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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漪已经说不出话来。程世运喊了一声,“之忓。”
“在。”之忓进来。
程世运吩咐他将信交给门上,“让人亲自送到陶府。务必等到陶老爷的准话儿,再回来报告给我。”
他说着,看都不看静漪,穿起他的外衣来。
静漪背对着父亲,纹丝不动的。
父亲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是一定要逼着她今日给一个答复的了。
她忍了半晌,终究没有落泪。
既然父亲逼她今日给一个答复,她也要让父亲给自己一个答复。
“父亲…”她哽咽发声,一回身,跪在地上。
膝盖磕在金石地面上,简直铿锵有力。
程世运不为所动,穿戴整齐的他,一副要立即出门的样子。
“父亲,漪儿恳求父亲能够出手相救。孟元绝不该死。”她俯身,紧贴地面。
长久的,长久的,她等待着父亲的反应。
一阵衣袍风扑到她面前,拂起金石砖地上那一层尘气。
她知道父亲走了过来,心不禁一松,仰头看向父亲,遇到的是父亲那平静的目光。她呆了一呆,听到父亲说:“嫁,或者不嫁,你看着办。此外没有商量的余地。”
程世运说完,将礼帽戴上,一转身拿了他的文明棍,迈着四方步走出了这间屋子。
静漪眼中积蓄了半晌的泪,几乎夺眶而出。她急忙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声。她眼睁睁的望着父亲穿过一道门,又穿过一道门,距离她是越来越远…
之忓走在前面,替程世运开了门。他将开门关门的动作放的很缓很轻。
“父亲。”正伸长了腿坐在外面围栏上的之慎见程世运出来,急忙下来。
程世运看着这个吊儿郎当的儿子,脸一沉。
之慎往父亲身后一看,没见静漪,正要问,就见静漪出现在门边。他看到静漪那满眼的泪,呆了一下,一时没有能够出声。
就见静漪手扣着门边,喊道:“父亲!”
程世运站住了。
“您能保证孟元无事,并且保证让他在恢复自由之后,能重新获得奖学金留学去吗?”静漪问。
“这个不成问题。”程世运回答。
“我嫁。”静漪说。
之慎张开嘴,看着静漪说出这两个字之后,迅速失了血色的脸,猛的回头看父亲——程世运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文明棍杵在地砖上,旋了两旋,似乎在较着什么劲。之慎心里咯噔一下,一个不好的念头立刻浮了上来。此时就连之忓都好像被静漪的话吓了一跳,只管在一边望着静漪。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四)
静漪则只盯着父亲的背影。这个背影此时对她的意义,就是几乎全部救孟元的希望。
程世运转回身来,慢慢的问:“想明白了?”
“小十!”之慎对着静漪吼起来,脸都涨红了。
静漪不看他,对父亲说:“想明白了。”
“那好。你既是想明白了,为父就把事情办明白了。”程世运说着就要走。
“等等,父亲。”静漪说。
程世运又转回身来。
“请您马上打电话落实此事。”静漪几乎是咬着字眼说的。她那清澈的眸子亮极了。
程世运将文明棍丢给之忓,快步走回书房。
“小十!”之慎瞪妹妹。
静漪咬着牙转身跟了进去。
之慎抓了下头发,说:“这叫怎么档子事儿啊?刚才…”他转眼看到木桩子似的立在一边的之忓,将后半段话咽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苦笑一下,道:“到底还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
书房里又安静下来。
只不过这样的安静,就想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静漪,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人;而父亲,更不是。
之慎抓了抓头发。烦躁。
“老爷要我去送信,九少爷。”之忓说。
“给谁送信?”之慎问。
“陶家。”
“看来,父亲是胸有成竹的。”之慎有些黯然。他打起精神来,问:“知道陶家什么时候来人吗?”
“应是这几日。”
之慎想,那么,戴孟元至少这几日还要呆在牢里。
静漪的日子也并不比在牢里的戴孟元好过。自从她与父亲暂时达成了一致意见,她就在煎熬中等待着消息。在此期间,她非但没有被禁足,父亲在她走出书房之前说,她要出门去,只要跟她母亲和嫡母交待一声就可以。她简直要对父亲这种胜券在握的态度恨起来了…可父亲的态度是父亲的态度,她母亲另当别论。这几日,连电话和信件都要经过母亲的手。于是门禁?看似没有,静漪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受束缚。
她甚至觉得自己身上就覆了一张网,越是挣扎,就被网的越紧,不若干脆不要动弹,反而有一线喘息的机会…
这日傍晚,静漪无精打采的看着乔妈捻麻绳。秋薇悄没声息的帮着把乔妈捻好的麻绳挽起来,已经挽了不少,放在针线笸箩里。脚下柳条筐里乱麻一团团的,让人看了就心生烦乱。她抽了一根麻线,绞着,被乔妈看到,笑着说:“小姐,仔细勒破手。”
静漪低头看看,麻线勒的雪白的手指呈紫红色。松开,半晌才恢复粉红的肉色。
“孔家太太整寿,请了咱家的太太们去呢。你不是同表小姐她们老早约好了要去的,怎么大太太问起来,你又说不去?”乔妈小声的问静漪,看看静漪不言不语的,说:“几位太太都去。九少爷、七小姐和八小姐也都跟着去呢,就你不去,多不好看。”
静漪将麻线放回柳条筐里,不出声。
今日是孔家太太的五十整寿,孔远遒见了她还曾提过。听杜氏母亲说,孔家早一个月就下帖子请了。孔家太太年年生日倒过的隆重,据说今晚的堂会戏尤其好——堂会戏是特为了像杜氏母亲这样的老派太太奶奶们准备的,今晚还另有舞会。早上她随着母亲去上房请安,杜氏母亲已经问过一遍了。她懒懒的,就推说不舒服,这次就不去了。
“又有堂会,又有舞会…七小姐说孔家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中西…和氏璧。”秋薇小声的说。
翠喜抿唇一笑,说:“连和氏璧都出来,你知道和氏璧是什么?”
秋薇撅了下嘴,说:“我不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说啊。我还不是在上房听了一耳朵嘛。听太太们还商议说穿什么去。到底是穿洋装还是裙褂。大太太说,她的脚半大不小的,穿洋装就得穿别扭人的皮鞋,大热的天不乐意捯饬成那样,让三太太她们自便。”
“三太太穿洋装真不如穿裙褂好看些。”翠喜小声说。
她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看看坐在南窗下翻书的宛帔。
大太太说孔家太太邀请的时候特意提及了请二太太一定去。宛帔照例婉拒。她是从来对这些应酬玩乐没有兴趣的。况且身子这些日子的确也弱,就说自己留下来看家。她不去,静漪自然也不去。
“咱们太太穿洋装也会好看。就是没见她穿过呢…”秋薇说。
“太太穿什么都好看。”翠喜声音更低。
两个丫头相视一笑,又看看静漪。
静漪也不理她们俩嘀嘀咕咕的。
“小姐,七小姐说的是什么意思?”秋薇问静漪。
“中西合璧。就是说今儿孔家早上既按中国人传统吃面,晚上又点生日蜡烛吃生日蛋糕。”静漪解释道。对秋薇这个憨丫头,她用吃的解释个什么事情,就会比较容易解释的通。
今天是七月初九…她仿佛记得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一时还想不起来。
“哟,就是吹灯拔蜡咯?咱们九少爷过生日也兴这一套。不好,不好不好。小姐你过生日要紧别来这套洋规矩,那生日蛋糕有什么好吃?油腻腻的,总归不如一碗长寿面吃的又舒坦又美味,意头又好。吹灯拔蜡…多不吉利。”乔妈扥了下麻绳,笑着说:“太太擀的面多好?擀的面皮薄如纸,切的面条细如发。老爷和大太太都爱这一口儿!从前老太爷和老太太在的时候,年年生日也爱吃。轻易也不肯让太太下厨房,只等着做寿,这一早上有限的几个人能吃上。”
静漪坐在那里听乔妈说。祖父和祖母去世的时候她还小,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倒是能记得小时候,祖母喜欢抱她在膝上,挑了面喂给她吃。
乔妈虽然说的是只有有限的人能吃上母亲做的面,其实母亲也得一大早起来,费力的擀面到天亮。母亲身子弱的很,做这些事情却毫无怨言…静漪这么想着,就心疼她母亲。
她总是心疼她母亲的,愿意事事遂她的心愿。若是寻常事,她真愿意事事都满足母亲的愿望。
她看看灯下看书的母亲,被灯影笼罩着,穿着素色衣衫的母亲,像一尊玉观音。
宛帔发觉,看向女儿。
静漪低了头。
宛帔倒出了会儿神,听到外面凌乱的脚步和高亢清脆的笑声,她示意翠喜出去看看,说:“怕是三太太和四太太来了。”
静漪站起来,整理了下裙摆,坐到母亲对面去。
乔妈和秋薇急忙收了东西,退到一边。
翠喜打了帘子出去一看,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的丫头正是三太太房里的,她拧亮了电灯,廊下顿时亮如白昼,三太太她们笑语声停了停,就听三太太说:“哎哟,还是杏庐的灯亮,二太太心细,廊上拉着电灯,到底亮堂些,夜里走道也不碍什么。翠喜,二太太在呢?我们来邀二太太一同去看戏。”
翠喜忙回了话,请她们进去。
三太太打头,四太太随后。
之鸾之凤发现廊下的白鹦鹉,喜欢的叫起来,听到里面三太太催促她们,才急急忙忙的进去给宛帔问好。见宛帔和静漪仍是家常的装扮,之鸾碰了碰之凤。
“要出门了,静漪怎么还不换衣服?”之凤问。
宛帔笑笑,三太太就和之凤说:“你们帔姨说回了太太,今晚上就不去了。可是二太太,今天晚上孔家的堂会是难得的好角儿,去听听戏、散散心呗?四大名旦来仨,压轴大戏《游龙戏凤》,冬皇去正德皇帝,程老板去李凤姐!多难得!刚刚老爷也发了话,说让都去呢。二姐,你不去,可惜了这机会。就当换个地方纳凉去,不好么?”
宛帔微笑,说:“我本就不太爱这个。”
“瞧热闹嘛。二太太,去吧。”四太太也笑着劝,“难得咱们姐妹一同出去的。你看我和三太太都一块儿来邀你了呢。”
宛帔看了看静默不语的女儿,思忖片刻,才说说:“我还是不去了。既然老爷有话,那漪儿去吧——漪儿,换了衣裳去。”
“是。”静漪知道三太太和四太太一起来,她和母亲总要去一个的。她虽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凑这个热闹,总归不能勉强母亲去。
好在衣服什么都是现成的。
之鸾之凤拥着她去了她的房间,帮她挑了件洋装换上。静漪好性子的由她们打扮她——之鸾之凤一会儿挑剔她少这个,一会儿挑剔她少那个,给她戴了满头珠翠,还嫌她不够隆重似的。一转眼看见她妆台上无暇无垢送她的香水特别,问过静漪,到底一人挑了一瓶。静漪待她们转身,将头上的首饰取下来几样,跟着一出去,三太太看了她还说:“十小姐你就是素净了些。年轻女孩子不怕打扮的花枝招展。”
静漪不吭声。
四太太笑道:“三太太正好说反了,年轻所以当得素净。半老徐娘才要花枝招展——脸上的褶子若是不用脂粉遮掩,怕是没法儿看了。”
宛帔看看静漪,说:“今儿孔太太做寿,倒是该穿的喜兴些。孔太太那里替我问安、告罪吧。记得听太太的话,不准淘气。去吧。”
“是。”静漪跟母亲告别,带着秋薇随三太太她们走出杏庐。外出的车子都停在二门内,此时杜氏已经在车上等着了,看见她们来,让人把静漪叫到跟前去,说:“静漪跟着我。”
静漪坐进车子里,看到之慎也在,叫了声“九哥”。之慎笑了笑,当着杜氏,什么也没说。
杜氏看到静漪,就问这问那的,末了说:“既是去了,就散散心。旁的什么都别管。”
她语气越是慈和,听的静漪心里就越发酸。
看到她的样子,杜氏伸手过来握了她的手,笑道:“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让你去吗?”
静漪摇头。
“这么些丫头,数你像老四。带你出门儿,我心里最舒坦。就像老四在我身边儿一个样儿。”杜氏说。
“母亲…”静漪听杜氏提到四姐之敬,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今儿也是之敬生辰,我得找点儿乐子。”杜氏说着,摇了摇头,道:“这么些人,也就只有你娘记得今儿是之敬的生辰。她懂我的心思呢,要不,她才不肯放你出来跟着我。”
静漪这才想起来。
往年她都是记得四姐的生辰的,偏今年忘了。这一急,脸就发热。
“母亲…”
杜氏看出来,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总想着你四姐的。今儿这衣裳谁替你挑的?”她说完,故意的往后仰了仰身子,又拿了花镜戴上看。
之慎坐在她们对面,这会儿才笑着说:“甭问,准是之鸾之凤干的。小十也老实,就穿成个孔雀出来了。”
静漪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确实花哨——翠色的洋装长裙,款式并不很新颖,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得来的,只记得当初试衣服的时候有些窄,索性一次都没上身,她近来瘦了些,这裙子反而合身了;白色的缎面跳舞鞋子,横着一段水钻搭扣,在车子里仍熠熠闪光;白色的长袜,显得小腿倒是修长…难怪她出门时,母亲说了那样一句话。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五)
“八姐不知道怎么把这件挑出来了。”静漪说。这应是收拾出来要拿去收着的衣裳,就挂在了衣橱的最外面,之凤性子最急躁,未必耐心替她找。“很难看吗?”她扯了扯裙摆,这会儿就算是难看,也来不及换了。
“怎么会难看。”杜氏很满意的笑着说,“你平日里穿的就素净了些。你们姐妹的衣裳,都是一式三样的做,她们整日姹紫嫣红的,独你不肯鲜艳。我看今儿这么穿,就知道一定不是你自己挑。好看,我爱看你们穿的艳丽些。”杜氏说着,替静漪将头上的发饰拢了拢,更满意了。
之慎忍着笑,没再说什么。
下车时之慎悄声跟静漪说:“等下进戏楼呢你可千万当心,别让人一不小心认作要登台的。你看看你,这朵钻石花亮的都赶上程老板那行头了。”
静漪气的伸手便要打之慎,一转眼看到杜氏那嗔怪的眼神,便只拿了手袋作了个势,挽起杜氏的胳膊扶着她,说:“母亲我们走,不理九哥。”
“老九老十自小好的跟双生子似的。”三太太笑道。
杜氏笑笑。
孔家附近的几条街都已经提前布置过,巡警和便衣在附近巡逻。电灯拉到街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轿车马车纷至沓来,到门前有听差专门指挥着停到合适的地方去。
“门庭若市啊。”之慎笑着说,“连卖酸梅汤的都来了。”
静漪一看可不是嘛,这附近做小买卖的不少都趁机来揽活儿了。其中有个卖花的老汉,车子上挤挤挨挨的摆着各色的鲜花,隔了老远似乎都能闻到那香气…此时孔家的接待员早就看到程家的车子来了,正忙着将程家的太太小姐们往里请呢。静漪因看到那卖花老汉,略停了停脚步,跟杜氏耳语几句。
“去吧。快些来。”杜氏微笑。
静漪跑到卖花老汉的车前,跟老汉说要一个新编的花球。她看着车子上的柳编筐子摆的整齐,多的是夏日当令的花。倒没有名贵的。看到垒的整整齐齐的栀子花,她凑近了些看,朵朵都娇艳。若不是白色的花,她真想买一大把带进去。她挑了一个漂亮的花球,付了钱,待要走,老汉又从架子上拿下一小串白兰花来给她,说是送的。静漪本不想接,但见那白兰花馥郁芳香十分可爱,挂的时候久了在这炎炎夏夜,也是凋零的命运,就拿过来,只是坚持要给钱,掏了几个零碎钱给老汉。老汉却不收,笑着说:“小姐也是喜欢花儿朵儿的,送您。”
静漪方笑着点头,说:“那多谢了。”
之慎在大门口喊她快些,她再道谢离开。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之慎身边多站了一个西装少年,看到她,笑眯眯的问好:“十姐姐来了。”
是孔远遒的幼弟远达。
“有日子没见你,可是长高了不少。”静漪看他,问:“远遥呢?可出来了?”
“出来了一阵子,替母亲招待了几位女客,就说头疼,这会儿不知在哪歇着呢。十姐姐想她,过会儿我替你找她去。”远达说着话请程家兄妹进门。
静漪看看这门内,比外面自然又是不同的光景。远达在跟之慎说,东园大哥他们在,舞会还没有开始;堂会戏在西园——客人多的很,府里闹市一般,穿梭似的仆役一溜儿小跑的应付差事——“母亲去了西园?难怪远遥说头疼,我看着人这么多也发慌。”静漪道。
“程伯母刚刚还和我母亲说,我们家的堂会戏北平城里要说是首屈一指。我母亲说,这都是我父亲素日爱好这些的缘故。他自个儿也写戏、票戏,梨园行里认识的人多,家里堂会一呼百应,来的都是大腕儿。我母亲还说改日让程伯母请客呢,您家里的戏楼可是京城私宅里一等一的了。”远达年纪小,讲话却极有分寸。
静漪笑笑,听之慎说:“可惜我父亲不喜好这些,听到谁说看戏都要皱眉头。我记得从前那家里也有个戏楼,愣是被父亲拆了。这回没拆庆园的戏楼,怕是一时事忙,没想起来呢。偏生我们家里戏迷又是最多的。”
说着话他们往西园去。戏已经开台,太太小姐们已经坐的七七八八。重头戏倒是没开始。程太太她们还上房里在和孔太太闲谈。静漪和之慎进去规规矩矩的给孔太太拜了寿。孔太太看着穿的喜庆的静漪格外的高兴,给了她和之慎一人一个大红包。因看到静漪手上拿的花,笑着问:“这可不是给我的吧?”
静漪笑着过去,把那个颜色喜庆的花球放到孔太太身前的桌子上,道:“在门前看到,一时喜爱,想起远遥妹妹爱这个,是送她玩的。”
孔太太笑着点头,拿起花球来,说:“我也爱,给我吧。”
静漪笑。
“你娘怎么不来?”孔太太笑着问静漪,把花球还给她。
静漪接了,说:“我娘连日来身上不是很爽快。她说过几日过来再给您问好的。”
“过几日闲了,我去瞧瞧她。”孔太太笑着转脸对杜氏说,“你们新搬了住处,我得去好好儿逛逛呢。上回去你那里打牌,还是两个月之前的事儿了。”
“刚安顿下来,等弄利索了,下帖子请你们去逛。”杜氏笑着说。
“不等你下帖子,我歇息几天就去。”
“和我们姑太太一个脾气,急性子。”杜氏笑着说。
“说到你们姑太太,到这会儿还没来呢。”孔太太笑了笑。
杜氏看看她,一笑。四周围除了程家的女眷,还有外人在,她想说的话不方便这就说出来。孔太太也是明白人,摆摆手,说:“不着急,好戏还在后头,赶得上就好。”
“我们姑太太也是个爱瞧戏的,尤其爱程老板的戏。今儿晚上听说程老板和冬皇唱压轴,戏瘾一犯那还得了?您瞧着,用不了一刻钟,我们姑太太准来。”杜氏笑着说。
静漪心想今晚上姑姑恐怕是准不来。她刚刚进门的时候,就听到身后的招待员说黄家的车子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驻英公使黄誉?若是黄誉,再携女前来,那今晚上,她倒是能见到那位誉满京华的黄珍妮黄小姐了,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呢…她正琢磨着,就见有人进来跟孔太太报告,说黄太太和小姐到。孔太太一边说请进来,一边跟杜氏说:“说着话儿这就到了。”
静漪要等着看看,就被人扯了一下,她一回头,是秋薇,对着她指了指身后,她看过去,后面屏风那里人影一晃。她认出来是孔远遥,正招手让她过去。她点了点头,让秋薇过去和杜氏母亲说一说,自己悄悄的往后走。
绕过屏风并不见远遥的影子,她走了两步,轻声的叫道:“远遥?”走着走着便进了后面的屋子里,是间布置华丽的内厅。静漪走进去,仍不见远遥,便站下来,忽听见格格的笑声,在外面。她拎着那只花球,穿过内厅出了门,果不其然在外面的亭子里,孔远遥站在那里,和之慎远达在聊天,她就笑道:“好呀,什么时候都悄悄儿的跑到这里来了?就留我一个人在那里。”
孔远遥笑嘻嘻的,过来拉了她,说:“就只有你规规矩矩的在那里,没见你们七小姐八小姐,都没来得及站稳了就奔东园跳舞去了吗?看你可怜,趁乱叫你也出来。咦,这个花球好漂亮!”她说笑着便要拿,静漪把花球藏到身后去。
“不给你。”静漪笑着。
“还是给我吧,你今儿这行头再拿个花球,等会儿往戏楼子里一坐,人再当你是要串戏去——唱一出抛绣球?”远遥打趣静漪。
之慎和远达都笑不可遏。
静漪狠狠的说:“你们就取笑我吧。”
“生气啦?”远遥拎着花球,攀着她的肩膀,说:“难得看你穿这么隆重嘛,想必是为我母亲做寿特意穿的——你看我今儿不也是这样,要是不这么着穿,我母亲虽不说什么,回头奶奶也得念叨好些日子。”
静漪见远遥一身枣红洋装,忍不住也笑。
之慎就说:“你们俩搭的好,红配绿,看不足。”
“你就说我们土就是了嘛。”远遥笑着说,一手拉了静漪,道:“我猜你要陪着看戏准嫌闷,一会儿咱们也东园去——大哥在那边招呼客人,年轻些的、爱玩的都奔了那儿。不过今儿堂会戏也好看,只是程老板好像不能来了。”
“为什么?”静漪问。
“程老板是一辈子遛鹰,让鹰叼了眼。他的班子被人撬了。”之慎说,“早听说今儿有他,我就觉得不定能来。果然吧?”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六)
“既是老早便定了的,依程老板的性子,应该是来的。今儿班子倒是齐全,全套梅家班,只不是他用惯的人就是了。要是他能和冬皇唱那出《游龙戏凤》,咱们也去听听。”远遥给静漪拿了一碗冰酸奶,“我听说,事儿是那样的,程老板不是不收女徒嘛,那女戏子,从前跟程老板拜师不成,愣是偷师两年,一招一式学了个七七八八,竟是程老板嫡传嫡子的模样,似模似样的登台唱起来。新近又有人捧,特意的在程老板班子对面唱对台。这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前几日更是让人连诱带拐将程老板的琴师什么的整套班底挖走,打了个程老板措手不及。程老板为这事儿大怒。戏班子都暂时歇业了。”
“梨园行儿最是讲规矩的,偷师第一个要不得,如今的子弟竟也能做下这种下三滥的事儿。”之慎说着,摇头道:“我听说背后是有人的。不然未必能挖走琴师。就算背信弃义这贼名声若是都不怕担上,非被许下重金,便是受了胁迫,有性命之忧。”
“或是两样都有。那也难怪。虽说梨园行儿讲义气,不也有那句话么,戏子无义。”远遥说。
静漪不太知道这些,只听他们说。
“有情有义者自然受人敬服;鸡鸣狗盗之辈不过图一时之利而已,成什么大气候?纵然成名,底子不干净,就是不干净。且等程老板旧貌换新颜,不怕没有更好的戏出来。”远达说着,一碗冰酸奶已经吃光,说:“咱们东园去瞧瞧吧。躲在这儿倒是清静,回头大哥该说咱们不管事儿了。”
“有他和那几位在,都一个顶十个,还用咱们操心?”远遥虽是这么说,还是和远达一起,同程家兄妹自后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