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垂下眼帘思索片刻,后来就轻声问道:“我们可没粮,你们能不能帮我们熬过这一冬?”
李宝泉立刻点头应道:“我们有粮。到时候两边都省着点吃,应该能够——要是不够,我们师长也不会请你们这时候过去!”
顾云章听到这里,便点了头:“好,那就这么办!”
李宝泉这回明目张胆的又乐了:“好,顾师长你真是做大事的人,喝酒打仗办事都这么痛快!对了,你躺着可别乱动啊,你右腿的骨头摔断了,我刚给你绑上夹板。
顾云章是个能忍痛的,可也早就觉着右侧大腿疼的异常:“骨头断了?”
李宝泉后退一步,自己用手在大腿根处比量了一下:“好悬啊,腿骨断了我还能接,万一再往上一点摔碎了胯骨,那可就完蛋了!”
李宝泉这次乔装出来,是去大县城购买药品的;而眼下身处的这间民房,本质上也是马师在外的一处联络站。顾云章昏迷了大半天,如今喝了一碗热面汤,吃了五个馒头,才觉着浑身的血脉又渐渐活络起来。李宝泉问他为何会摔到冰面上,他如实答了,李宝泉便赞叹不已,感觉顾云章有勇有谋,果然名不虚传。
及至到了入夜时分,李宝泉和一名同伴将顾云章用门板抬出房去,直挺挺的摆在了一辆大骡车上,身上又加盖了层层干草,堆的老高。李宝泉将两大箱药品也藏进草堆里去了,而后就一甩鞭子,驱赶那骡子开步走。
骡车走了足足一宿。
年初的二月天,比那年末的腊月还冷。顾云章虽然头上扣了皮帽子,身上搭了一床破棉被,可也就是勉强维持着没有活活冻死。李宝泉为了躲避夜间巡逻队,一味的抄小道,那骡车行过崎岖土路,车轮子每次一颠,他便疼的心房一颤;那种痛苦真是无可言喻。至于车外是个什么环境,他被埋在稻草之下,也是一丝一毫都看不到。
后来他就冻的有些神思恍惚了,本是冷到寒彻心肺的,如今周身却又渐渐生出了暖意。他心里还有点明白,知道自己这是要不行了,急的想要呼救,可是声音堵在喉咙里,却是发不出来。
正在焦急绝望的时候,他眼前忽然隐隐亮堂起来,李宝泉将骡车停好,而后跳下来跑到后方,胡乱的将稻草一捧一捧的抱下来,口中大声喊道:“顾师长,到啦!”
顾云章咬紧牙关睁大眼睛——方才那阵子只要他略有松懈,现在可能就已经长睡过去了。他是尽可能的紧绷了神经,撑着不死。
这回李宝泉找来了担架。顾云章被他拖下车时,右腿在车帮上磕了一下,也觉不出疼来。此刻正是凌晨,太阳还未升起,只在天边透出一层淡淡的光明。顾云章仰脸看着李宝泉,发现他那眉毛睫毛、包括下巴那里一片胡茬,都结了厚厚一层白霜,显然也是冻的要死要活。这让他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感觉自己并不是独自受苦,旁人也陪着呢。
李宝泉不知道顾云章正在拿自己的惨相找平衡,他只是忙忙碌碌的带人把顾云章抬进院门,送入一间暖融融的屋内。顾云章这时候转动眼珠打量了四周,同时舔了舔嘴唇,哆嗦着出声问道:“这是哪里?”
李宝泉打了两个大喷嚏:“这是我们马师长的住处,现在太早,师长还没起床,你先在这儿暖和暖和,我这就上厨房去,给你要点热姜汤回来喝。”
第35章 进入青县
马文化师长,因为日伪军都常年不肯过来同他亲近,所以天长日久,也就渐渐松懈下来。顾云章仰面朝天的躺在炕上,先是想等他醒来后做一番详谈,哪知等了许久,马师长就是不醒。
顾云章煎熬了一夜,又是那冷,又是那疼,如今总算进了暖和屋子,肚里也有了食物,真像掉进福窝里似的。他料想马师长不会杀害自己,神经便不那样紧绷;在暖炕上躺的久了,竟也不由自主的瞌睡了过去。
再说这马师长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打着大哈欠起了床。李宝泉一直在外间屋子里候着,听见动静后就掀门帘子探头进来,满脸是笑的吐出两个字:“报告。”
这李宝泉是马师长手下第一得用之人,关系亲厚,故而马师长也不同他客气,张口便道:“你滚回来了?”
李宝泉全身进屋,先敬了个军礼,而后就欣然自得的说道:“师座,我把顾云章给捡回来了。”
马师长立刻直起腰,大惊问道:“什么?”
李宝泉笑道:“顾师长不是让日本人给逮去了么?结果他半路上跳火车了!”
眼见马师长直眉瞪眼的望了自己,他便继续指手画脚的讲述道:“好家伙,那铁道都是在铺在高地上的,他往下这么一跳,直接滚到山下河里去了。这给他摔的啊……腿都折了!正好我赶着大车从对岸走,一眼看见河面上有人,就琢磨着过去瞧瞧情况。嗨,我这么一看啊,发现这人很面熟,正像那个把师长你灌到桌子底下的顾——”
马师长感觉往事不堪回首,所以不等他说完就一摆手:“别那么多废话,后来呢?”
李宝泉绘声绘色道:“可是,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我也不敢确定不是?后来啊,我就仔细的看他,我是看啊看……”
马师长又一挥手:“屁话太多,讲重点!”
李宝泉说话很爱渲染,此时得不到发挥,就觉着有点憋屈,兴致都随之低落了:“后来我就把他拖到河边,拿绳子把他捆着拽上去了。我在小宋庄把他那腿收拾了一下,又给他吃了点东西。我告诉他,说师长你想和他合伙抗日,他也答应了。”
马师长抬手摩了摩新剪的短头发,这回算是醒透了,同时心里很高兴,没想到自己和顾云章会有这么一段缘分——这种奇遇是个好兆头,预示这联合抗日的主意是很可行的。
“你把我那棉裤拿过来……”他指使李宝泉:“顺便让人给我预备热水,我洗个脸,好去见人。你这一趟有功,放你三天假,我那裤兜里还有几块大洋,你掏出去花吧!”
李宝泉十分快乐,立刻就又敬了个军礼:“多谢师长!”
马师长洗了个脸,梳了个分头,把棉袄棉裤上的皱褶也都抻平了——上次在顾云章面前出了丑,这回更要做出个好样子来,绝不能一丑到底。
他所住的是所两进院子,前面一趟房屋用来待客议事,同时兼做指挥部;后面三间大瓦房则由他自住。李宝泉将他引到前院东厢房门前,而后也不进屋,直接就揣着大洋休假去了。
马师长严肃了表情,先是抬手敲了敲门,出言唤道:“顾师长,我是马文化啊!”
没有回应。
马师长讲完礼貌了,此刻便心安理得的伸手推门,迈步进房。
房内就是一铺大炕,靠墙又摆了两把椅子。马师长走到炕边一看,就见顾云章四仰八叉的瘫在炕上,正在呼呼大睡;他穿的那衣服都脏破的不像样,右边大腿上胡乱绑了两条窄木板,额角处鼓着个青中透紫的肿包,脸上连灰带血的蹭成一片,简直像个小鬼似的。
马师长皱着眉头,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把:“顾师长?”
顾云章煎熬了这些天,如今好容易安心睡上一觉,沉的就跟死了似的,并无知觉。
马师长暗自感慨,心想这姓顾的的确有些过人之处,先前自己只当他是个横行地方的小白脸,如今看来,却是错了。
马师长怀着一种惺惺相惜的心情,先派人叫来了军医,而后硬把顾云章给叫醒了。
顾云章睡了这么一会儿,身体上已然恢复许多力气,精神也健旺起来。眼看着马师长站在屋中地上,他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马师长见状,连忙伸手做了个阻拦的手势:“顾师长,你不要动,你躺着,让军医给你处理一下身上的伤。”
这时那军医走过来,先小心翼翼的除下他腿上的夹板,而后就伸手去解他的裤腰带。顾云章吓了一跳:“干什么?”
军医扭头对他解释道:“顾师长,我得看看你的腿。”
顾云章这才觉出自己的神经过敏来。
军医掀开他的棉衣,又把他插在腰间的手枪拔出来放在一旁。抻出衬衣刚要退裤子时,他忽然仔细看了看顾云章的肚皮,而后回头对马师长说道:“师长,先端盆水来给顾师长擦一擦吧!”
马师长不明就里,以为他是身上有血;结果走近一瞧,发现那肚皮脏的快要看不出肉色了。
“哎哟!”他不假思索的脱口问道:“你这是多久没洗过澡了?”
顾云章躺在炕上,脸皮不红不白的,神情相当自若:“入冬前洗过一次。”
马师长站在门外,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军医,以及两名勤务兵留在房内,正大规模的为顾云章擦身。热水一趟一趟的往里送,脏水一桶一桶的往外泼,末了总算把顾云章洗出了本来面目。那军医重新为他绑好夹板,因见他那大腿肿的厉害,穿不得棉裤,只好给他套上一条肥大的单布裤子;顺便又抄剪子给他剪了头发,边剪边说:“顾师长,你就信我的手艺吧,马师长的头发都是我剪的,绝不比理发店里出来的差。”
顾云章坐在炕上,光膀子穿了件新棉袄。把手伸进去摸了摸胸口腹部,他觉着自己真是滑溜极了:“全剃掉也行。”
军医摇头:“可别全剃掉。马上就是新年,你弄得像个和尚似的,那也不好看啊!”
马师长在吃过早饭后,回到了前院东厢房。
他一进屋,就觉着房内热烘烘的水气蒸腾,其中还夹杂着香皂与牙粉的气息,宛如身在澡堂子一般。顾云章坐在炕上,腿上搭着一条棉被,正捧着一杯热茶吸吸溜溜的喝。
马师长这回再看,就见他脸蛋脖子都雪白的,眉目却乌浓,嘴唇也烫的通红,着实是个漂亮人物,心中就生出几分羡慕之意;暗想这样一个人,相貌既好,又懂得抗日救国;虽然出身草莽,但也是值得钦佩的,自己倒不好轻慢了他。
这时顾云章已然把嘴唇从杯沿移开,转向他一点头:“马师长。”
马师长走近了,一歪身在炕沿上坐下:“顾师长,身上觉着好些了吗?”
顾云章轻声答道:“挺好,多谢马师长救命之恩。”
马师长和他无旧可叙,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所以干脆直来直去,不讲虚套:“顾师长,你看我就占了这么一块地盘,和百姓也相处的挺好。你们要是肯过来的话,有地方住,也有粮食吃。咱们两方合在一起凑成一支大队伍;日本人想动咱们,他也得事先思量思量;可是咱两方要是分开的话,那真是——日本人两大口就能把咱们给吞了!”
顾云章瞄着马师长的分头,下意识就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是这个道理。”
马师长见他没意见,就又追问下去:“那你的人马什么时候过来?我知道外面有马国英的队伍,不好打发,我帮你开出一条路来!”
顾云章放下茶杯答道:“派人给他们送个信就行。”
马师长立刻起身,出门让勤务兵拿来了纸笔。
顾云章一手握着一管金光灿灿的自来水笔,一手捏着两张雪白的道林纸,低头眨巴着眼睛发呆。
马师长催促他道:“你写吧,写完我就让人带信过去!”
顾云章用笔杆蹭了蹭鬓角,忽然笑了一下:“还是我说你写吧!”
马师长立起眉毛:“嗯?我又不是你的秘书,怎么还非得我写?”
顾云章把笔和纸一起送到他面前:“我这……没文化,还是你写吧。”
马师长无奈,只得接过纸笔,而后转身趴在了炕上,嘴里自语道:“我虽然大名叫马文化,其实我也没啥文化。”
顾云章思索着慢慢说道:“你就写——我没死,已经到了——马师长,你这儿是个什么地方?”
马师长边写边答:“青县!”
顾云章继续口述:“我已经到了青县,你们马上带兵过来吧,这儿有粮。没了。”
马师长刷刷点点的写了片刻,而后坐起身来:“就这么点儿?”
顾云章从他手中接过白纸低头看了看,忽然疑惑道:“你这是按照我那话写出来的吗?”
马师长理直气壮的答道:“是啊!”
顾云章摇头:“不对,字数不对!”
马师长“唉呀”了一声:“那我写信还不得润色一下么?多两个字少两个字有什么关系?你这人怎么死心眼儿呢?”
顾云章探身将另一张白纸拿过来送到他面前:“劳驾,重写一份吧。”
马师长不和他一般见识,接过白纸一翻身扑在炕上:“行行行,你说吧!”
顾云章依照方才那套话,一字不差的重复了一遍。这回再看马师长的成品,他很满意的点了头,又拿过水笔,在下方写了“顾云章”三字。
马师长想要尊敬他,可是无论如何也尊敬不起来:“合着你就会签字啊?你这派头够大,凭你这个本事,当师长是有点屈才,当委员长正好,会签字么!”
第36章 会面
在新年前夕,海团长等人千辛万苦的打出山去,来到了青县。
这一路上他们一直处在马国英部队的追杀中,亏得下面小兵听说进了青县就有饭吃,心里生出一股子勇气支撑着,能够咬着牙且逃跑且还击;可饶是如此,沿途还是丢下了百十来具尸首。后来到了青县外围时,马师的士兵出去进行支援,把这支狼狈队伍给护送进了城。
海团长和赵团长连口水也没喝,直接就去见了顾云章。顾云章坐在炕上,见这两位浑身上下烟熏火燎,又有尘土又有鲜血,就暗暗叹了口气,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来了?”
海团长刚跑完长路,喊了一声“师座”之后,就喘的再说不出话来。赵团长一直骑着马,此刻倒还气息平顺,可也说不出什么来,对着顾云章只是笑:“大哥,你没事就好……这些天可吓死我了。”
顾云章没心思和他们扯闲篇儿,开口便问:“队伍里还好?”
海团长这回抢着答道:“跑了一帮……当时都说你恐怕是凶多吉少,有人就活了心思,下山投降去了……能有个七八十人吧!”
顾云章用眼睛扫视了这两位,随即换上一副严肃面孔,郑重其事的说道:“青县是马文化的地盘,说是双方合作抗日,其实也得分出个上下主次来。现在咱们队伍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我又断了一条腿,无论如何得老实一段时间。你们给我狠狠规矩着下面,不许小兵胡闹!听见了没有?”
海团长立刻答应了一声,而赵团长却是上前一步俯下身:“大哥,你这腿受伤了?怎么弄的?哪条腿啊?”
顾云章一掀腿上棉被,给赵团长看了右大腿处的夹板,而后将被子又盖了回去:“我没事,养两天就好了。你们出去,马上把小兵集合起来关进营里,别让他们往街上跑。”
两位团长很熟悉自己手下崽子的秉性,听了这话就忙忙的要走。海团长先出了门,赵团长随后刚往外迈出腿去,就听身后顾云章出声问道:“赵兴武,我那胖小子呢?”
赵兴武立刻回头答应道:“我这就让人把他送过来,他在我副官那儿呢!”
海赵二团长出去的很及时,乍一进县城的顾师士兵们在狂喜之下,已经开始了对馒头铺子的劫掠。海团长向天开了几枪,而后用枪托将饿红了眼的小兵们砸成一队,齐步走着前往营盘。赵团长知道自己这个师现在是寄人篱下,担不起搅扰地方的罪名,故而掏出两个钱来,还想对馒头铺子做出了一点赔偿;哪知那铺子老板并不收钱,还说:“几个馒头值什么?你那兵还都是半大孩子呢,为了抗日命都可以不要,我还舍不出一点米面来?长官,你吃吧,刚出锅的,别客气。”
赵团长没见过这么通情达理的老百姓,登时就感动了。
离开馒头铺子后,他回头对身边的勤务兵说道:“你听听,这才叫人话呢!咱们山外那几个村里住的全他妈是混蛋,要他一粒米跟要了他亲命似的,就嫌咱们打仗扰着他们过日子了,恨不能把咱们全饿死,他们好老老实实当顺民。他妈的!我有时候看着那帮老百姓啊,打仗都提不起精神来,觉着没意思!”
在赵团长发表高见之时,他的副官已然把沈天生带到了顾云章面前。
副官很识相的退了出去,而沈天生站在门口,微微探身望着顾云章,脸上的神情堪称迟钝,只有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几乎是含着泪花了。
“哥哥……”他轻声唤道,同时向前走了两步。
顾云章见他要哭不哭的凝望着自己,一脸傻相,就向他招了招手:“天生,过来。”
听了这句回应,沈天生像大梦初醒似的,猛然就冲到了顾云章面前:“哥哥……”他抓住顾云章的手紧贴在胸前,声音中也带出了哭腔:“他们说你死了……还说你再也回不来了!”
顾云章抬起头,见他蓬头垢面的,那眼泪说来就来,把面孔愈发冲成一只花猫模样,就笑了一下:“以后不要相信这样的话,我是不会死的。”
沈天生依旧狠命握着他的手,也没有咧嘴嚎啕,就单是望着他滔滔的落泪。
他看顾云章,顾云章也抬头看他。两人都不说话,沈天生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可怜;顾云章也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温柔。
良久之后,沈天生弯下腰搂住他的脖子,撅起嘴在他脸上“叭”的亲了一大口。
顾云章微笑起来:“你不要晃我,我腿疼啊。”
青县虽然不是什么四通八达的大县城,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未经战乱,倒也有一种别样的繁华。顾云章让门外那个副官带沈天生上街,先在成衣店中从里到外买了一身新衣,而后去澡堂子里搓掉这积攒了大半年的老泥,又找理发匠给他剪了头发。下午时分,那副官把沈天生送回来了。
其时顾云章正躺在炕上想心事,忽然房门一开,沈天生伸进了一个笑嘻嘻的脑袋:“哥哥,我回来啦!”
顾云章坐起来,就见沈天生穿着一身枣红缎子面皮袍,底下露出黑色的长裤皮鞋,短发抹了生发油,整整齐齐的偏分梳开,瞧着正是一位又体面又可爱的小少爷。而沈天生本人虽然傻,但对于美丑还有些知觉,如今穿了新衣裳,也知道欢喜满足。
高高兴兴的走到顾云章面前,他将一个纸包放在了炕沿上,而后就弯腰去解那捆成十字花的细麻绳:“哥哥,我给你带了糯米糕回来。”
顾云章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背,又凑过去嗅了嗅他的额头,心里忽然想道:“第一次相见时,他就是这样的装束打扮……他本来就是个少爷……”
这时沈天生已然解开纸包上的细绳,用两根手指捏出一块软颤颤的白糕送到顾云章嘴边:“哥哥,这个好吃。”
顾云章下意识的咬了一小口,可随即就一扭头将其吐了出去:“这是谁给你买的?”
沈天生馋极了,早将剩下那半块尽数塞进了嘴巴里,一边嚼一边回答道:“是副官,副官给我买的。”
顾云章眼望着沈天生那一张一合的嘴,恨不能把他口中的糯米糕抠出来:“是你要的,还是他主动给你买的?”
沈天生咽下一口:“是我自己要的。哥哥,你不爱吃吗?”
顾云章这才放了心:“你吃吧,我不吃。”
沈天生在他身边挤挤蹭蹭的坐下了,然后就将那个纸包放在腿上。
顾云章微微侧身,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沈天生靠在顾云章的怀里大嚼糯米糕,心里实在是感觉幸福极了。
幸福到了极致,他几乎有些坐不住,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就俯身把脸贴在了顾云章的胸前,哼哼唧唧的使劲蹭了两下。
蹭完了,他坐正身体,继续往嘴里填糯米糕,两个腮帮子都鼓溜溜的,噎的直伸脖子。
后来他也有些吃不动了,就捧着纸包扭头问顾云章道:“哥哥,以后咱们是不是天天都有饭吃了?”
顾云章用另一只手捏着他的小尖下巴:“是。”
沈天生笑起来,把两只大眼睛完成了半月形:“真好。哥哥,那今天晚上是不是还能吃肉?”
这回没等顾云章回答,房门一响,却是马师长迈步走进来了。
马师长没有仗可打,所以只好把心思放在了新年上。此刻他拎着两只喷香的熏猪耳朵,正打算和顾云章商议如何分配粮食,不想进门后迎面便见顾云章搂着个少年。他愣了一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很觉尴尬。
顾云章倒是不在乎,见他来了,便出声问候道:“马师长,请进,有事吗?”
马师长迟疑了一下,尽量将态度放坦然,做满面春风状:“顾老弟,你这搂着的是哪一位啊?”
顾云章很认真的想了想,随即答道:“我相好的。”
马师长一看沈天生,见他生的白净喜相,就朗声笑道:“你老弟眼光不错啊!”
顾云章听了这话,便扭头看了一眼沈天生,结果发现他正直勾勾的盯着马师长手中的大猪耳朵,脸上那表情简直堪称痴迷。
短暂的迟疑了一下,他低声说道:“马师长你太客气了,来就来,还带什么猪耳朵?”
马师长又愣了:“我……”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对又肥又厚、大如蒲扇的熏猪耳朵,同时就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响起来:“两只猪耳朵……不成敬意,你就拿着吃吧。”
顾云章那脸上也没有什么笑模样:“那就多谢了。”
马师长把猪耳朵放在靠窗的桌上,然后转入正题:“我刚才看了一眼军粮,怎么着也够熬过开春了,吃好是不能够,但总能吃饱。咱们现在都是一起的队伍,我不分薄厚,大家吃一样的伙食,你看怎么样?”
顾云章向他点了点头:“马师长是个厚道人。我那小兵在山里都要饿死了,现在能吃上饭,已经谢天谢地,绝不会再挑三拣四,你放心吧。”
马师长见他那手还搭在沈天生的肩膀上,不好久留,便搭讪着离去了。
顾云章如今虽然拥有数目不明的金银,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财主,但这并不耽误他向别人讨食儿。在他眼中,金条大洋和猪耳朵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金条大洋意味着宏观上的粮食与军火;而猪耳朵对他则具有直观上的刺激。马师长一走,他就拍了拍沈天生的后背:“吃去吧。”
沈天生站起来一大步就蹿了过去,双手抓起一片猪耳朵扭身跑回来:“哥哥吃!”
顾云章这两天吃的挺足,此时就摇头笑道:“我吃过了。”
沈天生把猪耳朵送到嘴边,吭哧一口咬了下去!
马师长再怎么着热情,也犯不上给顾云章送礼。精挑细选的两只大猪耳朵就这么被顾云章要了去,他坐在房里守着事先烫好的烧酒,越想越气闷。
他派勤务兵出去再给自己买两只猪耳朵回来下酒,可勤务兵出门跑了好几家熟食铺子,却是再也寻不到那样两只完美的肥猪耳朵了。
勤务兵拎回来两只干瘪瘪的小猪耳朵,让厨房切成丝端到了马师长面前。马师长一边吃喝,一边在心里暗骂:“这个馋嘴不要脸的,现在肯定正和他相好的吃我那大猪耳朵呢!妈了个×的!”
第37章 乐极生悲的沈天生
青县这地方大概是风水好,顾师在这里驻扎了半个来月,一仗未打,每日功课就是消消停停的享用两顿干饭,其余时间无所事事,除了玩闹便是睡觉。海团长受了顾云章的命令,隔三差五的就过来巡视一番,看贼似的管着这帮小兵,根本不让他们出营盘。
海团长厉害,急眼了真动枪,所以小兵们在畏惧之下,也就收起满肚子歪心,安安生生的留在营里享福。及至到了新年,上面长官喂了他们几日回锅肉,又四处搜罗了一群便宜妓女送入营中,把小兵们都乐疯了,随即就开始争风吃醋的干仗;海团长正在窑子里快活,听了这个消息,气的披着棉衣上马回营,把几个为首之徒揪出来狠打了一顿军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