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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漪这才走出去。心里更有些奇怪:东宁家远在杭州,并没有说暑假要到北平来啊…听筒一拿起来,她便听到了对方那字正腔圆的京白。
静漪将听筒按在耳上,心砰砰跳着,说:“你在门上等我一下,我马上来。”她迅速的将听筒放下,转身进了宛帔的卧室,说:“娘,是东宁来了,在门上等着,我能出去见见她吗?”
宛帔说:“既然是东宁来了,让她进来多好?在门上说话,多失礼。”她已经在翠喜的帮助下将帐子叠好,恰好将那一处裂缝放在最上头,方便她缝补。
静漪看着那裂缝,说:“说是只和我见一面,一会儿还要去别处,改天再进来呢。”
宛帔听她这么说,便道:“那你去吧。同东宁说,家里随时欢迎她来做客的。”
“嗯。”静漪转身便走。
秋薇跟上来,说:“小姐,慢点走啦。”
静漪有心说不让她跟着,此时她们刚刚离开母亲的卧房,她便没吭声,且将脚步慢了些。待一出杏庐大门,她简直没跑起来。
“小姐?”秋薇追上来。
“别嚷。等会儿见了人,别说话。”静漪嘱咐。
秋薇见她瞬间脸色都变了,也不敢多说,只跟着她快步行走。
【第三章完】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一)
【第四章或浓或淡的影】
静漪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到大门口。
门上的家仆告诉静漪,客人在女宾室等候。
静漪走进女宾室之前,先定了定神,因此进门之后,她的样子没有路上来时那么仓皇。
女宾室里有两个人,见到她,两人同时站起来。其中年长些的那位女子,朝静漪走来,问道:“是程小姐吗?”
她很客气。
静漪见她眉目间跟戴孟元十分相似,且走起来慢,是旧式女子那摇摆的姿态,静漪能想到她长长的裙下藏着的是一对三寸金莲。
她便伸手扶了她一下,说:“我是程静漪。请问您是?”
“我是孟元的姐姐孟允。”戴孟允低声说,指着身旁的年少些的女子,“这是小妹孟充。”
戴孟充就完全是新式女学生的模样了。她没说话,只是跟在姐姐身后,对静漪微笑了一下,笑的有些勉强。
两姐妹活脱脱是两个时代的人。
“您请坐。”静漪说着让她们坐下,“真抱歉,应该请你们进去坐的…”
“是我们来打扰你,万分的不好意思才是…而且还冒充朱小姐,诳你出来。”戴孟允两眼发红,肿的很。此时见着静漪,又要哭似的。
“您别着急,有话慢慢说。急着来找我,是不是孟元的事?”静漪说着让她们不要着急,自己却先急了起来。
孟允点头,擦着眼睛,说:“不是逼不得已,我也不会贸然来府上…今天我和孟充去警察署…哪知道…前几日使了钱的,还能偷偷的送进点东西去,孟充和我堂弟孟蛸还进去探视过孟元。可是今天,看守就告诉我们,不准探监了。再三的求,才告诉我们孟元已经被转了监狱。程小姐,想必您也知道,这个时候突然换关押的地方,恐怕凶多吉少…那日在警察署,我是亲眼看到程小姐你是怎么为孟元的事着急奔走的。程小姐,我只恨我同样是女流之辈,除了硬是塞点钱进去,竟没有旁的办法帮助弟弟…可是那些人,又岂是这样就能行的…”
静漪越听心里越凉,她尽量的不要表现出太过于震惊和慌张,轻声的安慰着孟允,问道:“可知道孟元被转到哪里去了吗?”
戴孟允摇头,说:“看守不肯告诉我们。我们毫无头绪,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想来想去,想到来找程小姐您,看看您是不是有门路…我们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静漪心一横,道:“我尽力。”
“程小姐!”戴孟允握着静漪的双手,脸色一整,拂了裙子便给静漪跪了下去,“程小姐,能够救弟弟一命,孟允愿意…”
“孟允姐姐。”静漪急忙将她的手臂撑住,“姐姐别这样…你这样,让静漪如何自处…我会尽力的。请你放心。”
戴孟允落泪,望着静漪,见静漪重重点头,她才起身,说:“就这么闯了来,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若是给你惹了什么麻烦,可如何是好?”
静漪硬是挤出个微笑来,说:“这是我自个儿的家,会有什么麻烦呢?”
这时候有女佣照着静漪的吩咐重新上了茶点。静漪让孟允和孟充喝点茶吃点东西,两人只是摇头,表示吃不下。静漪明白她们谁也没有这个心思,便问:“伯母怎么样,身体还撑得住吗?这几日我不便脱身,没能去看望老人家了。请代我问候。”
孟允点头,说:“家母年迈体弱,禁不住连日来奔波,已颇有几日卧床不起。程小姐,不知道孟元有没有和你说过,家母年轻守寡,其时孟元不过四岁,孟充尚在襁褓中,家母带大我们三个,实属不易。尤其孟元更是家母心头肉…若孟元有个三长两短,我只怕…只怕她受不住。”
戴孟允说着,低头拭泪。
过一会儿,她握着静漪的手,说:“程小姐,您受累。”
静漪望着孟允,心里倒有些说不出的感慨。这是孟元的姐姐,此时待她是如此的好…
“孟允姐姐,我不能陪你久坐了。”静漪记挂着赶紧进去同之慎商议事情,好从他那里得到更确切的消息,只得对孟允有话直说。
孟允急忙点头道:“我们也该走了…程小姐,拜托你了。”
“孟允姐姐,”静漪拉着她的手,含笑道:“叫我静漪。”
“静…静漪。”孟允不太惯,这么叫着静漪的名字,脸都红了似的。
孟充在一边提醒姐姐她们该走了,孟允又无声的对静漪拜托了又拜托,万福了又万福。
静漪送她们出门,早让门房叫了出租汽车来等着。孟允一定不受,她就让司机开车了。
“小姐,回去吧。在这站久了不好。”秋薇在静漪背后小声的说。静漪转身走了几步便站下,又走几步,站下——这庆王府汉白玉铺的地面平净整洁的很,她看着石阶上雕刻的图案,花团锦簇——就这么走走停停,头脑中一团乱麻似的并不能立时理出一个头绪来,就要迈步进二门,她盯着门槛上那磨的铮亮宛若鎏金的黄铜面子,又站住了。
她站在这里,进门后西、北、东方向各有一条出路,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之慎冷不丁的拦到了她面前,说:“你跟我来。”
静漪并不想在此时见到之慎。
她看到之慎擎着伞,想到之慎这是刚从外面回来,点点头随之慎一同去他的住处。
之慎进了屋先就屏退左右,说:“你先坐下,有话咱慢慢说。”
“九哥,孟元被转移了。现在下落不明。我得想办法救他。你要帮我。”静漪没有时间慢慢说。
之慎说:“你先冷静下来。”
静漪心里一顿,说:“好。”
之慎说:“本来应该早点回来告诉你的,有别的事情给耽搁了。”
“你快说。”静漪忍不住催促。
“他被转到炮局了。”之慎说。
“这是…”静漪喃喃的。
炮局是陆军监狱,与功德林那样的收容所、和半步桥那样的看守所性质完全不同。进了那儿,还能活命嘛?“这是要下密令杀人了。”之慎的眼中,冷意泛出来。
“天哪!”
“进了炮局,有去无回。”之慎紧皱眉头。
静漪猛然间想到无垢说过的话,心里一着急,低声道:“这是总统要倒,迫不及待诛杀…”
“嘘。”之慎要她噤声。
兄妹俩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良久,之慎慢慢点头。
“局势一不好,就将军权全收了上去。如今京畿一带的部队全都集结待命,重兵压阵。关外的枪口朝哪暂时不明朗,想必还在观望中,但是拿一笔银子就倒戈的事,不是第一回了;关内的,还听他指挥,他还有底气支撑一时。就怕杀红眼了,才不管是哪一派的革命党。所以孟元被转去陆军监狱,也在意料之中。但是既然进了炮局,大表哥,是真的没有权限了。他眼下的日子也不好过。局势复杂的很,一不小心办错了差,丢官倒成了小事一桩,弄不好,小命都没了。”之慎握起拳头来,一拳打在茶几上。
静漪不由自主的软了半截身子。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这段日子,家里始终戒备森严。宝爷让家丁三班轮替。可不是为了区区一个她啊。
“我多傻…”她低声说。
孟元怎么办,怎么办?!
难道他要成为牺牲品吗?
像他那样的人…
“孟元,谁上台都不会留着他。”之慎说。
此时他冷静的出奇。
静漪看着之慎。之慎毕竟比她成熟和清醒的多。
之慎说:“大表哥这里,是不能指望了。若想救孟元,只好另寻办法。”
“什么办法?”静漪问。不管什么办法,她都想试一试。
之慎说:“既然是关在陆军监狱,我就不知道段奉孝能不能说的上话。”
静漪脑子乱哄哄的,之慎提到的段奉孝,城防司令段贵祥的二公子,三哥之忱的义兄…他倒确实是能在陆军监狱通天的。她急忙道:“那我们去找段二哥?”
“你以为我这么晚回来是为了什么?我已经去过了。段二哥根本不见我。他在电话里明着告诉我,现在军情紧急,他顾不上帮我的忙。日后他自然亲自登门来跟我赔罪的。”之慎说。
静漪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被扑灭了,“那…”
之慎沉吟片刻,看看静漪。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二)
静漪发觉他有话要说,便道:“九哥,你有什么主意,尽管说来听听。”
之慎再踌躇片刻,说:“我想到父亲了。将你和孟元的事对父亲说清楚,让他出面斡旋,此事或有转机。宗卿表哥没有说尽的话、段奉孝不肯帮忙的原因大约也尽在于此。你想想,他们不是不能动。”
他说完,只管望着静漪。
静漪却没有立即表态。之慎的判断不无道理。营救戴孟元这么大的事情,将来一旦东窗事发,这些人谁也未必顶得住来自她父亲的压力。
之慎见静漪不语,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孟元已经被圣约翰开除。原本他在今秋的三个推荐赴美留学的名额当中,也被撤下了。世人眼里的好前途,他是没有了。可是孟元既没杀人放火,就没有十恶不赦的罪名,不能就这么被葬送前途。我原想瞒着你,先见父亲,请他去求求情。没想到戴家人先找上了你。这也是病急乱投医,她们也不想想你是什么处境。”
静漪听了这些,面色更是暗。
之慎说:“就这样,父亲今天没出门,我这就去见他。”
静漪低头思索片刻,说:“不,九哥,还是由我去见父亲。”
“不如这样,还是我先去。看看父亲的意思。若是不成,你再去。”之慎说。
“九哥,我去吧。父亲最不喜欢人同他绕圈子。”静漪说。
“那我陪你去。你先想想见了父亲,该怎么说。”之慎也知道只剩下了这个办法。临时再寻别的出路,也许有,但是恐怕来不及。
静漪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
有之慎在她身边,她觉得心里略安顿些。她看着之慎——顾鹤那日当面说她的九哥,她很不爱听那样的话;她的九哥来,是绝不会做那种下三滥的出卖朋友的事的…
“九哥,他们怀疑,是你走漏风声的。”静漪说。
之慎愣了愣,问静漪:“你觉得呢?”
“不会是你。”静漪低声说。
“他们的怀疑有理。我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人。但是每次我都不过是在指定的地方等着拿信,连孟元和他们的人一面都没见过。”之慎说。
静漪想了一想,说:“还是我任性了,九哥。如果不是我心急,或者…我能再忍忍,也许没有这场祸事。”
“这怎么能怪你的?”之慎拉住静漪,“你胡思乱想些什么?所以你才这么拼了命救他?”
静漪摇了摇头,说:“我总是要救他的。”
之慎有些气闷,又说不出什么来宽慰静漪,只好看了她,说:“这事真不能怪你的。”
静漪点点头,出来便将秋薇打发回去了,让秋薇告诉她母亲信儿,“就说我去书房见父亲了。旁的不用说。”
静漪和之慎一同往程世运的书房去,一路上两人都无话。
程世运的书房偏于东南一隅,之慎的住处在东,他们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院子,才走到。
“我真不爱来这儿。总觉得阴气太重,让人好不舒坦。”之慎也不掩饰他对父亲书房的看法。除了几乎每次来都是挨训,不管在哪里住,父亲的书房对他来说都像是禁地,此处尤甚。好好的一个院子,除了梧桐树什么都没有。偏偏这些梧桐就像不知道是施过什么神奇的肥一般,长的极其高大,树高叶阔、遮天蔽日的,一进来就有种鬼气森森之感。他想着,就不禁真的打了个寒战。他原本走的一身汗,院门一进,这里竟凉的似地窖。
静漪心里若塞着一团火,倒是怎么凉也不在意。
程仪正端着茶盘要进书房去,看到他们,对着两人行礼,说:“老爷这会儿不见人,在跟表少爷谈事情。”程仪斯斯文文的,跟了程世运多年,与之忓恰是程世运身边的一文一武。
之慎问:“哪位表少爷?大少爷吗?”
程仪点点头。
“那你替我们通报一声,说我们等着。”之慎说。
程仪先进去了。
之慎转头看静漪,静漪摇了摇头。
之慎问:“你想到了什么?”
“和你想的一样。”静漪说。恐怕这下,是在劫难逃。
之慎就和静漪站在门外等着。
说是里面在谈事情,他们什么也听不到。
静漪还是第一次来父亲的这间新书房。她仰头打量着这看起来单调乏味的院子——从屋檐下看上去,梧桐树高大的很,早已超过屋顶很多。这不知是哪一任王府的主人植下的梧桐树…她呆看着树林间的落叶。积年的陈叶,腐烂作泥了的。偶有新鲜的深绿色大颗叶子覆在上面,倒觉得有些绿的突兀。
“单单就面积来说,这院子也够大了,绕院子的围廊走一圈,恐怕也需要一点时间。还有这么多梧桐树,书房里得多暗呐。”静漪说。
“父亲喜欢梧桐树的好意头。听说最近闲来无事,最喜欢的就是在院子里散散步。”之慎说。
静漪不知之慎指的好意头是什么,她倒是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有一天带着她认树:楸树、槐树、梧桐…认梧桐的时候父亲说,梧桐树最像人,小时候呢,腹内空空,念书多了,慢慢的把空空的肚子塞满…她小时候很胖的,父亲拍拍她圆滚滚的小肚皮,叫她胖漪儿…静漪转脸看书房门,仍紧闭着。
也只过了一会儿,那门就开了。
静漪和之慎忙转身,见出来的是赵宗卿,两人齐声叫了声表哥,也都看出来,赵宗卿面色不佳。
赵宗卿对静漪说:“进去吧,舅舅在等你。”
之慎想要一起进去,赵宗卿拦了他一下。
之慎看到赵宗卿的眼神,等静漪进去,低声问:“怎么着?父亲说什么了?”
“回头你就知道了。”赵宗卿拿着礼帽略扇了扇风,扣到头顶,说:“我先走一步。还有差事要办。”他说完也不再理会之慎,疾步离开。
“大表哥!哥!”之慎不甘心的叫着,就见赵宗卿的身影在围廊里简直如同逃离的狡兔,他搔了下头顶,说:“跑什么啊,我能吃了你啊?”
“九少爷。”之忓站在他背后,叫道。之慎回身,没好气的说:“知道了,老头子在里头骂人,别吵着他,是不是?”
之忓没有说什么。之慎的心绪不好,他看的出来。
之慎凝神听了听里面,听不到动静,走近些,再要仔细听,之忓拦着他,低声提醒:“九少爷,非礼勿听。”
之慎倒乐了,说:“你小子知道什么是非礼啊?还非礼…”他一手撑住门框,耳朵顺便也贴了上去。
里面还真安静,难道静漪和父亲什么也没说?
照父亲的脾气,这会儿不该拿砚台打小十了么…
静漪进了书房之后,到见到父亲,除了喊他一声父亲,还没有机会说出一个字。
程世运坐在桌案前,握了一管毛笔,正在写信。
阳光都被院子里那些梧桐树遮住了,书房里一排窗子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白日里,程世运要是想写什么读什么,也得开了台灯。
静漪望着父亲桌案上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碧莹莹的,很是好看。
灯光下父亲握着细细的毛笔的手,显得比平时要温暖些…忽的那支笔停住了。
静漪就见父亲将笔搁下,对着光从头到尾看了遍,显然是觉得很满意,叠了信纸,塞到信封里去。信封上的收信人已经写好。
程世运装着信瓤,看看默不作声的女儿,说:“说吧。”
静漪背着的手,攥的紧紧的贴在后腰上,仿佛这样能给她很多力量“嗯?”程世运将信封放下,拿起他的烟斗来。
“父亲,我来请求您救救孟元。”静漪说。
程世运装烟的手势动作都没有丝毫的停顿,垂着眼帘,专注极了,似随口的问道:“孟元?”
静漪咬了咬嘴唇,就在此时,父亲的目光扫了她的脸一下,她顿时觉得这轻飘飘似的目光里仿佛含了什么东西,让她的脸瞬间烧的火热,心不由自主的就被从脚底向上涌的热血充满了似的,这股力道简直让人不堪重负。
她咬着牙说:“孟元…戴孟元…是我的朋友…父亲,孟元被抓进了警察局,起先关在半步桥,忽然被转移到了炮局。可是他只是个学生,从来不做坏事。父亲,您能不能想办法救救他?”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三)
程世运将烟斗掂在手里,一味的看着女儿着急的样子,稳如泰山。
“父亲!”静漪走上前,手按在桌案上。
她的脸通红。
程世运静默。
他有二子八女。女儿们不能说个个倾国倾城,至少是如花似玉。而面前这一个,既是年岁最幼的,是她们姐妹里最美丽的,大约也是性子最倔强的。
此时红了脸的窘迫着急、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是少见。
她长的很像她母亲…
“你说的这个人,我以为他并不是很安分。”程世运缓缓的说。眼下他并不着急。
“父亲,为了国家和民众的前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以为并不能称为不安分…不能因此毁掉他的前途,更不能因此就要了一个人的命。”静漪说。
程世运微微笑了笑,说:“他为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我并不关心。漪儿,你说实话。”
静漪按在桌案上的手团了起来,“父亲要我说什么实话?”
“说你凭什么为了这个人,来要求为父做那等会招来大麻烦的事?”程世运问。
“父亲,孟元…我会与他在一起。”静漪盯着父亲手上的玫瑰烟斗。
“‘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你们年轻人总有些新词。”程世运又问。
“父亲,我会跟孟元…成婚的。”静漪回答。她想这句话都说出来了,父亲手上那个烟斗,会不会冲着她就砸过来?
当然没有。程世运照旧端着,一手拿着烟斗,一手拿着烟袋。甚至还特别的看了看烟袋上缀着的那个玉竹配件,盘弄了两下,才问:“这是你的打算,还是他的打算,还是你们的打算?”
“这是我的打算。”静漪说。父亲没有立即动怒,她心还是咚咚跳的急。
“你已有婚约在身,漪儿。”
“那不是我的婚约,是您同陶家的婚约。父亲,我要求婚姻自由。”
程世运有半晌不言声。
他慢条斯理的按着玫瑰烟斗里的烟丝。
烟袋被他丢回桌案上。此时桌案上打开的那个小巧的黄花梨百宝嵌文具盒子里,黑丝绒的底子上嵌着各式各样的烟斗,象牙嘴的,翡翠嘴的,珊瑚嘴的…各色的烟斗在灯光下有着迷离的光彩,十分的好看。
他将手里这只琥珀玛瑙烟嘴的烟斗点燃,轻轻的用烟嘴指了下桌案上的信封,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静漪低头,只看到信封上抬头那一个“陶”字,她心就是一沉。
“父亲…”
“陶公到北平已有数日之久。此行虽轻装简从、刻意逼免惊动人,还是有不少故交得到消息,纷纷与之相聚。以我同陶公的交情,本应是最早给他接风洗尘的,怎奈至今我都没有同他见上一面。原因无非是我的女儿,闹着要退婚。在这个时候,我有什么颜面去见他?”程世运不紧不慢的说着,也不看静漪,“然不见终究不是个办法。此次换了新宅邸,请陶公来家中游园,也是个好理由。故此下个帖子请陶公携眷登门,彼此一叙,顺便接风。”
静漪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恐怕陶家人里,更是要包括那陶骧在内了…她几乎没有经过思考的,说:“就算我不能与孟元在一起,也不会嫁进陶家。父亲既送我去接受新式教育,总不会期望我还是守旧的思想。在学堂里学到的知识,也应该学以致用,日后靠我的双手,自力更生。”
“你的这个态度,我倒是很欣赏。”程世运的烟嘴点着静漪,问:“是将来也不靠家里的意思吗?靠你自己也能将书读下去、自食其力?”
“父亲,”静漪熟知父亲的脾气,她并没有接着父亲的话往下说,而是说:“父亲,不管当年您同陶伯父是怎么样的一段恩怨——他救了您的命也好,给了您在西北五省甚至往蒙古和俄、国通商、建铁路的什么便利也好,还是您给了他的军队什么样的支持也好——那是您和他之间的事情。事情总归是一码算一码…难不成您在西北五省的大笔投资,获益良多,还不能满足,必要将其经济命脉进一步掌控?”
程世运微笑,说:“你说的对,一码归一码。你既是如此看待这桩婚事,必是已将我们看的不堪。那么你同我这个生意人父亲,不如也这样清清楚楚的来个交易。”
静漪没有想到父亲会如此直接的说出来,一时无话。
“我倒不是不可以出手。”程世运说。
“父亲!”
“但是你要明白,退婚,在当今并不是新鲜事。最近孔黄两家就因为此事,传闻沸沸扬扬,彼此很不愉快。尽管如此,你也不必拿这个来同我谈判。陶公开明。他定会理解新时代新女性向往婚姻自由。况且陶家也不缺门当户对的儿媳人选。咱们退婚,自然有人愿意将女儿嫁进陶家去。这个不成问题,咱们且放在一边。”程世运说着站了起来,“当然,你也须明白,我不一样。我思想还是守旧的很。婚姻大事,讲究的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再者,承诺就是承诺。在我,只许人先毁约,不能我先食言。况且毁约也得有毁约的说道,食言也自有食言的理由。我总不会让人说,开着银行、做着大买卖的程世运,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竟然说话不算话!”
“父亲,这根本不能混为一谈!”静漪说。
“不!在我看来,就是一回事。”
“父亲!”
“你开口让为父去救戴孟元,可以。那从此你就与他一刀两断,安心嫁进陶家。戴孟元自会得到合适的安置。若你坚持退婚,可以。那从今天开始你不准踏出程家一步。戴孟元的事总有一日尘埃落定,到那一日,你愿意做什么,为父绝不阻拦。但是你休想从这个家里得到半点资助,日后要靠你自己去实现你的理想和抱负——如果你确有什么真正的理想和抱负的话——你果然做得到,才是我程世运的好女儿。”程世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