不能包庇他。你要是到了天津直接上船去烟台呢,也不行,你看他那个样子,怎么上船?”
万家凰惶惶然的看着他:“那怎么办?”
“我想了两条路,一是咱们就此别过,你也不必再给我钱,说老实话,这事我没办好,后头说不定还有什么麻烦呢,我有点怕,打算赶紧回白县去,那儿驻扎着我的兵,北京的警察再厉害,也总不能到我的大本营里法办我。第二条路呢,就是你们跟我一起回白县避避风头,等风头过了,再做打算,顺便也让万老先生养养身体。”
这两条路,万家凰听着都是不妥,而毕声威迎着她的目光等了片刻,见她怔怔的始终是不言语,便又说道:“万小姐,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姑娘,有些主意我不便帮你拿,怕你怀疑我有别的居心。但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赶紧跟着我走。一旦城里的警察追到这儿来,那——”
后头的话不必细说,一切尽在不言中。万家凰回头又看了父亲一眼,随即一咬牙:“毕司令,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一次索性让你辛苦到底,等我和父亲安顿下来了,再重重的报答你。”
毕声威摆摆手:“别提报答的话了,我现在只求能够平安回家。”
第六十二章
因怕惹人注目,所以毕声威不但自己没有坐汽车,还让万家凰也将汽车丢在了半路。林子里又有车夫赶出了几辆马车,车内原本都坐着便装的卫兵,如今毕声威将那卫兵撵下了几个,腾出位置来安置了张顺一行人。翠屏不适宜和便衣大兵们挤在一起,所以和万家凰同车,二人守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万里遥。
草草的各归其位了,车夫甩起马鞭子,赶着马车上了路。万家凰将万里遥搂进怀里,这一刻,她什么心劲儿都没了,只想守着父亲躲藏起来,往后也再不同父亲争吵了。
马车走得极快,在土路上颠颠簸簸,将要颠出她的眼泪。如此颠了两个时辰,马车停了,她掀帘子向外望,就见面前是一片土场,土场上人来车往,而正中央停了几辆军用卡车,一群士兵正热火朝天的往车上装木箱子。
懵懵懂懂的,她和翠屏下了马车。张顺与二顺也过了来,依着毕声威的指挥,他们小心翼翼的抬出了万里遥,把他送上了卡车后斗。木头箱子高高的垒成了三面墙,正能让他蜷缩着藏在车里。
一行人由此又爬上了卡车,继续前行。及至到了天黑时分,万里遥终于有了苏醒的征兆。
他醒得不彻底,只朦朦胧胧的半睁了眼睛,也不认识人,只像头痛似的,断断续续的呻吟。万家凰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让父亲静静地躺一躺,可是卡车在乡间山路上一路疾驰,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
黎明时分,卡车到达白县,万家凰下了卡车。
初落地时,她脚下发软,身体一晃就要栽倒,还是旁边伸过来的一双手搀住了她。她回头一瞧,赶忙强挣扎着向旁退了退:“多谢毕司令,这一回坐车坐得实在太久,腿都麻了。”
毕声威点头附和:“是啊,万小姐,咱们这一夜不眠不休,真算得上是急行军了。这么长的路,放到平时,两天都走不完。”
万家凰眼睛看着毕声威,一只手则是暗暗摸索着扶了翠屏。她总觉着毕声威有点太热心,在她心中,这毕声威始终是属于坏人一流,他这次若是狮子大开口的勒索她一笔、或是见势不妙便携着她那三万块钱溜之大吉,她反倒更能心安一些。
可是仔细审视了毕声威的脸,她只看到了他一脸的风尘和倦色,并没有找到丝毫的奸相。
况且,他也确实是把爸爸救出来了。
这个时候,冯楚也走了过来。她看了他一眼,心内漠然——张顺二顺有用,翠屏也有用,唯独这位三弟弟,纯粹就是个凑数的摆设。先前太平之时,她还没发现他是这么的多余。
于是扫过他一眼之后,万家凰没理他,只对着毕声威又开了口:“我还有一事,想要劳烦毕司令。”
毕声威憋回去了一个哈欠:“你说。”
“我想从城里找位医生,为家父瞧瞧身上的伤。他昏睡了一夜,一直是不大清醒,我真怕他是受了内伤。”
“可以,没问题,我这就让人去找,你放心,这城里还真有个好大夫,方圆几百里全知道,都说他是神医。”
“那太好了。”
毕声威回头叫了一名随从,让随从立刻去找神医,又吆喝来了几名副官,让他们带万家诸人进司令部里休息。万家凰见状,连忙向着毕声威笑了笑:“毕司令,多谢你的好意,可我们这么多人,又不知道何时才能走,若是住到你的司令部里,就实在是太搅扰了。所以,若是方便的话,可否请毕司令帮我在这城里再找一处房子?买也罢租也罢,都无妨,只要能住得下我们这些人就好。”
毕声威成了个好好先生,无论万家凰说什么,他都是点头:“好,好,房子不是问题,你先和万老先生进去休息,明天咱们再说搬家的事。这儿是我的天下,别说找处房子,你想吃人都可以。全包在我身上。”
在这之前,他一直言语有礼,万家凰没想到他冷不丁的会扯到“吃人”二字上头去。打比方也没有这么比的,她莫名的有些悚然。
对着毕声威又道了几声谢,她暗暗定了主意:一旦能走,就马上走。
在司令部后头的三间屋子里,万家一行人安了身。
万家凰托着一条小毛巾,小心翼翼的给父亲擦脸。万里遥像是又清醒了点,哼哼的半睁了眼睛看她,又呜呜的发出哭音。于是她一边擦一边柔声的安慰,心里就觉着这父亲不像了个父亲,退化成了个孩童。
这让她怕了起来,她受不了这个,她需要父亲尽快的恢复旧貌。虽然父亲一直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是她从小到大看惯了那样的父亲,那样的父亲,单是站在一旁陪伴着她,就足以让她心有底气。
忙着忙着,她发现屋子里少了个人——冯楚。
发现而已,她累得都呆滞了,完全没有去寻找他的意思。回头看到翠屏和那两个顺,她嘱咐了他们几句:“这儿可不是那——那个谁的司令部了,你们万万不许乱跑。翠屏张顺,你们两个也不许再吵架,要吵等度过了这道难关再吵。二顺,你是好孩子,你看着他俩,别让他俩搭话。”
二顺答应了一声,翠屏和张顺也全点了头。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音,房门一开,一名副官领着个白胡子老头进了来,万家凰手抚心口吁了一口气,心想这位老者,必定就是本城的那位神医了。
神医对万里遥是如何的望闻问切,姑且不提,只说冯楚和毕声威在司令部前院的一间厢房里对坐了,他环顾四周,就见一切陈设都没有任何的改变。
自己也没有任何的改变,不过是在那花花世界里打了个转,转过之后,又回了来。
勤务兵搬来一张方桌,放在二人之间,紧接着又送上了早饭。毕声威端起大碗喝热粥,喝了两口抬起头:“小冯,吃啊!”
还是有了点变化,冯楚想,若是放在先前,自己不会有资格和毕声威同桌吃饭。
他喝了一小勺粥,一小勺粥含在嘴里,他特意的使了点力气,才把它硬咽了下去。
以着这种咽法,他一鼓作气的吃了半碗粥,然后就再也吃不动了。抬眼望向毕声威,他见毕声威往嘴里送了一筷子青翠的凉拌小菜,一边鼓着腮帮子咯吱咯吱咀嚼,一边又伸筷子夹起一只小笼包,行云流水的将小笼包也填进了嘴里。如此三嚼两嚼之后,他放下筷子捧起大碗,低头又呼噜呼噜的喝了两大口粥。然后抬头吸了吸鼻子,他的额头已经见了汗。
扫了冯楚一眼,他没言语,抄起筷子继续吃,单凭一张嘴,吃出了满桌的狼藉。吃饱喝足之后,他一边擦嘴一边站了起来,对着冯楚一招手:“跟我去躺一躺。”
冯楚略一犹豫,然后起身随着毕声威向外走去了。
冯楚很讨厌毕声威这种乌烟瘴气的“躺一躺”,因为他心肺虚弱,需要清新的空气。可在大白天里,只有鸦片烟才能让亢奋的毕声威躺下去。
幸好,因为毕声威许久未回,没人祸害那间烧烟的屋子,所以烟榻上面一片光明洁净,往昔所铺的一层层锦缎褥子都被撤了去。那些褥子亮闪闪软绵绵,卫生状况不明,反正毕声威平时从外头进来,无论是如何的风尘仆仆,都是直接的往上躺。他弄回来的那些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也是统一的都会被他往这张烟榻上摁。
冯楚自认为是绝没有洁癖的,糟糕一点的环境,他也能凑合着忍受,唯独对待毕声威,他忍不了。
他总觉得毕声威脏,哪怕毕声威平时该洗就洗、该刷就刷,领口袖口都保持着白色。他宁愿抓起一把土捧上一天,也不愿去碰毕声威一下。
毕声威一见烟榻,立刻像被抽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瘫了上去。一名小勤务兵捧着烟盘子小跑进来,摆开场面烧鸦片烟。冯楚背对着毕声威,在烟榻边沿坐下了,毕声威从烟盘子里拿起一小盒火柴,掷向了他的后脑勺:“过来啊!”
冯楚一皱眉,侧过身扭过头,面朝了他:“我听得见你说话。”
毕声威一蹬腿:“信不信我踹你?”
他有两条力大无穷的长腿,所以这话倒并非空洞的恐吓。冯楚向榻上挪了挪屁股,然后慢慢躺了下去:“我希望你对我保持一点基本的尊重。”
毕声威听了这话,却是笑了:“我欺负你了吗?”
在伸展身体的那一刹那,冯楚痛苦的皱了一下眉头——先前他一直强打精神的站着坐着,累归累,但是累得麻木,还没觉怎的,此刻这么松懈下来躺了,他才发现自己周身的所有关节都在作响,关节间隙里,释放出了针刺一样的酸楚。
忍过这一阵酸痛之后,他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算了,随便你吧。”
“哦?怎么又不计较了?”
“轻视我的人太多了,我计较不过来。”
“那你就那什么、奋发图强,干点大事,让人对你刮目相看,不就得了?你看我,我这个人呢,从小淘气,十里八村憋着揍我一顿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我这个人就是有上进心,十四岁就跑出去当了兵,二十四岁我做了营长,带兵回老家把那帮揍过我的王八蛋全抓起来,要么让他家里拿钱赎人,要么老子就宰了他。又解恨又发财,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冯楚没看他,只低声答道:“我不知道你厉害不厉害,我只知道,你很坏。”
毕声威说了句“你等会儿”,然后从勤务兵手里扶过烟枪,呼噜呼噜的狂吸了一阵,一口气过足了瘾。末了推开烟枪,他欠身喝了几口热茶。
重新再躺下来时,他面色红润,灰眼珠子里也有了光:“我不是坏,我小时候和人打架,是因为那帮王八蛋骂我是杂种。”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因为这俩眼睛嘛,我这眼珠子是随了我娘,我娘随我姥爷,我姥爷随谁我就不知道了,爱谁谁吧,反正都是几辈子之前的人了,跟我没个屌关系。我这话的意思,是说我这个人无非就是有仇报仇而已,坏是坏了点,但是没你想得那么坏。不信的话,你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这句话,就能证明我的人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