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还在筹备中,因为不必再像先前那样的赶时间,万里遥和他的女性助手们便一起从容了起来,又因为这个女婿不再是厉紫廷,所以万里遥也有些泄气,如果三舅母等人肯代劳,他便乐得偷个懒。
他偷懒,万家凰更是从来不催促,挑衣料也能挑上半个月,挑了半个月也还是定不下来。没人看出她的异常,因为人家还有挑一个月的呢,还有挑了一个月、好容易定下来后又全盘推翻重新挑的呢。操办婚礼这种事情,除非不插手,否则就是这样的细细碎碎、没完没了。
万家凰按照惯例,也到关系尚好的亲戚朋友家中拜了年,身边带着冯楚。冯楚乖乖躺了小一个月,躺得增长了十斤份量,有了这十斤肉的护持,他的气色见好、咳嗽气喘的旧疾也未发作。穿着英国呢子的西装,他挺直了背,新剪的短发三七分开,几缕乌黑的额发垂下来,发梢拂着银边眼镜的上缘。一尘不染的镜片之后,是他总含着笑意的眼睛。
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是个爱笑的人。
万家的大小亲戚们,他见一次就全认识了。他喜欢这些亲戚,他们全都那么的斯文和蔼,从表情到衣着,都是那么的得体,没有一丝寒伧贫苦的气味。他们或许暗地里也在嘲笑他是凭着婚姻攀高枝,可是没关系,他们没说错,他确实就是在凭着婚姻攀高枝,这个话,他承认。
衣冠楚楚的出门进门、上汽车下汽车,他快乐得几乎像是在做梦,每一步都像是行走在云端,飘飘然得几乎发慌。天气那么的冷,冷了才好,他穿着玄狐领子的长大衣,天气越冷,越能衬出他的暖。当然,脑袋是冷了点,只扣了一顶厚呢子礼帽,不过一想到这顶礼帽抵他先前两个月的薪水,头上的寒冷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更奇妙的是,他先前一吹风就会头痛,如今连着几天出门,各家的拜年,竟是越拜越勇,一点头痛的征兆都没有。
对此,他并没有很惊讶,只感觉自己是“归了位”——自己天生就是少爷身子,就只适合过这样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让他为了每月几十块钱奔波挣命,那是对他的凌辱和荼毒。
心满意足的,他每天除了出门拜客,余下时间不是去陪伴万家凰,就是在房内独处,缓缓呼吸那温暖芬芳的空气,或用手指抚摸着身上细腻的衣料,或者摆弄着最新款的瑞士怀表,或者啜饮着一小杯加了糖的咖啡。
一切都是似曾相识而又久违了的。
万家凰对他显然是只有姐弟之情、没有男女之爱,不过没关系,他想,日久见人心,日子久了,她总会回心转意的,因为她有理智、没选择。
为了维持住这花团锦簇的太平岁月,她必须和自己相敬如宾的过日子。
而他呢,他不贪婪,并没有奢望过能一下子攫住她的心。单是能这样朝夕伴着她,他已经很满足——她多美啊!
他不太确定她究竟是纯粹的“天生丽质难自弃”,还是万家的财富也给她镀了一层光芒,他只知道她确实是个璀璨夺目的女子,他还知道自己已经招了同性的嫉恨——到三舅母家里做客时,三舅母的儿子,已经娶妻生子了的,对待万家凰非常的客气有礼,然而看他的目光就锐利如锥,仿佛恨不得扎他个透明窟窿。
回家的汽车上,他将此事当个笑谈,讲给了万家凰。万家凰呵斥了他一句,意思是这种玩笑开不得。他立刻向她道了歉,并把笑意压进了心底。
他向来听她的话,从小就是如此。
一切都美满如梦,不过晴朗的天边,偶尔也会有一两丝乌云飘过。
乌云化作人身,名字叫做张顺。
冯楚认为张顺对于那个翠屏,实在是有点太执着了,简直像是入了魔,但若说他有多么的爱翠屏,又不见得——他对翠屏的追求不像是追求,倒像是某种改正和扭转,翠屏越是思念那个不知所踪的副官长,张顺越是一门心思的想尽快娶了她。他那个要娶的劲头也不大对劲,娶不像娶,更像是要惩罚她。
除此之外,这小子几乎再没别的毛病,什么事都能管,在各处也都能说上几句话,俨然是个副主子。这位副主子几次三番的让冯楚出面,撺掇小姐把翠屏赏给他。冯楚摆脱不了他,可是回首往昔,又感觉他在自己这里,其实也没有立过什么大功劳,无非就是传过几句话、跑过几趟腿,仅此而已。
不但张顺没有立下大功劳,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真的干出多少成绩来,他能笑到最后,全是老天爷垂怜。要不然那一直好得蜜里调油的两个人,怎么到了北京就开始吵、一路吵成了分道扬镳?
他越是感激上苍,越是感觉张顺碍事,像个小型的定时炸弹。他决定先敷衍着这小子,等婚礼结束了,自己再想办法把这小子撵走。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天气是明显的见暖了。
摩登点的少爷小姐们——也包括万里遥——全都亟不可待的脱了冬衣,露出了点春日的好颜色来。这天中午,冯楚换了一身薄呢子猎装,很轻巧的走到了万家凰门前,等她和自己一同出门去。
他等了好一阵子,因为万家凰的头发该烫而又未烫,没了款式形状,怎么梳都是不对劲。好容易把头上收拾停当了,她又挑衣服挑鞋子挑皮包,挑得没滋没味,不像是要出门和未婚夫逛街,倒像是奉命去履行什么义务,早一刻出门也行,晚一刻出门也行。
好容易打扮得妥了,她出门向着冯楚一点头:“怎么不进来坐着等?”
冯楚笑道:“今天天气很好,外面一点也不冷,我站在这里,正好可以晒晒太阳。”
万家凰表示同意:“可不是,说热就热起来了。今天还是先去老地方坐坐?”
“好,我听你的安排。”
“我也没什么安排,不过是和往常一样,先去吃一顿饭,然后去凯特琳洋行瞧瞧项链,我上次给他们经理打了电话,经理说是从上海订制了新款的珍珠项链过来,昨天刚到北京。我想,若是珠子好,就买两挂,我留一挂,另一挂送给三舅母,算是慰劳她这些天的辛苦。”
冯楚含笑点头,心里有点感慨,因为凯特琳洋行里的珍珠项链,最便宜的一挂,也要两千元以上。两千元,对于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讲,都是一笔巨款了,然而对她来讲,和两块钱也差不多。
他如今的衣食住行都由万家提供,说起来也算是好日子了,不过还是没有摸到大钱的机会。他不知道婚礼之后,自己是否也能拥有调动大笔金钱的资格——十有八九是不会有,他看出来了,“管家”对于万家凰来讲,并不是难事,她根本不需要丈夫来替她分忧,而他的表舅,虽然对待一切都是糊里糊涂,可唯独盯钱盯得紧,他的财产就只能交给他的大姑娘掌管,旁人休想分去一个铜板。
或许做这个上门女婿,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风光,不过,他摇头对着自己一笑,知道自己这是想得太多、有点贪了。
不能这样,他告诫自己,做人得懂得知足,不能贪得无厌。


第五十四章
冯楚现在虽是处在了人生中最为健康的时期,但饭量还是有限,是个姑娘的胃口,和万家凰在一起倒是吃得来。两人坐在番菜馆的一间雅座里,边吃边闲谈,谈谈亲戚朋友,谈谈新闻逸事,除了情爱,一切全可以聊,而且聊得一团和气、不起冲突。
“都说陈家老大是名字起得不对,所以才三灾六病的一直不得好。”她和他轻声谈着一位新近得了结核病的远房弟弟。他非常喜欢这样的谈话,这让他感觉自己和二姐姐确实是一家人了,二姐姐的亲戚也成了他的亲戚,他真正进入了二姐姐所在的世界。
“陈大少爷叫什么?一个名字而已,不好又能有多不好?”
“叫天龙,陈天龙,都说这名字太大了,他的八字扛不住。”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我的名字也有点大了,当初有人让爸爸给我改一改,好像是要改成什么淑龄还是德贤来着,爸爸没听。”
“人和人不一样,陈大少爷扛不住那个天龙,未必你也扛不住这个凤凰。”他笑了:“你不是一直都过得很好?”
两人谈到这里,隔壁雅座忽然传来了个快活的女子声音:“密斯万?是不是你密斯万?”
万家凰当即转向板壁:“谁?”不等对方回答,她站了起来:“伊丽莎白?”
外头响起了高跟鞋的足音,伊丽莎白走了进来,却并不是金发碧眼的西洋女子,而是万家凰中学时认识的华侨同学。这伊丽莎白拥有一双慧眼,最会趋炎附势、看人下菜,虽然做挚友是不合适,但因她活泼诙谐,所以万家凰倒是很愿意拿她当个玩伴。
伊丽莎白本是和几个朋友在隔壁吃午饭,忽然听见了万家凰的声音,她便抛弃了那些不值钱的朋友,来和万家凰说笑,听闻万家凰下午要去凯特琳洋行看项链,她也来了兴致,二人热热闹闹的笑谈了一场之后,万家凰索性让冯楚下午自便,自己同着伊丽莎白逛珠宝店去了。
冯楚不能拦着万家凰——于理,不应该拦;于情,也不敢拦。陪笑送着万家凰出了番菜馆,他独自回了雅座坐下来,就觉着自己一下子没了食欲,也没了味觉。
从西装口袋里摸出皮夹子,他打开来看了看,皮夹子里面放着一沓钞票,足够付账的;万家凰和伊丽莎白乘坐着汽车走了,但这也难不倒他,他可以借用这里的电话打给万府,让家里再派一辆汽车过来接他,也可以直接让伙计到街口去叫来一辆洋车,这么好的天气,这么短的距离,坐洋车回家也冻不着他。
将面前的大餐盘推到一旁,他端起了一杯热咖啡,想到万家凰说走就走,他不愿承认自己是有了那么一丁点的恼羞成怒,只觉着讪讪的,脸上一阵一阵的要发烧。
抿了一小口热咖啡,他抬手抚上了一侧面颊,触感确实是热的,而他很久没有这么满头满脸的发烧过了。
就在这时,前方门帘一动。他以为是伙计送了饭后甜点上来,抬头正要说出“结账”二字,可在看清来人之后,他一挺身站了起来。
来者是个长袍马褂的大个子,有着一双似笑非笑的大号灰眼睛——毕声威。
在万府过了两个月的好日子之后,冯楚已经和过去的灰暗时代一刀两断,而毕声威作为那灰暗时代里的黑色魔影,更是被他远远的抛去了脑后。他断定了自己和这个人绝无再见之可能,纵然见了,也只能是在噩梦里。
然而面前这个笑模笑样的大个子,千真万确,就是毕声威。
“哟。”毕声威上下打量着他:“小冯,漂亮了啊!”
冯楚回过神来,向他一点头:“毕司令,好久不见了。”
毕声威一拉万家凰坐过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了:“好像也没几个月,很久了吗?”
冯楚也坐了下来,心知面前这人是人面兽心,所以索性不讲客套,有一说一:“我的人生在这几个月内发生了极大的转折,几个月前的事情对我来讲,已经远得恍如隔世。”
“是,是。”毕声威连连点头:“我也听说了你的好消息。”他向他拱了拱手:“恭喜,恭喜。”
冯楚听他像是在讽刺,先是要忍气吞声,可一转念,他又想起了自己已是今非昔比,不再是过去那个为了五斗米折腰的穷小子了。
他的确是万家那一路的人,所谓的“不忍”,也绝非要横眉怒目的和谁吵闹一场。冷飕飕的向着毕声威一笑,他说道:“谢谢。毕司令是我的老上司,今日相见,我本该坐下来和您叙叙旧,但是家里正有事等着我,今天时间不允许,改天我再去拜访毕司令吧。”
说完这话,他起身就要走,然而毕声威笑微微的看着他,又开了口:“几个月不见,见了就要跑,我有那么可怕吗?”
冯楚答道:“毕司令误会了,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的话,就坐下来。”说到这里,他忽然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大拇指向后一指门口:“要不然,干脆到我家里坐坐去?我年前新买的宅子,相当不赖。起码说话痛快些,不怕隔墙有耳。”
冯楚忍不住皱了眉头:“我们有话可谈吗?毕司令应该知道,我当初投到您的麾下,无非是穷困所迫,想要生存。你我二人的关系,自始至终,都无情谊可言。”
“这么绝情啊?当初临走的时候,你对我可不是这个态度。”
冯楚实在是半个字都不想多说了,今天这场会面,足够他再做上半年的噩梦。对待毕声威的这一句质问,他也只能是老实不客气的回答一句:“此一时、彼一时。”
说完这话,他绕过餐桌走向门口。哪知就在将要出门的那一刻,他就觉着手腕一紧,正是坐在一旁的毕声威忽然抬手抓住了他。他不假思索的向外抽手,可随之而来的疼痛让他瞬间哼出了声。
毕声威手指加劲,险些攥裂了他的腕骨。
冯楚怒不可遏。
他当然知道毕声威是个野蛮人,可他没想到在今时今地,这个野蛮人居然还敢对自己动粗。
更可恨可耻的是,今非昔比了的他,对待毕声威这个野蛮人,竟然还是束手无策。他能怎么样?和毕声威当众打一架?别说打一架了,就算是吵一顿,他都做不到。
他是要脸的人,脏话他骂不出口,何况一墙之后,还坐着万家凰那朋友的朋友们。
“放手!”他压低声音怒道:“你要干什么?这是京城,不是白县,不是可以让你无法无天的地方!我也不再是你的奴才了,你没有权力再来侮辱和摆布我!”
“不对吧?”毕声威显出愕然模样:“你不是我的秘书吗?”
“早已经不是了!我早已经辞职了!”
“哪有?”毕声威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他:“那天你来向我辞职,我没准许,只给你放了个长假。现在你还是我的秘书,没有错。”
“请你别再无理取闹了。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哦?那你这是要当逃兵了?对待逃兵,我可是要军法从事的。说吧,你是想蹲大牢,还是想吃枪子?”
“笑话!”
“不信?要不要试试?我现在叫人把你绑出去,你看巡警敢不敢管?”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看你这个人,我又要和你叙旧,又要请你回家做客,一片好心加好意,你还问我到底想怎么样——我能怎么样?无非也就是和万家的新姑爷,拉拉关系罢了。”
说到这里,他缓缓的站起来,转向了冯楚。
他高,冯楚也高,两个人对视了,有了点势均力敌的意思。忽然对着冯楚一笑,他抬手拍了拍冯楚的面颊:“胖了,看来还是万家养你养得好,我不如万家,怪不得你不认我了。”
冯楚被他逼迫到了这般地步,反倒平静了下来:“好,我跟你走。不过也请你收回你那些恶毒的俏皮话。这些年你一直在羞辱我,我已经受够了。”
他打开了毕声威的手:“适可而止,别逼我。”


第五十五章
冯楚叫来伙计会了账,然后随着毕声威出了番菜馆子,上了外头的汽车。
从结账到穿大衣出门,毕声威一直在盯着他看,仿佛他是小人乍富,生平第一次揣上了那么厚的钞票,第一次穿上了高级料子的大衣。冯楚被他看得整个人都有点哆嗦。出门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险些摔了个大马趴。
站稳之后,他冷着一张脸继续走。
他想如果自己这一生里非要杀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毕声威。
毕声威的宅子,是他在年前新购置的。
汽车停在了毕宅门前,冯楚下了汽车,先是感觉这宅子的门面不过尔尔,随即他反应过来:毕宅的气派其实绝不算小,自己看它平常,是因为平时出入惯了万府那样的宏伟老宅。
于是他又有了感慨:这才几个月的工夫啊,自己竟然连眼光都改变了。
毕声威站在他旁边,负手而立:“这里是我新安的一份家,地址记住没有?咱们若是有缘,往后恐怕你还要常来呢!”
话音落下,他嘿嘿嘿的笑了几声。冯楚瞥了他一眼:“有缘?不,我不敢高攀。”
“这不是你敢不敢的事情。”毕声威不看他,对着前方大门说话:“缘分真来了,你挡得住?”
然后他率先迈步,走向门内。冯楚看了看周遭的卫兵,叹了口气,跟上了他。
毕宅确实是崭新。
冯楚随着毕声威走过了两进院子,也看不出这宅子究竟有多大,就见四处都是光秃秃的,一点花草树木都没有,门窗则是颜色鲜明,是油漆刚干的模样。而看毕声威的意思,分明是要把他往内宅里引,可他和毕声威有什么好交情、可以做客做到内宅里去?
于是他起了戒心,怕毕声威会对自己设下某种迷魂阵,比如弄个女人纠缠住自己,趁机抓了把柄,对自己进行拉拢、或者威胁。
这种毒计,毕声威实施起来可太容易了,他身边向来有的是女人,还都是不三不四无廉耻的女人。
果然,前方渐渐见了丫头,丫头都是布衣布裤不施脂粉的真丫头,可见这里一定住有女眷。冯楚见势不妙,停了脚步想要说话,可就在这时,前方廊下转过来一名姑娘,姑娘见了他,先是一惊,后是一笑——只笑了一秒钟,她又把那个笑容硬生生的收了回去,改为浅浅一躬:“冯先生。”然后她转向毕声威,小声唤道:“爸爸回来了。”
冯楚也是一惊,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毕家的小慧,在他的印象中,毕声威向来是只管播种,儿女对他来讲,不过是一个月几十块钱的事,他不爱孩子,也从来不把孩子往身边放。
既是如此,小慧怎么忽然得了殊荣、可以住到他的身边来了?
回了一声“二小姐”,当着毕声威的面,他不便对着小慧多问。小慧也没多言语,只一眼一眼的看他,看着看着就垂了头,不想再看了。
毕声威向着小慧一点头,然后领冯楚进了前方的堂屋。小慧独站在廊下,眼前还活动着冯楚的影子。她已经听人说了,冯先生和那个万小姐,还有厉司令,闹了一场三角恋,最后冯先生获了胜,过几天、或者过几个月,他就要成为万家的女婿了。
冯先生当然会获胜,小慧站在冷风里,痴痴的想,除非万小姐是疯了傻了,要不然闭着眼睛选,也要选中冯先生。冯先生现在一定是春风得意的,和先前相比,他几乎是变了个新模样。这个新模样更俊美了,俊美得让她几乎感到了陌生。
扭头望向了一旁的房门,房门关着,门后便是冯先生和父亲。他们在谈什么?叙旧吗?奇怪,她知道爸爸对冯先生一直是刻薄的,他们能有什么旧可叙?
小慧想凑过去听一听,但是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她思忖再三,还是没敢。
这间堂屋,被毕声威布置成了一间很舒适的小客厅。
客厅里一色西式家具,空气略微有点憋闷,是香水和香烟的气味混合到了一起,沉沉的发散不出去。冯楚和毕声威相对落了座——若是倒退几个月,在毕声威面前,就没他坐的份儿。
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心中情绪复杂,既有一点怯生生的迟疑,又有一股子苦尽甘来的硬气。仆人进门送来了热茶点心,毕声威翘着二郎腿向后一靠,先不言语,等仆人退下了,这才含笑开了口:“还是家里好,清静,说话也自在些。”
冯楚抬眼注视了他,这回连“毕司令”都懒怠叫了,开口就是一个“你”:“难道,你还想与我做一番长谈?”
“别怕,我当时就在你的隔壁,你们的谈话,我也都听见了。女人挑选起首饰来,那是非常麻烦的,一整个下午也许都不够。所以,你尽管安心的坐下来,我不会耽误你回去伺候未婚妻。”
“你就在我的隔壁?”冯楚反问:“你跟踪我?”
“没有没有没有。”毕声威连连摆手:“是巧遇。”
冯楚冷笑一声:“那还真是巧得可以。”
毕声威上下审视着他:“不相信我?我确实是打算见你一面,可还没等我派人去给你下帖子,咱们就已经先相会了。所以我才说,你我可能是有点缘。”
“你这么想和我有缘,究竟有什么目的?”
毕声威向着前方茶几一伸手——姿态保持了三五秒之后,他哑然失笑,欠身从茶几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支烟来叼了住,然后一边拿火柴,一边含糊说道:“忘了你现在的身份,还等着你伺候我呢。”
话音落下,他划燃火柴给自己点了烟,一屁股向后坐了回去:“哪天结婚,定下了吗?”
冯楚略一思索,认为如实回答应该也没有什么危险,才开了口:“选了几个吉日,还没有最后定。”
“怎么还没定?我可早就听说你和万小姐的喜讯了。”
“要筹划的事情太多,万家人手少,忙不过来,所以不敢先定日子。”
毕声威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随即他稍微压低了一点声音:“哎,讲讲,你是怎么把厉紫廷那小子挤跑的?”
“我没有。是他自己和万小姐的感情发生了问题。”
毕声威笑了起来:“你骗鬼呢!”他用指间香烟遥遥的一点冯楚:“你小子也真是有点本事,算我没看走眼。我当初就觉着你有戏,我不行了,岁数和脾气都不合人家的胃口,不过要是倒退十年,兴许我也敢亲自上阵试一试。”
说到这里,他咬着烟卷笑了起来:“倒退十年,我也是个小白脸。你看现在我也不黑。”
冯楚听了他这一番话,又是惊又是怒、又是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说事嘛,我说的就是这件事,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这件事是哪件事?我不明白!”
毕声威一耸肩膀:“就是你我合作,一起把万家——”他叼着烟,腾出双手做了个手势,仿佛是要练一招太极云手,表示着天翻地覆:“弄一下子。”
冯楚跟了他几年,对他有着相当的了解,听了那个“弄”字,他胸中一阵翻腾,登时站了起来:“你要干什么?万家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不是你的对手更不是你的敌人——你要干什么?!”
“怎么和我没有关系?我的副官长就死在他家里,他们不给我的副官长偿命,还搬出柳介唐来压我,你说他家对我有半分善意吗?我看是没有。”
“当然没有,也不应该有!据我所知,你的副官长当时前往万家,也不是带着善意去的!”
“错了,我当时还真是没打万家的主意,就是听说他家大小姐挺漂亮,想瞻仰瞻仰这位美人。”说到这里,他点了点头,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句:“漂亮倒是真漂亮。”
冯楚看着他,方才那个“弄”字,还梗在他的心里。毕声威口中的“弄”,向来是带着凶残和下流的意味,不是弄钱弄地,就是弄女人。
所以他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得立刻和这个恶棍一刀两断、划清界限。
“我和你没有任何的合作。我当初在临城县就已经向你提出了辞职。至于你后面这些不堪入耳的言语,我就只当没有听见。告辞。”
他说完这话,转身便要走,哪知毕声威慢悠悠的又开了口:“莫非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那可真是抱歉得很了。那好,你先走吧,明天我到府上去负荆请罪,不但要向你正式的道歉,还要向万先生和万小姐做一番解释。我把人家的未婚夫当成拆白党了,你说这误会大不大?是不是得好好的解释解释?”
如他所料,冯楚转回身,难以置信似的直视了他。
毕声威的话,冯楚听明白了。这个魔鬼原来早就存了满腔的阴谋诡计,而他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这魔鬼的刀枪。他的作用就是将厉紫廷从万家驱逐出境,好让这个魔鬼可以趁虚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