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直过了小半个月,他的皮肤才重新恢复了洁净光泽,不过依旧黑得厉害,关了灯会找不到他的人。好在他一直都是条人高马大的壮汉,如今再加上一层黑,也算不得什么大变化。
自我感觉良好的上了火车,他心想叶雪山这回发了小财,不知道要轻狂成什么样子,如果实在闹得不堪,自己少不得还要教训他几句。哪知待他真到了叶公馆,却是进门扑了个空。叫来仆人一问,仆人很笃定的告诉他:“我们少爷刚刚开了一家公司,现在这个时候,肯定是忙正事去了。”
顾雄飞大吃一惊:“什么?他开了公司?”
叶家的仆人素来都像游魂一样,除了洒扫之外,基本不大出现;顾雄飞无法相信游魂的回答,然而此刻游魂连连点头,是确定无疑的态度:“没错,真是开了一家公司,就在日租界。”
正当此时,一辆汽车刹在院外,却是叶雪山回来了。
顾雄飞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就见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锦云葛长袍,因为步履匆匆,所以一路走得飘飘然,一阵风似的就进了来。两人迎面相见,互相都是先一愣,再一笑,随即同时问道:“怎么黑了?”
此言一出,因为太过统一,所以又是个乐子。顾雄飞自然是黑,叶雪山这几日顶着太阳四处奔波,也失去了充当小白脸的资格。笑过之后,顾雄飞背过双手,慢条斯理的说道:“刚从北戴河回来,顺便来看看你。”
叶雪山笑道:“多谢大哥惦记着我。”
顾雄飞不置可否的坐了下来,然后又问:“听说你开了一家公司?”
叶雪山一边让仆人端冰镇西瓜上来,一边在旁边陪着坐了下去:“叫名是公司,其实只租了一间办公室,招了两个伙计,闹着玩罢了。”
这时仆人用大瓷盘子送来西瓜,叶雪山探头过去细瞧了一番,最后从中拿起一块最好的,欠身送到顾雄飞手中。顾雄飞接过西瓜咬了一口,接着问道:“你都做些什么生意?”
叶雪山微笑着摇了摇头:“这可不好说,有什么生意,就做什么生意。比如现在日租界里鸦片烟不犯私,我就姑且做些烟土买卖。”
顾雄飞忽然起了疑惑:“你不是和人合作吗?怎么现在又要单干?”
叶雪山答道:“合作归合作,合作的同时,也可以单干一点事业。我这些年一直是不成器,如今醒悟,大概也不算晚,只是一切都不懂,大哥以后多提点我吧。”
顾雄飞听了他这一番正经的话,心里却是不大高兴,硬邦邦的回了一句:“原来只是提点,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是要我投资!”
然后他沉下了一张黑脸——叶雪山不上进的时候,他看不惯;叶雪山上进了,他更难受。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说不清楚,总而言之,他不希望对方改变。

第16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叶雪山客客气气的陪着顾雄飞聊闲天。顾雄飞描绘了北戴河的气候风光,因见叶雪山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很向往似的,便开口问道:“你想不想去?如果想的话,我带你去,正好还能借到别墅住。”
叶雪山立刻笑了:“大哥不是刚回来吗?”
顾雄飞沉着一张黑脸:“废话,我还不知道我是刚回来?我是问你要不要去!”
叶雪山本来就没打算去,见了他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越发不能去了:“多谢大哥的好意,今年就算了吧。明年要是大哥还去,我再跟着你出门玩一趟。”
顾雄飞吃了一肚子凉西瓜,这时就要起身去撒尿:“随你的便!”
待他离开客厅之后,叶雪山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什么东西,人话都不会讲一句!”
等到顾雄飞尿完回来了,叶雪山一派诚恳的改换了话题:“我的本领,和大哥没法比,往后少不得还要麻烦大哥,看在兄弟的情分上,大哥多多提携我,我将来若是真能有了一点小出息,也一定报答大哥的恩情。”
他这番话,乃是发自真心。然而顾雄飞心中已经提前对他存了一个恶劣印象,故而此刻嗤之以鼻,怀疑他是甜言蜜语的想敲自己竹杠:“少对我乱开空头支票,我不吃你这一套!”
叶雪山沉默片刻,末了向后一靠,也带了气:“好,我不说了。我肯好说,你不肯好听,我有什么办法?”
顾雄飞对他是骂习惯了,知道骂了他也没事,所以格外肆无忌惮。如今他一冷了脸色,顾雄飞反倒愣了一下。下意识的从茶几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根烟卷,他慢吞吞的给自己点了火。深吸一口呼出笔直烟雾,顾雄飞在心里自问:“他生气了?”
然后他向叶雪山瞥了一眼,叶雪山面无表情的垂下眼帘,正在转动手上钻戒;顾雄飞收回目光,心里又想:“这个混账东西,居然还挺有脾气——可是我也没说什么呀!”
一口一口的吸完香烟,他若有所思的把烟头摁熄在了西瓜皮上,随即转向叶雪山,毫无预兆的露出了笑容。欠身伸手一拍对方的膝盖,他拿出老大哥的口吻,一团和气的说道:“好啦好啦,我又没有坏心,你跟我耍什么少爷脾气?晚上请你吃饭,你说个地方吧,想去哪里?”
叶雪山心里对他真是一丝好感都没有了,可是和饭菜又没有仇,只好勉勉强强的答道:“利顺德。”
顾雄飞点头微笑:“好,就利顺德。”
这话说完,他的巴掌还拍在叶雪山的腿上。合拢手指捏了一把,他发现叶雪山好像是瘦了,大概是对那间破公司真上了心,这些天没少跑路。
叶雪山总想和顾雄飞建立起兄弟感情,一来顾雄飞实在值得结交,二来他没亲人,顾雄飞再不得人心,毕竟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每次与顾雄飞分离久了,这种念头就会变得强烈;然而双方见面之后谈不过三五分钟,他必定会打消念头——不但打消念头,而且怀恨在心,简直想要狠狠的报复对方。
他在利顺德内饱餐一顿,吃得热了,左边额角现出指顶大的一点粉红,是一处很不显眼的伤疤。顾雄飞记起了伤疤的由来,不由得一眼接一眼的看他,又对他微微一举酒杯。叶雪山一言不发,随着他喝了一口白兰地。
叶雪山的酒量有限,而且周身本来就很燥热。不知不觉的喝了一大杯白兰地后,他更是变得面红耳赤,鬓角短发都被汗水打湿了。顾雄飞看他热气腾腾的发昏,就专为他要了一盘刨冰。
刨冰吃进肚子里,让叶雪山的身体暂时降了温度。和顾雄飞并肩出门坐上汽车,他是越舒服越不够,索性开了车窗狂吹了一路疾风。喝了酒的人经过这样一番折腾,自然越发醉得厉害;幸而顾雄飞神智清明,而且身壮力不亏,轻而易举的就把他扶上了楼去。
叶雪山东倒西歪的进了卧室,忽然猛的一扭肩膀,然后转身张开双臂,摸摸索索的抱住了屋角的衣帽架。顾雄飞莫名其妙,还要拉他,结果就听他含含混混的说道:“别缠着我……否则我可上树去了……”
说完这话,他抬脚就往衣帽架上蹬去,当然只是蹬了个空。顾雄飞明白过来,啼笑皆非:“糊涂东西,这是树吗?”
叶雪山闭了眼睛,侧脸贴向架子上的一件西装上衣。上衣是柔软而温凉的,大概让他觉出了惬意,于是就很缠绵的蹭来蹭去,蹭得脸蛋粉扑扑红彤彤。
顾雄飞歪着脑袋看出了神,不由自主的想要亲他一下。哪知叶雪山醉归醉,感觉却是依旧灵敏,未等他把嘴唇凑上来,就立刻扭头给了他一个后脑勺。顾雄飞觉出了趣味,干脆拉扯起了他的衣裳;叶雪山烦得要命,背过一只手乱挡乱拂,又不住的发出恐吓:“我上树去了……别碰我,我真要上树了……”
他这样醉醺醺的冒傻气,反倒让顾雄飞心生怜爱,不舍得对他用强。忽然心生一计,他走去关闭了房内电灯。
屋子骤然陷入黑暗。这回叶雪山果然是不再闹了,然而依旧抱着“树”不松手。顾雄飞慢慢的为他掀起长袍解开腰带,他也没有反抗。
如今再做此事,顾雄飞也勉强可算是轻车熟路了。他照例先是徐徐而入,然后渐渐由缓而急,总是尽量小心,不愿伤了叶雪山的身体。叶雪山素来是一声不吭的,今晚大概是因为喝多了酒,起初虽然沉默,后来居然有了反应,随着顾雄飞的撞击一声一声的哼。顾雄飞暗觉惊奇,还以为是自己弄疼了他,然而搂腰的手偶然向下一摸,隔着层层衣裳,却是隐隐有了坚硬触感。他不假思索的向下一抓,叶雪山立刻就急促的发出了呻吟。
顾雄飞怔了一下,随即就像受了某种刺激一样,忽然就心花怒放的亢奋了。暂停动作探过头去,他压低声音问叶雪山:“舒服吗?”
叶雪山侧脸贴上衣裳,闭着眼睛微微一点头,神情是一种昏昏沉沉的认真:“嗯。”
顾雄飞不能相信,又问了一遍:“舒服吗?”
夜色之中,叶雪山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响起来,傻傻的,乖乖的,让人联想起他偶然发出的傻笑:“嗯。”
顾雄飞急促的喘了一口气,一把将叶雪山和衣帽架一起环抱到了胸前。粗壮的手臂越勒越紧,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然起了旺盛的食欲,想把叶雪山揉碎了活吞了!
顾雄飞没有真吞了叶雪山,翌日上午叶雪山醒过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的被他搂在怀中,却是颇想活吞了他。
他真的愤怒了,仿佛是被顾雄飞趁机扒了皮,心肝脾肺全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下床找了洁净衣裤匆匆套上,他站在床前盯着顾雄飞发狠,狠到最后却又泄了气,因为他既骂不过顾雄飞,更打不过顾雄飞;纵是分争起来,其中原因也说不出口。
叶雪山把穿好的衣裳又脱了,坐在浴缸里一边洗澡,一边赌气,因为顾雄飞犯了他的忌讳,扒光了他最后一层体面。
他越想越恨得慌,怒火无从排遣,索性右手攥了拳头,水淋淋的击向墙壁。一声闷响过后,他险些当场惨叫出声。苦不堪言的左手握了右手,他承认自己也是够傻的。
叶雪山实在是不愿继续面对顾雄飞,所以洗漱过后便出了门,直到下午方回。这时他已经消了怒气,然而和顾雄飞交谈了三言两语之后,他察觉出了异常——顾雄飞一直在看着他笑。
笑得意味深长,笑得意犹未尽,叶雪山完全不知道他为何而笑。弯腰从果盘里拿起一只圆滚滚的黄杏,他狐疑的咬了小小一口:“大哥,你笑什么?”
顾雄飞一耸肩膀,笑而不语。
叶雪山看他虽然笑得很怪,但是不能算坏,忽然想起昨夜事情,他把余下半只黄杏塞进嘴里,鼓着面颊不再说话。
他安静了,顾雄飞反倒有了话讲,声音不高,是很温柔的语气:“你那身上既没伤疤也没胎记,怎么就一直不许我看?”
叶雪山木然的咀嚼着黄杏,决定从今往后打消妄想,再也不同顾雄飞讲什么感情了!

第17章 有朝一日

叶雪山忽然很想念吴碧城。
顾雄飞已经连住了三天,并且尚未显出要走的意向。他被对方缠得心力交瘁,很想从朋友那里得些安慰,然而朋友们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唯有吴碧城是个天真的,实心实意只是要和他好,除了“好”之外,别的一概不索求。
然而他此刻找不到吴碧城,吴碧城随着他的大姐一家去欧洲度暑假,刚刚启程不久。临走之前他得了一笔丰厚的零用,还特地跑来要分给叶雪山一半。叶雪山没要,因为手头已然宽裕,无须再对傻小子揩油了。
顾雄飞前去叶雪山的小公司里转了一圈。办公室位于一座三层洋房的二楼,很是宽敞明亮,一般的办公用品也都具备,大写字台上面盖着一层玻璃板,洁净得可以映出人影。两个小伙计,一个十八,一个十七,都穿得整齐利落,工作类似看门狗,仰着小白脸露着小白牙,每天美滋滋的笑迎八方客。可惜门前冷落,小伙计们即便笑得好看,没有观众也是白搭。
顾雄飞是夏装打扮,半袖衬衫浆得雪白挺硬,越发衬得面孔手臂都黝黑。单手插进裤兜里,他在办公室内昂首挺胸的走了一圈,末了一个转身,居高临下的问叶雪山:“你布置了这么一间屋子,就算是公司了?”
叶雪山本来也没打算在办公室里做出多大的事业,无非是想借个公司的名头,名正言顺的做烟土生意罢了。陪着笑容一点头,他低声答道:“我早说是闹着玩,大哥还不相信。”
顾雄飞一皱眉头,哭笑不得的走到写字台后坐了下来。随便拉开抽屉一瞧,他从里面拿出一张精美的彩色名片,上面印着公司名字和电话号码,以及“叶雪山总经理”等字样。
叶雪山面无表情的倚着窗台站立,知道自家大哥永远不懂得尊重自己隐私。顾雄飞捏着名片端详半天,末了抬头看他,黑脸上带着坏笑:“叶总经理?”
顾雄飞只是觉得叶雪山这名片印的大言不惭,所以想和他开个玩笑;可是叶雪山听在耳中,就纯粹全是讥讽。面红耳赤的低下头去,他简直快要笑不出来,声音都哑了:“印着玩的,让大哥见笑了。”
名片上面洒了香水,顾雄飞轻轻的嗅着,感觉气味很是淡雅宜人:“我对你的生意可是没少帮忙,下次印名片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再加上‘顾雄飞副总经理’的字样呢?”
叶雪山穿着长袍,衣袖略长了些许,双手垂下去,躲在里面攥了拳头。他生平第一次想要做些事业出来,没想到落在顾雄飞眼里,却只是个笑话。
顾雄飞觉得这张名片十分可爱,让人联想起小孩子过家家,于是顺手将其塞进了胸前口袋。手按写字台站了起来,他高高大大的晃到了叶雪山面前,开口说道:“办公室太热了,叶总经理,我们还是走吧。”
叶雪山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摇头一笑:“我说不必来,你非要来。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热了一身大汗回去?”
顾雄飞回头望向门口,见房门紧闭,两个小伙计都不在,便立刻抬手握住叶雪山的肩膀,歪过头去吻了对方的嘴唇,“啵”的一声,亲的正是结结实实。叶雪山吓了一跳,但是也没反抗,就只是无可奈何的垂着眼帘微笑。
叶雪山决定对顾雄飞敷衍到底。顾雄飞用他的身体,他用顾雄飞的权势。一切都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将来某一天,那一天将会是美如画卷、高如云端,名字就叫做“有朝一日”。
顾雄飞没觉出叶雪山是在敷衍。叶雪山一直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他以为对方是天生的好性情,偶尔耍一耍少爷脾气,也耍不久,带他出去吃点喝点,也就哄过来了。
转眼的工夫,一个礼拜过去了。
顾雄飞完全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他的头脑如同一张粗疏的大网,只能捕鱼似的兜住叶雪山的肉体。他时常整夜的搂着叶雪山,无论是睡是醒。偶尔在凌晨时分有了精神,他就摸索着抓住对方的手,向上一直贴上自己的面颊。那手是柔软而火热的,带着一种稚嫩的病态——一个大号的病孩子。
他悄悄的低头去嗅叶雪山的短头发,忽然感觉对方废物一点也没关系。反正凭着顾家的财产,养个小败家子还是没有问题的。想起叶雪山平日的言谈举止,他忍不住笑了。叶雪山那么馋嘴,可是每次吃喝之前,总要探身对着饮食端详良久,从中挑选出最好的一份送到他的面前。这很滑稽,他还没见过这么孩子气的溜须拍马。
顾雄飞认为叶雪山很有趣,一天拖一天的不肯走,直到段巡阅使发了急电过来,要他速速回京。
他不情不愿而又满不在乎的动了身,心里知道段巡阅使为何着急。南方正在闹革命,从南向北打得激烈,目标就是段巡阅使这样的大军阀。不过顾雄飞总觉得不至于——不至于怕,也不至于输。
临走之时,他想给叶雪山留一笔钱,然而叶雪山别有心思,竟不肯要。顾雄飞很是意外,同时隐隐有些不悦:“嗯?长志气了?”
叶雪山向他笑出两个梨涡:“哪能总要大哥的钱呢?”
顾雄飞不知怎的,突然想要揍他一顿:“别扯闲话,你又不是没要过我的钱!怎么着,你还嫌少不成?”
叶雪山立刻摇头笑道:“大哥让我多赚几笔,不就什么都有了?钱给多了,也都是被我挥霍掉,不如放在大哥手上,还稳妥些。”
顾雄飞听出了门道:“什么意思?合着你是打算把我当成银行,有钱就放在我这里存着?”
叶雪山看出了他的怒意,所以马上换了口风:“大哥怎么说都行,总之……你替我收着就是。”
顾雄飞立刻就痛快了:“原来是这个意思,我还以为你要脸了呢!存着可以,我可是不给你利息!”
叶雪山听到这里,讪讪的只是笑,然后恭而敬之的把顾雄飞一直送去了火车站。
从火车站折返回家,叶雪山半路下车到外国药房里买了两瓶营养药丸。店里摆着体重秤,他站上去称了一称,发现自己在十天之内瘦了八斤。顾雄飞日里夜里的纠缠着他,他是没处躲也没处藏。
攥着两小瓶药走出药房,他不急着上车,单是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叹气,叹了一声又一声,仿佛要把胸臆之间的闷气都吁出去。末了乘车回到家中,他把床单被褥全换了新的,又让仆人四处洒扫,尤其是把浴缸狠狠洗刷了一通。
待到楼上楼下全都窗明几净了,他关了房门坐到床边,脑子里乱哄哄的,依旧塞着一个顾雄飞。屋内到处都是顾雄飞的影子,叶雪山不愿再去细想,弯腰把手肘架在膝上,他用双手捧住头脸,长久的不出一声。
入夜之后,他依旧是躺不安稳,闭上眼睛便要产生幻听。顾雄飞虽生犹死,借尸还魂,就在他的耳边轻轻的打呼噜。他心惊胆战的蜷进被窝里,身上穿得很齐整,袜子都没有脱。忽然猛地起身向后捶出一拳,就听“嗵”的一声大响,他当然只是捶到了床板。
叶雪山发了一夜的神经,翻来覆去的不肯睡。发神经的时候他没觉怎的,天亮之后回想往事,却是把自己吓了一跳,因为感觉自己那样子很像娘。
这个发现真是把他吓坏了,导致他连早饭都没有吃,直接就跑去了陈美情家中。对着陈美情说了大半个钟头的废话,他渐渐清醒过来,开始对着陈美情动手动脚。陈美情这一阵子不知是怎么了,眼看着老,叶雪山笑眯眯的审视着她的面孔,心里一点爱意也没有,只是惦记着对方一身白白嫩嫩的好肉。大清早的,他软硬兼施的遂了心愿,而陈美情以为自己很有魅力,还沾沾自喜上了。
从这一日开始,他不肯回家,在外面一味的只是玩,彻夜的不离牌桌,直到新一批烟土运进天津了,他才暂停游戏,去找了金鹤亭谈正经事。

第18章 正经事

金鹤亭什么都敢沾,又在哪一方面都不过分,所以正是位五毒俱全的健康绅士。此刻他懒洋洋的歪在一张大罗汉床上,单手捏着签子挑了烟膏,送到烟灯上面缓缓的转着圈,烧出一长串连珠炮来。叶雪山半躺半坐的倚在对面,斜着眼睛看他烧烟。
“老弟才是真聪明。”金鹤亭慢悠悠的盯着火苗说道:“无论什么买卖,看一眼就通窍。”
叶雪山懒洋洋的笑了一下:“什么通窍,无非是借着大家兄的力量罢了。”
金鹤亭似笑非笑的眯了眼睛,仿佛要在鸦片烟的气息中昏昏欲睡:“这正说明老弟是天生的有福气,你看我金某人,怎么就没个做师长的哥哥来提携呢?”
叶雪山把手伸进长袍口袋里,一边掏摸,一边笑道:“凭着你我之间的交情,难道我有了好事,还能落下老兄你吗?”说到这里,他将一张折好的信笺递向金鹤亭。金鹤亭显然是有些狐疑,放了签子接过信笺,展开一瞧,却是发现上面写着几个数目字。
短暂的思索过后,他抬眼望向了叶雪山:“老弟的意思是……”
叶雪山很亲热的向他依靠过去,压低声音笑道:“金兄,难道你当真以为我姓叶的忘恩负义,要凭着兄长的势力断你财路吗?”
金鹤亭立刻摇头:“不不不,老弟误会了,我绝无那方面的意思。”
黯淡灯光之下,叶雪山微微歪着脑袋,笑得意味深长:“你的意思,我不多问,我先把我的意思讲明白。当初本来是我跟着你发财,这一点我不敢忘。但人都有个要好的心思,我也不例外。我不能永远都随着你金老板,你金老板也未必有耐心带我一辈子;所以我自立门户,也是迟早的事情。如今那一条路,你要是想走,我绝对继续提供保护;你要是不想走,那我的烟土运到天津,对你就以这个价格出卖。是从我这里买土合适,还是从热河往回运土合适,你是聪明人,有账自己算,我不再多说。”
金鹤亭慢条斯理的烧好了烟,然后把烟枪调转向了叶雪山:“老弟,要不要来一口尝尝?这是波斯货,也挺对味。”
叶雪山侧身躺下来,扶着烟枪吸了一口,然后一边呼出烟雾,一边连连摆手:“烟酒我都不爱,我尝不出好来,老兄自用吧。”
金鹤亭收回烟枪,一边喷云吐雾,一边谈起了各地烟土的好坏,讲的头头是道,宛如行家。然而吸过两个烟泡过后,他便推开烟枪,再不要了。叶雪山看在眼中,叹在心里,暗想做大事的人,真得有这么一点自制力才行。
金鹤亭吸足了鸦片烟,又安安稳稳的喝了一杯热茶。这回身心都舒泰了,他才侧身面对叶雪山,开始出言进入正题。两人窃窃私语的交谈许久,末了达成协议,双方都很满意,于是起身之时,互相越发的友爱了,简直如同亲兄弟一般。
如此过了几日,南方战事愈演愈烈,海上交通受到影响,素日常见的印度烟土竟是骤然断了踪影。叶雪山趁此机会,狠狠的发了一笔横财。钱是人的胆,叶雪山有了精气神,一边招兵买马,一边亲自跑去热河,跟着那大车队伍走了一趟。夏末秋初,正是天气火热的时候,他平日舒服惯了,如今颠颠簸簸的成天坐在大骡子车上,当然难熬。千辛万苦的回到家中,他揽镜自照,就感觉自己又黑又瘦,实在是不怎么好看。所幸他并非那种孤芳自赏的公子,只要能够达成所愿,黑点瘦点都不算问题。
他既掌握了生财之道,又是源源不断的真在生财,手里前所未有的宽绰起来,自然花销也就更为惊人。他天生爱玩,可是先前因为拮据,连玩的时候都是别有用心,不能肆意痛快。如今好了,他无需再盯着旁人的钱包打小算盘,也无需再为了一点小利益去违心敷衍。他想和谁好,他就和谁好。
这日夜里,他在朋友家中大推牌九,一个晚上就输了八千块。主人翁都有些稳不住了,觉得输赢大的有些过分,然而叶雪山气不长出、面不改色。他坚信朋友是可以玩出来的,所以赌品酒品全都要有,赌博伤财,饮酒伤神,全是要让人露出真面目的举动,不磊落不坦荡是不可以的。
赌局散后,便是午夜时分。众人前去餐厅吃了丰盛夜宵,有人见叶雪山仿佛兴致很高,便凑趣笑道:“叶大爷近来红光满面,财运一定很好。”
叶雪山正挑了一筷子鸡丝面往嘴里送,听了这话,就一口吞下热面,然后言简意赅的答道:“财运者,散财童子的运气吧!”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会意,不禁一起哈哈哈。叶雪山也跟着发笑,又用筷子尖向前一指:“今天晚上我不顺手,改天让老李再邀一局。我就不信了,难道我还真是个散财童子不成?”
众人见他还敢再玩,自然愿意。由此开始谈起了下一次赌局的时间地点,众说纷纭,乱哄哄的许久不停。好容易吃完了这一顿漫长的夜宵,主人翁又预备出了上等的鸦片烟,于是局面还不能散,一直闹到天亮方休。
叶雪山本来不怕熬夜,可是自从瘦了几斤之后,身体就像有了亏空似的,不像先前那样健壮。出了大门坐上汽车,他自己抬手摸摸脸,就觉手心滚热,面颊冰凉。他年轻不知累,可是明白这就是自己疲惫已极的征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