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这些问题之外,更要命的是家里住着个叶雪山。叶雪山好一阵歹一阵的,好的时候倒也罢了,可是歹的时候怎么办?也无须他大发疯,只要游魂似的在楼里走上几圈,就够沈五小姐看的了。
沈五小姐是不能怠慢的,于是顾雄飞决定暂时把叶雪山藏起来。
叶雪山虽然过去时常前来顾宅,可是一直没有领略过花园里面的景致。这楼有个名目,叫做清凉轩,听着都冷,非得夏天来住才有趣。楼中的布置,明显是脂粉气比较浓,家具也都是精致的小件,墙壁上高高低低挂了许多风景绘画。叶雪山上到二楼,进了一间窗明几净的大起居室。玻璃窗全开着,几枝绿柳随风拂动,滤过窗前大片阳光。叶雪山在一把硬木椅子上坐下了,头上脸上全出了汗。
阿南很欢喜,趴在窗前向外看,又收回头来笑道:“这里比前头的洋楼好得多!”
叶雪山抬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然后对着阿南一笑。
阿南转身绕到他的后方,弯腰抱了他的脖子摇来晃去:“不想让我们见人,那就不见好啦!反正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有吃有喝就行,你说对不对?”
叶雪山点了点头,然后侧过脸轻声答道:“对。”
阿南又说:“楼下有好多点心,我去端一些上来。你等我啊!”
阿南快要成了旋风,脚不沾地的往下跑又往上跑。关上房门坐在锃亮的地板上,他让叶雪山快来吃点心。
叶雪山也坐了下来,就听阿南自言自语:“这是枣泥还是豆沙?怎么尝不出味道来?”
随即他的嘴唇有了触感,是阿南把点心喂给了他。他咬下一口嚼了半天,最后也疑惑了:“豆沙?”
阿南把余下半块点心全填进嘴里,然后含糊的说道:“管它呢,反正不是坏东西。”
叶雪山也开始吃,吃的很慢,因为阿南一直在和他说话,他现在脑子不大灵了,非得用心倾听才能领会。
阿南快乐的连说带笑,忽然又告诉叶雪山:“我长高了一寸,你看出来了吗?”
叶雪山摇了摇头:“没有。”
阿南急了,拉扯着叶雪山站起来,面对面的紧贴了上去:“你瞧,别看我瘦,我吃的饭都用来长个子了,将来我肯定比你还要高。”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了,因为叶雪山毫无预兆的拥抱了他。
阿南垂下了头,把自己整个儿的交给了叶雪山。两条细胳膊搂住叶雪山的腰,他低声说道:“等你把身体养好了,就去医院戒吗啡。戒掉吗啡,多活些年,看我长高,好不好?”
歪着脑袋靠上叶雪山的肩膀,他又说道:“只要你不打吗啡,我就养得起你。到时候我们还回天津,我们两个过日子。我不会嫌你疯的,我都习惯了。”
叶雪山微微低下头:“阿南,你也疯了吗?”
阿南仰起脸,轻轻亲了他一下:“我没疯。这几天夜里,总是大爷和你一个屋睡,我真不放心。要是夜里有了事,大爷能伺候你?我才不信!大爷什么都干不了,出个门还得让副官给他擦皮鞋找帽子,干不了,还不让别人插手,真气人。我看他给你擦药,没轻没重的,把水泡都蹭破了。”
叶雪山轻轻推开了他:“你说的我都疼了。”
阿南也松开了手,突然感觉自己的言语有些沉重。弯腰坐回地板上,他舔着嘴唇换了题目:“厨房今天都忙疯了,说是家里的大师傅会做西餐,比正经馆子的手艺还高明。大爷晚上要请沈五小姐在家吃饭,我们也能跟着吃上一顿呢!”
叶雪山看了他一眼:“你比我还馋。”
阿南所言非虚,厨房西餐部的大师傅一式两份做出饭菜,顾雄飞和沈五小姐在前头谈笑风生,阿南和叶雪山在清凉轩内也吃了个心满意足。
天都黑了,顾雄飞还是不见出现,于是阿南欢天喜地的铺床展被:“疯子,今天我们睡一个被窝!”
叶雪山刚刚打了一针吗啡,这时就懒洋洋的先上了床。等到阿南爬上来时,他已经浅浅的入睡了。
翌日白天,顾雄飞依然是没露面,他陪着沈五小姐去颐和园了。
沈五小姐是女子学校里的运动健将,千山万水都不畏惧;顾雄飞更是力大无穷不知疲倦。这两人凑在一起,颇有踏破铁鞋的劲头,一天走遍了颐和园。沈五小姐受了父亲的影响,一直提防着顾雄飞翻脸,然而顾雄飞始终没有翻脸的意向。
从颐和园回了来,顾雄飞总认为自己不能冷淡了沈将军的女儿,所以打起精神又请对方吃大餐看电影,直到深夜方归。
躺在床上似乎也没怎么睡,就到了天明时分。顾雄飞不笑强笑,带着沈五小姐爬西山去了。
北平城内城外,可玩的地方太多了,又赶上五六月份的好时节,更是让人兴致勃发。顾雄飞早出晚归,连着三四天都没去看叶雪山。到了第五天夜里,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握着个手电筒往后花园走,非要去看对方一眼不可。
一路曲曲折折的进了花园,他远远就见清凉轩里亮着电灯,及至走得近了,未见人影,先听到一阵嘻嘻哈哈的说笑声音。觅着声音仰头望去,他就见附近假山上的亭子里有两个人,正是阿南和叶雪山。叶雪山站的老实,一动不动,阿南却是围着他上蹿下跳,是个亲亲热热的撒欢模样。
顾雄飞一晃手电筒,大声喝道:“怎么还不睡觉?”
阿南吓得一哆嗦,差点一屁股跌坐下去。战战兢兢的转向顾雄飞,他答道:“是……是少爷不肯睡。”
顾雄飞大踏步的踩石阶向上进了亭子。伸手把手电筒递给阿南,他拦腰抱起叶雪山,转身就往下走。叶雪山无动于衷的直着眼睛,阿南则是偷偷撅了嘴,觉得顾雄飞是多管闲事。
顾雄飞把叶雪山送回房内床上,又脱了他的裤子去看下体。烫伤已经痊愈大半,本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可他掰开对方两条大腿,翻来覆去瞧个没完。叶雪山是无所谓,阿南却是感觉刺目,认为疯子的屁股都要被大爷揉成面团了。
顾雄飞离去之时,心猿意马。
因为明天还要外出,所以他得抓紧时间睡觉。如果不去看望叶雪山,那他现在早睡了;看过一趟回了来,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痒痒的直发烧。回想起往昔两人欢好时的种种情景,顾雄飞唉声叹气翻来覆去,烦躁的恨不能咬谁一口。
颠颠倒倒的熬到天亮,他照例起床,继续招待小妹妹四处游玩。沈五小姐如今和他也熟了,一口一个“顾大哥”,谈笑风生的和他往大门走。哪知刚刚出了大门,顾雄飞就愣住了。
他看到叶雪山独自徘徊在门前,一脸失魂落魄的梦游神情。上前几步抓住了对方的手臂,顾雄飞几乎吓出了一头冷汗:“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阿南呢?”
叶雪山没看他,喃喃的自言自语:“我要回家。”
顾雄飞知道他这是又疯了,当着沈五小姐的面也不好多说,索性攥了他的手臂就往门内拽去:“回什么家,这里就是你家!”
叶雪山踉跄一步,开始挣扎。顾雄飞一看他还闹上了,越发着急,不管不顾的把他往宅子里拖。正是纠缠之际,他忽然感觉眼前一花,紧接着沈五小姐的尖叫声音响了起来:“顾大哥,你的脸——”
顾雄飞知道自己是被叶雪山抓了一把,不过此刻也顾不得疼痛,扛起叶雪山就往里走。叶雪山还挺有劲,两条腿一蹬一蹬的想要踢他;顾雄飞本来就累,睡眠又不足,这时候心火就起来了。抛下沈五小姐向内走入楼中,他随便踹开一扇房门,进屋之后把叶雪山向地上一掼,随即蹲下来扬起巴掌作势要打。向着头脸比划了一下,他转而对准叶雪山的屁股,运足力气抽了下去。虽然隔着两层衣料,可叶雪山还是摇头摆尾的哭叫起来,口口声声都是“我要回家”。
顾雄飞正是打得痛快,不料阿南闻声冲了进来——阿南早上起床后,不过是在花园里转了个小圈,结果回去之后就发现叶雪山没了。
阿南到了,沈五小姐也到了。阿南谁也不认,只认叶雪山。慌忙冲上去挡在叶雪山身前,他大吵大嚷的叫道:“大爷别打了,他不禁打,他还带着伤呢!”
顾雄飞一指阿南的鼻子:“你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看住了他?他要是跑丢了,谁来负责?”
阿南被他吓的红了眼圈:“大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说到这里,他拼了命的想要拉扯起叶雪山:“我们这就回后头去,我一定看住少爷,他再乱跑,您来打我。”
顾雄飞气喘吁吁的站了起来:“打你?我他妈一枪崩了你!”然后他下意识的抬手一摸脸,却是蹭下了淡淡一层血。
沈五小姐当天下午就乘火车回天津去了。
对于父母的盘问,沈五小姐实话实说,表示顾大哥其实是个挺好的人,就是黑了一点,不过他原来也没有这么黑,所以还是要怪爸爸总带他出海晒太阳。
顾大哥本人是没问题的,但是他的家庭有问题。沈五小姐圆睁二目,见神见鬼的告诉双亲:“顾大哥家有个疯子,啊呀,好可怕的,谁都不认,把顾大哥抓了个满脸花呢!”
沈将军莫名其妙:“疯子?他家的人我都知道啊,怎么会有疯子?”
沈五小姐答道:“顾大哥说,疯子是他的弟弟。顾大哥还说,他弟弟本来很聪明,是受了刺激才变疯的。”
沈将军听到此处,一拍巴掌:“我知道是谁了!你别怕,那不是他正经弟弟,不算数的!”

第108章 凌空

叶雪山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人用麻绳子捆上了。捆的又紧又乱,然而里面贴肉垫了一层毛巾,正是阿南的办法。阿南说他皮薄肉嫩,禁不住粗绳子磨,如果磨破了皮肉,又要另遭一场罪。
静静的在床上躺了片刻,他挣扎着坐起身来,伸腿想要下地。两只脚被阿南绑得一前一后,站都站不住,刚一起身便摔了个大马趴。他现在日益消瘦,一跤摔下去,磕的浑身骨头一起作痛。
趴在地上喘息一阵,他对着房门做出了呼唤:“阿南!”
房门应声而开,正是阿南端着一只大托盘走了进来。低头看到地上的叶雪山,阿南惊讶的“啊”了一声。
阿南把托盘放到桌上,随即蹲下来解开了叶雪山身上的麻绳子。叶雪山得了自由,可是手脚都麻木了,瘫在地上动不得。阿南扶他坐了起来,眼圈隐隐的有些红:“疯子,知不知道你今天又闯了什么大祸?”
叶雪山扭头看着阿南,满脸都是茫然与恐慌。
阿南挥起拳头,对着他的后背狠狠捶了一下:“一眼没看住,你就跑了!”说到这里他带了哭腔:“真当你是大少爷了,哪里都能去得?人家大爷在前头招待女朋友呢,你过去添乱,大爷能不打你?不但打你,还把我也骂了一顿。”
说到这里,他又在叶雪山身上掐了一把:“你个疯子,对着我疯还不够,还把大爷挠了个满脸花!你不知道现在我们是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吗?你哪来那么足的底气,敢对大爷伸爪子?”
阿南想要狠狠的打他骂他,因为他自己不老实,结果出去挨了别人的打。阿南和他过了半年,越来越看不得他受别人的欺负。伸手一把搂住叶雪山,他眨巴眨巴眼睛,简直快要落下泪来。顾雄飞的巴掌多厉害啊,隔着两层布料都能打出脆响。
叶雪山听到这里,心里全明白了。
“我早就说不该来。”他轻声说道:“你不听我的话……”
不等他把话说完,阿南便压低声音凶道:“没有大爷,你早就死了!”
叶雪山苦笑了一声:“阿南,我不怕死。”
阿南探头去看他的眼睛:“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舍得吗?”
叶雪山气息颤抖的一笑,仔细端详着阿南的容貌。阿南是个水仙花一样直条条的清秀孩子,以后真长大了,也必定是个好看人物。他知道阿南爱自己,可是不知道自己是否也爱阿南。既然不知道,就算不爱吧。
阿南又摇晃了他:“你说啊,你舍得吗?”
叶雪山答道:“舍得。”
低头望着被麻绳勒出深刻红痕的小臂手腕,他忽然笑了一下:“阿南,我没良心的。你对我好也是白好。”
然后他抬起了头,柔软的嘴角在微微的抽搐:“阿南,你走吧。”
阿南沉着一张脸看他:“我走了,谁来照顾你?”
叶雪山迎着他的目光,表情是异常的沉静:“这里有很多仆人……”
阿南从他的小褂下面伸进手去,向上摸到了胸前一点。手指掐住狠狠一拧,他在叶雪山的痛哼声中,咬牙切齿的怒道:“放狗屁!”
阿南不许叶雪山说话,叶雪山再说下去,他就真的要大哭了。他知道叶雪山其实不是要撵自己,叶雪山是想死。
托盘上面摆着清粥小菜,是阿南亲手预备出来的。起身端下托盘放在地上,他一口一口的喂给叶雪山吃。一碗粥刚喂了一半,顾雄飞却是来了。阿南回头一看,当场吓了一跳——上午他只看出顾雄飞是被叶雪山抓了一下子,没想到抓得这么狠,不过半天的工夫,抓痕已经红肿起来,看着正是赫然三道鲜红。
径自走到叶雪山面前蹲下来,顾雄飞头也不抬的直接说道:“阿南出去!”
阿南不敢和他抗衡,乖乖的开门退了出去。而顾雄飞抬眼望向叶雪山,开口问道:“没吃完?”
叶雪山摇了摇头:“吃饱了。”
顾雄飞推开托盘,然后把叶雪山拉过来抱到了怀里。低头看着叶雪山的眼睛,他板着一张黑脸说道:“我早上打你屁股了。”
叶雪山答道:“我知道。”
顾雄飞抓过他一只手,送到嘴边亲了一口:“打你,不是因为你抓我挠我,而是因为你往外跑。你要是再跑丢了,我可怎么办?”
叶雪山没说话,只是微笑。他想自己并非故意要跑,顾雄飞大概还以为自己是在淘气。顾雄飞更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本加厉的淘气下去,直到让人防不胜防、忍无可忍。
吗啡能戒,心病难除。目前可以活一天算一天,可是天长日久,终究不是了局。现在顾雄飞无非是招待女朋友而已,女朋友住上个三五天就走,自己还不必总藏在花园子里。可等将来顾雄飞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了,自己又当如何?
叶雪山想自己若是疯到人事不知,倒也罢了;既然如今偶尔还能清醒,就要尽快做出打算。应该了结的,便让它了结。
顾雄飞盘腿坐在地上,一直抱着叶雪山不放手。下午送了沈五小姐上火车后,他顺路去了一趟医院,咨询戒毒事宜。这一趟医院可真是没白去,他感觉自己长了不少知识。
“伤好的差不多了,我们就把吗啡戒了吧!”他把叶雪山的手贴到自己心口,不知为何,有些悲哀:“我已经联系了一名军医,他人在威海,再过几天就能到北平了,到时我把他请到家里来住下,让他帮你戒毒。”
叶雪山随口问道:“不去医院了?”
顾雄飞拍了拍他的后背,没有回答。不能把叶雪山孤身送进医院,他不放心。万一叶雪山在戒毒期间发起了疯,情形可是不堪想象。
他不说话,叶雪山也不说话,单是抬手去摸他的下巴鼻子。顾雄飞在家里住了几天,虽然还是黑,但不像起初那样黑的浓重。叶雪山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看,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心情。
第一次见到顾雄飞时,他心里真是高兴极了。家里从来没有兄弟姐妹,他一直成长的颇为寂寞。忽然从天而降一位大哥,还和父亲相像之极,他强作镇定的忍了又忍,差一点就要发作人来疯。
然后就是漫长的、半冷不热的交往。好一阵恼一阵,好的时候太少,恼的时候又太多,追忆起来就很累,因为情绪起起伏伏,都是大开大合的战役。
叶雪山不敢想了,怕自己想着想着,思维又要乱套。默然无语的收回手,他心里是异常的平静,平静的简直奇怪。他挨了顾雄飞的巴掌,但是毫不生气;他抓伤了顾雄飞的脸,似乎也并不愧疚。
他想自己真的是心死了,对顾雄飞都没有感情了,爱与恨都消失了。
叶雪山说要出去散步,顾雄飞就陪着他出门下了楼。两人沿着小径走到假山下面,叶雪山迈步登上石阶,一边慢慢的走,一边说道:“山太高了,上去一趟,真不容易。”
顾雄飞拉住了他:“我背你走。”
叶雪山果然趴上了顾雄飞的后背。顾雄飞稳稳当当的往上走,就听叶雪山在自己耳边说道:“大哥,你很像爹。”
顾雄飞笑了:“废话!”
叶雪山又道:“我很想爹。”
顾雄飞一步一步走的挺有劲:“想爹的话,就多看看我!”
叶雪山“嗯”了一声:“我看着呢。”
顾雄飞感觉叶雪山这话来的奇怪,并且有点瘆得慌。加快速度上了山顶亭子,他放下叶雪山:“这里倒是真凉快。”
亭子四周围了雕花栏杆,放眼向外一望,连清凉轩都在了脚下。叶雪山倚着栏杆极目远眺,正能看到花园的全貌。收回目光再往下瞧,山石却是险峻,向下一直没入水中。流水是条小河的规模,非常的清澈,水下卵石清晰可见。
“大哥。”他背对着顾雄飞开了口:“给阿南一点钱,让他走吧。他还是个小孩子,应该出去长长见识,总守在我身边,人都要变傻了。”
顾雄飞很意外:“这……我看他还算伶俐,比别人强……”
叶雪山点了点头:“他要是不伶俐,我也不说这话。”
顾雄飞沉吟了片刻,最后说道:“秋天再让他走吧,我明天还得去趟天津。照理来讲,应该直接从天津往青岛去;不过我打算等你戒毒成功之后再走。如果去青岛的话,大概秋天也就能回来了。到时没了阿南,我也能照顾你。”
叶雪山在扑面的凉风中答道:“早晚无所谓,你记住我的话就好。”
宽松的袖口半卷起来,他低下头,看到小臂上的点点针孔。终于要戒毒了,他想,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正当此时,山下有人扯了嗓子呼喊,让大爷下去接长途电话。顾雄飞答应一声,抬腿就走。叶雪山猛然回头望向了顾雄飞的背影——随即,又慢慢的转回了前方。
亭子里寂静下来,只剩风声偶尔穿过。叶雪山手扶栏杆向下注视,忽然发现假山的高度十分可观。不假思索的抬起一条腿,他开始想要翻越栏杆。
与此同时,顾雄飞在半路猛然刹住了步伐。
周身仿佛过了电,寒毛瞬间全竖起来。他抬手抱了肩膀,害冷似的打了个寒战。莫名其妙的提起了心,他若有所思的回头向上望去。
“子凌!”他大喊了一声,其实喊了也没什么事,可是心里越来越慌,不喊出来就难受。
没有回应。
他下意识的转了身,大踏步的往上走:“子凌!”
几步之后,他终于看到了亭中情景——叶雪山已经险伶伶的骑在了栏杆上面。扭头对着顾雄飞一笑,他清清楚楚的唤道:“大哥。”
顾雄飞立时大惊失色:“你干什么?快点下来!”
叶雪山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对他说道:“谢谢你。”
随即他一歪身子,像个白影似的跌落下去,一闪而逝。

第109章 死生

顾雄飞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会盛开一朵铺天盖地的水花。
当时他在一刹那间冲到栏杆之前,亲眼目睹着叶雪山急速坠落,直至在河面砸出一朵巨大水花。
他也疯了,再次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坐在了医院走廊内的长椅上,水淋淋的像是刚从河里爬上来。神情茫然的扭过头去,他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阿南。阿南哭得满脸通红,身体随着哽咽一抽一抽。顾雄飞盯着阿南看了足有一分多钟,才把前因后果慢慢的全想起来了。
他的确是刚从河里爬上来不久,河水很浅,他轻而易举的从水中抱出了叶雪山。叶雪山被水冲刷的好干净,皮肤白到了半透明,是个剔透的水晶玻璃人,没有血,也没有伤。
他哭了,也仿佛没哭,只记得耳边呼呼的起了风声,是他在抱着叶雪山往外跑。仆人都惊慌失措的追上来了,一个小崽子在响亮的嚎啕,那是阿南。
然后就到了医院,有人夺过了他怀里的叶雪山,还有人把他摁在了长椅上坐下。眼前穿梭似的人来人往,他心里空荡荡的灌满了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阿南仰面朝天的靠到墙上,头脑一阵一阵的发晕。强迫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他一闭眼睛,眼泪顺着眼角又流了下来。抬手捂到胸前,疯子的钻戒正在贴肉硌着他。当初他总吵着要走,结果,是疯子先走了。
前方病房门上的电灯总也不灭,灯不灭,就说明疯子还没死。阿南哭得泪眼朦胧,简直快要看不清灯光明暗。忽然面前掠过一阵风,是个军装打扮的青年走到长椅前弯下了腰,嗓门不小的说道:“报告参座,司令刚刚又来了电话,让您立刻回话!”
顾雄飞一抬手,轻声说道:“滚。”
副官愣了一下,随即越发靠近了顾雄飞:“参座,是司令让您回话!”
顾雄飞双手攥了拳头,发疯似的大吼一声:“给我滚!”
副官吓了一跳,立刻直起身来退了一步。
沈将军在天津家中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顾雄飞打回电话,就拍着大腿骂道:“这个小子,野到哪里去了?就这个样子,还想当参谋长?”
骂过之后,他闲闲的继续等。军中已无参谋长,他迟早是要把顾雄飞推上去的。先让顾雄飞升了官,然后立刻举行婚礼。沈将军愿意把自己喜欢的孩子全收到家里,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看着就痛快。
心不在焉的等到晚上,沈将军还是没有等来顾雄飞的电话。
顾雄飞早把沈将军的电话忘到了脑后。
叶雪山已经出了急救室,人虽然还有呼吸,但是这口气能喘到几时,连医生都不能确定。他的确是受了内伤,身上也有多处骨折;但更可怕的是他的毒瘾——毒瘾发作之时,他连心跳都是乱的。
医生不敢给他彻底断掉吗啡,生怕他承受不住、会出意外。而在顾雄飞和医生交谈之时,阿南偷偷的溜进病房,含着眼泪站在了病床旁边。
叶雪山紧闭双目躺在床上,身体上下插了许多针头管子,口鼻上还覆着一只氧气罩。阿南试探着伸手碰了他一下,又带着哭腔低低唤道:“哎,你醒醒啊!”
轻轻握住了叶雪山的右手,阿南像只小猫一样,细细的哭出了声音:“疯子,你现在终于不难过了,是不是?”
这时,顾雄飞推门走了进来。
顾雄飞停在床前,对着叶雪山望了良久,最后忽然开口说道:“阿南,我是不是对他不好?”
阿南的嗓子都哭哑了:“大爷,你对我们很好。”
顾雄飞抬头看了阿南:“好?怎么个好法?”
阿南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答道:“你救了少爷的命,还供着我们的吃喝穿戴。少爷一天要打好多吗啡,不是大爷出钱,我们早就用不起了。少爷要是没有吗啡……”他抬手一抹眼睛:“也是活不下去的。”
顾雄飞的脸上显出疑惑神情:“就只有这些?”
阿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他依然是不敢得罪顾雄飞的,所以立刻又道:“大爷又不是少爷的亲大哥,能这样对待少爷,已经是……已经是……”他好不容易想出了一个词:“仁至义尽了。”
顾雄飞的黑脸上褪了血色,他想阿南说的没错,自己对待叶雪山,也就只是供了吃喝,供了吗啡。自己以为是爱他爱到无以复加了,其实落在外人眼中,无非只是“仁至义尽”,因为出了力,出了钱,比陌生人强。
如果叶雪山今天不寻死,自己明天还是要去天津的,再过一阵子还是要去青岛的。叶雪山的疯傻死活,都不足以拦住他的脚步。谁都可以排在叶雪山的前面,因为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轻视惯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