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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漪心里倒是愿意在清静的院落里多呆一会儿的,怎奈今日过府是客,只好客随主便。
远遥看出来,说:“点个卯,等下咱俩找地儿玩去…我找你,还有点儿事。你可也知道,黄家那位今天也来了?”
静漪点头,道:“刚刚听见说是到了。”
远遥低了声,说:“赵家姐姐今儿一定是来的。若这二位狭路相逢,不定闹出点儿什么事来。我大哥打定了主意是要跟黄家那位摊牌。他倒不怕难看,可我怕两下里都难堪。黄家那位可不是省油的灯,你见了就知道的…”
静漪心想黄家那位不是省油的灯,难道无垢就是?疯起来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主儿。
但无垢是她的表姐,她的确为她格外要担心些的。
“都不至于那么不得体的。”静漪说。
“但愿吧。”远遥说着,舒了口气,悄声问:“你呢?我听说,你的婚事在议…”
“你也听说了。”静漪说。
“我是那日无意中听我父亲和母亲谈起来。陶家虽不在京中,和我家也算通家之好。七哥那人,我也知道点。”远遥看静漪脸色,判断该不该往下说。静漪沉默,她就笑了笑,说:“瞧你愁眉苦脸的样儿,搁别人还不知怎么欢喜呢,我说…哎!我在这儿呢!”
她们已经走到了东园里,从进了门开始铺着厚厚的地毯,路边都是成盆的鲜花,沿途电线拉着彩灯,院中借着地步,也安置了些藤椅沙发的,方便客人们;那临时改成舞池的大厅里,热闹喧哗,舞曲响着,远远的听起来就像是百乐门舞厅——百乐门被安置在这深宅大院之中,那句中西合璧的说法,倒是恰如其分。静漪见有人招呼远遥,知道她是主人的身份,须得照顾一下客人,就让远遥先去,说:“我自个儿先逛着,闲了你再来找我。”
远遥看看她,说:“我话还没说完呢…给你钥匙,从这往后走,我哥的书房这会儿空着呢,你去歇歇。我刚就在那儿偷懒了一下,等我去找你,咱们好好儿聊一会儿。老见不着你人,有些话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远遥从腕上的小荷包里扒拉出一把钥匙来,连着手里的花球都给静漪,“拿去给我放好了。不准弄丢。”
“去吧。”静漪站在原地,看着远遥倒往后走,原来是后面来了一位身着明黄色晚礼服的年轻女子——站在东园门口的灯下,她那身明黄极是耀目,又因礼服款式袒胸露背,大片雪色的肌肤看在人眼里,未免觉得她太过大方些…静漪看了一会儿,转身顺着抄手游廊踱着步子。偶尔遇到认识的人,不过是打个招呼,经过大厅,她往里看了一眼——舞厅的中央一对对舞者欢快的跳着…那其中最抢眼的一对,正是孔远遒和赵无垢。
此时正好一曲终了,远遒和无垢站在那里,两人都有些喘息不定,四目相望,脸上竟也是红扑扑的…静漪趁着没人留意她,她继续悄悄的走开了。
东跨院比起隔壁院落里的喧嚣热闹,就像一片静谧的小天地。静漪穿过跨院,走到东厢房的门口。她隐约记得这应该是孔远遒的书房。门上挂着锁,她拈着手里的钥匙,开了门走进去。
借着穿窗而过的月光,静漪走到窗下的长沙发处,坐下来。
她将窗上的纱帘推开,仰头透过玻璃窗望着弯弯的、皎洁的月亮…她原来并不喜欢抬头望月。总觉得月亮、月光都有些孤寂。后来才知道,如果身边有一个能让自己觉得幸福的人,月,也可以是很温暖的…月影有些模糊,她抽出帕子来擦擦眼睛。
不知不觉的,脸上有泪。
她只当自己的视力又下降了,这样难过会少一点…
院子里有男人的说话声,并不远。她警醒,等待片刻,确定有脚步声走近了。她四下里看看,拿起她的手袋来便起身往里间走,随手将门掩了。
她听到他们进来,起先并没有说话。有那么一会儿,安静的出奇。接着有人特地往里间看了看,隔着玻璃窗,她只见浓重的黑影晃了过来,心里一慌张,不由自主的就往衣架后面一缩。那黑影停了停,回身跟同伴道:“没人。”
他背对着里间,在他对面有个人则背对着他,说:“说吧。”“七…”
“嘘。”那人嘘声之后,走了两步过来,推开里间的门,朝里走了两步。
静漪后悔自己没有磊落的留在外面,此时竟成了个偷听的人。脸上的泪痕当然未干,她刚刚怕的是自己会模样狼狈的出现在陌生人面前,不想却让自己更为狼狈起来…她紧贴着墙,衣架上的衣服挂的密密的,一时倒也看不到外面究竟如何。她正准备干脆走出去,那人却也走开了,只是接下去,他说话的声音变的极低。
他声音越低,静漪反而有了种一窥究竟的心理,不由得就想要听清楚,只是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不是人家声音太低,而是人家根本在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她一错神,手袋没拿稳便落了地。她险些叫出来,就在这时,她听到那男人说:“那就不用客气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十足的杀气。
静漪汗毛竖起来,禁不住打了个战。
她不敢弯身去捡起手袋,且连手掌都贴到了墙上。
“是。那我先走。”
“去吧。”这两个字倒说的懒洋洋的了,是大事了却的放松。
听脚步声离开的至少是两个人。
静漪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她不能忽略掉那人强烈的存在感…她不知不觉的身子在朝一边倾斜,下意识的,她想要看看那个人…外间比里间要亮一些,可依旧是暗,她还没有能够看到什么,就听见咯咯咯的高跟鞋敲地的声音,而随着一声“Darling”而来的,就是亮起来的灯光。
忽然而至的亮光让静漪赶紧缩回衣架后头去。她看到自己的手袋,伸脚踢了一下,将手袋踢到里面。
她闭了下眼,默默的念着:程静漪…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怎么过来了?”语气并不友善。
“我刚刚看到你和那几个随从进来,猜你们必然是有事,特地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看他们走了我才来的。你打进了大门就奔了这儿,知道的是你有事要处置,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不想见到我呢…”是个女子,语气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却也有着根本不想藏匿的暧昧。
淡淡的烟气飘了进来。
静漪抚摸着手臂。她竟起了鸡皮疙瘩…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七)
既因为外面女子那媚进骨子里的声音,也因为能将那杀气收放自如的男人。
“怎么不说话?人家今天可是特为你来的。”媚声丝丝入骨。
“这是你未来夫家。”冷冷淡淡的,男人说。
女子笑出了声,道:“哟,听听,还吃上醋啦?我倒真希望你是吃醋的。我可以立即同意解除婚约。你知道,我并不在乎这个婚约…”
烟气浓了些。
“你又要说,这是我的事,是么?是我的事,若我不满,大可解除婚约,是么?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我解除婚约是为了谁呢?就因为孔远遒是你的好朋友?可我不爱他。我爱的是你!”那女子激动起来。
“珍妮,我不爱你。也不会爱上你。”那人声音低沉而冷酷。
静了片刻,那女子说:“你这个浑蛋…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孔远遒是你好兄弟,他正要和我闹退婚,这不恰好称了他的心?还是要我坚持嫁给他,你才高兴?你说!”
“要怎么样,随你愿意。今天是孔伯母寿辰,你注意分寸。”
“分寸是什么?你倒和我分解分解。你既不爱我,当初何苦来招惹我?知道我是黄珍妮,就一脚把我蹬开?虚伪!伪君子!”那女子恶狠狠的说,“还有那孔远遒,更是个伪君子。瞧他今儿兴头的,明知道我今儿晚上来,还和赵家那三小姐眉来眼去的热络,他们又知道什么是分寸?我若咽的下这口气,就不是黄珍妮!总有天揭下你们的假面具来。”
“珍妮!”
“你想说什么,想说我不忠于他在前,他就有权利另择良伴是么?就算是,那也没那么容易就让他得了意!何况我们婚约一日不解除,我就一日是他孔远遒的未婚妻!我不退婚,她赵家三小姐想嫁孔远遒,就要做小!”她说完,转身就走。
和来时一样,去时的高跟鞋依旧踩的脆响。
静漪缩在衣架背后,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也没想到今晚会听到这样的隐密。
黄珍妮…孔远遒的未婚妻黄珍妮?那么,这个男子是谁?听黄珍妮的话,这男子和她必有瓜葛…她头脑晕晕的。这多角的恋爱关系,不是她的脑袋瓜能转过来的。
“听也听够了,还不打算出来吗?”声音里似是带着一二分的戏谑。
静漪心头突突跳。她抿了下唇,弯身捡起她的手袋来,犹豫片刻,便从里间走出去。她拉开门,正要开口,却发现正间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她呆了一下,急忙走到窗边,望出去,院子里也没有人…静漪过了好一会儿才离开窗前,瞥见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半截香烟放在那里,还没有熄灭。
她坐下来,看了看,是骆驼牌。
香烟的味道里混杂着浓浓的香水味,想必是那个女子留下的。
静漪吸了吸鼻子。
这香调,跟无垢表姐惯用的有些相似,但是木质香更浓…想必这女子的性子,也是个自由不羁的。听她说的那些话,虽有些胡搅蛮缠,却不失真性情…静漪拍了拍面颊。
她这是在想什么呢?
茶几边的灯罩垂着珠子,静漪手指触着那珠串。灯泡的热度让珠串也温乎乎的。
她又坐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忽然间想到什么,急忙的锁了书房门出去。出了院门便听见跳舞大厅里悠扬的音乐,是支快曲子…她脚步不由得也快起来。
“静漪,快来。”无垢看到静漪,便招呼她。
静漪走过去,就见无垢拿着一把小巧的檀香不停的扇风,说话间,香风阵阵。
静漪留神着大厅里的人,心里想着该不该提醒无垢——黄珍妮来了,而且黄珍妮要找她的麻烦…她看着无垢,快活的无垢,是不是心里现在完全没有“分寸”二字?
“别只顾看我啊,跳舞去。”无垢手上扇子一合,啪的一声细碎的脆响。她推着静漪,忽而打量了静漪一番,笑道:“难怪之慎说我今儿一眼准能找到你,你可是真难得穿的这么惹眼…老七老八穿惯了艳色,我倒不觉得出眼。二姐来了,必然要笑你穿的这么土的。”
静漪问:“二表姐呢?”若是无暇在这里就好了。无暇总懂得该怎样提醒无垢…
“哦,二姐临出门被大姐遣人来叫走了…”
“又怎么了?”静漪问。大表姐无忧夫家这几年每况愈下,她回娘家的次数少之又少,等闲都见不着她。但凡是一回娘家,就准是又出了什么过不太去的事情。
“想是有什么事。大姐有什么话也只肯对二姐说。她下个月也该生养了,这时候叫二姐去,必有缘故。”无垢吐了口气,说:“我说要一起去,二姐不让。说她先过去看个究竟,到底有什么事,回来再与我商议。我想想也对,不好劳师动众的说去大伙儿就都去了。到时候大姐夫家觉得脸上又不好看,受气的还是大姐。”
“姑姑知道么?姑姑来了?”静漪问。
“她不来,会让我来吗?在西园听戏呢。原本是不肯来的,奶奶偏要听冬皇的戏,她就陪着来了。这事儿还没让妈知道呢。二姐说还不清楚究竟什么事,先别让她知道。”无垢说着话,从侍应那里拿了汽水,问静漪要不要。
“不要。冰冰的,喝了怪难受的。”静漪摆手。
无垢喝着汽水。
静漪看着橘色的汽水顺着无垢红润的嘴角滴下来,正要伸手替她擦,就见一条手帕凭空的出现,她一转头,正是笑吟吟的孔远遒,说:“瞧你这埋汰样儿。静漪跳舞去吧,这么多年轻人看着你呢,怎好躲在这里?”静漪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无垢,无垢拿帕子擦了下巴,依旧将帕子还给孔远遒——静漪往日只见他们亲密,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今晚看了,一时倒说不清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先跟我跳支舞如何?或者我介绍人给你认识?打你进来,无数的人央及我。连你们七小姐和八小姐在内,程家的小姐们高傲名声在外,等闲的也不好意思来碰这个钉子。怎样?”孔远遒问静漪。
静漪笑着摇头,说:“我今晚不跳舞的。”“正是最好的年纪,不跳舞、不交际、不玩乐…你打定主意要把好时光都贡献给书本吗?多么可惜。我真要替一班年轻人一哭!”孔远遒笑着打趣静漪。
“你少来。我们漪儿未来可是要做医学专家的。”无垢碰了碰远遒,正色道。
“嗯,将来我的墓志铭上要说——此女一生都贡献给了书本和病人。”静漪微笑着说。
“多惨。一个女人,至少该贡献一部分自己给丈夫和孩子。”远遒笑道。
“沙文主义。越说越不像话。”无垢敲了下远遒。
“好吧,我收回这话——但是,赵无垢该把好时光,和不好的时光,都贡献给孔远遒…”
“别这么说,这么说,让人听见什么意思呢?”无垢板起面孔来,不笑了。
“就是那个意思…”孔远遒低声。
静漪转开了脸。
三个人站在大厅的一角,看成双作对的男男女女翩然起舞,衣香鬓影充斥着阔大的空间,让人浑然忘却这宅门外的现实…静漪看的出神。
这也许就叫做及时行乐。她有些明白无垢的心思了。
“你们还是去跳舞吧。我自己顽一会儿就去听戏的。”静漪说。
孔远遒和无垢也不勉强她,自管跳舞去了。
静漪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舞步,欢快的仿佛一丝烦恼也没有,渐渐的便暂时的忘却了那些令人烦恼的事情。
她坐下,斜靠着沙发扶手。
任何人来邀舞,她都微笑婉拒。
今天孔家的舞会请的是最好的乐队,还有北平城里最富盛名的舞会设计师——是个俄、国人,严肃而有教养,虽然靠着传授这些技艺讨生活,还是维持着他那个阶层的人该有的体面——舞会里也有不少洋人,于是玛祖卡舞跳的规整而尽兴,连俄、国人都看的面露微笑。
静漪是喜欢西洋乐曲的。她虽不想跳舞,听听曲子也是好。玛祖卡舞、方阵舞、卡德里尔舞…还有华尔兹。
哦,优美的华尔兹…
舞池里忽然的闪开了一小片空间。静漪就看到之前见过的那个黄衣女子出现在大厅里,她手里拿着香槟酒,一路笑着跟朋友打招呼,直奔了舞池中央正在跳舞的那对——孔远遒和赵无垢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她。远遒似在意料之中,还是在微笑着,无垢却一脚踩在了远遒脚上,显然是有些乱了方寸。远遥跟在那黄衣女子身后,此时拉了她一把,那黄衣女子转回身去对着远遥,轻轻的拨开她的手,其间,她只是笑…黄珍妮,她就是黄珍妮。
那个声音会媚到骨子里去的女子,名动京城的黄珍妮。
静漪毫不犹豫的拿起旁边茶几上的两杯香槟酒,朝孔远遒和无垢走去。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八)
“远遒,Waltz,不该是和我一起跳的吗?”黄珍妮微笑着看孔远遒。孔远遒刚要开口,她一根手指伸过去,虚点在孔远遒的唇上,瞟了赵无垢一眼,道:“三小姐,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呢!那年在巴黎见过之后,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吧?”她说着,走近赵无垢身边。
无垢微笑,说:“是呢,密斯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不知道,远遒也该知道嘛…”黄珍妮笑眯眯的,眼睛只管看无垢。
两人俱目光湛湛,没有避忌。
“大概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就不跟我提了。”无垢也看着黄珍妮。
黄珍妮大笑。
“珍妮!来来来,你终于来了,刚刚我还在想你这个从不肯错过舞会的皇后陛下,怎么晚来呢?”金慧全笑着过来。黄珍妮见是他,娇笑着。金慧全晓得她的脾气,一身怒意正被优雅的外表覆着,随时会喷薄而出,但仗着他父亲是黄誉的上司、两家关系又紧密,他以为黄珍妮总会给他一点面子的,故此只是笑着,说:“怎么样?赏脸跳一曲吧,Waltz,你最喜欢的舞。”
“Anthony,”黄珍妮侧了脸,故意的低声说:“你,给我走开。”
金慧全也低声,说:“看在我面子上。”
“我给你面子,谁给我面子?”黄珍妮笑着看他。她像一只看上去高贵的暹罗猫,初初露出了尖细的小虎牙来。小虎牙白的发亮。
“珍妮,你跟我来。”孔远遒脸色已经有些难看,“我有话和你说。”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说?”黄珍妮笑的花枝乱颤一般,她摇着手里的水晶杯,举到孔远遒面前去,“嗯?”
“真要当着人说?”孔远遒看看她,倒笑出来。
“只要你觉得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当然可以。”黄珍妮手腕晃动,杯中酒、腕上镯,流光溢彩。她整个人都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无端的就让孔远遒的气势矮了一截。
无垢看到,脸色微微一变。
“三姐,来,休息一下。”静漪过来,将香槟酒塞到无垢手边,笑道:“孔大哥,等下我和三姐去看戏…”
“这儿的戏不就很好看么,何必这么着急走?”黄珍妮微笑的打量静漪,问:“你说是不是?”
孔远遒见势不妙,拉住黄珍妮,说:“借一步说话。”他手上是邀舞的姿势,很利落的将黄珍妮手里的酒杯拿开,交给了站在他身边的金慧全。
“失陪。”静漪搁在无垢手臂上的手用上三分力气,微笑着,看了眼孔远遒。舞曲已经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满场的人目光都聚在这里,她都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无垢并没有立时要走,静漪低声道:“三表姐,交给孔大哥。你要相信他。”
她分明觉得无垢身子在颤,显然已经激动的很。
“三表姐!”她抬高点声量。
有人在说大家跳舞啊。乐队的指挥敲着乐谱架子,叮叮响,舞曲重新响了起来。静漪趁机拉着无垢就走,眼角的余光是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向她们两人移动过来,于是没走几步,便被人拦下。来人不待无垢开口,便将无垢的手托住。静漪就看到他一双大手,将无垢那双戴着蕾丝长手套的手托在掌上,姿势好看的让她发愣,也就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拉着无垢那只手。
“请将赵小姐借给我一支舞的时间。”他说。
静漪听到这个声音,分明是刚刚在书房里的人!
她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四目相对,虽然只有瞬间,他也并没有多将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半分,静漪仍然觉得仿佛被什么定住了。
街头混战中的他,暴雨如瀑中的他…还有,暗影中杀伐决断的他,竟然,是他。
陶骧。
不等静漪有所反应,他已经带无垢走下舞池。
静漪慢慢的后退着,站下。
“像黑骑士吧?”远遥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
静漪定定的望着陶骧和无垢,男的高挺俊秀,女的美丽优雅,偏偏两人舞技都娴熟,且姿态优美,随着华尔兹华丽的舞步,无垢旋转起来若一朵绽放的喇叭花的舞裙…并不输给孔远遒和黄珍妮那一对。黄珍妮也许是故意的较着劲,偏偏要和孔远遒舞的更开放更活泼些,但见她满头的钻饰,亮闪闪散着七彩的光芒,璀璨夺目。她不时的看向无垢和陶骧,眼神若烈火一般燃着,看的静漪都觉得脸上发热…然而她的目光却在冷下去。
她自己都能觉察那种冷意。
“静漪,何先生请你跳舞呢。”远遥碰了碰静漪的胳膊。
静漪转脸,就看到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见她转向自己,少年张口便说:“敝姓何,何思源。”
“何先生。”静漪退了小半步。她闻到何思源身上的酒气,和酒气遮盖下淡淡的芙蓉膏的香气。他盯着她的脸,目光炽烈,十分的不礼貌。这眼神让她觉得厌烦。
“密斯程,可否请你跳一支舞?”何思源问。他手伸过来。
静漪看到这只惨白泛青的手,顿时就联想到他拿着大烟枪躺在烟床0上吞云吐雾的样子。她轻声的说:“抱歉,我不会跳舞。”
静漪说着,拉了远遥一把,意思是同远遥一起离开。
何思源却抢了一步拦在前面,笑嘻嘻的说:“密斯程且慢!听说密斯程是中西女中的高材生。中西女中是有名的贵族女校,以培养名门淑媛为目标。跳舞是基本功课,密斯程绝没有不会跳舞的道理,不要哄我。况且两位令姐舞就都跳的好极了,难道密斯程会连基本的舞步都不通么?”他还特意回身指了指舞池中正在跳舞的程之鸾和程之凤,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思源你真讨厌。密斯程累了,要去休息一下。我来和你跳一支舞吧,今天晚上还没有和你跳过舞。”远遥替静漪解围,笑着对何思源说。
“密斯孔你是主人家,去照顾别的客人吧,我现在特别的想同密斯程跳一支舞——密斯程,可否赏脸一舞?”何思源问。已经缠的有些不像话了。
静漪重又打量何思源。
她听说过何思源这位大少爷的德行,看这个样子,孔远遒的拳头是没有把他打疼,更没打出记性来。
“密斯程?”何思源已经要上来强拉静漪。
远遥见他来意不好,正要拉开静漪,静漪就将手里的两杯香槟酒交给远遥,说:“何先生,我的跳舞课是不及格的。”
何思源眉开眼笑的,一张白的发青的面孔,竟然瞬间被笑成了一朵酥油花似的,捏一捏就会被手上的温度融掉。他忙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密斯程肯和我跳,我可以教密斯程。华尔兹我最拿手,下一曲方阵舞,也只要跟着我的舞步就好。”
静漪点头,手一抬,说:“何先生?”
“请叫我史蒂夫,密斯程英文名字是什么?”何思源迫不及待的握住静漪的手,几乎没把静漪整个手掌都握住。
远遥跺了一下脚,就见静漪镇定自若的随何思源走下舞池,身子一转,裙摆旋出一个大大的幅度,宛若雨后荷叶,翠色盈目…远遥以为自己看错了:程静漪分明没有半点慌乱和尴尬,对着何思源那色迷迷、油汪汪的眼,她眼中竟有一丝狡黠。远遥抚掌,环顾四周,自言自语的道:“之慎和远达这两个没用的银样镴枪头,到了要他们出马的时候竟然一个都不在场。”她兀自抱怨,刚把酒杯放下另拿了一杯水要喝,有相熟的朋友来请她跳舞,她不好推脱,也便欣然入场,眼睛还是在看着静漪如何与何思源周/旋——何思源的手臂圈的很紧,静漪几乎被强制的贴了他的身,想保持一点距离,何思源无赖似的,根本不肯放松一些。静漪也不硬来,只是她没有踏两步,便狠狠的踩在了何思源的脚上,她立刻慌乱起来,连说:“对不住、对不住…这怎么好…”脸红极了。正说着,慌乱间又踩了何思源两脚。
第一脚踩上去,何思源还能忍,接连三四脚踏上来,何思源眉头便皱了起来,可是他见程静漪面红耳赤的样子,忍着痛,说:“没关系,没关系的密斯程。你步法再慢些…对,这样…”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九)
何思源还没有示范到位,静漪转身时又踏错一步。跳舞鞋子的跟又细又高,踩在脚面上还旋了一下,何思源疼的几乎没叫出来,只得硬生生的慢下来,但手依旧拉着静漪的手,勉强的笑道:“密斯程,跳舞课不及格,原来是真的。”“我早就说了嘛。”静漪柔声细气的,脸上惶恐之色毕现,“真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