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又是多么可笑和荒谬的阴谋诡计啊,毕声威又是多么的一厢情愿啊!他以为他是谁?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他有证据吗?万家父女凭什么要信他?
冯楚认为毕声威是疯了,迎着毕声威的目光,他想嘲讽,他想冷笑,他想嗤之以鼻扬长而去,让姓毕的立刻认清现实。一片乌云缓缓的笼罩了他,将他和外界的春日阳光一点一点的隔绝开来,让他重新感到了黑暗和寒冷。
“毕司令,你不觉得你这威胁有点太无力了吗?”他问。
毕声威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试试就知道了。”
“你不必这么阴阳怪气的恐吓我,我对万小姐的心,日月可昭。”
“是是是,我相信,那么个大美人儿,那么丰厚的家底,换了我做万小姐的未婚夫,我那心也会日月可昭。”
“我不是为了钱!”
“是是是,你不是为了钱,你是为了人,熟透了的大姑娘,粉白粉红的,夜里搂着睡一觉,也是个享受不是?”
“你王八蛋!”
骂出这一句话后,他自知已经和毕声威撕破了脸皮,索性继续怒道:“收起你那些恶心话,滚回你的土匪窝里去吧!这里是北京城,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我也不再是你的奴才,你没有资格再拿那些肮脏话来羞辱我和我的家人!跟着你的那几年,简直就是我的噩梦。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活活穷死,也不会做你的秘书!”
毕声威换了个姿势,叼着烟卷喷云吐雾,不生气,甚至完全不动容。冯楚骂够了,喘息着转身又要走,可就在走到门口时,他听见毕声威说了话。
毕声威说:“等见了万里遥,我就说这事按理来讲,我不该管,听说府上小姐要结婚,我本该道喜才是,可看着柳次长的面子,有些话,我又实在是忍不住不说。令嫒所选的那位夫婿,虽然和府上有亲戚关系,但是你们分别日久,你们对他的了解,只怕是不如我。这小子当初穷得要死,投到我这里当了个秘书,本来一直是在巴结我家的二姑娘,我睁一眼闭一眼,没太干涉,还抬举他做我的私人代表,跟着柳次长去和厉紫廷谈判,结果从那之后,这小子就变了心肠。我说这话,并不是替小女鸣不平,也绝无挑拨离间的意思,只是万小姐是出了名的眼光高,千挑万选的到了如今,总要最后有个好结果才好,不要一时轻信他人,葬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毕竟,人这个东西,欲壑难填,他今日要钱,你给他钱,他心满意足,明日后日他又要了别的,你给不出,恐怕他就要变脸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你有女儿,我也有女儿,我将心比心,才说了这一番话,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你。”
他说话时,平平的直视着前方,表情平静,语气诚恳,仿佛万里遥就正坐在他的对面。他并非只会阴阳怪气,当他想好好说话时,他也可以打动人心。
话音落下,他向着那想象中的万里遥苦笑了一下,然后沉默了片刻。
末了一抬眼皮,他的灰眼珠子转向了门口的冯楚:“如何?”
冯楚看着他,一句话也答不出。
他这一番话,全是谎言。然而万里遥会不会信?也许会的,因为他是穷小子,穷小子天生就该是卑鄙无耻见钱眼开的,穷就是他无法摆脱的罪。
况且,万里遥一旦提到他的钱和他的女儿,精神就会高度紧张。他会对毕声威的妖言一笑了之吗?
不会吧。
还有他那个二姐姐,表舅有话不会瞒着二姐姐,而二姐姐向来是眼里不揉沙子,一旦怀疑了他是坏人,那么她还肯要他吗?她那性情像刀子一样,一气之下连厉紫廷都能割舍,何况是他?
他本来连候补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是占据了好时机,被她挑选了上。其实他一直在怕,怕她哪一天忽然清醒过来,会跑回临城县再找厉紫廷。
这时,毕声威掐灭烟头,起身走向了他。
双手握住他的肩头,毕声威将他扳得面向了自己:“你年轻,不懂事,不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得到什么。别以为当了万家的女婿,你这辈子就万事大吉了。我问你,万家有多少钱是归你调度的?你在万家能做多少主?我听说万小姐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她有钱,有她父亲撑腰,你认为她有必要对着你守妇道吗?你不过是她的一件工具,她跟你结婚,也许只是为了气一气厉紫廷。如果有一天厉紫廷回来了,他们又和好了,你怎么办?你又能怎么办?为了一口饭吃,当一辈子王八?戴一辈子绿帽子?或者是连绿帽子都没得戴,直接被他们扫地出门?”
他拍了拍冯楚的脸:“你不是女人,她扔了你,你连赡养费都要不到。”
冯楚想要冷笑,然而面孔僵硬,笑不出来:“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毕声威轻轻的一俯身,凑到了他的耳边低语:“我们想个法子,把万家分了。”
冯楚没有动:“你是疯了吗?”
“没疯。我们三七分,你三我七,别嫌少,我调查过万家的财产,三也够你舒舒服服的活一辈子了。”
“我若是不同意呢?”
毕声威的嘴唇几乎要触碰了他的耳朵:“那我就害你,害死你为止。”
“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我不恨你,我这是抬举你。”
冯楚扭过脸来,望向了他:“你真是个魔鬼。”
毕声威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什么都行,我无所谓。我只是想弄一笔大钱,另外教训教训万家,没别的意思。”
“万家得罪你了?”
“要是没有万家作梗,厉紫廷早死了。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因此大开杀戒,我只是要让他们吃点苦头,作为对我的补偿。”
他的手滑下来,抓住了冯楚的腕子:“你的脸色很不好,坐下来喝点热茶。今晚就留下来吃晚饭吧,我让厨房早点开饭。”
冯楚轻声说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毕声威笑了:“你这么年轻,一时半会儿应该做不成鬼。”


第五十六章
毕声威扣下冯楚,硬是让他吃了晚饭再走。而在晚饭桌上,除了毕声威和冯楚这一主一客之外,还有小慧作陪。
小慧一脸怯生生的惊讶,没想到父亲会这样款待冯楚,更没想到自己还有和冯楚同桌吃饭的机会。她想也许是因为冯楚今非昔比,所以在父亲这里享受到了贵客的待遇。她本来是应该为之欢喜的,可是一想到冯楚此刻的新身份,她又不由得要情绪低落。
他的前途,他的发迹,都没有她的份儿,她只能讪讪的旁观,甚至连欢喜的资格都没有。
眼光瞄着冯楚,也瞄着父亲,父亲是上个月才到北京的,她和母亲听闻父亲要在北京安一份家,听便听了,一点也没往心里去,因为无论父亲是住在北京城,还是住到月亮上去,都和她们娘儿俩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她俩和他之间的羁绊,就是那一个月几十块钱。平时对着娘,她很少提起爸爸,没什么可提的,她那父亲高不可攀,对于她来讲,不过是有在那里罢了,她对他永远是看得见摸不着。
所以,当父亲派人到舅舅家里,接她们母女进新宅子时,她俩受宠若惊、全都呆了。
背地里,娘儿俩做了种种的猜测,最后的结论是毕声威年纪大了些许,开始知道了儿女的好处。有的男人是这样的:年轻时混蛋得一塌糊涂,非得上了一点岁数,才能长出几分人心来。
小慧不知道自己猜没猜中父亲的心思,只感觉当下的每一天都新奇得像是梦。有句话是她藏在心里、一直不忍告诉母亲的——其实她也想有个真正的父亲,其实她一直都在眼巴巴的等待,等着父亲能够正眼的看她一次。
今晚不是她第一次和父亲同桌吃饭,往年的除夕夜里,毕声威兴致好的话,也会让儿女们过来,一起坐下吃顿团圆饭。起初是非常大的一桌,大小孩子们挤了个满满登登,后来又变成了两大桌,他在每一桌都坐一坐,以一种愕然的目光扫视着孩子们,好像面前这些孩子和他无关,全是他从大街上随便抓回来的过路人。有一年,他偶然站到了她身后,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口中唤了一声“小慧”。
那一拍,她永生难忘。她一直以为父亲不认识她。
在饭桌上,冯楚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是费了天大的力气,才保持住了自己的风度和体面。
毕声威倒是兴致很好,一边吃喝,一边抽空说话:“上次你把她们娘儿俩送来北京,我还没有向你道谢。”
冯楚撩了他一眼:“客气了。”
毕声威问小慧:“你谢了人家没有?”
小慧连忙答道:“谢过了。”
毕声威的目光从小慧扫向冯楚:“可惜小冯的婚事定了,要不然,给我当个女婿也不错。”
冯楚和小慧一时间全没反应过来,及至回过神了,小慧闹了个大红脸,同时心里涌上一阵酸楚,冯楚则是冷着一张脸,直接岔开了话题:“二小姐这回是打算在北京长住下来了吗?”
小慧嗫嚅着回答:“不知道……我听爸爸的安排吧。”
冯楚想说以着她的年纪,留在北京进个学校,读一读书也好。不过话到嘴边,他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毕声威的女儿,好又能好到哪里去?与他又有什么相干?
毕声威这时开了口:“明天你再来一趟。”
冯楚答道:“时间允许的话——”
毕声威向他一笑:“时间方面,你自己安排,我不催促。”
当着小慧的面,冯楚不愿多讲,只答了一个“好”字。
傍晚时分,冯楚回了万府。
不过是半天的时间,可他回首中午出门时的光景,竟有了隔世之感。
那个时候,他还是无忧无虑、心满意足的。
毕声威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而且经验丰富,是个一路坏到底的老贼,自己分明没有任何把柄落在他手里,然而他依然可以威胁自己。自己若是和他硬碰硬,有没有胜算?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输不起。
或许也有更好的法子,比如自己现在就去见万家凰,提前将毕声威的毒计曝光,可是,万家凰能相信吗?
她能相信平白无故的就来了那么个人,因为看万家有钱,就打算把她全家吞掉——连绑票之类的工作都省略了,直接就要开抢,而且联系的内应,还是她的未婚夫?
这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吗?这毕声威不是疯了吗?
整桩事情都透着荒谬,他纵然如实的讲了,听着也像疯话,或者是欲盖弥彰的夸张谎言。
无论是疯还是谎,对于此刻的他来讲,都是大大的不利。
入夜之后,万家凰还没回来,冯楚去陪着万里遥坐了坐,见万里遥无精打采的,他知道自己还是不合他的意,便识相的告退了出来。
他早看出来了,表舅就只看上了那个厉紫廷,那才是他心目中的第一人选。可惜厉紫廷的脾气大,万家凰的脾气更大,否则只要万家凰那边稍有一句后悔服软的表示,表舅就能亲自跑回临城县、把厉紫廷请回来。
闷闷的回了房,房里坐着个张顺,张顺老调重弹,还是让他去向小姐吹吹风,请小姐尽快把翠屏嫁给他。他和翠屏不知道是怎么相处的,关系是越处越糟,原本翠屏只是哀哀切切的思念着张明宪,不大理会他,他过去劝慰了她几次,却是劝出了仇恨来,翠屏已经发了话,说是让他赶紧死心,嫁谁也不嫁他。
冯楚好言好语的将张顺哄了走,同时心想这也是个定时炸弹,可是天地良心,他那时对厉万二人虽是存了插足的心,可他真没做出什么恶行来——他想做来着,可是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最后他能成功,完全是老天眷顾!
他没干什么,然而像是十恶不赦一般,谁都能来诈他一下子,偏偏他现在处于非常时期,他和万家凰要结婚而未结婚,在这段日子里,他须得做个无懈可击的完人,须得让万家凰挑不出他半点毛病,想悔婚都说不出口。
洗漱过后坐在卧室镜前,他看着自己,胸中像有一把小火在阴阴的烧。忽然缓缓的一眨眼睛,他看见自己的眼中有了泪光。
命运太苦了,活得太难了。茫茫人世,没有一个人肯怜惜他。天上地下的神灵都在压迫着他,就看不得他过半刻的好日子,明知道他是一身柔弱的少爷骨头,可就非逼着他去出力受气,就非得让他吃苦受穷,就非得让他一个月只拿四五十块,瘦成一副骨头架子,连点营养品都买不起,连身好衣裳都穿不上。
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下去,面颊柔滑,有瓷器的光泽。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自己若是个女子或许更好,起码还有嫁人一条道路,但随即一转念,他又绝望了:他这样的命运,纵然托生成了个女子,只怕也还是红颜薄命。
“全是钱闹的。”他抬袖子一擦眼泪,悲哀的想:“自己若是有个十万二十万的家财,何至于受这样的折磨?”
紧接着,他抬眼望向了镜中人:“十万二十万就够了吗?”
然后他一点头——差不多是够了,当然,钱这东西,总是越多越好。
冯楚思索一夜,不得要领。翌日清晨,他睁着眼睛躺在被窝里,决定对毕声威来个不露面,不让他抓到自己的人,看他还如何操控自己?
正好,万家凰今天也没有要出门的意思,昨天在外面逛了整整大半天,她今天也累了。独自歪在床上,她懒洋洋的翻着几份报纸,翻着翻着,她忽然坐了起来。
在时政新闻中的一小块文字里,她看到了厉紫廷三个字。据这一段文字来讲,厉紫廷前几天和一个团的日本兵交了火,并且没有败。交火的地点是个小地方,地名很陌生,似乎是在长城一带,战争的规模也不算大,所以写得笼统、语焉不详。
这些天来,厉紫廷三个字在她这里,是连提都不能提的。可她管得了自家人的口舌,管不了人家新闻报纸。盯着他的姓名,她就觉着像有刀子在心里绞。
他留下的那十一万元的支票,她没有动。知道他总闹饥荒,她忍心和他一刀两断,却不忍心再从他手里抠钱出来。
不忍心,也不敢,怕他穷得红了眼,要去抢掠作恶。常有那样利欲熏心的小军头,为了图财,也因着自己有枪有人,会和日本人串通了走私烟土。厉紫廷敢和日本人开战,她想,这至少证明了他还有底线,他没干那祸国殃民的坏事。
她还是盼着他好,盼着他能闯出一片好前程。然而一想到越来越好的厉紫廷和自己没了关系,将来只怕还会是旁人的丈夫,她便又恨又酸,简直说不出自己对他究竟是要祝福、还是要诅咒。
悄悄的把这张报纸挑出来折好了,她把它藏进了抽屉深处。


第五十七章
冯楚推说受了风寒,连着三天没有出门。
第四天下午,他正在万府的后花园里慢慢踱步,一个小子从后方叫住了他,他回头望去,见是二顺。二顺向他笑道:“表少爷,您在这儿哪?家里来客人了,老爷叫您也过去陪一陪客。”
冯楚倒是很愿意接受这样的任务,以便显出自己也是万家的一员。转身随着二顺迈了步子,他且行且问:“来的是哪一位?我认识吗?”
“您太认识了,来的是毕司令。”
冯楚猛然收住了脚步。
二顺还以为他是疑惑,便又解释道:“就是那个毕声威,您不是给他当过秘书吗?就是他。别看他当初对咱家那么凶,自从知道了咱们是什么人家之后,他现在变得特别客气,老爷本来不想理他,后来看他那么恭敬,倒是不好意思撵他了。”
“是……是毕司令要见我?还是老爷让我过去?”
“是毕司令想见您,说是想和您叙叙旧。”
冯楚如坠冰窟,知道自己的好日子是到头了。
到了这般绝境,他反倒镇定下来。怕也没有用,他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在万府的客厅里,冯楚和毕声威再次会了面。
他进门时,万里遥正吞吞吐吐的向毕声威打听临城县那一代的情形,顺带着也就问到了厉紫廷。毕声威向前欠了点身,眼睁睁的盯着万里遥,无论是倾听还是回答,姿态都是非常的诚恳。闻声抬头看见了冯楚,他站起来,露齿一笑:“小冯?好久不见,我得给你道喜了啊!”
冯楚摸不清他这葫芦里是要卖什么药,见他走过来伸出手了,便也伸手和他握了握:“毕司令,好——好久不见。”
毕声威松开手,一屁股坐回了原位,然后转向万里遥笑道:“当初小冯向我告假的时候,我真没想到他能有今天的成绩。”
万里遥回头看了冯楚一眼,然后面对了毕声威:“成绩?”
毕声威张嘴欲言,然而眼光向着冯楚的方向一瞟,他欲言又止的舔了舔嘴唇。而万里遥又察觉出了第二个问题:“告假?”
回头又看了冯楚一眼,他有些疑惑:“他不是从你那里辞了职的吗?”
毕声威像是被他问得慌了神,灰眼珠子又瞟了冯楚一眼:“呃……这个……辞职告假,意思差不多,都是一样的。”然后他忽然笑了:“是辞职,没错,是辞职。我当时是这么说的,我说小冯你要是在北京没得着什么结果,那你就再回来,当然,现在小冯春风得意,是不必再回去了。”
万里遥把仅有的一点人生智慧全放在了家产和女儿身上,此刻听了毕声威这一番解释,他一言不发。而毕声威和冯楚盯着他,全看出了他是若有所思,正在咂摸着什么滋味。
为了防止毕声威继续说出什么意味深长的鬼话来,冯楚这回主动开了口:“毕司令这回到北京,是公干?还是私务?”
“哦,既有公干,也有私务。”毕声威正了正坐姿,像是缓过了一口气:“反正全是我一个人的事,几万人马靠着我一个,还分什么公和私。”
冯楚在一旁的小沙发上坐下了:“毕司令是做大事的人,免不了要能者多劳了。”
毕声威“哦”了一声,又道:“秘书处新来了个小子,真是大学毕业生,结果水平一塌糊涂,比你差得远,好像还不如我。”
“司令谬赞了。可能他只是经验不足,日子久了,自然就会熟练起来了。”
“嗯,是,对。那个……我本来还以为……后来听万老先生说你和万小姐的喜期都快定下来了,那我自然也就……总之……”他语无伦次的又笑了笑:“总之,我们虽然没了上下级的关系,但情谊还在,所以我还是很欢迎你到我家里坐坐。尤其是……其实你应该向小慧提前打个招呼,要不然那孩子……有点想不开。”
他像是意识到自己这嘴有点失控,所以干脆站了起来,对着万里遥一拱手:“万老先生,我不坐了,家里还有事,改天再来拜访吧!”
万里遥眨巴着眼睛站了起来:“小慧是谁?”
紧接着他恍然大悟:“想起来了,是府上的二小姐吧?”
毕声威答道:“那都是小孩子闹着玩,不能当真。况且小冯现在——我真得走了,家里还有人等着我。”随即他转向冯楚:“改天来坐坐,不要客气。”
然后,他扣上帽子拔腿就走,离去之时的态度,和落荒而逃也差不多。
万里遥本来是没想搭理毕声威这种知名恶棍,但是此刻,他特地的把这人送到了大门口。
冯楚一路跟着他,一颗心就悬在喉咙口。等毕声威离去之后,万里遥一边折返回去,一边开了口:“你和他家二小姐,有什么关系吗?”
冯楚一口答道:“没有!”
万里遥向前点了点头:“哦。”
冯楚感觉他像是不甚相信自己,想要再做一番解释,可是转念一想——解释什么?他和小慧之间,千真万确的就是“没有”!
万里遥不相信他,但他相信万里遥马上就会去见万家凰,把满肚子的疑团都端给女儿。而他只能坐视,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就是毕声威的厉害,毕声威只不过是没头没尾的结巴了几句,表舅对他的态度,就有了变化。
毕声威在万府门口上了汽车。坐了没有十秒钟,汽车正要开动,他一推车门,又跳了下来。
万里遥没有目送他远离的打算,这时候已经带着冯楚走回了府内,而他之所以冷不丁的下了汽车,乃是因为前方缓缓驶来了一辆锃明瓦亮的大红汽车,就在他下车之际,那大红汽车也在万府门前停了。
他大踏步的走到了那大红汽车的后排车门前,笑吟吟的俯下了身,又抬手轻轻一叩车窗。及至车内的万家凰将车窗开了一线,他立刻含笑开了口:“万小姐,有日子没见了,你还记不记得我?”
万家凰将车窗又打开了些,看着他有点懵:“毕司令?”
他看着她,就见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呢子洋装,洋装太笔挺太合身了,箍得她肩膀是肩膀、胸脯是胸脯、细腰是细腰。他身边的年轻女人没有穿这灰衣裳的,所以他没想到衣裳越是灰扑扑,越能衬托得她粉面桃腮,两只眼睛水汪汪。
“我刚来拜会了万老先生。”他说道:“最近没什么事,我打算在北京住几天、散散心,顺便也四处的看看,见见旧相识。”
万家凰勉强一笑,心想你这话跟我说不着。
“好,”她没必要和毕声威再翻旧账,但也懒怠敷衍他:“那请毕司令自便吧,我这就让汽车夫让开道路。”
凉风路经车窗吹拂而过,被万家凰熏染成了香风,毕声威轻轻的呼吸了一下,又道:“听说,万小姐的喜事将近了啊。”
万家凰一点头:“是的。”
“是和小冯?”
“是的。”
“小冯也好。”他和声细语的分析:“小冯脾气好,人也斯文。厉紫廷那小子和我似的,你要是真把他弄回家来,其实也不好办。”
万家凰对他要求极低,虽然听他这话很不中听,但也不计较:“风凉,毕司令别久站了,请回车上去吧。”随即她对着前方汽车夫下了命令:“倒车,给毕司令让一条路。”
毕声威干笑了一声,又向她道了一声别,然后转身走回去上了汽车。万家凰关闭车窗,心想这狗东西又跑来耍什么阴阳怪气?他是觉得自己那嘴挺巧?还是觉得他那模样挺招人看?三四十岁的人了,两只眼珠子还满脸的乱跑,哪有半点人样子?还“厉紫廷那小子像我似的”,亏他说得出口,紫廷要像他似的,自己早一串嘴巴子把他抽死了。
想到这里,她不想了。紫廷和她没关系了,他好也罢坏也罢,她都没有资格管了。
万家凰自回家去,毕声威也上了路。一路上他倒也没有别的心思,只感觉万家凰很会投胎——投在了那么个富贵乡里,又托生了那么个好身条和好相貌。投胎能投成这样,也算是一绝。他挺欣赏她,如果老天爷肯把这么个女人赏给他,那么,他愿意为她认真的结一次婚。
结婚是桩挺麻烦的事情,不过为了她麻烦一场,也算值得。将来她生儿养女了,也可以把那儿女留在身边抚养。身边弄一堆孩子,其实也很麻烦,不过他比较高看这个娘们儿,这个娘们儿养出来的孩子,麻烦他也认了。
浮想联翩的,他到了家,一进家门就瞧见了二女儿小慧。小慧分明是有点紧张,嗫嚅着向他喊爸爸,他回了一声“嗯”,又格外多看了她两眼。他老觉着自己还是个大小伙子,有点不能接受家里的二小姐已经长成了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二小姐上头原本还有个老大,老大夭折得早,是男是女他都记不得了。
看过两眼之后,他检讨内心,发现自己对这孩子是真没感情,即便这孩子忽然死在他眼前了,他至多也就能奉送一场后事和几声叹息。他也不想这么冷血,可没感情就是没感情,他总不能硬逼出自己的父爱来。
“把她给小冯也行。”他暗自盘算着:“要不就把她送给督办,不过她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送给督办当小老婆,只怕旁人要笑话自己。要不就先留着,先用她吊着小冯,反正才十八——不过十八也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