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雄飞听了这话,气愤之余,又很想笑:“怎么?我不帮忙,你还想绑我的票不成?”
叶雪山松开了手,长叹一声:“不敢。”
顾雄飞上下打量了他,看了良久,末了却也叹了口气:“晚上给我留门吧!”
顾雄飞出门上车,绝尘而去。而叶雪山心事重重的在楼内踱来踱去,不知怎样才能降服顾雄飞。如果没有顾雄飞的支持,那他和金鹤亭的合作就要化为泡影,而他不要泡影。
不能再浑浑噩噩的穷混下去了,时光易逝红颜易老,他虽然不是红颜,可也明白自己不会永远讨人喜欢。老家伙再会玩乐再会周旋,又有什么用?况且人穷志短,穷得久了,真就不成了人。一年之前,他绝想不到自己会有今天,因为一年前他的生活还能维持下去,只有他玩人,没有人玩他。
窗外雨声越发急了,叶雪山沉下一张面孔,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一时回顾往昔,一时展望未来。最后他咬紧牙关,心想自己横竖已经卖过一次,如今索性全豁出去,一旦真搏出了荣华富贵,占据了人上之人的位置,又有谁敢低看自己一眼?
再说顾雄飞到了沈将军公馆,遇到许多军界友人,好一番欢声笑语。及至晚宴过后,又有舞会。顾雄飞英武魁伟,本是个出众的人物,然而沈将军暗暗管住了自家几位花蝴蝶似的小姐,因为听段巡阅使发过牢骚,说顾雄飞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差劲,谁家姑娘嫁给了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顾雄飞搂着不知谁家的少奶奶跳了几支曲子,跳得心不在焉,可若说是在想着叶雪山,又不准确,总之脑子里像是在过火车,轰隆隆的不清楚。最后他借着酒醉之名提前告辞,心想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我回去咬死你!
顾雄飞坐上汽车,风驰电掣的回了叶公馆,结果发现叶雪山果然正在等着自己。
这让他心里舒服了一点,觉得对方“孺子可教”,还不是彻底的顽劣。叶雪山没有再提帮忙的话,只是把他引进了楼上卧室:“客房太潮湿,大哥还是睡在我的房里吧。”
他一老实,顾雄飞也随之温柔起来,并且不想咬人了:“你呢?”
叶雪山没回答,自顾自的前去浴室放水。顾雄飞草草洗去一身大汗,裹着浴袍出来一瞧,发现叶雪山坐在床边,一身衣裤整整齐齐,既没有睡的意思,也没有走的意思。
走到叶雪山面前蹲了下去,他抓起对方的左手,仰脸笑着说道:“让不让我咬?”
叶雪山向前俯身,望着他的眼睛问道:“我已经落到你手心里了,你就只想咬上一口?”
顾雄飞点头一笑,随即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好,比上次大方多了!”
叶雪山站起身来,走去关了房内电灯。顾雄飞借着窗外院内的电灯光芒,望着他的身影问道:“又要摸黑?”
叶雪山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其实还是害怕,不但怕,而且羞。可是向下摸上腰间皮带,他决意要把这桩交易做成。
顾雄飞让他开灯,他不开;让他上床,他也不上,自己躲进阴暗角落里,宁愿只露个光屁股出来,连亲吻抚摸都省略掉了。顾雄飞无可奈何,伸手抱他,只觉他颤得厉害,是个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
回想起上次事后他的惨状,顾雄飞起了恻隐之心,轻怜蜜爱的使了种种手段,举动全是斯斯文文。如此春风一度之后,他正像摘熟果子似的,要搂着对方亲热一番,哪知叶雪山提了裤子就走,不言不语的钻进浴室里去了。
顾雄飞无比失望的站在暗处,仿佛是一顿大餐还没吃完,就被人收去了碗筷。听着浴室中传出的哗哗水声,他忽然心中一动,感觉自己方才是犯了错误。
为了纠正这个错误,他堵住了走出浴室的叶雪山。叶雪山没想反抗,然而身不由己的向后退,退着退着靠了墙,也就不退了。
这回顾雄飞骤然变得心狠手辣,使出操练的力气顶他撞他。春风二度过后,正如顾雄飞所预料的那样,叶雪山哼都没哼一声,直接就软绵绵的瘫了下去。
顾雄飞席地而坐,心满意足的搂抱了叶雪山。叶雪山昏昏沉沉的偎在他的怀里,气息都弱了。
他握住了叶雪山的右手,又低下头去吻了对方的额头。窗外风急雨骤,越发显出房内的封闭静谧。他仿佛是堕入了温暖的海中,起起伏伏,飘飘荡荡,除了销魂二字之外,再无其它的词语可以形容。
光明也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他在黑暗中把叶雪山抱上了床,并且伸出一条手臂给对方当枕头。叶雪山拖泥带水的翻了个身,仿佛是要起床,然而有气无力,反而是侧身贴上了他的胸膛。
顾雄飞抬手搂住了他,心情大好的出声笑问:“你就这么一点本事?”
叶雪山颤巍巍的叹息一声,然后就不再动了。
第13章 南辕北辙
顾雄飞一觉醒来,发现叶雪山偎在自己胸前,还在酣睡。歪过脑袋向下一瞧,他见对方衣裤凌乱,左脚的袜子蹭掉一半,右脚的袜子则是不知所踪。窗外依然是阴霾,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顾雄飞伸手为他扯了扯衬衫下摆,想要盖住他的肚脐,因为小时候总被奶妈追着套肚兜,所以此刻触景生情,也想保护他的肚子。
叶雪山睡得正沉,浑然不觉。顾雄飞躺回去搂住了他,懒洋洋的只觉舒适。叶雪山的呼吸扑上他的赤裸胸膛,又暖又热,带着一点力度。忽然轻轻的哼了一声,叶雪山在他的怀里吧嗒吧嗒嘴,虽然没有表情,但是光听声音,也是个垂涎三尺的模样。顾雄飞当即笑了,低头看他,他却又安静下来,不馋了。
顾雄飞觉得叶雪山挺有趣,无论是当玩意看,还是当弟弟看,都有点意思。
叶雪山大睡之时,天下太平;叶雪山一醒,温暖静谧的气氛就被打破了。顾雄飞以为他今天必要瘫在床上不吃不喝,哪晓得他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也不说话,径自就要下床。顾雄飞连忙跟着坐起,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干什么去?”
叶雪山莫名其妙的回头看他:“大哥……我睡醒了。”
顾雄飞一皱眉头,开口呵斥:“谁让你醒了?给我躺下!”
叶雪山慢慢的躺回床上,满脸疑惑的扭头去看顾雄飞。顾雄飞松松垮垮的裹着浴袍,胸膛下腹全是一览无余。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相对,叶雪山立刻移开了目光,只觉对方不堪入目。
顾雄飞抬手摸着下巴上的青胡子茬,盯着对方左脚上的袜子发了一阵呆。突然伸手扯下袜子,他转向叶雪山问道:“今天不闹着屁股疼了?”
叶雪山慢慢的红了脸,一言不发。
顾雄飞笑了一声:“这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说到这里,他灵机一动,来了兴致:“二回三回都干过了,我还没有仔仔细细的瞧过你。”他一边说话一边动了手,想要去脱叶雪山的衣裳:“乖,让我看看。”
叶雪山登时恐慌起来,一手捂着前襟,一手抓着腰带,在大床上蹭着向后躲闪,同时气急败坏的怒道:“大白天的,你干什么?”
顾雄飞一瞪眼睛:“这他妈的还分白天黑夜?”
叶雪山看他毛手毛脚的只是撕扯自己,不禁又是愤慨又是羞涩,拼命挣扎着翻过身去背对了他。而顾雄飞本来是想和他闹着玩一玩,没想到他居然气哼哼的给了自己一个脊背,不禁也有些不是滋味,开口骂道:“混帐小子,黄花大姑娘我都不知瞧过多少了,你当我愿意看你?不识趣的东西,你给我滚!”
叶雪山得了许可,连滚带爬的下了床。弯腰在地上捡起两只皮鞋,他也来不及穿,打着赤脚就要往外溜。顾雄飞最恨他这个说走就走的劲儿,气得又斥一声:“把你的臭袜子也带上!”
叶雪山扭头回来抓起袜子,然后偷偷摸摸的飞快瞄了他一眼。他留意到了,又气又笑,因为叶雪山的鬼祟样子有些滑稽,也有些可怜。
兄弟二人不欢而散,直到两小时后,才在餐桌上再次相遇。
早餐是仆人从外买回的鸡汤馄饨和烧饼,烧饼享受面包的待遇,被整整齐齐的码在精致篮子里。叶雪山经验丰富的在篮内翻翻捡捡,把烧饼逐个捏了一遍。顾雄飞没想到他竟然没教养到了这般地步,正要骂他,不料他这时终于挑出一只最完美的烧饼,送到了顾雄飞面前的大瓷盘中,口中又低声说道:“大哥趁热吃。”
顾雄飞低头喝了一口鸡汤,顺势把话咽了下去。
两人吃饱喝足之后,仆人进来收拾餐具。顾雄飞细细看过桌上的各式瓷器,末了不动脑子,开口就道:“真是穷讲究。吃个烧饼馄饨,至于摆出上大菜的谱吗?”
叶雪山本来吃得意犹未尽,如今听到这话,登时气得饱了:“我家就是这样。”
顾雄飞直接嗤之以鼻,好像叶雪山连家都不配有似的。
因为外面小雨下得缠绵,从早到晚始终不停,所以叶雪山和顾雄飞可以名正言顺的坐在房内。顾雄飞总想抱着叶雪山亲热一番,叶雪山被他摸得寒毛直竖,先还忍着,忍到忍无可忍之时,他开始躲:“唉,你怎么总缠着我?”
顾雄飞最听不得这个“缠”字,可又无从反驳,因为自己的确是缠了他。直眉瞪眼的看着叶雪山,他最后憋出一句话来:“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没人逼你伺候我!你要是有志气的话,就立刻和我划清界限,从此别来向我要钱,也别支使我办事!混蛋东西,还真把我当冤大头了?”
他一说这话,叶雪山就老实了。一声不响的坐在他的对面,叶雪山深深的垂下头去,默默转着手上的钻戒。
顾雄飞以为自己言辞犀利铿锵,震慑住了他,心里倒是隐隐又有些不忍。起身坐到叶雪山身边,他伸出一只大巴掌,把叶雪山的双手一起攥了住。
叶雪山转头望向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实在是很嫌我,那我就把昨天的话收回。”
顾雄飞一点头:“哦,不用我了,要换人了?”
叶雪山低下头去,又叹一声:“我身边也没什么有本事的人,能换谁去?只好是不做这笔生意了。”
顾雄飞饶有兴味的继续问道:“怎么?不想赚钱了?”
叶雪山把脸扭开,无言良久。顾雄飞静等片刻,忽然怀疑他是要哭。抬手揽住他的肩膀,顾雄飞正要探头去看他的面孔,不想他这时骤然作了回答,声音很低,有一点哑:“穷命,混一天算一天吧。”
顾雄飞听闻此言,不禁有点后悔。私生弟弟不会永远都是没心没肺的少年,人长大了,自然要脸;自己由着性子对他讽刺谩骂,也是不对。
叶雪山随他搂着,心中十分气苦。他认为交易就是交易,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仅此而已,何必还要加上许多侮辱?由此可见,人真是穷不得的,人一旦穷,就算没有穷到旁人身上,可是单凭一身穷气,也会招骂。
顾雄飞越来越觉得自己降服不住叶雪山,想让对方在自己怀里乖成小猫小狗,只在夜里才能办到。
叶雪山仿佛是要靠着黑暗遮羞,不但不肯开灯,而且缩在角落里,连床都不肯上。顾雄飞拖他拽他,他就瑟瑟发抖的反抗,仿佛惊骇已极。
顾雄飞不想在欢爱之前大动干戈,只好全依着他。为了事后能够抱着他安安稳稳的睡上一觉,顾雄飞咬牙切齿的发了狠。而叶雪山在几近疯狂的冲击中,就觉周身血流迅速加快,皮肤上面宛如过了电,汗毛噼噼啪啪的直竖起来。忽然仰头吸了一口凉气,他随即紧闭双眼垂下头去,把一切陌生的感受都随着那一口气长长呼了出去。
双手打着颤扶住墙壁,他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了水,越是挣扎越要下沉,其实沉下去也没什么的,随波逐流也许更惬意;但他就是不情愿。
事毕之后,顾雄飞如愿以偿,把他抱到怀里摩挲不止。叶雪山虽然是个气若游丝的模样,然而却还清醒,一丝两气的问他:“你说要帮忙,可是什么时候帮呢?”
顾雄飞低下头来,借着窗外透进的灯光看他:“怎么?急着赶我回北京去?”
说完这话,他在叶雪山的脸上亲了一口。然而叶雪山毫无情趣,单是“唉”了一声:“我是和别人合作嘛!我不急,别人还要急,况且我都许下大愿了,你总不能拖着让我下不来台。”
顾雄飞捻着他的柔软耳垂,感觉叶雪山木头木脑的,连句凑趣的话都不会讲:“行啊,那我明天就走。不过你也给我记住,不许你打着我的名义在外面吹牛揽事!”
叶雪山听闻此言,心中一喜,暗想:“谢天谢地,他终于要滚了!”
第14章 鸿运当头
顾雄飞上午一走,叶雪山中午就恢复了生机。正好连下了两日的小雨,天气如今是又晴朗又凉爽,他换上一身薄而笔挺的崭新西装,轻松愉快的给宋家小姐打去了电话,询问公债事宜。
一番甜言蜜语过后,两人相约共进晚餐。欢欢喜喜的挂断电话,叶雪山靠墙站了片刻,心想自己的运气可能是来了,宋家小姐拖延着没有将公债即刻出手,结果这两日里涨了许多。等到顾雄飞那里当真行动起来了,自己这边再拿出现金也不迟。
当晚他和宋家小姐在国民饭店见了面,甜甜蜜蜜的吃饱喝足之后,又互相挽着前去跳舞。结果在灯红酒绿的露天舞场里,他被陈美情迎面堵了个正着。
陈美情穿着袒胸露乳的西式短裙,脚下踏着高跟银皮鞋,照理也就算得上是美人了,可是毕竟过了少女年华,和同样盛装的宋家小姐一比较,就略略的输了几分。她自己也隐隐的有些知觉,故而尽管旁人不说什么,她自己却像是恼羞成怒了似的,昂着头去看叶雪山:“啊哟,叶少爷,有日子没见你出来玩了,还以为你发愤图强、要上进了呢!”
叶雪山不肯得罪她,所以微笑着一歪头:“发愤图强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还不至于要避着人去做。实不相瞒,是大家兄到我那里住了几日,他为人古板严厉,我自然也要肃穆起来。”
说到这里,他对着陈美情使了个眼色:“等下我要请你跳两支舞,你可万万不要拒绝。”
陈美情一挑眉毛:“拒绝,又怎么样呢?”
叶雪山朗然笑道:“纵是拒绝,我也不会承认。”
话到这里,宋家小姐就不是很高兴了,拉着叶雪山要去跳舞。而陈美情本来要走,然而身不由己,还是就近坐了下来,要了一杯橘子汁慢慢的喝。
几支曲子过后,叶雪山果然抛下宋家小姐,和陈美情成了一对。叶雪山松松的拥抱着她,口中低声笑问:“你不高兴了吗?”
陈美情自认没有爱上他,可是心头一阵阵的火起,想掐死他。板着脸跳完这一支舞,她一转身走回位子坐下,也不理人。叶雪山随着坐在一旁,一边喝着凉啤酒,一边还要逗她说话,可是她面赛铁板,就是不肯缓和。
叶雪山这两天在顾雄飞面前看了无数脸色,听了无数恶语,几乎痛苦的快要落下心病;如今好话说了一车,他见陈美情依旧是凶神恶煞,便忽然感觉一阵腻歪。没滋没味的闭了嘴,他也不言语了。
双方沉默了片刻,陈美情忍不住瞟了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的望着舞场,嘴里一动一动的,仿佛是在嚼口香糖。
陈美情有点心软,勉强绷着架子,想要彻底降服住他;然而又过了三五分钟,叶雪山站起身来,也没找宋家小姐,也没向她告别,低着头就走了。
于是局势立刻逆转,陈美情有些惶恐,觉得自己是得罪了叶雪山。
叶雪山没少从陈美情身上占便宜,所以把她当成与众不同的老相好。老相好总想整治独占他,这当然是不行,于是他抓住机会,发动了反攻。
一个礼拜之后,陈美情和他言归于好,从此再也不敢拿乔,还买了几色衣料送上门去哄他。叶雪山看了她这举动,心中暗笑,表面上则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让对方探出自己的虚实。
与此同时,他卖掉公债凑了四万块钱,当真是同金鹤亭合作起来了。
四万块钱已经可以算作一笔巨款,况且是跟着金鹤亭的资金一起走,越发保险。烟土一出热河,正好就进了顾师驻地。顾雄飞一声令下,沿途队伍立刻变成保镖,全副武装的护送烟土南下。及至烟土进入天津到了金鹤亭手中,反倒有了危险,因为真有那不怕死的剽悍之徒,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上去明抢。
明抢这种事情,是杜绝不了的,所以金鹤亭很是淡定,并不在乎。烟土转手一卖,立刻就有钱来;金鹤亭问叶雪山:“你是要支票,还是要现大洋?”
叶雪山没有看着银元过瘾的爱好,所以当即答道:“支票就好,方便!”
金鹤亭刷刷点点的开了支票,满面春风的递给了他,又很用力的拍他肩膀:“老弟,好啊,看来我们真是合作对了!”
叶雪山美滋滋的任他拍着,因为是第一次正正经经的赚到了钱,故而低头看着支票上的巨额数目,越看越乐,真真正正是心花怒放了。
叶雪山没想到钱这东西说来就来,竟然比什么都快;得意之余他转念一想,又不得不承认了顾雄飞的本事与功劳。同样的生意若是交到旁人手中,恐怕还没等离开热河,就连人带货全被抢光了,可这样凶险的难题放在顾雄飞那里,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可见在羽翼丰满之前,自己还是离不得顾雄飞这棵大树。
他本不是个会经济生活的人,往日对待金钱,向来是有一个花两个,没钱还要借贷来花;如今当真发了横财,却是既未庆祝也未声张。压着满心欢喜回到家中,他独自上楼回了卧室。站在床前出神良久,末了他张开双臂,“扑通”一声合身向前拍到了大床上。
然后他软软的呻吟了一声,侧脸对着窗外傻笑起来,哈哈哈呵呵呵,是长长的一大串。忽然活鱼似的一跃而起,他转身跑去了走廊尽头的小书房里。
书房柜中放着他娘的灵位,打开柜门就能看到。叶雪山没有找到香烛,所以只在灵位之前跪下拜了几拜,又从怀里摸出存折,双手送到灵位前面。
“娘。”他望着灵位,低声说道:“你在天上放心吧,儿子饿不死了。”
长长的又叹了一口气,他低下头,心情复杂的笑了一下。他随母姓,他的娘嫁人之前是叶姑娘,嫁人之后是叶太太,仿佛是自己陪着自己过了一辈子,没有名分也没有伴侣,连夫家的姓氏都不能冠。对于她的悲伤与欢喜,希望与失望,叶雪山几乎就是唯一的观众。她实在不是个好母亲,不发神经的时候只会带着儿子四处游荡,不是看戏就是打牌,导致儿子小小年纪就精通了吃喝玩乐。她是有一点疯,可是完全不傻,所以临死的时候就很放心不下,想要拜托顾老爷子管教照顾儿子,可当时顾老爷子又不在。于是她后悔了,抓着儿子的手挣出声音:“学好……你要学好……”
叶雪山只会哭,一边哭一边点头,其实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好”。几年之后才明白过来,但是玩得刹不住闸,无意真去学好。
如此过了几周,热河那边来了一批新货,叶雪山自然跟着又发一笔大财。烟土生意不是谁都能做的,可是一旦做上手了,利益也不是一般的生意可以相比。叶雪山上次刚刚尝到甜头,这回的胃口就有所增长,竟然赚得意犹未尽。于是这日他带上一样精挑细选的体面礼物,登上火车往北京去了。
第15章 力争上游
叶雪山坐了一路火车,几乎在车厢里热死;千辛万苦的到达了顾宅,进门之后却是得知顾雄飞上礼拜离开北京,到北戴河避暑去了。
盛夏时节出门避暑,当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叶雪山站在大太阳下怔了片刻,承认自己的确是来的草率——他总觉得顾雄飞是一尊佛,镇在北京永远不动,所以说来就来,提前连个招呼都没打。
叶雪山上楼进了客房,犹犹豫豫的不知是住上一晚再走,还是即刻转身去赶下午的火车。伸手拉开抽屉,他翻出了自己上次用剩的美丽信笺;抽出一张摊在桌上,他迟疑着坐下来拿起钢笔,慢慢的给顾雄飞写出了一封短信。
他那一笔字还算可以入目,文采则是完全谈不上。放下钢笔折起信笺,他低头从衣兜里掏出一只扁扁的锦缎盒子。盒子里面放着一只摩凡陀手表,是他送给顾雄飞的谢礼。虽然他们之间全是交易,不过想让交易稳固,就得向这关系里面注入人情。况且按他的心意,他很想把这场交易转化为合作——顾雄飞提供保护,得到佣金,不也是挺好的?
他是个很会靠浪漫挣饭吃的人,不过非常不愿意把这手段施加到长兄身上。兄弟就是兄弟,尽管顾雄飞并不屑于做他的大哥,但是血缘摆在那里,顾雄飞不承认也得承认。在顾雄飞面前,他至多只能露出一个屁股,饶是如此,还觉得像是被人扒了皮,藏在黑暗里都还不够。
叶雪山没有在信笺上洒香水,直接将其放入手表盒子。出门进了顾雄飞的卧室,他把盒子塞到了枕头下面。
顾雄飞的大床上铺了弹簧垫子,一按便软软的陷下多深。叶雪山眼看外面骄阳似火,自然不便立刻出门回家,所以干脆扭开屋角的电风扇,又按电铃叫来仆人,要了一杯汽水,一盘子点心。关了房门脱了皮鞋,他舒舒服服的躺上床去,喝一口汽水咬一口点心,惬意的简直无法言喻,心中同时又有一点窃喜,认为顾雄飞不在也好。顾雄飞一旦露面,少不得要出言损他,这也罢了,更要命的是动手动脚,总想摸他。大热天的,摸什么呢?况且就算天气不热,叶雪山对他的粗手粗脚也是敬而远之。
叶雪山在顾雄飞的大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又吃了顿丰盛晚饭。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地上暑气渐渐消散,他趁着凉快,赶夜里的火车回天津去了。
他是凌晨时分到站,而在他下火车的三小时后,顾雄飞也到了北京。
顾雄飞和段巡阅使家的大少爷,沈将军家的三少爷结伴同去北戴河,就住在段家的海滨别墅里面。不料一个礼拜都没住满,他自己却是先回了来。
不回不行了,他在海边打着赤膊捉螃蟹,满身满脸全被晒伤,夜里周身疼得火烧火燎,皮肤也干巴巴的黑成了碳色。其实他并不缺螃蟹吃,无非是要那一点沙滩上的情趣而已,结果落得这般下场,只好苦不堪言的提前回家休养。他像黑面神似的进了家门,立刻就有仆人迎上前来,陪着笑容说道:“哟,大爷怎么提前回来了?昨天叶少爷过来了,见您不在,就赶着夜里火车又回了天津。早知如此,留他住上一夜就好了。”
顾雄飞略略来了一点兴趣:“他来干什么?”
仆人笑道:“叶少爷没说啊。”
顾雄飞不再多问,径自上楼回房要换衣裳。高高大大的站在床边,他正要脱下外面单褂,可是眼角余光瞥出去,他忽然发现自己枕边露出了方方正正的盒子一角。当即敞着前襟弯下腰去,他掏出那只手表盒子,同时发现床上全是点心渣子。
从点心渣子细看下去,他又发现床上也存留着坐卧痕迹。敢在他的床上吃吃喝喝的人,除了叶雪山又能有谁?
顾雄飞没生气,反倒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转身坐下来打开盒盖,他先不急着看表,而是展开了上层信笺。
信上只有寥寥几句大白话,简直让人没有回味的余地,并且夹杂了一个错别字。可是顾雄飞反复读了好几遍,觉得叶雪山有意思,写出来的信也挺有意思——像小孩子一样,赚了点钱还专门过来告诉自己,并且把话说得磕磕绊绊,语无伦次。
顾雄飞很闲——凭着他的地位,对下早已无须事必躬亲,唯一的正途便是力争上游;然而上峰段巡阅使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称段巡阅使为伯父。关系既是这样的密切,他索性连溜须拍马的功夫都省略掉了。
他心猿意马的戴上了手表,想要去天津看望叶雪山。然而一夜过后,他开始脱皮。
脱皮,一层一层的脱,从面孔到手臂,从前胸到后背,乱糟糟的全是干燥白皮。这个德行显然是根本不能见人,于是他被自己的皮困在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