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山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随即转身拉开房门,当真走了。
叶雪山在清凉夜风中出了顾宅大门,身心骤然一起轻松起来。在胡同口上了一辆黄包车,他去京华饭店开了一间豪华客房。舒舒服服的睡过一夜,他在翌日清晨赶去火车站,中午就到天津了。
顶着烈日去美国银行兑了现金,他拎着沉甸甸的一皮包钞票,转去熟悉银行存进自己户头里。空着两手回到家中,他洗漱更衣打扮起来,然后开了一张支票装进信封,出门直奔日租界方臣俱乐部。
方臣俱乐部是座灰扑扑的二层小楼,正是一处乌七八糟的乐园。如今大下午的,楼内的赌博大厅一片阴凉,只是光线不好,就听里面一群赌客狂呼乱叫,仿佛已然兴奋到了极点。叶雪山去年在这里是玩熟了的,所以此刻目不斜视直接上楼。在楼梯口停了脚步,他对一名半大孩子说道:“我要见金先生。”
半大孩子认识他,笑嘻嘻的对着他一鞠躬:“叶少爷,您可有日子没来啦!”
叶雪山抬手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巴掌,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两块钱来向他一掷:“怎么?想我的钱了?”
半大孩子接过了钱,欣欣然的一边大拍马屁,一边把他领到走廊尽头。原来金先生名下生意虽多,不过本人常年驻扎此处,所以来这找他,几乎是一找一个准。叶雪山在半大孩子的引领下进了办公室,迎面就见一人在大写字台后站了起来,西装革履背头锃亮,正是金鹤亭老板。
叶雪山不卑不亢的向他一点头,微笑着朗声唤道:“金先生,欠债不还的来了。”
金鹤亭立刻一摆手:“玩笑玩笑,老弟有什么急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这大热的天,何必要亲自跑来一趟。”
叶雪山从怀中摸出信封,走上前去送到金鹤亭面前桌上:“金先生,说起来实在惭愧,一点小债务,被我拖到如今才完结。非得亲自过来一趟,才能表出我的歉意。”
金鹤亭打开信封抽出支票,仔细一看,见上面除了本利之外,果然添了一千块钱。伸手把支票递向门口的半大孩子,他的脸上露出了笑模样:“看来,老弟是在公债上发财了?”
半大孩子接过支票转身出门。而叶雪山很不见外的单手插入裤兜,在明亮的办公室内来回踱了一圈:“非也,说起好笑,大家兄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在北京听说我欠了债,当即大发雷霆,把我叫去骂了一顿,又立刻拿出钱来,让我赶紧清掉债务。所以我自己的钱,还是压在公债上面,今日所还的款子,乃是我用挨骂换回来的。”
金鹤亭一听这话,心想顾家大爷对叶雪山如此上心,可见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果然是很密切。由此看来,这姓叶的小子,还真是很有来头。
思及至此,他脸上的笑意立刻又加了一层,并且绕过写字台走到叶雪山面前,要做更亲切的交谈:“若是挨骂也能发财,我倒很愿去做这笔买卖。说来说去,还是令兄热诚。”
叶雪山不置可否的一挑眉毛:“热诚归热诚,可是性子也太严厉,让我不敢多去领教。”说到这里,他容光焕发的对着金鹤亭一笑:“金先生,我来向你打听打听,近来可有什么赚钱的路子吗?”
金鹤亭审视着他:“赚钱的路子?哪一方面?”
叶雪山答道:“让我去干实业,那自然是不可能。只是我现在手里有些用不上的余钱,存在银行里是没什么意思,如果能在哪里入一股子,跟着赚一点钱,就很好了。”
金鹤亭是个靠钱生钱的人,只恨自己资本不够雄厚,如今听了这话,自然眼前一亮。偏巧半大孩子端着冰镇碧螺春走了进来,一边放茶,一边对着金鹤亭使了个眼色。叶雪山在一旁看在眼中,知道对方这是验过支票了。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他不动声色,只做不知。
金鹤亭,因为越发摸不清叶雪山的底细,所以决定请他去曙街吃一顿迟来的午饭。叶雪山起身笑道:“吃饭,我很同意;不过让我来请。否则的话,我这就告辞了。”
金鹤亭倒是不在乎一顿饭,但是很喜欢叶雪山这股子大大方方的爽快劲儿。取出房契交还给了叶雪山,两人说说笑笑的并肩走出,同吃日本料理去了。
第10章 心窍
叶雪山和金鹤亭坐在一家料理馆内,边吃边聊,谈笑风生的混过了一个下午。金鹤亭既然能在日租界里开俱乐部,必定背景复杂、势力强大,不会是位纯良的正经商人。他很想通过叶雪山去结交一些军界人物,所以这时摆出掏心窝子的老大哥姿态,把自己那本生意经真假参半的讲了一遍。叶雪山不动声色的侧耳倾听,心中则是暗暗惊叹,就觉自己实在是个废物,遍地的黄金白银都被人家捡去了,自己还像叫花子似的四处弄钱、傻玩傻乐呢!
两人各怀心思,越说越是友好。而叶雪山愁苦了这么些天,如今终于拨云见日,便要由着性子玩上一场。金鹤亭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精通一切摩登的娱乐,这时就提议去找几个女朋友跳舞;叶雪山一抖身上长袍,却是笑道:“改日我换了西装再去吧,今天这个穿戴,不大适宜进跳舞厅。女朋友也不必找,大热的天,我不耐烦哄人。不如你找个幽静点的地方,我们过去斯斯文文的混一晚上。”
金鹤亭和他谈得愉快,所以兴致高昂,听他言语也都有理。两人坐上汽车一路风驰电掣,不过片刻的工夫,便是到达了一处倚红偎翠的风月场中。男子到了这种地方,有钱便是大爷;美貌姑娘们识情识趣,那种温柔体贴,和女朋友们相比,又是一番滋味。叶雪山歪在一张精致的烟榻上,嘴里嚼着海棠干。一个十六七岁的娇俏姑娘侧躺在他怀里,捏着签子挑了烟膏,正在专心致志的烧烟泡。
金鹤亭吸了一阵鸦片烟,然后意犹未尽的又叼上了烟卷。扭头望向叶雪山,他从嘴角挤出话来:“这并不是件急事,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再谈合作。”
叶雪山饶有兴味的抚摸着姑娘的细腰圆臀,同时含着糖块笑了一下:“要说快,还真是快不了。我刚被大家兄狠骂了一顿,如今至少也得在家里缓上一个礼拜,才有勇气再去找他。”
金鹤亭笑道:“官打民不羞,父打子不羞。所谓长兄如父,骂一顿也没什么。”
叶雪山对于食色二事最有欲望,慢慢俯身把姑娘压到怀里,他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姑娘红着脸扭了一下,轻声嗔道:“方才都说过了,大爷也不仔细听,现在又问。”
叶雪山把耳朵凑到对方唇边,挤挤蹭蹭的笑道:“你悄悄告诉我,我一定永远记着。”
姑娘看出他不是个老实人,笑着攥了小拳头捶他。金鹤亭含笑旁观,认为这一对人相貌齐整,闹也闹得十分好看,像一段打情骂俏的风流戏。
翌日清晨,叶雪山独自开着汽车回家。打着哈欠驶出日租界,他正是扶着方向盘昏昏欲睡,不想忽然斜刺里窜出一辆汽车,险些和他顶头撞上。刺耳的刹车声音同时响起,叶雪山吓得寒毛直竖,正要打开车窗探头出去质问,哪知对方那边后排车门一开,却是跳下了一个吴碧城。
吴碧城穿着一身整洁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个小绅士的标准像一样。他记得叶家的汽车牌号,方才随着惯性向前一冲,正好透过挡风玻璃看清了号码。高高兴兴的下车走了上去,他在清凉的晨风中开口唤道:“子凌,真是难得,你怎么起了大早上街来?”
叶雪山一见来者是他,立刻收敛怒气,也下了汽车:“小东西,方才差点被你撞死了。”
吴碧城笑着向他一鞠躬:“我家的汽车夫是个愣头青,你别见怪,回去我教训他。”
说到这里,他抽了抽鼻子,发现叶雪山身上特别的香,并且不是香水气息,而是脂粉味道。叶雪山素来连雪花膏都不用的,怎会骤然芬芳到了这般程度?
吴碧城起了狐疑,又去细瞧他的衣着模样。看来看去,一张小白脸就沉下来了,气哼哼的咕哝道:“哦,原来不是大清早上街,而是大清早回家。你可真够不学好的。”
叶雪山当即笑了:“碧城,你不是只要我的灵魂,不要我的肉体吗?”
吴碧城低头站在街上,不出声,也不看他。叶雪山压低声音,继续笑道:“宝贝儿,你哄哄我,我一高兴,就不和别人鬼混了。”
吴碧城听他说话,总是又气又笑,蚊子哼似的反问:“你想让我怎么哄你呀?”
叶雪山答道:“今晚你到我家里来,我细细的告诉你。”
吴碧城一甩手,面红耳赤的转身回到车上,催着汽车夫快些发动汽车。叶雪山不做好事,也不说好话,他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索性狼狈逃走。
吴碧城回了大学,上午上了一堂英文课,课上心不在焉,全然不知教授讲了什么。到了下午,他和几名学生干事留在教室里,为一场展览会撰写英文说明。旁人都是有说有笑,唯独他魂不守舍,写个单词要发一阵子呆,翻开词典又发一阵子呆。一名女学生见了,便是问道:“密斯特吴,你的精神好像很不健旺,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
吴碧城放下了铅笔,嗫嚅着答道:“是、是有一点昏沉,也许是中暑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笑:“密斯特吴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还要衣冠楚楚,想不中暑都难。”
吴碧城也跟着笑了,同时借着中暑名头推掉工作,也不等家里汽车来接,坐上黄包车直奔洋行。如此奔波了一个多钟头之后,他满头大汗的来到了叶公馆。
他进门时,叶雪山长长的躺在客厅沙发上,正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通过电话和宋家小姐调笑。眼看吴碧城汗津津的走进来了,他只抬手一招,又向内略一挪身,示意吴碧城过来坐下。
吴碧城身不由己的走了过去,耳中听他满口发出甜言蜜语,心头不由得就是风一阵雨一阵的难过。及至他贴着叶雪山坐下来了,叶雪山把一只手搭上他的大腿,同时对着话筒笑道:“公债的事情,就拜托给你了……当然是只有一个你,这还有什么疑问吗……总之我先行谢过,其余的礼数,见面再补吧……达令,拜拜。”
亲亲热热的说完最后一句话,叶雪山挂断电话,坐起了身。因见吴碧城的鬓角短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他便端过茶几上的冰凉饮料给他喝,又掏出手帕,亲自为他擦汗。
吴碧城喝了一口饮料,然后放下杯子,迟迟疑疑的开口说道:“我给你买了一件礼物,不知合不合适。”
叶雪山饶有兴味的凝视了他:“礼物?拿出来瞧瞧,不合适也没关系,我先领你这份情意了。”
吴碧城侧过脸去,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小盒子打开来,丝绒衬里上赫然嵌着一枚钻戒。虽然客厅窗帘低垂,然而借着偶然漏进的一线阳光,还可看出钻石璀璨,嵌在白金托子上,闪闪烁烁十分醒目。
“哟。”叶雪山惊讶的叹了一声:“送给我的?”
吴碧城看他高兴,心里倒是舒服了一些。伸手把盒子送到他的面前,吴碧城开口问道:“你看款式怎么样?”
叶雪山连连点头,笑出脸上两个梨涡:“款式不错。”
吴碧城又道:“那你戴上,试试尺寸。”
叶雪山这回却是摇了头,随即把左手拍上了吴碧城的膝盖:“戒指是件有意义的礼物,还是你来给我戴上。”
吴碧城垂下眼帘,果然把戒指从盒子里珍重取出,小心翼翼的套上对方左手中指。叶雪山收回手来反复看了几遍,末了抬头对着吴碧城笑道:“不大不小,正合适。”
吴碧城攥着空盒子,没有话说。盒子外面贴着一层金丝绒,印着精致花纹,还挺好看。身上忽然一热,是叶雪山凑上来搂抱了他。微凉嘴唇蹭过他的耳垂,他听见对方柔声说道:“宝贝儿,光有灵魂还不够,把你的肉体也给我吧。”
吴碧城低头看着盒子,不知怎的,心情忽又悲伤起来:“你要玩就找别人去,别来招我,我不是那种人。”
叶雪山连个草稿都不打,顺口就有话答:“傻子,你要是肯和我玩,我还找别人干什么?”
吴碧城慢慢的摇了摇头:“不,我宁愿你去找别人。”
叶雪山知道他是在耍小脾气,心中毫不在意;又因好一阵子没见他了,偶然相会也觉新鲜,故而肆意的将他揉搓了一通。可叹吴碧城老大不小才开了情窦,哪知落入情网之后,所得痛苦远远多于快乐,并且饶上许多金钱;真是心乱如麻、无法自拔。
第11章 不速之客
叶雪山,从欲望上论起,其实是爱女人胜过爱男人。不过当欲望得到满足之后,他也能很博爱的笑纳男子。尤其是他如今总觉着自己是在顾雄飞那里失了身,虽然得了一笔救命的巨款,但心里依然不大平衡,转而就想去捏一捏软柿子似的吴碧城。
然而吴碧城这只柿子再怎么软,也是结在了吴廷荪那棵大树上,还轮不到叶雪山去将他揉圆搓扁。午夜时分,他抱着毯子缩在床角,一张脸红彤彤的,语气已经快要发急:“你别光着,快点穿上,我不爱看你这样!”
叶雪山精赤条条的坐在他面前,歪着脑袋对他微笑。在昏黄壁灯的光芒之中,他的面目轮廓十分俊美柔和,嘴角下方显出浅浅梨涡,让他看起来几乎甜丝丝了。
忽然对着吴碧城一扬下巴,他开口笑道:“你可真像个大姑娘。”
吴碧城不想看他,因为觉得他这模样太不体面,可是一双眼睛不由自主的要往他身上瞟。叶雪山生得结结实实苗苗条条,皮肤似乎可以透出白亮的光。吴碧城理智上想要催促他快些穿上裤衩,可是从感情出发,又觉得他若是实在想要光着,也行。
不过自己是不会脱的,太不好意思了。
吴碧城闷头闷脑的总不说话,于是叶雪山就讪讪的抬手挠了挠短发,手指上的钻戒闪烁出长短光芒,刺人眼睛。一歪身侧躺下去,他自己笑着说道:“好啦,我不闹了,你也出来吧,裹着毯子不热吗?”
吴碧城偷偷审视着他的颀长裸体,一言不发,直到确定他是真安稳了,才慢慢的凑到了他的身边。不料叶雪山一跃而起,竟是猛然把他扑到了身下。未等他反应过来,叶雪山失控似的哈哈哈笑了一大串:“傻子,看你往哪儿跑!”
吴碧城被他那突如其来的傻笑逗乐了:“你才傻呢!”
两人相拥而眠,叶雪山倒也罢了,吴碧城却是早起惯了的,一到凌晨便醒了过来。房内开了一扇窗子,一夜风凉,竟然吹得屋子冷飕飕。吴碧城扭头向外一瞧,见天色阴霾,便懒洋洋的很不振奋,睡眼朦胧的又躺了回去。
叶雪山睡得正熟,一头短发乱得不成体统,两条光裸的手臂环着他的身体。他抬手摸了摸叶雪山的光洁胸膛,又轻轻的凑上前去嗅了嗅,不芬芳,但是有一股子肉体的香。
吴碧城撅起嘴唇,在他胸前偷偷吻了一下,又小心翼翼的抬手抚上他的脊背。下腹处有坚硬火热的东西抵着硌着,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良久过后,他伸手缓缓试探向下,指尖刚刚有了蜻蜓点水般的触感,就立刻收了回来。
他很紧张,也很羞耻,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叶雪山的五脏六腑,因为那东西就和脏腑一样不见天日,只有小孩子才会肆无忌惮的把它袒露出来。
吴碧城挺喜欢叶公馆,并不是因为叶公馆多么华丽舒适,而是叶公馆里空空荡荡,没有烟火气息,不像是正经过日子的家宅。他有一点孩子气,觉得此处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至少可以让他由着性子行走坐卧。
叶雪山中午起床,吃过饭后却是进了楼上书房,翻出一个笔记本子,一只小算盘。吴碧城看他摆出了要算账的架势,不禁很觉新奇:“子凌,你这是……”
叶雪山抬头对他一笑,随即像撵孩子似的一挥手:“我现在要做点正事,你自己玩去,不要打扰我。”
吴碧城不以为然的一耸肩膀,然后为他关了房门。自顾自的满楼里游荡一圈,他最后回了卧室,从靠墙的玻璃橱里抽出一本影集。趴在床上将其翻开,里面整整齐齐贴着大小照片,开头几页全是一位青春女子,打扮的好像赛金花一样,模样倒是很俊秀,想必便是叶雪山的娘。
然后是她与一名英武男子的合照,男子穿着一身洋装,脑后还拖着长长的大辫子。吴碧城对着这张合照看了许久,末了发现叶雪山比爹漂亮比娘丑,也说不出是更像谁。
从这往后,几乎就全是叶雪山的照片了,里面偶尔也夹杂了几张陌生人物,比如一张照片里站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大男孩子英气勃勃,酷似叶雪山的爹;小男孩子却是逊了许多,一张脸圆的像面团,五官轻描淡写的没个模样。
他盯着这张照片看了许久,不能确定两个孩子的身份;正当此时,叶雪山推门进来了,见他软绵绵的趴着,便立刻纵身一跃压上了他:“宝贝儿,玩什么呢?”
吴碧城一指照片:“这两个孩子是谁?你在天津不是独子吗?”
叶雪山探头一瞧,随即漫不经心的答道:“这照片还是爸爸当年从北京带过来的,大的是老大,小的是老二。”
吴碧城很吃惊,侧过脸来问他:“你还有位二哥?”
叶雪山眨巴眨巴眼睛,已经淡忘了二哥其人。顾家老二也是庶出的孩子,姨娘养的,似乎是一直不受待见。叶雪山在十二三岁时,还曾收到过二哥寄来的一封信和一本翻译小说。信上写了什么,他早忘了,只记得未等自己寄出回信,二哥就染上急病死了。
二哥死就死了,他是毫不关情。时隔多年再想起来,他明白了人事,开始暗恨二哥死得太晚——家里已经有了两个男孩子,当然显不出他这老三的可贵。二哥若是早死几年,兴许他就有机会回去认祖归宗了。
叶雪山懒得介绍这位倒霉二哥,只想搂着吴碧城厮闹。两人正是拉扯嬉笑之际,顾雄飞却是毫无预兆的来了。
顾雄飞把副官卫士留在汽车里面,独自走进了叶公馆内。叶雪山和吴碧城一起下了楼,双方见面,吴碧城羞羞答答的问候一声,然后便要告辞离去。叶雪山并不挽留,只让家里的汽车夫送他回学校去。
待到吴碧城走了,叶雪山这才把心思转向了顾雄飞。把一杯热茶双手送到对方面前,他开口笑道:“大哥是什么时候到天津的?应该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我也好去车站接你。”
外面是个细雨靡靡的阴凉天气,顾雄飞端起热茶喝了一口,然后若有所思的看向了他:“接我?你有那么欢迎我吗?”
叶雪山别有心肠,故而笑微微的完全没有脾气:“说老实话,大哥今天来得正好,大哥不来,我下个礼拜也打算再去北京一趟。”
顾雄飞盯着他问道:“此话怎讲?”
叶雪山笑着低下了头,用手指描画茶几上的花纹图案:“行李还在大哥家里,上次走得匆忙,竟然又没带上。”
顾雄飞饶有兴味的笑了:“有点意思,你是不是打算将来就靠着那箱行李活了?”
叶雪山有些尴尬:“大哥真是看扁了我。”
顾雄飞点了点头:“对,对,你的朋友遍天下,除了我顾某人,还有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未必非在一箱子行李上吊死。”
叶雪山听到这里,真是怕了顾雄飞。顾雄飞仿佛天生的带有攻击性,张口便要射出明枪暗箭。
“你误会了。”他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我虽然不务正业,可也没到下三滥的地步,交几个上等朋友,还不能算是别有用心的高攀。”
顾雄飞听了这话,几乎要有几分相信,可是再一看他装束,简直随便到了凌乱的地步,哪里是个会客的模样?忽然欠身伸出手去,他想要摘下对方头上的一丝白色羽绒;可是叶雪山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闭上眼睛一缩脖子。
顾雄飞怔了一下,随即摘下那丝羽绒:“怕什么?难道以为我要打你?”
叶雪山垂下眼帘,似笑非笑的低下了头:“的确是有些怕。”
顾雄飞顺势一拍他的脸蛋:“既然知道怕,就给我听话!”
第12章 舍身取利
天空阴到了一定的程度,开始飘下小雨,客厅里面一片黯淡,凉意像水一样,在空气中无形的流动。
顾雄飞并非初次登门,此时环顾四周,就觉房内处处洁净,唯有面前的叶雪山衣衫凌乱,仿佛是朵半开的白花,冷不防的被人狠攥了一把。一颗明星在他指间一闪,顾雄飞看得清楚,知道那是中指上一枚陌生的钻戒。
这倒是很正常,因为叶雪山又有钱了。他若是不把钱花在这些无用的奢侈品上,又怎会隔三差五的就闹穷?
在轻不可闻的雨声之中,叶雪山开口说道:“大哥若是没有公务在身,这次就在天津多住一阵子吧。反正哪里都是热,天津还比北京更好玩些。”
顾雄飞有感而发的答道:“你就知道个玩!”
叶雪山看了他一眼,脸上微微笑了一下:“花开堪折直须折,人生得意须尽欢。”
顾雄飞一愣,随即似笑非笑的一点头:“这诗拼凑得好,正是你的写照。”
然后不等叶雪山辩驳,他转移话题又问:“债务还清了吗?”
叶雪山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语带迟疑的做了回应:“债务问题,是已经彻底解决了,还剩了一笔余钱,我想做些投资,大哥以为如何?”
顾雄飞没想到他居然也会生出一点正经心思,不禁有些惊讶:“投资?好!无论赚多赚少,总胜过坐吃山空。”
紧接着他向后一靠,摆出了老太爷的派头:“你若穷了,还不是要打我的主意?”
叶雪山慢慢转动了手上戒指:“只是关于投资,还有一事想请大哥帮忙……”
顾雄飞一皱眉毛:“投资就是投资,拿钱就行了,还要让我帮什么忙?怎么?难道你还打算让我替你把钱也出了?”
叶雪山和他交谈许久,就没听过一句顺耳的话,句句都是顶着来。压下怒火沉默片刻,他开口做了解释:“我不是要钱,只是我投资的那批货物要从热河过来,沿途若是无人保护,恐怕会出危险。”
顾雄飞越发狐疑了:“你做什么买卖,要从热河进货?热河那地方也没什么啊!”
叶雪山心知此事终究是隐瞒不住的,所以索性和盘托出:“是一批烟土。”
顾雄飞当即一拍茶几,高声怒道:“好你个混帐小子,我就知道你做不出什么正经生意!你——”
叶雪山没想到他嗓门这么大,连忙欠身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大哥,别吵。”
顾雄飞直勾勾的看着他,同时抬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还是软而温热,顾雄飞握着攥着,忽然起了欲望。这欲望让他露出牙齿,在叶雪山的手上咬了一口。
叶雪山疼得一咧嘴,随后却是压低声音,认真说道:“大哥,我可以让你咬。但你若想咬个痛快,就必须帮我的忙。”
顾雄飞垂下眼帘,审视着他手背上的清晰牙印——叶雪山总是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想要把他抓到手里,不捆不绑是不行的。顾雄飞的心思越转越快,一时觉得叶雪山不算什么,不值得自己如此劳心费力;一时又觉得不甘心不满意,非把对方生吞活剥了才能饱足。心如乱麻的沉默良久,他忽然将叶雪山的手用力一甩,随即挺身而起:“我走了!”
叶雪山当即一怔:“大哥,你去哪里?”
顾雄飞冷笑一声:“我要去英租界赴沈将军的晚宴,你当我来天津是专为了你?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