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楚猛地抬起了头:“你别害她!”
毕声威站在他面前,笑了起来:“好好好,不害不害,我就是过去卖个人情,也好动手去救你表舅。要不然你那表舅总在牢里呆着,也怪受罪的,是不是?”
“你能救他?柳介唐已经盯住了这件案子,只怕是不好救。”
“我有我的办法。”
冯楚这时像是缓过了一口气,摇晃着又站了起来:“毕司令,你给我一句准话,你到底是想如何处置他们?”
“放心吧!”毕声威向着他粲然一笑:“我一定会对他们负责到底,他们啊,都会好好的活着。”
冯楚骤然怒吼起来:“你说实话!”
毕声威收了笑容,冷淡的看了他片刻,然后问道:“我敢说,可是你敢听吗?”
冯楚注视了他,意识到此刻非同寻常,此刻,自己再次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
第一次面对岔路口时,还是几个月前。那一次他离开了毕声威,选择了万家凰,随着万家父女回到了北京——那一场选择,差一点就是完美的,差一点就可以让他如愿了的。
如今,又到了他选择的时候,他是选择和万家凰共渡难关?还是选择登上毕声威的贼船?
他还想选择,然而心里清楚:前方道路怎么走,已经由不得他了。
他想陪二姐姐共渡难关,可是怎么渡?他有本事渡吗?二姐姐又需要他陪吗?到时候毕声威随便语焉不详的讲几句怪话,就能让二姐姐把他当成家贼打将出去。
说来说去,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就只能去和毕声威合作,只要把胸中的这颗良心摘出去,那么这场合作就不会太痛苦,如果真能从中分个几十万元的好处,那么他这一生——不说一生那样长,至少眼前的这几年——总算是可以保有一点尊严、过上“人”的生活了。
他想自己是天生的太柔弱了,太矜贵了,受不得这人间里的风刀霜剑严相逼,需要尊重,需要保护,需要层门叠户的宅院安放自己,需要温和有礼的仆役服侍自己。
非得这样活着,他才能不痛苦。而他禁不住再痛苦下去了,他再苦就要活活的苦死了。
冯楚重新坐下来,和毕声威密谈了四十分钟。
然后他出门,走到院门口时偶遇了毕家小慧,小慧眼巴巴的向着他笑,他很客气的向她点头打了招呼,随即继续前行,出了大门。
回到万府,他先去了万家凰的院子,看看而已,他想万家凰此刻未必会在,没想到进门一瞧,她已经从外面回来好一会儿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最有脸面的翠屏都吓成了避猫鼠,二顺垂手在院子一角站着,冯楚先以为他是在受罚,悄悄的一问翠屏,才知道二顺那是在等候着房内万家凰的差遣——小姐现在像是要疯了,所以二顺只敢这么等候着,生怕小姐在房里开腔呼唤他,他一时听不见,要承受小姐的万丈怒火。
“表舅那边有消息了吗?”他又问翠屏。
翠屏“唉”了一声:“要是有消息,不就没这么大的脾气了吗?”
他扫了翠屏一眼,感觉这丫头的语气不大好,有点话里有话的意思,仿佛是在拐着弯的批评自己无能。
“那我进去瞧瞧她?”
翠屏向旁一让,对他确实是打心眼里的尊敬不起来。
他进了门,越是一步一步的往里走,一颗心越是一寸一寸的往高了提。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疑惑的自问:我为什么这么怕她?
如果要一直这样怕下去,那么对自己来讲,她和毕声威又有什么区别?
然后一抬头,他和万家凰打了照面。
万家凰端端的站在屋子中央,先前一直是在出神,冷不丁的见他走进来了,便是漠然的望了过去。
冯楚停了下来:“今天怎么样?表舅那边有消息了吗?”
她冷淡的开了口:“等警察厅苏厅长的消息。”
“是不是……需要为表舅请一位律师?”
“那还用你说?”
“要是能先和表舅见一面就好了,能不能请苏厅长通融一下呢?”
“我等的就是苏厅长的回话,你以为我在等什么?”
“二姐别急,我想——”
“不急?那我除非是个傻子!亲爹都被冤进看守所里去了,你还让我‘别急’?”
“我是想劝你放宽心——”
“不会劝就别劝了!废话一堆,听了更让我生气!”
冯楚无言以对,低头转身走出了门去。门外的翠屏暗暗的翻了个白眼,自以为准姑爷不会瞧见,然而冯楚偏巧就看见了。
于是他疾行出去,越是走得远,一颗心越是冷。
这里果然不是他的桃源。
他的命运总是被旁人攥着,人家心情好,可以捧着他做手下的红人,做家里的阔姑爷;人家心情不好了,反手就能把他掼在地上,仿佛他只是一团烂泥。
忽然间的,他想起了厉紫廷。
厉紫廷一定也在二姐姐这里受过恶气,但他有本事,他一气之下可以起身就走、再不回头。哪怕二姐姐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哪怕二姐姐坐拥着万贯家财。
这么一想,他忽然佩服起了厉紫廷,再想起他的面貌来,也觉得不那么可怕可厌了。可他到底是什么模样来着?有点记不清了,就只记得那个人西装笔挺,笔挺得过了分,以至于西装将要被他穿成铠甲,有了点壁垒森严的意思。猛一看上去,简直不能相信那么个冷冰冰硬邦邦的人,也会谈恋爱。
厉紫廷不怕万家凰,也不怕毕声威,仅看这两点,就有资格做他的偶像。可惜得很,他对厉紫廷实在是毫无好感,而且,他又想,自己和厉紫廷,此生应该是不会再有机会相见了。
在冯楚想到厉紫廷之时,非常巧的,万家凰也想到了他。
她的心思只肯在他身上一掠而过,其实就算他在,也是无用,难道还能让他为了父亲劫狱去?
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往下想了,因为她怀疑若是他在的话,为了他们父女两个,他或许真敢劫狱。
这样的一个人,怀着结婚的心思跟她来了北京,结果没过几天,就被她生生的骂走了。她嫌他野蛮,嫌他上不得台面,当初他为了她们爷儿俩夺枪杀人的时候,她没嫌过他“野蛮”,及至回了京城天下太平了,她开始挑剔起了他,明知道他那人特别的要脸,她还由着性子拿话刺他。
所以,不能再往下想了,她这两天为了父亲,已经煎熬得力尽神昏,禁不住再为了往事悔恨心碎了。
翠屏蹑手蹑脚的进了来,没敢和她说话,直接将一把椅子搬到了她身后,意思是让她坐下来等。她坐不住,并且看翠屏也碍了眼,正要将她也呵斥出去,冷不防电话铃响了,翠屏只觉眼前一花,正是她猛地转身扑过去,一把抄起了听筒。
电话是苏厅长打过来的,她总算是可以去看父亲一眼了。
她在电话里对苏厅长千恩万谢,挂断电话之后,她抬头望向了翠屏:“让二顺开车去司徒家,接司徒律师去看守所。”
翠屏答应一声,又问:“二顺走了,那您呢?”
“我坐张顺的汽车,也直接往看守所去!”
翠屏连忙跑出去传话,于是院角的二顺得了命令,撒腿先跑了,不出一分钟,房门一开,万家凰手挽着一只小皮包,也快步走出来了。而如此又过了半个小时,她在看守所的大门外下了张顺的汽车,二顺那边也把司徒律师送过来了。
她和司徒律师会合,进了看守所,一路走一路打哆嗦,还是那司徒律师经得多见得广,不住的安慰她,让她稳住神。她很听律师的话,极力的稳了,稳到最后,在一间空屋子里,她见到了万里遥。
她活到这么大,没见过这个模样的父亲。
万里遥蜷缩着趴在地上,还穿着出门时的那一身衣裳,然而鼻青脸肿,已经是面目全非。闻声慢慢的抬起了头,他在看清了女儿之后,重新又倒了下去。
万家凰跪在了他的面前,伸手去摸他的头脸:“爸爸,我来了,您这是怎么了?他们对您用刑了?”她含泪回头去问司徒律师:“真相还没调查出来,他们就可以这样打人吗?”
万里遥心里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甚至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否受了刑——没人提审过他,打他的人也不是这里的警察。那些人夜里忽然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把他毒打了一顿。
摸索着抓了女儿的手,他哑着嗓子说话:“我没杀人。”
万家凰连连的点头:“我知道,我相信您。您别怕,我一定会救您出去。”
万里遥死死攥住了她的手:“是别人杀了玉容……有人切断了电线,摸黑闯进来,给我灌了迷药,又杀了玉容嫁祸给我……可是没人相信我,没人听我说……”
万家凰不住摩挲着父亲的肩膀手臂,这一刻他们的身份颠倒了,父亲成了二人之中最柔弱最幼小的,而她须得担起责任,又要哄他,又要救他:“不怕不怕,我已经去运动警察厅的苏厅长了,柳家那边我也会去登门解释,您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我一解释他们就会明白的。我这就去找他们保释您,一旦保释成功,您马上就能回家去。”
万里遥摇了摇头,再说话时,就带了哭腔:“大妞儿,爸爸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得罪了谁,可对方连玉容都敢杀,这一定是来者不善啊。爸爸现在就怕对方不只要害一个我,将来还要对你下手,你得处处小心……”说到这里,他哭了起来:“爸爸书房的保险柜里,有一份遗嘱。一旦爸爸有了三长两短,你把它拿出来,你那些叔叔要是来找你分家,你就拿着遗嘱和他们打官司……”
万家凰听了这话,忍不住也哭了:“您胡说什么呢,明明过两天就能回家的事,让您说得要死要活的。”
“我就后悔一件事,那天我应该把紫廷追回来的,我要是没了,你一个大姑娘,要是受了欺负可怎么办呢……紫廷那小子不坏,对你有真心……”
万家凰抬袖子一抹眼泪,硬起心肠呵斥道:“好了,越不让您胡说,您越说得来劲。这样的闲话,您爱说就等回家再说吧!”
万里遥不说了,抓着女儿的手只是哭,哭着哭着,喃喃的又开了口:“你那三表弟,就是个摆设,一点用也没有。你嫁了他,往后一家老小都得靠着你——不行,大妞儿,你得救我出去,我不能这么冤死在这儿,要不然我得死不瞑目。”
“这还用您说!您放心吧,您——您可真是的,好容易进来瞧您一场,您专说那些丧气话,招得我也跟着您哭。”
万家凰一边抹眼泪,一边埋怨父亲,那眼泪抹之不尽,最后还是司徒律师上前劝住了二人。
昏天黑地的,万家凰回了家。
她这一趟进那看守所,花了不少的钱去打点,钱虽是花出去了,可一想到柳介唐对父亲那个不死不休的狠劲儿,她那一颗心就要悬在半空中,只怕父亲会不明不白的死在那里头。
擦了把脸,梳了梳头,她坐下来,继续思索主意。正是六神无主之际,二顺进了来:“小姐,有客来了。”
万家凰答道:“又是新闻记者吗?不见,赶出去!”
自从万里遥出事之后,万家父女便又被新闻记者们盯了上,虽然还不至于成群的堵了大门,但也三三两两的时常要尾随跟踪她,略得了一点蛛丝马迹,回头就要添油加醋的写成一篇奇文登载出来,几乎要把万府描绘成个魔窟。万家凰烦死了他们,索性撕破脸皮,连敷衍都不敷衍。
然而二顺站在门口,却是答道:“不是记者,是那个毕司令。”
“毕声威?”
“对,就是他,眼珠子有点灰的那个。”
“他来干什么?”
“他听说咱们老爷出事了,所以过来看看情形,还说咱家要是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就尽管开口,他一定帮忙。”
万家凰闭上眼睛,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根本不相信毕声威能帮上什么忙,不过连着奔波了这些时候,毕声威是唯一一个敢主动凑上来的人。
其余的朋友们,包括热心肠的三舅母,全都没了影子。
扶着翠屏站了起来,她低声说道:“那我就见见他吧,要是能通过他和柳介唐搭上话,也是好的。”
第六十章
万家凰去见毕声威,走到半路又让翠屏把冯楚叫了过来——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反正她就是不愿意单独和毕声威会面。有冯楚在旁边陪着,于情于理都更合适。
翠屏去找冯楚,她先一步进了大客厅,就见那靠墙的博古架前立着个大个子,正是毕声威。
毕声威穿着一身哔叽长衫,乍一看背影,几乎有点萧然的文人气派。对着博古架子负手而立,他原本是正在欣赏架子上的古董,这时闻声回了头,他用目光对着万家凰上下一扫,随即点头唤道:“万小姐。”
在万家凰的印象中,他是个粗鲁嗜血的杀人魔王;可每次见了他时,他又总是个一团和气的模样,让万家凰无法对他太冷淡。强打精神向他点头致意了,她开口说道:“毕司令,没想到您今天会来,让您久等了。”
说到这里,她提高声音,呼唤仆人上茶。毕声威连忙抬手向她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万小姐,你别招待我,我不是来做客的。我听说万老先生出事了?卷进杀人案子里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别人杀人我信,说万老先生会杀人,那我没法信。”
“他哪里会杀人,他是被人陷害了。”
“被谁害了?有线索吗?”
万家凰叹了口气:“没有线索,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只要害赵三奶奶一个人呢,还是要连着她带家父一起害,反正如今,一个是已经惨死了,另一个也进了大牢。最让人心焦的是柳家——柳次长认准了家父是凶手,已经发了话出来,一定要让家父给赵三奶奶偿命。有了他这句话,我就是想为家父伸冤,也没有人敢帮忙了。至于赵家……”
说到赵家,她摇了摇头:“赵家和柳家是一样的态度,尤其是赵三奶奶死得这样惨,新闻报纸上连天的报道,把赵三奶奶和家父的关系,描写得十分不堪,赵家自然更是恨透了家父。实不相瞒,这两天,赵家柳家我已经全拜访了好几次,根本连大门都进不去,人家……人家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哪里还肯给我说话的机会。”
“没去警察厅里运动运动?”
“我去见过了苏厅长,没有用。苏厅长也不便得罪柳次长,况且柳次长若真是铁了心的要置家父于死地,只怕苏厅长也只能听话。现在这个年头,谁能斗得过军人呢?”
说完这话,她自悔失言:“毕司令不要多心,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
“没事没事,你这话我也同意,现在就是这个世道,谁有枪,谁就横。你看当初在临城县的时候,我有枪,我就横,我还——”他笑着顿了顿,仿佛是有点羞赧:“还闹到了你家里去;可后来柳次长一来,柳次长比我更横,我就服了软,去向万老先生,还有你,赔礼道歉了。那时候我以为万老先生有柳次长撑腰,必定饶不了我,没想到万老先生很厚道,一点也没为难我。就是因为这个,我今天才登了门。万老先生对我够意思,我也得对得起他。”
万家凰听到这里,没有立刻感动,反而是有点狐疑:“哦……那我就多谢毕司令这一番好心了。”
“唉,我还一点忙都没帮上呢,谢什么谢。万老先生现在在哪儿押着呢?让不让人见他?”
“我上午刚去看守所和他见了面。”
“他在那里头受没受罪?”
“那个地方,暗无天日,他又是柳次长的眼中钉——”
这时,客厅的门帘一动,她回头望去,见是冯楚来了。而冯楚先是向着毕声威问候了一声,然后走到万家凰身边,一言不发的坐了下去。
毕声威对他不甚在意,只对着万家凰说道:“万小姐,万老先生的情况,我算是知道了。你别急,我也帮你想想办法。”
“毕司令,我还真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
“您能否代我向柳次长递个话?让他冷静下来再想一想,哪怕能让他去和家父交谈一次,或者给我一个登门解释的机会,也是好的。”
“行,我这就去找柳次长。行不行的我不敢打包票,我试试吧。一旦有结果,无论成不成,我都告诉你,绝不会让你傻等。”
万家凰起身向他鞠了一躬:“那我就先谢谢毕司令了。”
冯楚也跟着她站了起来:“有劳毕司令了。”
毕声威起身就走:“那咱们别浪费时间,我这就去。”
毕声威走得很快,万家凰和冯楚一路小跑,追着撵着的把他送出了大门。等他坐上汽车离开了,万家凰转身往回走,且走且摇头:“这个人真是好笑,演戏演得情真意切,只怕我再不起身送客,他就要真动感情了。”
冯楚先是沉默,过了片刻,才道:“你不信他的话?”
“你信?”
“他当然只是个利欲熏心的武夫,不过根据我对他的了解,若是能给他足够多的好处,他也能够为了别人卖命。”
“可这并不是个卖命就能解决的问题。”
“二姐,虽然我没有本事去救表舅,但是这几天里,我也想了许多。我想,若是这个问题实在是无法解决,那么,我们或许真的就只能是去雇人卖命了。但这个办法并不好,若不是走投无路了,就决不能使用。”
“你的意思是……”
万家凰沉吟了一下,随即接着又道:“我懂你的意思,其实我也这样想过。反正我不能看着爸爸这么冤死。如果爸爸当真没了活路,那么劫监狱也罢,劫法场也罢,总之我得把他的性命保住。”
“只是,若是真那样做了,往后这京城,也就容不下你了。”
“我知道,大不了跑到上海去,躲进租界里。若是租界也保不住我们,大不了就出洋。天下这么大,不怕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可万一逃不出去呢?”
万家凰缓缓的前行,走出一段路了,才答道:“我那爸爸,是个好爸爸。如果今天坐在牢里的是我,他是不会不管我的。”
冯楚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不动感情,因为万家凰这一番话并未让他震惊,一切全在毕声威的预料之中。毕声威是有点眼力的,他和万家凰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然而一眼就看到了她的骨子里去,他就知道万家凰敢为了万里遥铤而走险——万家凰看起来是个清醒明白的厉害小姐,其实终究还是被娇养大的,活了二十多年,没苦过没怕过,被万里遥惯得不知了天高地厚。
所以他一定不是毕声威的对手。没见过几面的万家凰,都已经被毕声威一眼望穿了底牌;他和毕声威相识了数年,只怕连五脏六腑都被他看透了,连神经末梢都被他攥住了。
所以他怎么能斗得过他?这一次若是能从他的阴谋诡计之中全身而退,就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万家凰在半路和冯楚分了开,然后也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穿过一道月亮门,进了旁边的院子里。
这一院房屋,是几个月前、厉紫廷那一行人住过的。
她进了正房,房内窗明几净冷清清,独自在窗前椅子上坐了片刻,很难得的,她心里什么都没想,就单是坐着。
有人轻轻的走了进来,是翠屏。翠屏走到她身旁站住了,小声说道:“原来您在这儿呢,让我好找。”
她没言语。
翠屏偷眼看着她的脸色,嗫嚅着又道:“小姐,我找您,是要向您坦白一件事,我……其实厉司令他们走后不久,我就给张明宪写了封信,寄到临城县去了。那信寄出去之后,上个礼拜才来了回信。张明宪说他们回去之后就一直打仗,上个礼拜刚撤回了临城县。他还说,厉司令自从出了北京城之后,就没笑过。”
万家凰听到这里,脱口而出:“好像我笑过似的。”
此言一出,她立刻就后了悔,翠屏倒是没听出什么异样来,继续垂着头嘀咕:“您?您没少笑哇。”
万家凰打了个岔:“你到底是要说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你若想嫁张明宪,那你就嫁,我给你预备嫁妆,仙桃是怎么嫁的,你也怎么嫁。”
“不是的,我不是说我自己,我是想着,咱家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您这么奔波,又奔波不出什么眉目来,不如……不如把这事告诉厉司令,让厉司令过来帮帮忙?他肯定愿意。”
“你怎么知道人家愿意?人家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我没那个脸找他!”
“您不好意思找他,那我找去,我给张明宪再写封信。”
万家凰在不知不觉间涨红了脸:“不许找!出去!”
翠屏被她呵斥了一声,吓得赶忙退了出去。而万家凰面红耳赤的喘着气,就觉着心窝里像有刀子在绞。然而心如刀绞也得忍着,她不能再去想厉紫廷。
要找也不能现在去找。先前日子好的时候,她连吵带骂的耍威风,大年下的,把人生生气走,如今家里有了灾祸了,又想把人家叫回来收拾烂摊子——她怎么那么不知耻?
这样的行为莫说去做,单是想一想,都要羞臊得她满脸发烧。她此生此世都不要再见他了,不敢见、没脸见。
没头苍蝇似的,万家凰又四处乱撞了两天。
这两天里,时时刻刻都有新消息传来,没有一个消息是好的,赵宅所有的证据都指明了万里遥是凶手,而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这场桃色凶杀案,已经越写越离奇。连万府的厨子出门买菜,都要招来指指点点。
两天过后,毕声威来了。
对着万家凰,他言简意赅的说了两个字:“不行。”
万家凰没想到他还会去而复返,倒是暗暗的很惊讶:“不行?你是说柳次长那边完全不给机会?”
毕声威一点头:“是,柳家这回真是急了眼,恕我直言,令尊亏得是在看守所里,这要是在外头,恐怕早被柳介唐给宰了。柳介唐也就是不便公然到看守所里杀人,要不然,万老先生都活不到法庭宣判。”
万家凰吓得白了脸——柳介唐虽是不能公然的去看守所里杀人,但他若是杀心太盛,那么根本也无需他亲自出马。
随即,她又想起了警察厅的苏厅长。苏厅长前天去了天津,归期不定。她知道对方这是要躲自己。她前前后后已经向厅长太太送了上万元的首饰,所以苏厅长左右为难,又不想得罪她,又不敢得罪柳介唐,无可奈何,只得远遁天津。
自言自语似的,她轻声说道:“难道,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毕声威凝视着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同时欲言又止的一抿嘴。她转眼望向了他,这个时候,她虚弱至极,精气神全没了,声音也像是呢喃:“毕司令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我有个主意,但是这个主意很不高明。”
“毕司令请讲。我不怕主意不高明,我只怕没主意。”
“我看,要是柳介唐那边怎么说也说不通的话,干脆咱们就不说了,直接想法子把万老先生从看守所里弄出来,先保住性命。大不了逃出京城找个地方躲起来,等过个一年半载,真相大白了,再露面也不迟。”
“毕司令,实不相瞒,我也已经想到这一步了,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是——”她直视了对方的灰眼珠子:“想要实行这个办法,也得有合适的人手才行。不知道,毕司令能帮我这个忙吗?”
毕声威向着她微微一笑:“我是个粗人,说话坦白,万小姐别介意啊。”
“毕司令请讲,我们互相之间以诚相待,就是要坦白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