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这帮人冲着这儿来了,小木匠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就跟打鼓一样,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转身就要跑。
他刚转身,就被屈孟虎拉住了,将他一把按在了地上。
洛富贵也藏了起来。
那六人从他们身边十余米的地方飞掠而过,然后朝着他们刚才过来的山路方向绕过去,等他们走远了,小木匠才回过神来,知道这几个人并不是冲着他们过来的,而是去跟着便宜师叔一行人。
很显然,龙武村的人,跟便宜师叔一行人,其实也不是一伙儿的。
双方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才走到一起来的。
是什么原因呢?
他心中疑惑,而旁边则传来了屈孟虎的话语:“……苗王墓。”
第二十三章 小苗女宝兰
苗王墓?这是什么?
小木匠一脸疑惑,而洛富贵却低声说道:“想不到屈老弟你还懂唇语?”
屈孟虎笑着说道:“对,我少年时曾经跟随着一个西洋教的神父,在新加坡传教,洋人的神父为了传教,无所不用其极,多才多艺,会很多东西,我跟着学了不少,唇语也是其中一种,最开始只会西洋话,后来在北平的时候,又潜心研究国语,所以能够瞧得出一点儿来——不过他们方言口音比较重,可能未必准确。”
洛富贵点头确定,说他们谈的,的确是苗王墓没错。
屈孟虎问:“你也懂唇语?”
洛富贵摇头,朝着头上指了指,旁边两人还未抬头,就听到“嗡嗡”的声音,紧接着瞧见一道红光,朝着山口那边掠过去。
原来是养蛊人的手段。
小木匠好奇心爆棚,赶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屈孟虎耸了耸肩膀,说:“我只读到了只言片语,主要是方言太多,而且距离也有点远,前因后果,还得问咱洛老大才行。”
时间紧迫,洛富贵当仁不让,开口说道:“我了解的也不多,大概能够确定的,是那个驼背老头,他应该是有苗王墓的一些线索,但单凭他的人,可能应付不了苗王墓里面的布置,所以准备跟龙武村联合,但他们好像拿不出一种东西,龙武村不太信他们,所以驼背老头跟龙武村约定,两天之内置办好,到时候再约……”
小木匠说道:“我感觉,那个驼背,应该就是我师父的那个师弟。”
屈孟虎则说道:“缺的,应该是钱,或者说是定金吧?”
洛富贵听了,琢磨了一下,说有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讹我老乡的动机也存在了,而且很有可能不只是一家,说不定别家的,已经得手了。
小木匠有些想不明白,说他们不是冲着我师父手里的鲁班经来的么,怎么又牵扯到什么苗王墓啦?我师父在那里呢?
洛富贵摇头,说这个就不知道啦,当着龙武村,没谈到你师父。
屈孟虎在旁边笑,摩拳擦掌,说这回有得玩了,越闹越大啊——洛老大,你怎么说?
洛富贵伸了一下懒腰,略显平静地说道:“本来我的想法呢,只是帮我那老乡出一口恶气,顺便帮十三找到他师父,现在就不同了,苗王墓,甭管是哪个苗王,都是我们苗人的祖先,这帮人想要在我们老祖宗的坟前蹦跶,得先问问我有没有答应。”
他眯起眼睛来,双眸有光,很尖锐的那种。
小木匠在旁边瞧着,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好奇来——这位洛大哥,他在自己的家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呢?
如果说先前的洛富贵对于小木匠来说,只是救命恩人,是身手很厉害的苗疆汉子,那么此时此刻的洛富贵,简直就颠覆了他之前的看法。
无论是养蛊人的身份,还是奇招迭出的手段,都让小木匠为之好奇。
这,一定是个不凡之人。
弄清楚了事情的大概,他们准备先行撤离,毕竟虽然有洛富贵的坛儿蛇警戒,但龙武村这儿藏龙卧虎,倘若是有点儿什么差池,到时候被迫跟他们作正面冲突的话,不但打草惊蛇,而且还容易出事。
不值当。
本来是可以原路折回的,但问题在于,刚才那六个光膀子的后生,走的是同样一条路,如果现在往回走,很有可能就跟他们撞上。
所以得绕行。
洛富贵对于山间行走这事儿十分熟络,在坛儿蛇的帮助下,没有原路折回,而是朝着竹林深处走去。
他的计划,是往竹林深处走,然后翻上那边的山坡,过悬崖,折回到外面去,再继续跟着虎逼一行人等,看有机会的话,直接上去一锅端,若是感觉实力有差距,就找寻落单者,抓个舌头来问问。
这就是他的处理计划,江湖事江湖了,身为苗人,他没有一点儿找寻官府帮忙的想法。
而且就算是找到了官府,恐怕得到帮助的,也未必是他们。
三人开始往竹林深处行进,除了路途有些不太好走之外,倒也没有遇到什么人,一直走到了竹林尽头,开始爬坡的时候,洛富贵突然停住了,随后他蹲下身来,将耳朵贴在了潮湿的泥土上,仿佛在听着什么。
就在这时,从不远处的一棵杉树上,滑落下了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苗族少女,她穿着蓝黑色的土布,面容姣好,身材玲珑,头上甚至还戴着一副银首饰。
而她的右手中,则抓着一把银色小弯刀。
那弯刀两掌长度,弧度适中,开了刃,磨得雪亮,一看就知道是有实用效果,而不是那种单纯的装饰品。
在她的左手,则抓着一条有点儿僵直的碧绿小青蛇。
那条蛇,却是洛富贵先前从口中吐出来的坛儿蛇。
这小东西无比灵性,之前在林中穿梭,一直都与洛富贵保持着联系,提前预警,给他们的潜入行动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却不曾想此刻落在了那少女的手中。
瞧见少女如春芽一般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捏着那坛儿蛇,洛富贵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眯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少女,却没有说话。
屈孟虎和小木匠都停了下来,只不过小木匠有些不知所措,而屈孟虎却不动神色地移动身形,朝着旁边走开。
他如同一头真正的猛虎,找寻有利地形,随时腾然扑下。
就在这气氛都仿佛凝固住了的时候,那苗族少女突然开口了:“你们都停下来,不要乱动,否则我掐死这条小青蛇。”
她的声音很清脆,像空灵的布谷鸟。
屈孟虎身子一僵,随后下意识地看向了洛富贵。
洛富贵用眼神示意他别轻举妄动,然后缓缓地伸出双手,向对方示意自己手上没有武器,然后问道:“你想干嘛?”
苗族少女问道:“你们三个鬼鬼祟祟出现在这山里,到底是来干嘛的?”
洛富贵虽然心肝儿一样的坛儿蛇被人捏着,却并不打算低声下气,而是反问道:“你又是干嘛的?龙武村可不是苗人的地盘,你跑这里来干嘛?”
苗族少女噘嘴说道:“我被这儿的人抓了,逮机会偷跑出去的……”
这话儿一出,屈孟虎突然笑了:“嗨,我说啥呢,姑娘你别紧张,我们不是龙武村的人,也不是坏人——我们是盯着几个坏蛋过来的,那几个家伙敲诈了我们朋友,我们是过来出气的……”
他没有提小木匠的事情,大概解释了一下,那苗族少女却没理他,而是努了努嘴,问洛富贵:“看你打扮也是苗人,哪儿的?”
洛富贵平静地说道:“清水江流的。”
苗族少女又问:“哪个寨子?”
“敦寨。”
听到这话儿,那苗族少女却是松了一口气,大方地将手中的小青蛇放开,表示自己没有敌意,然后说道:“嗨,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是西江赖寨的,离得不远,我有一个姑姑,嫁到你们那附近去过,在隆里——隆里你晓得吧?”
洛富贵吹了口哨,将那坛儿蛇给收了回来,这才说道:“知道,离我们有小半天路程吧。”
苗族少女走上前来,开口说道:“我叫宝兰,你们都叫什么?”
洛富贵微微邹眉,不太想说话,这时旁边的屈孟虎则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哈哈哈,原来是误会——我叫屈孟虎,家里排行老八,你可以叫我小八哥,这位俊俏的后生哥呢叫做洛富贵,还有这个,我这兄弟叫做甘十三……”
苗族少女宝兰问道:“龙武村周围的坡上都有预警陷阱和各种布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屈孟虎指着洛富贵,说就是你刚才捉到的那小可爱咯。
宝兰可怜巴巴地看着三人,说道:“求求你们带我出去吧,好么?”
虽然是同族,但洛富贵对于这个来历不明的苗族少女却很是戒备,他打量了宝兰一会儿,说道:“我们还有事情,没办法护送你离开,你沿着前面那条路,一直往坡上走,那里没有什么布置,凭你的本事,很容易就逃离的……”
宝兰有些意外,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是因为张启明过来的么?”
这回轮到小木匠激动了,他往前走了一步,说你认识张启明?
宝兰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是被他拐到这儿来的,不要让我碰到他,不然我一定要抽他的筋,扒他的皮,把他下油锅给煎了……”
有了共同的敌人,他们也不好再赶走那少女了,而且小木匠也很想从宝兰的口中得知关于便宜师叔更多的消息,所以三人眼神交流之后,决定带着宝兰一起离开。
在出山的路上,宝兰跟他们讲述了认识张启明的经过——那家伙曾经是她们寨子族长的座上客,苗人热情而淳朴,用自己最好的东西招待他,却不曾想张启明这家伙居然觊觎她们寨子里面的秘宝,被发现后,挟持了她,一路奔逃出来,后来又将她卖给了龙武村族长的小儿子当媳妇。
还好她比较机敏,又懂蛊术,让自己不受侵犯,瞅准了机会,这才得以逃脱生天。
想到这几个月来的遭遇,她对张启明恨之入骨,此刻听说这三人要对付他,宝兰却没有了回家的心思。
她也要参与一份。
说着话,一行人出了山谷,来到了河边,沿河往上走十里地,突然间瞧见那山野间出现了两帮人,两三百号,正在漫山遍野地追赶,打着群架。
第二十四章 怂货张驴儿
湘西一带的民风彪悍,而且宗族比较团结,很多时候为了抢水抢地,又或者是家长里短的仇怨纷争,就会动手,而这一动手,那就是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动员起来,拿锄头的拿锄头,拿爬犁的拿爬犁。
好家伙,就跟赶集一样,那叫一个热闹。
你别以为这是闹着玩的,别的不说,上一次小木匠跟着师父在凤凰那边做工,这样规模的斗殴就瞧见过三回,有两回都死了人,要不是凤凰卫所驻扎着当兵的,估计还能闹得更大。
说到这里,可能很多人不太相信。
但事实上,湘西乃至整个苗疆一带的民风都十分彪悍,而且非常落后,许多人视生死如无物,这是出了名的。
要不怎么竿军会选在这样的地方,当兵源地呢?
无湘不成军,这句话在太平天国那个最混乱的时期,就已经得到验证了的。
小木匠一行四人站在山头上,瞧见两三百号人在那里打生打死,也不知道是为了个啥,差不多一刻钟,就听到有铜锣的声响,远远听到喊声,说死人了,有一拨人就退了,朝着南面如潮水一样散开去。
不多时,他们就散落进了林子里,不见踪影。
而另外一边,得胜的一方就聚在了一片空地里,那里躺着一个人,身下满是血泊。
周围的人载歌载舞,大声欢呼着。
有一个光着膀子的壮汉,摸了一把杀猪刀,走到了那死人的跟前,挑开胸膛,一划拉,然后割下了一块血淋淋的人肝来,往嘴里送去。
旁边的人纷纷大叫着,为他助威。
紧接着,那帮人将死人给褪下了衣服,剥得赤条条的,放了血之后,抬了下去。
瞧见这一幕,屈孟虎一脸惊恐,说这帮家伙,还吃人呢?
洛富贵却显得很平静,说湘西这边,民风本就如此——他们吃人心与肝,并不是果腹,而是为了彰显武勇,当然也有的人是信奉巫教,觉得万物有灵,能够从这里面获得力量。
即便这般解释,受到过西式教育的屈孟虎还是有点儿难以理解,毕竟他即便是在川东,也是大户人家,后来又游历各处,经受了“文明”的洗礼,对于“人”的认识,总会有一些思考,对于人吃人这种只发生在灾年的事情,实在是很难接受。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无法阻止什么。
瞧完这些,屈孟虎告诉大家,他瞧见了虎逼,那家伙就混在人群之中,被打死的那人,就是这家伙干的。
而张启明一行人,则在那边的山头,跟几个糟老头子在一起。
那些糟老头子,则应该是这边人群的乡老。
那家伙当真如同瘟疫一样,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灾祸。
几人有些犹豫,而这个时候,这一大群人都奔着河流上游走去,他们不得不跟随着,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了一处依山傍水的村落,里面热闹不已,居然摆起了酒席来,洛富贵思索了一会儿,对屈孟虎和小木匠说道:“那里有不少熟苗,我和宝兰混进去探听消息,你们在外面等着。”
小木匠有些担忧,说洛大哥,真的可以么?
洛富贵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来,说我先前赶往三道坎镇的时候,在这村子歇了一天,有认识的人,只要避开虎逼那家伙,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他是那种非常有自信的人,给人一种很强烈的信赖感,所以他既然这么说了,小木匠和屈孟虎也不再劝阻。
至于宝兰,这苗族少女却是个胆子颇大的女孩,一点没有乡下妹子的胆怯,完全不在乎。
两人离去之后,小木匠和屈孟虎则朝着林子里躲了起来,只是远远地瞧着,屈孟虎瞧见小木匠一直盯着宝兰的背影,忍不住调侃道:“怎么,你喜欢这个幺妹儿?”
小木匠摇头,说不,怎么可能,我可是有对象的——我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不简单。
屈孟虎撇了一下嘴,说那当然,能够轻而易举地将洛老大的坛儿蛇捉住,这女的怎么可能简单?像她这样的,苗族里一般叫做“草鬼婆”,都是很恐怖、厉害的人——不说她啦,对了,你说你有对象?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情,她是谁,多大了,长什么模样,是哪个地方的人?
他一连串的问题,弄得小木匠都有点儿不太好意思。
小木匠挠了挠头,说我也没见过,师父说是跟人订的亲,还送了一块饕餮黑玉给人当信物,等我十八岁的时候,就让我去大雪山提亲……不过现在师父下落无踪,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算数。
屈孟虎忍不住笑,说你师父给你订的啊,人你没见过,那怎么行?要万一那姑娘是个黑胖子,吃饭吧唧嘴,不洗脚,臭脚丫子一个,还有狐臭和便秘,是个懒婆娘,你也愿意?
小木匠不信,说不可能吧,我师父不会害我的。
屈孟虎幸灾乐祸,说他倒是不会害你,但他也未必见过那姑娘现在的模样啊,要真的长歪了,你下半辈子可怎么办?
他不断地取笑着小木匠,让小木匠的心情变得低落起来。
甘十三闭上眼睛一想,倘若真的是一个又黑又胖的土妞儿,那该怎么办?
小娘子大恩大德,今生无缘,我甘十三只有来世当牛做马相报?
这……
他又是担忧,又是忐忑,好一会儿,方才转念一想:现如今师父都没了下落,还想什么媳妇儿呢?
时间在这闲聊中,不知不觉过去,午后时分,洛富贵和宝兰两个酒饱饭足地回了来,不但如此,而且还带着一个绑得结结实实、眼睛嘴巴都蒙着的家伙。
尽管绑得扎实,但屈孟虎还是能够瞧得出,这家伙就是先前去洛富贵同乡家取钱的人。
他瞧见洛富贵嘴唇上还有油光,显然是在那村子里混了一顿吃食,忍不住生出了不好的联想,问道:“你不会也吃了人肉吧?”
洛富贵瞪了他一眼,说放屁!他们前两天套了一头野猪,吃了一点,今天全部弄出来煮了,我分了点儿吃食。
小木匠比较关心他们捉到的这人,问道:“这个是……”
洛富贵说也巧了,半路撞到了,就把他给截了下来,走,我们去找个安全的地方,将这家伙给审一下。
摸到了舌头,先前的种种疑惑说不定就能够解开了,就不用如同在迷雾之中前行一样茫然,所以几个人也不敢怠慢,将那家伙押着,往山上走去。
没多时,他们在山上找到了一处岩洞,洞口狭窄,仅能过一人,又有灌木丛遮掩,十分隐秘。
洛富贵进去,先确定了里面并无蛇虫之类的东西之后,将人安置妥当,随后把蒙眼的布条和堵嘴的东西给取出来。
那人耳朵没堵住,一路上也差不多听出了这些人的身份。
他紧紧咬着嘴巴,不说话,牙齿却不断地颤抖。
咯、咯、咯……
屈孟虎找了柴火,用火折子点燃,让洞里有了亮光。
洛富贵站在那人的背后,跟旁边的宝兰商量:“你给他来点刺激的,让他别说假话?”
宝兰却有些犹豫,说别啊,我什么东西都没有,还是你来吧。
两个人相互推让,而洛富贵瞧见宝兰这么坚持,终于没有再多说,开口说道:“我来就我来……”
他撸起袖子,准备动手,而早就浑身发抖的那肉票立刻慌张地说道:“各位大哥大姐,你们要知道什么,我张驴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对不敢欺瞒你们,只求你们不要杀了我,留我一条狗命,留我一条狗命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脸上那汗珠一颗一颗,跟黄豆一样大。旁边的火焰跳跃,勾勒出了他那一张惊恐无比的脸来。
很显然,在刚才被逮的时候,他就知晓了洛富贵的手段。
即便如此,洛富贵还是执意地将那条碧绿色的坛儿蛇弄出来,从那位自称张驴儿的家伙后脊梁上游过,最后盘到了他的脖子上,这才缓声说道:“那行,你也知道我们是干嘛的……”
张驴儿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说大哥,我错了,我要早知道那开药铺的有你们这层关系,打死我也不敢去祸害。
洛富贵指着旁边的小木匠,说:“我说这事了么?你睁开狗眼睛,瞧一下他是谁。”
张驴儿看了小木匠一眼,头又低了下来。
洛富贵慢条斯理地说道:“认识吗?”
张驴儿不敢隐瞒,说认识,我师父以前那师兄的徒弟,甘十三。
小木匠有些惊讶,说你见过我?
张驴儿说道:“我先前去帮虎逼盯过梢,从邮差那里截信,也是我帮着干的。”
洛富贵哼了一声,说都是熟人,那就直说了,十三的师父,现在在哪里,赶紧说,我家坛儿蛇能够知道你有没有说谎话,你要是敢乱讲,它这一口下来,我都来不及救你。
张驴儿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我那师伯,现在有可能在那……苗王墓里。”
第二十五章 墨子天机篇
“苗王墓?这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听我师父说好像是明朝中期一个叛乱的土司吧,但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个事虎逼知道得更多一些,我只是在旁边打杂跑腿的小喽啰而已,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十三的师父,又怎么跑到苗王墓里面去的呢?”
“先前我师父和虎逼在三道坎镇的刘家工地里伏击了鲁师伯,不过鲁师伯应该是提前察觉到了,作了布置,虽然受了伤,但用障眼法骗过了他们两个,然后跳河逃遁了去。后来我师父收到消息,说在铁寨坡这一带有人瞧见过他,就赶了过来,找寻了好久,最终在小溪崖那里瞧见了踪迹,后来请了龙武村的人攀岩过去,找到了人,但又让他跑了,不过在他藏身的溶洞里墙壁上,找到了半幅壁画;那壁画是我那师伯所作,讲的,就是苗王墓。”
说到这里,张驴儿舔了舔嘴唇。
他斟酌了一下语句,然后说道:“其实吧,苗王墓这事情,我师父一直都知道,因为那苗王墓,是我们这一脉祖上的一个前辈修的,那个人很有名,据说他得了一部《墨子天机篇》,那是失传已久的墨家奇书,据说就放在苗王墓里面,并且还留下了藏宝图,而那藏宝图,夹杂在鲁班经里面,后来我师父的师父,也就是我师公荷叶张,据说也进去过,他老人家把《鲁班经》的鲁班中篇以及万法归宗两份残本,也藏在了里面——我师父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找寻这些东西,因为只有得到这些,才能够重新复兴鲁班教。”
“我师父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复兴鲁班教,为了这件事情,他放弃了太多东西……”
屈孟虎在旁边听着,忍不住笑了。
他说鲁班教之所以散了,除了因为清廷打压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门内子弟的人心都散了,而为什么散掉,你师父也不是不知道,又何必想那些虚头巴脑的事情呢?
张驴儿被人绑着,还有性命之忧,自然不会与屈孟虎争端太多,低着头,也不说话。
小木匠担心师父,说道:“就算是我师父在那山壁上画了苗王墓,也不能说他现在在苗王墓里面啊?”
张驴儿一心想要活命,所以耐着性子解释道:“那是自然,只不过从那壁画的山川地理来看,苗王墓应该就是这附近,而且龙武村的人当时是一路追过去的,我师伯就算是再能藏,也躲不过龙武村这帮地头蛇的眼睛;另外龙武村祠堂里面,也有一幅残篇,如果跟壁画上的东西合在一起的话,基本上能够断定出那苗王墓的所在,而那一片,也正是龙武村的人跟丢我师伯的地方。”
洛富贵听了,脸色有些不太好,说如此说来,龙武村的人,是知道苗王墓所在咯?
张驴儿点头,说对。
洛富贵问:“那龙武村岂不是可以甩开你师父,自行探索苗王墓咯?”
张驴儿说道:“话虽如此,但苗王墓里面的那些东西,龙武村的人未必需要,而且就算是苗王墓里面有什么金银财宝,但里面也是非常凶险的啊,毕竟那墓的设计和建造,都是我们鲁班教的前辈高人弄的,倘若没有我师父这种通晓全篇者在场,一一破解机关,他们就算是知道地方,也未必能进去;就算是能进去,也不知道得死多少人呢,所以是不可能抛开我师父的。”
洛富贵想起先前的所见所闻,说道:“也就是说,龙武村对苗王墓,其实没有太多兴趣?”
张驴儿说道:“也不是没兴趣,龙武村那帮土匪见过大阵仗、大世面,不见兔子不撒鹰,我师父这边要书要人,他们就要钱,得足够的大洋,他们才动,而且里面但凡发现什么财宝,与我们八二分,他们八,我们二……”
洛富贵说那你们还愿意?
张驴儿说道:“我师父所求的,是师公留在墓里面的教内典藏,以及可能出现的《墨子天机篇》——春秋之时,诸子百家,就属墨家最神秘,又最传奇,它流传于世的作品很少,只有八十六篇,而据说墨子当年所著有九十九篇,传闻堪破天机,上天入地,这天机篇便是精华所在……这些,才是我师父最需求的,至于俗物,对他倒是没什么吸引力。”
小木匠在旁边听着,心中有些震撼。
他师父鲁大本是鲁班教中人,自然知晓,虽然鲁班教尊春秋时期的公输班为祖师爷,但实际上它是起源乃东汉时期,兴盛于元朝手工匠人之中,与梅山教等法术一样,乃民间巫术流派,鲁班经也是集中了历史上几个传奇大匠人的心血而成。
那据说留在苗王墓中的鲁班中篇和万法归宗,便是鲁班教核心的东西,类似于修行的心法秘典。
至于墨家,说起来也好笑,历史上的公输班,也就是鲁班,与墨子其实是死对头。
两人相互看不顺眼,历史上还留下了许多小故事。
不过墨子的学说里,因为蕴含着天地至理的道理,能够上升到极致,反而要比鲁班的匠人之法要强上许多。
在洛富贵那坛儿蛇的威胁下,张驴儿果真是知无不言,而在后续的审问中,他们得知张驴儿先前在乾城的布置,也是为了帮着筹集定金,只不过失了手,后续的几家也都没有收回,没有完成张启明的吩咐,结果误了事。
现如今张启明有求于龙武村,想要雇佣竿军,想来想去,只有去找寻吴半仙帮忙。
吴半仙在本地经营多日,手中颇有余财,应该是能够周转一二的。
张驴儿身负重任,准备前往三道坎,结果半路上却被洛富贵截了胡,给弄到了这儿来。
审完了张驴儿,洛富贵将他一下子敲晕,然后与众人商量接下来的事情。
张驴儿所说之事,大部分都是真的,只不过受限于视野的关系,事情的发展,其实有点儿超出了他的想象。
别人不说,张启明既然有志于复兴鲁班教,谋划就不只是张驴儿了解的内容,而龙武村那帮竿军也并非表面上看着那般直爽,要不然也不会派龙一棍手下那六个后生去盯梢,至于吴半仙那家伙,他的鬼心眼贼多,现如今又勾结了民团的把总爷,倘若是知晓此事,说不定也会动鬼心思呢……
总之这件事情十分复杂,总感觉暗流涌动,说不定这背后,还有什么人在盯着呢。
小木匠听完也是头皮发麻,万万没想到自己师父失踪的背后,还有这么多的事情。
他先前满脑子都是在打磨自己的手艺活儿上,哪里想得到这些江湖险恶?
这时那宝兰突然看向了小木匠,问他:“既然你师父知晓苗王墓的事情,那么你呢,你知不知道?”
问这话儿的时候,那女孩子的眼睛很亮,仿佛在发光。
大家也都看向了小木匠。
小木匠一脸茫然,说道:“我师父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个啊,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呢。”
宝兰走上前一步,盯着小木匠的双眼,确认道:“真的?不可能吧,你师父只有你一个徒弟,这些事情,怎么可能不跟你说呢?”
她这话儿有点咄咄逼人了,小木匠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而这时,屈孟虎上前,挡住了宝兰的逼问,平静地说道:“十三的命格比较虚弱,他师父只传他吃饭的木匠手艺活儿,至于这些,完全都不跟他说,所以十三也不是鲁班教的人……”
宝兰被屈孟虎瞪了一眼,突然笑了,说我只是问问嘛,猜测而已,别当真啊。
洛富贵在旁边说道:“十三肯定是不知道此事的,现如今线索都集中在了苗王墓里,而十三想要找他师父,就得去苗王墓——这个张驴儿,显然并没有得到张启明的信任,知道的并不多,所以想要得到更多的消息,就得再去捉舌头。我和小八哥去,看能不能想办法将虎逼那崽子摸回来,至于十三,还有宝兰,你们就在这里,看着张驴儿,不要让他跑了……”
宝兰有些不太情愿,说我要跟你一起去。
洛富贵摇头,说不行,一来十三没有什么江湖经验,他一个人在这里看着张驴儿,我们不放心,再者你从龙武村逃出来,那帮人肯定四处在找你,倘若是撞到了,也很麻烦。
宝兰听了,有些不太高兴,她嘟着嘴,低声嘀咕道:“哪用看着那么麻烦,把他弄死不就行了?”
听到这话儿,洛富贵突然板起了脸来,盯着宝兰,严厉地说道:“你师父没有告诉过你,养蛊人若是不能保持心性,戒嗔戒杀,严守本心,就会被反噬,最后没个好下场吗?”
宝兰低头,说:“养蛊人嘛,终究逃不过’孤、贫、夭‘。”
她虽如此说着,但最终也没有反驳。
洛富贵训斥完了宝兰,又与小木匠交代几句,这才与屈孟虎一起离去。
两人走了,洞里就剩下昏迷的张驴儿,以及小木匠与宝兰三个人,宝兰因为被洛富贵训斥了,心情有些不太好,噘着嘴,跑到旁边的石头上去睡觉,而小木匠则坐在张驴儿附近,摸出了刻刀和一块木头来,认真地练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木匠都已经沉浸到了木雕的世界里去,耳边突然传来宝兰的声音:“喂,小木匠,你这样不闷吗?”
第二十六章 张驴儿归天
小木匠觉得这苗族少女有点儿古怪,跟他之前接触的同龄人都有些不一样,特别是她刚才逼问自己是否知晓苗王墓时,那种强势的态度,让他心里面有些不太舒服,所以尽可能地与她保持距离。
不过对方问自己,他还是得理会的,毕竟现在他们是合作关系。
小木匠说道:“不会啊,我喜欢。”
宝兰半蹲在小木匠的跟前,盯着他手中那只有轮廓的木雕,瞧了一会儿,问:“这个有什么意思啊,一点用处都没有。”
小木匠不想与她争辩,平和地说道:“这个世界上,总是会需要一些没用的东西吧,要不然整个人生就绷得太紧了,岂不是很难过?”
宝兰笑了,说别看你有的时候木木的,呆呆傻傻,但说的话,还挺有道理的。
你这小娘皮才木木的呢。
小木匠心里有些不太高兴,但也没有表现出来,低着头,继续干着自己的事情,而宝兰却并不打算放过他,而是继续问道:“我听说,你跟着你师父很多年了?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你的父母呢?”
家?
宝兰的话语,让小木匠手上的刻刀不由得停了下来,随后他忍不住回忆起了以前的事情——记忆中,除了深深的饥饿和寒冷之外,还有什么呢?
他低下头,说道:“我父母都死了,没有家。”
小木匠的情绪有些低落,而宝兰却似乎并未觉察,她继续问道:“你师父那么大的本事,就没有教你一点?我听张启明说过,你师父鲁大是荷叶张最喜欢的弟子,因为他老实忠厚、勤劳善良,所以把一身本事都传给了他,而你是你师父唯一的弟子,你就没有学到他的那些本事?”
小木匠抬起头来,他看着面前这个看上去很漂亮,又有些单纯的苗家少女,平静地说道:“我叫他师父,但其实他没有收我当过徒弟,我没有拜过祖师爷,也没有加入鲁班教,他老人家只是瞧我可怜,给我一口饭吃而已。而且他也不只是我一个’徒弟‘,据我所知道的,就有三个,只不过都出师了,就我现在还跟在他身边而已。”
“这样啊?”
听到小木匠的话语,宝兰终于理清楚这里面的关系,略有些失望。
她叹了一口气,说哎,要真是这样的话,真的可惜了。
小木匠摇头,说没什么可惜的,我师父找人给我算过命,我的命太薄了,要是贸然混迹这江湖,逃不过早夭的下场,只有老老实实做工,混口饭吃,说不定能够活到花甲,儿孙满堂。
宝兰瞧见小木匠是真的不懂,而不是装的,就少了许多兴趣。
她没有再盯着小木匠看,而是跟他说了一声,去外面望风,没多久又回来了,弄了点干柴来,放在火堆边,然后找个地方,又继续躺下睡觉。
小木匠继续刻着手中的木雕,一刀一刀,认真地仿佛入了定。
那个时候,他整个人的世界,都沉浸在刀尖之上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间,一股说不出来的恶臭从地上躺着的张驴儿身上传了出来,那不是屎尿之气,而是一种类似于打屁虫,又或者臭鼬那种奇臭难闻、让人闻之欲呕的味道,小木匠吸入鼻中,顿时就感觉头重脚轻,非常难受。
他感觉到了不对劲,猛然咬了一下舌头,刚刚要站起来,结果瞧见那张驴儿的身子就好像是中邪了一样,剧烈的颤动起来。
那种颤动非常频繁,弄得旁边的小石子都在抖动,紧接着,那家伙突然间睁开了眼睛,仿佛瞧见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张开嘴,发出了一种极为尖锐的叫声。
那叫声仿佛夜枭一般,甚至有点儿像是鬼叫,让人浑身鸡皮疙瘩泛起,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恐惧。
而随后,张驴儿的身子好像那软蛇一般,没有了骨头。
他身上的绳索,却是簌簌往下掉落。
只在小木匠那一愣神的时候,在张驴儿身上捆得严严实实、打了死结的绳索,居然全部都掉了下来,而随后,那家伙双脚一蹬,就如同猎豹一样,朝着洞外冲去。
小木匠这时反应过来,猛然一跃,将那家伙扑倒在地去。
不过那家伙的身子真的就跟一条蛇似的,滑得小木匠都惊了,而他扑下去之后,发现仿佛扑在了一块破面口袋似的,定睛一瞧,那张驴儿居然已经在他的两三米之外,而他死死拽着的,却只是张驴儿身上的衣服。
那家伙穿着贴身的一件衣服,露出来的皮肤上面满是细碎的鳞片,有点儿像是蛇的鳞甲。
小木匠寒毛直竖,而更让他难受的,是那张驴儿已经跑出了十几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