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雄飞盯着他问道:“钱不是问题,包在我身上。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么跑?”
贺占江思索着答道:“到底怎么跑,我还没想好,但是肯定能跑。”然后他向前探身,压低声音说道:“我认识个人,他有门路。你帮我去联系联系,行不行?”
顾雄飞正是需要门路,故而立刻点头:“行!”
贺占江的脸上有了笑模样。双手抱拳举到眉心拜了拜,他随即一巴掌拍上顾雄飞的肩膀:“少爷,早就知道你仗义!哈哈,果然是个好样的,我先谢谢你了!”
顾雄飞对他笑了一下,笑得心事重重。
天明过后,叶雪山穿戴整齐了,一下楼就被顾雄飞揪了过去:“家里来了客人,你乖乖的不许闹。”
叶雪山一脸茫然:“我没闹。”
顾雄飞从裤兜里掏出十块钱,塞进他的口袋里,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出去吃点心吧,天凉,别往远走,冷了就快回家。”
叶雪山答应一声,一如往昔的出了门。沿着大街向前走了不远,他一拐弯,要到常去的小店里吃糕饼喝果汁,不料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背影。此背影长袍马褂,穿得挺好,然而东倒西歪,没个人样。
叶雪山停下脚步,对着背影发起了呆。而那背影似乎有所感应似的,走着走着不走了,也慢慢的回过了头。
双方对视片刻,叶雪山主动开了口:“程武。”
程武呆呆的看着他,最后忽然一哆嗦,衰老的脸上显出了哭相。
第128章 惹火烧身
叶雪山进了程武的家。如果程武不带他来,那他永远也找不到这个地方;如今程武带他来了,他仔细一回想,发现自己其实是到过程武家的,那时程武刚刚喜迁新居,房子漂亮,程武也精神。
家的好坏,不完全在于房子,还在于房子里的人。程武的家不算坏,方方正正的房子,方方正正的院子,一个半大孩子守在门房,负责跑腿和干零活。上房里面也不算凌乱,但是总像是存着一股子霉气,不是个喜气洋洋的好地方。
程武这几年一直守在家里坐吃山空,老的头发都花白了。他对叶雪山说:“少爷,我知道你是被姓林的绑去了,可是我没胆子,我不敢去救你。”
他像一棵枯树一样扭曲着,面容苍老,声音也苍老,带着一点冰冷的苦味:“少爷,我对不起你,你白对我好了。”
叶雪山呼吸着阴凉的空气,把两只手揣进了外衣口袋里:“程武,你怎么老成了这样?”
程武苦笑着一点头:“少爷,我等着死呢。”
程武真是在等死。他没有自杀的狠心,可的确是感觉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他心里有愧,觉得自己对不起叶雪山,可当时凭着他的本事,又不是林子森的对手。他躲起来思索筹划,想要拿个主意救人,结果还未等他的主意成型,一把夜火烧起来,林子森和叶雪山都没了。
他以为叶雪山是死了,愧意就存在心里,天长日久成了病。靠着先前的积蓄,他终日木呆呆的熬着日子,越活越没有精气神,最后竟成了个不见天日的老朽模样。今天终于见到了叶雪山,他也没别的念头,只想一头碰死在对方面前。把一条命还给叶雪山,他也就安心了。
然而叶雪山忽然对着他一笑,随即开口说道:“程武,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当我真的还记恨你?我要是记恨你,当初也不会送你去医院里治疗。”
叶雪山又说:“你找家理发店,把头发剪一剪染一染,再换身利落衣裳。我记得你也比我大不许多,何必弄成老态龙钟的样子?本来就带着残疾,再没个好精神,瞧着真是没活头了。”
程武知道他性子活泼,时常没个正经;如今听了这话,不禁想起当年时光,便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少爷,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要是还用得上我,说句话就成。程武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一条命。少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罪赎了吧。”
叶雪山笑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如果有的话,我不会和你客气。”然后他作势要出门:“走了,中午还得回家。”
程武连忙跟上:“少爷住在哪里?”
叶雪山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不告诉你,等着我来找你吧!”
叶雪山甩了程武,自自在在的逛了一阵大街,把手里的几块钱尽数花光。眼看快到中午了,他照例是踏上归途,回家吃饭。
他在餐厅里见到了贺占江,见就见了,怔怔的也不招呼。贺占江显然是听说了他的情况,所以对他咧嘴一笑,也没多说。三人闷头吃喝了一通,顾雄飞估摸着叶雪山是吃饱喝足了,就让他上楼睡午觉去。叶雪山乖乖起立,果然独自回房去了。
到了下午,顾雄飞也进了房。叶雪山躺在床上,揉着眼睛小声叫道:“大哥。”
顾雄飞在床边坐了下来:“嗯?”
叶雪山问道:“客人怎么还不走啊?”
顾雄飞抬腿上床,又用双手在脸上用力搓了一把,是个非常疲惫的样子:“明天就走。”
叶雪山略略放下了心。他倒是不是讨厌贺占江,只是感觉贺占江来的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
平安无事的过了一天。翌日上午,叶雪山又拿着十块钱出了门,一边四处游荡,一边猜测贺占江此时有没有走。有心去看看阿南,又感觉麻烦,因为阿南是真的很爱他,总是企图和他做些天长地久的展望。阿南年轻貌美,他不由得就要怜香惜玉,不舍得太过严厉的做出拒绝。
如此到了中午时分,他心神不定的回了家,希望贺占江已经滚蛋。不料进门之后,正好看到仆人在客厅放下电话听筒。闻声转身望向了叶雪山,他变脸失色的唤了一声:“少爷!”
叶雪山扶着门框,看着仆人问道:“大哥呢?”
仆人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说明。急促的喘出一口粗气,仆人终于开了口:“大爷……被日本人抓去了!”
他明知道叶雪山是不通世事的,可家里如今就这么一位主子,有话只能对叶雪山说:“大爷早上陪着贺先生出了门,一直没回。刚才有个日本人打电话过来,说大爷包庇什么反日分子,抓啦!”
叶雪山面无表情的呆立片刻,末了忽然转身跑向楼上。急急忙忙的进了卧室,他先打开立柜,从中提出一只皮箱。皮箱重得要命,里面装着金条,钞票以及证件,是一箱贵重之极的大杂烩。除了这只之外,柜子里还有两只上锁皮箱。但是叶雪山力量有限,也就不能一并带走了。
顺手从床上枕边抄起两本画报夹在腋下,他拎起皮箱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停住脚步,他心中想道:“外面会不会还有特务?”
随即他对自己摇了头——特务不敢公开在英租界抓人,想要动手,只能暗里绑架。可如果顾雄飞罪名确凿了,那日本人免不了就要联系英国巡捕房,公然抄家都是有可能的。还是得走,房子是租的,不值什么;钱却是要紧,先把钱转移了,同时想办法救人。两件事全重要,全不能耽误。
思及至此,叶雪山快步下楼,也不管仆人,径自出门。招来一辆黄包车坐上去,他直奔了阿南家。
阿南并不是总在家,一般等过中午还不见叶雪山来,他就出门做事去了。今天叶雪山正把他堵在了门口。叶雪山没下黄包车,直接在门外把皮箱和画报递给了他:“阿南,收好。等我再回来!”
阿南冷不防的接了箱子,箱子重的吓他一跳:“你——”
没等他把话问完,叶雪山驱使着黄包车夫调转方向,已然跑了。
叶雪山把两只皮箱叠放在了黄包车的座位上,皮箱不大,可因内容充实,所以沉得要命,加起来是个小孩的分量。车夫在重赏之下,搏命似的拉车快跑,拼死拼活把他又拉回了阿南家。
阿南开着院门,正望眼欲穿的等待着他。而叶雪山抱着皮箱跳下车来,急急的说道:“阿南,给他十块钱。”
阿南立刻摸出十块钱给了车夫,又问:“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叶雪山跌跌撞撞的进了院子,然后力不能支的把箱子往下一放。手扶膝盖喘了两口粗气,他抬头对阿南说道:“我大哥受了别人连累,被日本人抓了。”
阿南一听这话,笑了:“好啊,这回没人管着你了!你跟我过吧,我替他养你。”
叶雪山直起了腰,因为方才喘得厉害,所以声音很弱:“小兔崽子,别说丧气话。你当他是个臭虫,随便就能让人踩死?”
阿南把双臂环抱在胸前,笑微微的看他:“那你想怎么样?”
叶雪山答道:“我要去找日本人,先想法子和他见一面——”
话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突然感觉不妥当。不能去见日本人,万一自己也被日本人扣住,就再也无人能去营救顾雄飞了。但是一定要见一面,至少,也得先打听出顾雄飞的下落。
第129章 今朝有酒今朝醉
顾雄飞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被人拧胳膊摁脑袋的对待过。
他感觉自己是受了辱,拼命的挣扎反抗,结果被身后的日本兵用枪托子打了脑袋。日本兵很年轻,用孩子声音呵斥他“老实点”,他当即回头用日本话吼了回去:“去你娘的小日本鬼子!”
吼完一句,鲜血就顺着鬓角流下来了。
小日本兵听他不但会讲日本话,而且话里带着一点口音,仿佛是在自己家乡久住过的,就愣了一下,没有再打。
顾雄飞知道自己是受了贺占江的连累。贺占江现在被送到哪里去了,他不知道,他想贺占江恐怕是要完。受连累就受连累,他没什么可悔可怨的。交情到了,他愿意做出奉献;交情不到,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说不帮也还是不帮。
他也怕死,但是怕的不很厉害,和怕相比,更多的还是牵挂惦念。他想叶雪山真是命苦,好日子过了才五年,就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成人的身体孩子的心,一个人可怎么活?
不必想太长久的以后,只想今天中午就够了。顾雄飞被人推进了一间空屋子,心想中午子凌回了家,发现大哥没了,是会闹,还是会等?
顾雄飞没有心急火燎,只有满心无能为力的苍凉。一切都失控了,他的口中泛起了苦滋味——不是自己的苦,是叶雪山的苦。叶雪山受过的苦和将受的苦一起袭来,让他苦不堪言。他真想再见对方一面,他有太多的话要交代:大哥顾不住你了,你要快长大啊。
入夜之时,阿南从外面回了来。
阿南手里拎着一只网兜,里面装了几罐蜜饯,一口袋肉包子,一纸包切成丝的猪耳朵。把这点东西往桌上一放,他抬眼去看叶雪山,发现叶雪山在桌旁椅子上正襟危坐,面前摊开了一本彩色画报。阿南记得他原来没这么有规矩,这个军人似的坐姿,大概是最几年学出来的。
仰头望向阿南,叶雪山开口问道:“有消息了吗?”
阿南打开网兜,把食物一样一样的往外拿:“先吃,吃完了再说。这一下午差点跑断了我的腿,我容易么?”
叶雪山听他这个意思,分明是有了消息,但是要拿捏一下。收起画报放到窗台上,他打开一罐蜜饯,自顾自的慢慢吃起来。吃着吃着,他忽然感觉房内是异常的静,不由自主的再次抬头面对了阿南,他一边咽下口中蜜饯,一边吮吸又甜又黏的指尖。
阿南正视着他,低声问道:“你怎么看起来像是要哭?”
叶雪山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我没要哭啊!”
阿南不再多说了,出门去厨房取碗筷回来。叶雪山方才的表情,和上次被铁镣锁在炕上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乍一看是没什么表情,其实眼睛一眨,便是一滴沉甸甸热烫烫的大泪珠子,劈头盖脸的落下来要砸人。
阿南在吃包子和猪耳朵的时候,一直在窥视叶雪山的动静。叶雪山显然是没食欲,对着面前的碗筷一眼不看,单是一颗接一颗的吃蜜饯;其间也会眨眼,可是并没有眨下大泪珠子来。
吃光了整整一罐之后,叶雪山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眼看阿南也吃饱了,他终于忍无可忍的说道:“阿南,讲讲,你都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阿南横了他一眼:“又不是亲大哥,你至于那么紧张吗?反正有我养活你,他死不死的也耽误不了你过日子,你还管他干什么?”
叶雪山不生气,伸手隔着桌子一拍阿南的肩膀:“别卖关子了,你快告诉我。我都等了大半天了,你再不说,我半夜能急得上吊。”
阿南冷笑一声,就是不说。
叶雪山判断出顾雄飞是没死,而且阿南还打听到了他的下落——否则的话,阿南不会是眼下这个情绪态度。
起身走到阿南面前弯下了腰,叶雪山忽然一笑:“阿南宝贝儿,做哥哥的求求你了,你有话直说成不成?哥哥精神不大好,万一半夜急疯了,再把你活吃了可怎么办?”
阿南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恢复严肃面容:“笑不出来就别强笑,我也懒得看你龇牙咧嘴。”
叶雪山不笑了,可怜兮兮的看着阿南的眼睛说道:“阿南,快告诉我吧,我知道你现在很有办法,我现在就依靠你了。”
阿南觉得很有趣:“你少给我戴高帽子。你大哥当年撵狗一样的撵我,我凭什么要去救他?”
叶雪山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最后竟是“咕咚”一声,跪了下来。
如果放在往常,他满可以花整晚的时间陪着阿南说话,可是现在,他没那个心思了。每说一句玩笑话,对他来讲都是多增一段折磨。阿南笑得出,他笑不出。他只想知道顾雄飞到底是怎么了,如果能让阿南立刻说出来,他做什么都行。
他的一跪,把阿南吓了一跳。阿南立刻伸手要去搀他,然而叶雪山低下了头,仿佛力不能支似的轻声说道:“阿南,告诉我吧,我心里急得像是有火在烧。”
阿南用力的想要拽他:“你起来!你起来我就说。我不逗你了,你快起来!”
叶雪山站起来后,阿南也起了身。
阿南低声说道:“好像是军部的人抓了你大哥,现在你大哥被关进宪兵队大牢里了,别的我不知道,反正肯定是没死。”
叶雪山听到“没死”二字,心中立刻一亮:“那……你能不能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阿南从鼻孔中呼出两道凉气:“对不住,兄弟本领有限,不是天皇。”
既然没死,就有活路。叶雪山站在桌边,吃了阿南剩下的两个包子,又喝了一大杯茶。
这时天就黑透了。两人各自洗漱过后,阿南又把一盆热水端进厢房卧室:“洗脚!”
叶雪山没有睡衣可换,此刻脱了衣裳,身上就是衬衫裤衩。他坐在床边,把双脚踩进水里,阿南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双赤脚则是踏上了他的脚背。
阿南一身秀气骨头,连两只脚都是白白净净的好看。两双脚静静的叠在一起,叶雪山低头看了一会儿,最后就俯下身去,撩水浇上了阿南的脚趾头。
阿南一动不动的任他为自己洗脚,心里本应是很快活,可同时却又疑疑惑惑的酸溜溜:“拍我马屁啊?”
叶雪山深深的低着头,说起话来闷声闷气的:“正房那三只皮箱,你放好了没有?”
阿南反问:“皮箱里装的是什么?重的像铁砣子一样!”
叶雪山犹豫了一下,随即答道:“金条。”
阿南一惊:“金条?”
叶雪山直起了身,垂下两只水淋淋的手:“金条,我大哥的财产。我怕放在家里不安全,所以就送到了你这里来。”
阿南想了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有意思,不怕我扣下金条不给你?”
叶雪山摇了摇头:“不能。”
阿南微微向前探头:“不能?怎么?以为我不敢,还是不想?”
叶雪山看着阿南的眼睛:“你敢,你也想。可是你做不出。阿南,你对我好,我相信你。”
阿南不以为然的笑了:“你原来是不是也相信过林子森?”
叶雪山点了点头:“当年我看他是个好人,可是看错了。现在,我看你是个好人。”
阿南立刻追问一句:“万一又看错了,你怎么办?”
叶雪山平静的答道:“我就把我的眼睛挖出来。”
阿南怔怔的看着他,看到最后站起来,他一言不发的扑向了叶雪山。装满水的大铜盆被两人的脚蹬出刺耳声音,叶雪山猝不及防的仰卧下去,被阿南结结实实的压了个正着。而阿南紧紧搂住了他,在他耳边喃喃说道:“疯子,我要你。”
叶雪山慢慢抬起双手,不知是要推阿南,还是要抱阿南。双手抬到一半,又落了下去。
阿南怀着满腔酸楚悲凉的热情,几近疯狂的攻击着身下的叶雪山。他恨叶雪山不肯放弃顾雄飞,也恨叶雪山竟然无条件的信任自己——叶雪山明知道自己不忍心去伤害他,所以对自己肆无忌惮的信任,肆无忌惮的依靠。他真恨不得挖出自己的心来,然后冷酷无情的去做第二个林子森。双手死死握住叶雪山的肩膀,他一边动作一边低头,噙住了叶雪山的唇舌用力吮吸。叶雪山一直大睁着眼睛凝视他,眼中看不出悲喜。忽然持久剧烈的战栗起来,叶雪山像过电了一般,显然是受到了某种刺激。阿南随之挺身猛然一顶,清晰察觉出了对方身体的反应。
阿南早就不是当年的小雏儿了,在床上也经历过了许多个人,许多场云雨。他知道什么样的身体是好的,叶雪山的身体就是好的。在酣畅的快感中喘息出声,他意犹未尽,还能再战。
半夜的狂欢过后,阿南大汗淋漓的趴在了叶雪山身上。有快感,没快乐,因为叶雪山不是他的,不要他养。
叶雪山闭了眼睛侧过脸去,似乎也是同样的情绪。两人的肉体和灵魂全分了家,肉体热火朝天的快活着,灵魂心事重重的忧愁着。两厢相加,只凑出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
翌日上午,阿南被叶雪山赶出去找门路。阿南不情不愿的办了一切事,想让叶雪山能见顾雄飞一面。
第130章 相会
小老九感激阿南当年的相救之恩,在何殿英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末了终于得了许可,把阿南和叶雪山偷偷送进牢里去了。
顾雄飞目前属于政治犯,并且受了天野中佐的特别关照,不许接受探视,所以一切行动都要趁着夜色秘密进行。叶雪山随着阿南一路穿过幽深走廊,偶尔会听到隐约的惨叫声音,大概是远方某处正在施刑。叶雪山并不怕血肉,只怕受到伤害的人会是顾雄飞。
因为大哥不是年轻小伙子了,况且年轻小伙子也是一样禁不住酷刑。
在走廊尽头拐了个弯,领头的一名特务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钥匙只有一枚,是刚刚借过来的。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特务不假思索的把钥匙捅进了锁眼中。门是铁门,堪称崭新,上头开了方孔,可以从外向内随时监视。特务显然是很笃定,看也不看,直接就把房门拉了开来。随即扭头对着叶雪山使了个眼色,他声音极轻的说道:“两分钟。”
只有两分钟。对于特务来讲,这两分钟将是度秒如年的难熬,因为太危险了,一旦事情闹穿,上头的人不会受重罚,做替罪羊的只能是他。
阿南没有动,于是叶雪山大踏步的独自走了进去。在一片阴暗之中,他看到了坐在小铁床上顾雄飞。
顾雄飞显然是刚被惊醒,深秋的夜里,他没遮没掩的只有一张硬板床,身上还是入狱时的单薄衣裳。面对门口怔了一瞬,未等他反应过来,叶雪山已经走到了床边。弯腰一把搂住了他,叶雪山低声唤道:“大哥。”
顾雄飞不假思索的也紧紧抱住了他,声音颤抖着问道:“你怎么来了?谁送你进来的?”
叶雪山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大哥……我想起来了。”
顾雄飞的动作一僵,随即收紧的双臂渐渐松了开来:“想起来了?原来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叶雪山没有放手,依旧拥抱着他:“对,全想起来了。”
下一秒,半松的手臂又重新加了力气,顾雄飞狠狠的勒了他一下,随即握住肩膀推开了他。借着门口射进的昏暗灯光,顾雄飞一边凝视着他的面孔,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家里立柜里面有三箱黄金,你快带上离开天津。现在哪里都不安全了,我怕你要受我的连累!”
叶雪山直视着顾雄飞的眼睛:“我走了,你呢?”
顾雄飞显然是急了,双手狠握着叶雪山的肩头,似乎是要捏出他的喊叫:“你走你的,我不用你管!”
叶雪山摇了摇头:“要走一起走。你走不成,我也不走。”
顾雄飞真急了,两道浓眉拧了起来:“你个混蛋东西,怎么听不懂人话?让你滚你就滚,我——我有我的办法!难道你以为老子一定会死在牢里不成?”
顾雄飞急了,叶雪山不急。
他向前俯身,和顾雄飞额头相抵。垂下眼帘望着顾雄飞的宽阔胸膛,他轻声问道:“大哥,你说兄弟算不算好人?”
这句话来的没头没脑,顾雄飞愣了一下,然后抬手摸向叶雪山的面颊:“子凌,听大哥的话。你不走,大哥不放心啊!”
叶雪山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大哥,兄弟真的是个好人。你照顾了兄弟五年,兄弟陪你一辈子。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然后他抬眼看向了顾雄飞:“大哥,别逼我了,没有用,我不听。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好好活着,等我来救。”
顾雄飞注视着叶雪山,看着看着,忽然一笑。门外灯光斜射进来,他的眼中有光,晶莹闪烁,是似有似无的一点泪。与此同时,叶雪山看清了他的面容,几日不见,他瘦出了浅浅的法令纹;额角乱发纠结在一起,从发际中延伸出了血痂的一角。
“去找沈将军。”顾雄飞忽然把声音低成耳语:“对他实话实说,也许他能有办法。”
正在这时,铁门被人敲响了,特务探头进来,急迫的说道:“时间到了,快出来吧!”
叶雪山知道此地的确不宜久留,可是当着特务的面,也不好多说多做。情急之下,他抓住顾雄飞的耳朵用力扯了一下。顾雄飞知道他的意思,所以在浅浅淡淡的疼痛中,微笑着对他一点头。
叶雪山出了监狱,和阿南乘坐汽车回了家。阿南一路都没说话,进门之后才问道:“美了吧?嘁嘁喳喳的都说什么了?”
叶雪山无端的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然后说道:“怎么连条毯子都没有。”
阿南冷笑一声:“你当他是去疗养了?我告诉你,睡水泥地的还大有人在呢,他住单人牢房,已经是受优待了!”
叶雪山不再说了,自顾自的去洗漱更衣。阿南动作慢一点,又要四处查看门窗是否关好,所以最后回房之时,叶雪山早已上了床。
阿南手里托着一条毛巾,一边擦脖子一边去看叶雪山。叶雪山还是衬衫裤衩的打扮,正背对着他蹲在床里,脑袋深深低下去,只让人看一个后背。
阿南把毛巾随手搭上了椅背,然后疑惑的爬上了床。一直凑到叶雪山身边,他总怕对方是要哭。
然而叶雪山并没有要哭的意思,他正对着一本五颜六色的破画报发呆。
画报是在德国一家小书店里出售的,当时他随着顾雄飞进去逛,一眼就看中了,可是怯生生的不肯说。及至回了所住的公寓,他才开口索要。顾雄飞一听就生气了,怪他不肯早说,害得自己还得再跑一趟。
当天下午,顾雄飞就真出门了,走了很远的路去找那家小书店。最后他顶着傍晚的小雨跑回了公寓。从怀里掏出画报扔到叶雪山面前,他顺势又在叶雪山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猴崽子,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