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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漪听了,说:“不会太久的。”
“你也这么想,是吧?英国、美国的女性已经有了选举权,我们的女性却还在为婚姻自主努力。更有甚者,许多女性,还在裹小脚!裹着小脚还要种地、劳作…我们同外国的差距,何止百年!”
静漪抿了唇。
无垢说:“好在希望总是有的。西谚云:摇动摇篮的手,摇动世界。我们一双手,可以影响很多。”她说着,将双手合起来又打开,“也许这双手中,会诞生一个女总统?哪怕只是一个好母亲呢,你说呢?”
静漪将她的手拉住,轻叹:“孔大哥一定不知道,你的野心竟然不止于他。”
无垢笑声响脆,道:“他怎会不知?他爱我,不止爱我的肉身,还爱我的灵魂、我的思想。”
她声音极低,只说给静漪听。
静漪听在耳中,顿觉忽然之间有种耳热而心跳的感觉。不禁看着无垢。
无垢是个热情似火的女子,火里来,火里去的,这让她既欣赏,又羡慕。
她呆了片刻,忽然想起来,对无垢说:“你知道先前帮我们把车拉出来的人是谁?就是那日在街上救我们的人。只可惜当时我没能认出来。多亏有保柱,他记下来车号了。有车号就好说,一定能找得到他…”
无垢大为意外。好一会儿,她笑笑,说:“也不知道是谁还跟我们急,说北平城这么大,偏偏能再遇上?这回怎么样?”
“你就别笑我了。”静漪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又问道:“你就不想知道这人是谁?”
“不着急。你先去换换衣服吧。”无垢指着静漪身上。
“等一下吧。不怕的。”静漪说着,对等着她的秋薇指了指自己身上,秋薇会意,接过静漪手上的书,先离开了。她见无垢若有所思,问道:“真不着急找到他?”她从上次,就发现无垢和无暇在提到这事的时候便有些闪烁其词。此时她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看法。
无垢看着她,笑笑,说:“真不着急。”“为什么?”静漪追问。
“三小姐、十小姐回来了。”上房门前的丫头叫道。
“这事儿晚点儿再说。”无垢说着,按了按静漪的手。
静漪只好跟在无垢身后进了杜氏的屋子。无垢一进门就叽叽嘎嘎的和杜氏、宛帔以及一同到上房来用午餐的三太太、四太太打招呼去了。一时之间,杜氏又叫人传菜,又要和无垢说这半晌大雨、外面的情形,上房里热闹极了。
静漪安静的走过去,一一跟上房里的各位行过礼,坐在下手,听着无垢宛若巧嘴八哥似的周旋在几位太太中间,让她们笑语连连。这当中当然还有之鸾和之凤,她们一向也是拿无垢当偶像的。
“十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瞧你裙子上,沾了二尺的泥。不是说去选书,难道去摔跤了?”三太太忽然说。
静漪正拿了一杯茶在手里,跟着三太太的目光也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衣裙和鞋袜。好像她自己也是刚刚发现似的,仔细看着那些泥点子。
“真少见十小姐这样子。二太太爱干净是出了奇的。连老爷也说,二太太那里,常常纤尘不染,地上怕是连根头发都没有的。我听说,二太太让人用胶泥沾地上扫不起来的头发啊什么的,是真的吧?”四太太笑着问。见宛帔点头,又说:“你可真得耐心烦儿。”她说着,也看着静漪。
静漪从容的说:“刚才外面雨太大了。”
“三小姐就好好儿的呢。你倒好像走了很远的路似的。”三太太笑着说。
静漪看了看无垢身上,象牙白色的衣裳,的确出去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
她对无垢笑了笑,没解释。
杜氏也打量了静漪一番,倒是笑道:“漪儿也是,进门不先换衣裳去。这些人难道是常年不见的?闹这些虚文做什么,都是你娘管的你太紧。”她说着作势拿扇子扑了宛帔一下。
宛帔一笑,说:“上人跟前,没点儿规矩怎么行。”
“还不是刚刚我们在门口遇见舅舅了,要是等下舅舅过来,看见漪儿不在这,问起来又要罗嗦。”无垢笑着说。
她这么一说,杜氏立即问:“老爷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她忙吩咐人去问程世运打算怎么用饭,回头又问:“到底你们是怎么弄了一身湿回来了?”
“这一宗儿我还没说呢,漪儿不让我讲。”无垢笑着把话接过去,“车子经过前门大街,险些和一驾马车撞上。保柱为了躲避马车,车转的太快,没留神看,车前轮子陷到泥塘里——哎哟,更吓人的是,那匹马受了惊,马夫为了不让它伤人硬是拽它,谁知道马惊了以后冲起来那么快,根本拽不住,后来竟连车带人同马一起摔翻了!幸好那阵子雨下的大,行人少些,若在平日,不然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乱子呢——那马前腿摔折了,算是瞎了。漪儿让我们留在车上,她还打算去救人,人倒是没有受伤的。还真巧,就有人去救马,只是眼看着马救不成了,就…”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十七)
“就怎么样?”四太太追问。好像听戏听入了迷似的,瞪着眼睛只看无垢。
“‘嘭’的一枪——歇菜了。”无垢一摊手,比划着,“多吓人啊,这么一大滩血啊。这么大,就这么大一滩…漪儿和我说的时候,我都快吓昏了!”
满屋子女人叹气的叹气,尖叫的尖叫。
杜氏挥着手里的扇子说:“哎呦呦,哎呦呦,话说着这就吃饭了,偏又说这个,真糟心。”
“可不是么,就是不想让你们也糟心,漪儿说不准我回来提。可是不提呢又不行,还是一块儿糟心一下吧,省得你们担心我把漪儿带出去,不晓得去了哪儿。是吧,红姨?”无垢笑嘻嘻的瞅着三太太。
三太太倒也坦然,道:“我寻思着有些奇怪,不过白问问。你们到底女孩子家,出入还是要多加小心。倒不是我说,这些日子,之鸾之凤我是不放心让她们出去的。”她说着,微微一笑,特为的看了宛帔一眼。
无垢听了这话,刚要接上,被静漪拉了一下手,一杯茶递到了她手上,她转眼看到静漪那对平静的眼,到舌尖儿上的话转了个圈儿,原路返回了。
静漪又斟了一杯茶,递给宛帔。看着宛帔抿了口茶,她才坐正了。
“那车子呢,后来是怎么着了?”杜氏问。
“还好,今儿运气不错,遇到好心人,替我们把车子拉出了泥坑。”无垢笑着说。
静漪想到那位“好心人”,跟着用力点了点头。
无垢见她此时露出稚气来,就想笑。
“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宛帔说。
“人家连姓名都不肯告诉呢。不过我们记下车牌了。”静漪回答。她说着看无垢,无垢对她笑笑。
“哎呦呦,那就好。总得谢谢人家。出门在外难免会遇到一点小事。还好,无垢你和漪儿都是遇事有主意的孩子。你们俩一同出门,我是再放心不过。”杜氏笑着说,“来,菜齐了,先吃饭。”
杜氏先站了起来,领着入席。
静漪见丫头婆子们上来伺候净手,她同杜氏说想换一下衣服。杜氏一抬眼看到等在那儿的秋薇,笑道:“去吧,换好了快来吃饭。早该饿了呢。”
静漪离席。
秋薇给她拿来的干净衣裙穿起来颇繁琐。往日她最不耐烦的就是穿这么累赘的衣饰,今日她倒是极为耐心。
秋薇见她沉默,悄声问:“小姐,不痛快了?”她进来的时候,就听到了三太太的话。
静漪摇摇头。
她不痛快倒其次,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是强撑着不肯露出一点儿异样,心里才五味杂陈。
她透过槅扇看那屋子里笑语盈盈的一团和气,母亲单薄的背影格外的触目——黑色的裙褂,夏日里看上去仍是清冷,母亲的皮肤极白,常年不晒太阳,透着盈盈的青色似的…瘦嶙嶙的一副身子骨,在此时她看来,极为惹人心疼。尤其是与那火红裙褂的三太太在一处时。
这种日子,即便热火烹油、锦上添花一般的好,她也不想过。
她宁可粗茶淡饭,安稳度日,和她心爱的人在一起。
许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宛帔回了下头。
静漪便定了定神,对宛帔展颜微笑。
“小姐,这是刚刚进来的时候,门上让人送进来的。说赵家的司机让把这个面呈十小姐。”秋薇说。
“哦。拿来我瞧瞧。”静漪站下,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个车牌号。她将信叠好,说:“我用下太太的电话。”
她当下拨电话给之慎。之慎恰好在家里,她便请他帮忙,查一下这个车牌号的主人。之慎满口答应。她才进去坐下。
无垢小声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让九哥帮忙,请他在交通厅做事的同学查一查这个车号。”静漪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袖子。那张写着车牌号的纸,就塞在袖间。
无垢正夹了一颗大虾仁,听静漪这么一说,虾仁就从筷子尖上落了下去,滚在地上,“什么?”
侍女忙捡了出去。
静漪又给她舀了一勺虾仁放在盘中,说:“母亲就知道你爱吃,特为给你准备的。”
无垢拿筷子拨了拨盘中的虾仁。
静漪看一眼无垢,低声问:“怎么了?”
无垢放下筷子,清了清喉,说:“我不是说,晚点儿再说么?你怎么这么着急呢。”
静漪没出声。暗暗的又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
待到午饭用毕,人都陆陆续续的散了,静漪送无垢出门的时候,姐妹俩才有机会单独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三表姐你不是早就知道那人是谁了吧?”静漪问。
无垢点头,道:“当日就知道了。但是,一开始是不方便和你说,后来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和你说,就耽搁了。”
静漪皱着眉,问:“这叫什么话?二表姐呢,难道她也是知道的?”
“知道。”无垢拿手扇了扇风,拉了静漪走到一边,说:“本来也该告诉你的。”
“什么人,你们这么避忌?”静漪问。无暇沉稳些,无垢急躁些,但她们同她,一向是有话直说的。
“是陶骧。日后见了,你当面谢他吧。”无垢说。
静漪望着无垢。
不知为何,她竟不十分地觉得意外。
一连两天都在下雨。
静漪站在围栏处,看雨打莲叶。莲叶田田,被连日的雨水冲刷的颜色碧绿,叶子上的裂纹仿佛是被雨水冲刷出来的。
静漪站的腿酸了,才在石凳上坐下来。有点凉,秋薇进去给她拿了垫子来。她坐下来,依旧出神。
清早之慎来过。
他来一是探望连日不舒服的宛帔,一是告诉静漪那日她让他查的车号已经查到了,是挂在陕甘宁会馆陶驷名下的车子。
静漪谢过之慎。之慎问她,这车号是怎么得来的。陶驷可是陶系驻京的大员。她简短的说了连着两次在街上遇险的经过。之慎一边听的变色,一边叹道:你是不是该和母亲说一说,央及她带你去寺里拜一拜,你怎么出门就撞到邪事,还有,怎么偏偏是陶家…
静漪默默的看了一会儿急落的雨,说,这大概就是,该遇到的,怎么都会遇到。大约是看她郁气沉沉的,之慎说如果她特别担心,他再去打听一下戴孟元的事。
之慎走了,静漪还在想之慎那句话。是啊,怎么偏偏是陶家…她望着从莲叶上噗噜噜滚落的水珠子,跌进池塘里去,瞬间便化为乌有…受人恩惠,总不能当做没发生——可是,这叫她如何是好?
她伸出手去,接了檐下流下来的雨水,冰凉凉的…
宛帔从窗里看到静漪坐了好久都一动不动的,让翠喜把窗子关上。
“一出了伏,下雨天就见了凉。”她今天特意加了一件长背心。
翠喜把窗关好,问她要不要烧个炭盆。
杏庐临水,下雨便有些寒气侵来,比别处更凉一些。
“不用。七八月里就用炭盆,没的让人说咱们娇气。”宛帔低了头,继续绣那幅婴戏图。已经绣了大半。她拿远些端详。因比别的绣的更用心思,自己也觉得这是甚为精美的、颇看得过去的作品。再想着这婴戏图的用途,她微微一笑。
翠喜看到,笑道:“这个帐子您也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小姐看着该多喜欢。说不定小姐喜欢了,自个儿也上心,绣上一点儿呢。”
宛帔笑道:“她你还不知道?你让她做什么都行,哪怕给猫狗包扎呢,就这一样,针线上是真拿不起来。”
翠喜扑哧一笑。
宛帔叹气,说:“她呀,说笨也不算笨,怎么教都教不会呢?我看无暇学着打毛衣,真是心灵手巧,一点就通。无垢说是不爱弄这个,拿起针来织围脖也是说来就来,就只有漪儿。”
宛帔说的是实情。静漪也不知道为何,女红上总是差些火候的。从小教都教不会,纫针都比别人慢些。后来读书读的,成了近视眼,仗着大夫说别累眼,就更是横针不动,竖线不拿了。所以三太太说嘴的时候,也爱拿这样笑话她——她的老七老八再不争气,针线上确实好,照老说法,女孩子讲究个德容言工…静漪差就差在了这里。就算她这个亲娘再纵容溺爱,也觉得这是一点小小的遗憾。
“你说,若是将来姑爷衣裳少个扣子、开个线,难不成次次都让丫头婆子去缝?就算人家当面不笑话,背地里说起来也是当新鲜事儿的。况且,这也不像那么回事不是?”宛帔微微皱了眉,“据说他们学习西洋医术,也要缝针线的,漪儿待怎么样?难道也让人去帮忙不成?”
“缝皮肉和缝这些怎么能混为一谈呢?”静漪在外面听到,忍不住发笑。她进来,一看到母亲绣的婴戏图,就要伸手。
宛帔眼疾手快,忙护住,说:“洗手去。洗干净再来摸。”
静漪依言去洗了手,翠喜要给她拿润手香膏,宛帔又不让,说:“不准弄那些,再沾在绸子上。”
“娘,您也太…”静漪搓着手,道。
“太什么?”宛帔将帐子在床上铺开,说:“别让那杂气味熏了我的东西。”
“什么您的东西?这不是我的吗?”静漪故意的蹭过来,探身看着这绣在大红色绸子上的婴戏图。母亲的绣工本来就好,这次又是十分的用心;且母亲比旁人又有样好处,那就是母亲能写能画,她的图样子都是自己画出来的,就更新颖别致些——就比如这婴戏图,真格儿的能画出一百个不同模样的胖娃娃来,配合神态各异的胖娃娃,还有相得益彰的装饰,或者拿书本、或者擎风筝、或者抱鲤鱼…让人看了倒像是在看连环画似的有意思——静漪看着看着,忍不住称赞,“娘,您这是怎么想来的!给我的吧,是给我的吧?”
“谁说这是给你的了?”宛帔故意的板着脸,“大姑娘家的,不害臊。”
“不是给我的,难不成娘您还另有个女儿?还是…娘您图个好意头,想着再给我生个弟弟啊?”静漪攀着宛帔的颈子,笑着说。
宛帔反应过来,一根手指伸过来戳着静漪的额角,说:“愈发的没个形状了。我就说,真不该听你父亲的,让你去念那洋学堂去念那西洋医学,你哪里还像个大宅门里出来的小姐?简直连寻常人家的女孩子都不如了。”
静漪护着额头,看母亲面上粉光潋滟,只觉得简直是艳光照人,不由得就呆住了似的。
她想着母亲今年才多大岁数呢,虽说她刚刚那是一句玩笑话,但母亲要真的生个弟弟给她,也未必不能够…只可惜这么多年,她再不懂得,也知道母亲闺房落寞冷寂,这苦楚想必不足为外人道。
宛帔只顾了专心查看她的作品,不想静漪半晌没说话,正觉得奇怪,一转头看到静漪的模样,愣了一下,问:“这又是怎么了?刚还好好儿的呢?”
静漪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她这样子时常眼圈儿动不动就红,还是最近的事。
宛帔心里明白,只是不说破。杜氏虽说跟老爷提了静漪的事,却被老爷当面回绝,还怪她们纵容静漪。杜氏私下和她说起,恐怕等过些日子陶家上门来拜访,两家婚事也就该正式的定一定了。她倒并非不愿意将静漪嫁给陶家的儿子,可静漪…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十八)
“都怪娘您绣的太好看了,要不给我的话,我真的要哭鼻子了。”静漪索性跟母亲撒娇。她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药味,顿时眼泪要往上涌…太知道这些日子,她的忤逆令母亲为难和伤心。只是不愿意就跟母亲服软。
宛帔笑道:“你这丫头是真傻呀,还是假傻,娘就你一个闺女,这个不是给你的,难道是给旁人的?旁人谁用娘花这样的心思呢?就算是娘不怕辛苦,几年时间绣上这么一幅,谁又会跟你似的,真放在心上呢?”
“四姐。”静漪说。
听静漪提起她的四姐,宛帔叹了口气,说:“四丫头从小是个好的,只可惜…你来看看,这里是绣上朵牡丹花好呢,还是绣上荷花好?”
静漪看了看,说:“牡丹花吧,那犄角上有荷花了。”她心知母亲是不愿意跟她谈起四姐来。她也不愿意,只是刚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过世的四姐。也许是因为四姐和母亲一样,女红上出类拔萃。
“是哦,有荷花了…这会儿我眼也花了,不能再动针。”
“歇着吧,千万别累着。”静漪给母亲揉着肩。
“得快些了。我原是绣几天,搁一阵子,这一拖也拖了三两年…难怪人家现在都不愿意亲手做这些。外面绣房里买来的,要什么花俏样子没有呢?省时又省力。”宛帔说。
“那些哪儿能跟您绣的比?”静漪倒发了会儿呆,说:“娘,您画的可真好。”
大红的底子上,描的细细的黑色痕迹都在,小娃娃栩栩如生的。
母亲的书画底子就是好。
从前她还没获准进书房读书,是母亲给她启蒙。日常就是写字、画画,母亲管她的功课是极严的。杜氏母亲那时候就常笑,说她母亲是在照着儿子管教。她也确实不辜负母亲培养,等进了书房读书,她是跟哥哥们一起的,书念的不够,书写画画,是不输给哥哥们的。那时候家里也给他们兄妹专门请了一位师父教画。师父从前是帝师,极严格又极用心的教他们。她总觉得师父的样子看起来很是亲切,师父待她也好,教她也用心,不像对待之忱和之慎,骂起来毫不留情。
她记得有一日师父拿出一本画册来,让他们观摩。
师父说写字画画,初时无非是模仿,烂熟于心才好下笔有神,非十年功夫不能见成效。之后,才摸索着,或能自成一家。
她看了一会儿画册,就说,我娘有一册一样的。
师父半晌没言语,过后问她:那是什么样的画册、真的一样?
她就不吭声了。
师父见她不肯说,也就不问了。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师父待她好,但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让她觉得师父跟她那么亲近。
她回来在母亲书房里翻出那本画册来,指着画册和母亲说,在师父家里怎样怎样——她至今记得母亲那忽然间变的死灰一样的脸,吓的她呆若木鸡,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之后不久,师父就辞馆了。
师父辞馆之后,父亲也没有再请过专门的画师教他们画画。据说父亲的话,讲他们几个都不是在书画上有天分的孩子,还是专心读书为好,画画这一门,无非是学些鉴赏的知识罢了。于是,她的画,从那时起又都是母亲教她了。
她隐约觉得这其中大概是有些缘故的。后来听九哥说过,教画画的师父并不以授业维持生计,往上数三代都是做大官的。清帝逊位时,老爷子虽是正当年,却不再出仕,连个挂名的政府顾问也不肯做。老爷子家底又厚,后人几世不做事也是花不完的,况且又没有子女,在天津和北平都有住所,甘心做了寓公——原是轻易不同人来往的,不晓得父亲动用了什么门路说动他的。想来父亲总是有办法的。但他又不肯上门来教,还是父亲隔几日便让人送他们过去请他指教——她现在想想,就记得师父是个极严肃的老人,面目清癯而瘦削,须发皆白。师父是到老都是漂亮的那种老头儿…辞馆前最后一次去老爷子府上,老爷子没有讲几句功课,让她和老三老九一起坐在那里吃果子。她记得那天屏风后好像是有人在,隐隐约约的看到梳两把头的影子,那至少有两人呢。她倒不觉得怕,反而故意的凑近屏风,于是几乎能听到隔着屏风,那两人紧张的大气不敢出。她就偷偷的笑,也不揭穿她们——她也喜欢躲在父亲书房的屏风后面,听他处理公事,骂人啊什么的,觉得很有趣,能听到一些平日里绝听不到的好玩的事呢…老爷子家里兴许这样顽劣的女童也未可知。
母亲倒是问过她。但是因为问起过画册,母亲就对着画册偷偷的哭过,她不愿意多跟母亲说那些,于是屏风和屏风背后的故事,她都没有提。后来,也就慢慢的淡了。
“您还记得那时候教画的师父吗?”静漪轻声的问,“我后来想起来,师父竟也姓冯。姓冯,名孝章,字柏志,号慈斋,前清探花。据说当年皇太后都极赞赏他的书画,不然也不会有帝师之誉…”
宛帔正拿着剪刀在修剪围屏上的碎线头,听到这里,剪刀咔嚓一下剪下去,围屏的中间就被剪了一道大口子。
“娘!”静漪急忙将剪刀收了,伸手铺着围屏,那一道口子将原本完美华丽的一幅图破坏,她顿时心都凉了似的,“都怪我…这怎么办?”
宛帔的眼神发直的看着那道口子,静漪是紧张懊悔,她是忽然觉得不吉利。
“娘?”静漪被宛帔的表情弄的更加不安,“娘?娘您别吓我…”
宛帔摇头。
她说:“不要紧,有办法补救。”
“这怎么办呢?”静漪一头汗。她从不精于女红,一时不知道母亲说有办法补救,究竟是什么办法。
“批线,界线,织补…你看,这里呢,恰好可以加一片叶子…没关系的。并不突兀,是不是?”宛帔轻声的说,“可以补救的,不怕…这些都不怕…”她坐下来在床边,说着,便住了声。
但心里那个阴影,仍然重了起来。“那就好。吓死我了。”静漪拍抚着胸口,看着宛帔,又问:“真的不怕吧?是一定能修补好的是么?”她虽然是第一次看到这幅绣帐,可是不知为何就是很喜欢。以前她总是觉得这些东西俗气,又大约是因为这些总归是和嫁妆、出嫁联系在一起的,她不想跟这些联系起来。
“能。”宛帔肯定的说。握着绸子在手中,语气的加重似乎能让她把心头的阴影赶走似的。
静漪笑了。
她在床边蹲下来,说:“娘,您可真是了不起…这都行呢,我以为…”
“这算什么了不起?就算是毁了重新来又怎么样?终究是能重来的。”宛帔站起来,想将帐子叠好。帐子很大,她力气不够,费了好大的劲才展开。
静漪这才看到绣帐的全貌,不禁更加吃惊。
母女俩半晌都不说话,只看着这绣帐。
宛帔忽然说:“记住,漪儿,永远别犯那没法儿补救的错误。”
她的语气有些过于凄厉,静漪听了,心头若被敲打的鼓似的。
她知道母亲是在暗示她。
“小姐!”翠喜叫道。
静漪哎了一声,就见翠喜站在门口,“怎么?”
“小姐,是您的电话。”翠喜说。
“电话?”静漪奇怪,竟没听到电话响。
“是门上转进来的。说是您的一个女同学,叫朱东宁的,从上海来找你。”翠喜说。
静漪看看宛帔,宛帔说:“去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