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医师问:“破坏格局是什么意思?”
小木匠回答:“通常来讲,厌胜之法,是在建房时,在地基下,又或者房梁里、墙壁内里等非常隐秘处埋下一种或者几种物品,形成风水局,带来灾祸或者福缘,这种手段寻常不可见,需要时日才行,但后来有的人不讲究了,急功近利,加了很明显的邪物、脏东西,就比较显化,前者润物细无声,即便是浸淫此道的行家,能不能找到,也得看时机和运气,而后者就比较好解决了,但凡是急功近利者,都有迹可循,而若是外厌,无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只能浮于表面,说不定被人动了一下,那气场改变,说不定就被破了。”
他说着,走到了房檐边一处挂辣椒的吊篮,将其取下来,然后说道:“就是这种,布置的人有意为之,结果你若是换了一个位置,说不定就破了去。”
老医师说道:“你的意思,坏了我屋子风水格局的,是这竹篮子?”
小木匠将篮子放回,笑着说道:“我只是打一个比方而已,布置这五鬼搬财局的人比较阴毒,想要破解,得认真找寻才行。”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两人回头望去,却是洛富贵和屈孟虎折返回来。
小木匠问道:“没追到人?”
洛富贵叹了一口气,说人是追到了,不过他也是受人所托,收了几十文钱,就跑过来送信,我问了他,结果那人一问三不知,居然对交纸条的那人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估计他应该是中了邪术,也就没理了。
小木匠听了,吸了一口凉气,说若是如此,恐怕不好惹啊。
洛富贵忍不住冷笑,道:“什么好不好惹,要是撞到我的手上,定让他生不如死。”
屈孟虎问小木匠,说怎么样,这边看得如何?
小木匠将刚才与老医师说的,重新叙述了一遍,然后说道:“若是寻常手段,我寻物辨位,随手便可破去,但在这儿布局的,很有可能就是我那师叔,使用的厌媒也并非一种,可能是多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相互作用成局,所以白天不行,得等晚上,而且我还得去备些东西才行。”
屈孟虎问:“晚上,大概什么时候?”
小木匠说子时。
他算了一下,与洛富贵商量道:“那纸条上面,也是今夜子时,如果是这样的话,留十三在院子里找寻厌媒破局,而我们两个则盯着房顶即可。”
洛富贵本来就有些火气,想要找那暗中鬼鬼祟祟布局之人麻烦,听到屈孟虎的安排,点头说好。
他说完,拉老医师去旁边,用苗话交流几句,那老医师一开始是不太相信此事的,但这会儿也不敢大意,进了屋里去,出来时拿了十块大洋,递给小木匠,说需要什么材料,尽管去买,不够的话,再找我拿。
小木匠连忙摆手,不肯接,说用不着、用不着,洛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吩咐我做事,哪敢收钱?
老医师执意要给,小木匠却不肯收,两人一番拉扯,洛富贵将大洋拿过来,塞在了小木匠的手中,然后说道:“情分是情分,但找你做事,总不能让你亏钱不是?再说了,倘若是有结余,回头你做东,请我喝顿酒,不就行了?”
他说得豪气,小木匠受了感染,不再推辞,收了钱,说好。
这边谈完,小木匠将木箱寄放妥当,然后与屈孟虎出门采买——本来那些东西是足够的,但先前工地出事,县里的差人来查,将底层里面用来破解厌胜的器具都给收走了,后来又遭了一回乱,现在除了那些木匠工具,其他的都没了。
不过这些东西,除了少量特别的器具之外,寻常的材料城里都能买到,而譬如雄黄粉、朱砂之类的东西,药店里直接就有。
在屈孟虎的陪同下,小木匠去香烛店买了线香和蜡烛,粮油店买了陈年的糯米和小米,又去城东头的小庙香炉里撮了香灰,请那看家的和尚画了两张安宅符,又跑了几里地,找了一处乱坟岗子,挑了十年的老坟头,弄了半口袋的阴土,还巡了两小时,找到一处养黑狗的农家,谈妥了价格,弄了盆新鲜的黑狗血……
忙完这些,已经是晚上,小木匠从药房里找了七八味药来,调配那红烛和线香。
另外他还得用那黑狗血,染了两捆棉线绳。
平日里相处,小木匠性子温和,大多都听屈孟虎安排,而一旦涉及这等事情,他就显得很认真了,全身投入进去,安排活计,就宛如当初的鲁大一般。
毕竟,跟随鲁大那么久,这一身本事,他还是学得的,只不过之前没有独当一面而已。
这些天的经历,让习惯于依托旁人的小木匠,逐渐变得坚强。
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但性子却已然改变。
忙忙碌碌到了亥时,也就是晚上九点多的样子,方才停歇,老医师叫老妻准备伙食,那是隔年的腊肉,拌了折耳根,香喷喷,招呼几人吃饭,因为心里装着事,大家简单填饱肚子之后,洛富贵陪着小木匠来到了后院的堂屋布置起来。
至于屈孟虎,他直接离开,在外面找位置,监视屋顶。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小木匠在堂屋布置了七星探秘阵,这是一种找寻厌媒的手段,虽然不如之前他师父使用的三才显化那么强,但应对这些,应该是足够了的。
准备妥当之后,洛富贵也进了屋,让老医师一家人在房间里待着,不要出来。
月上头顶,街上的打更人敲着竹板走过,小木匠取出火折子,将七根特制红烛点燃,这红烛之间,绑着浸透黑狗血的棉线,随后一根线香插在七星漏勺处,小木匠盘坐对面,耐心地打量那线香的轻烟,以及七根蜡烛的外焰。
至于屋顶,洛富贵放了一包袱,不过里面并没有大洋,而是一堆碎瓦片。
找寻厌媒,即便是有法子,但也讲究时机,不能急躁,因为那厌媒勾连风水、显露气运之时,都只是一刹那,稍纵即逝,倘若是毛躁大意,说不定所有的布置,都白费了去。
好在小木匠这些年来,练就了淡定和从容的脾气秉性,耐心地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七星探秘阵一丝迹象都无,但房顶之上,却传来了一声轻响,紧接着有石子从瓦檐上滚落了下来。
有人,在用石子试探包袱里面是否装了大洋。
听到这动静,早有准备的洛富贵纵身而起,那身子仿佛狸猫一样,冲出了堂屋,又跃到了房梁上去,四处张望,而远处,却传来了屈孟虎的喊声:“在这边。”
洛富贵早有准备,听到招呼,转头望去,瞧见一个黑影从十几米远的房顶上跳下,朝着城南奔去。
他跟着人影急奔,屋里的小木匠也是霍然而起。
在刚才的那一刹那,蜡烛的火焰动了,一阵狂跳,而轻烟也指了方向。
时机稍纵即逝,他圆睁双眼,记住了所有细节,随后抽出黑煤石,在地板上画了几笔,计算一番之后,胸有成竹地站起了身来。
他首先走到了药铺的正门口,在匾额的旁边,找到了一根不起眼的铁钉。
这铁钉有些生锈,上面还有一些黏黏的血垢。
随后他来到前店和后院中间的过道,在地基石下面,翻出了一条死去的蜈蚣虫来。
这蜈蚣有些大,居然有两指长,壳黑且坚硬。
紧接着他去了厨房,在灶台角落的夹缝处,翻出了一颗黑蚕豆来。
这黑蚕豆糊了泥巴,放在鼻间细细闻,竟然有一股死老鼠的味儿。
又去老医师的房间,在夜壶桶下,翻出了一块黑色膏药贴来。
那膏药贴中间,却是女子月事的血垢。
最后小木匠来到了老医师母亲房间,在床头正对的房梁上,摸到了一块火燎过的黑色竹牌来。
那竹牌只有尾指大小,上面刻了一个古怪的三角符号。
如此五个隐藏诡秘、毫无联系的物品陆续取出,原本只剩下一口气的老医师母亲,那老婆子突然间剧烈咳嗽,随后在儿媳的服侍下,吐出了一大口淤积的浓痰。
一口浓痰吐出,她大哭起来:“我的儿哟……”


第二十章 启明集团浮水面
老母亲痛哭起来,但那声音宏亮,让老医师先是惊讶,随后狂喜起来。
照这动静,先前的重病,却是消减了一大半。
老医师过来照顾老母亲,等她停下哭声之后,给其把脉,发现脉象已经好转,顿时就激动不已,等老母亲疲惫睡下,他出了屋子,来到了堂屋,却见小木匠将那五个物件放在七根蜡烛的中间,正在用那红绳将其捆绑。
他变得十分恭谨,走上前问:“小先生,这些玩意,便是五鬼?”
听听,嘿,这称呼都变了。
小木匠点头,说道:“巽天五六祸生绝延,离六五绝延祸生天,这竹牌是东方青瘟鬼刘元达,木之精,领万鬼行恶风之病;蜈蚣虫是南方赤瘟鬼张元伯,火之精,领万鬼行热毒之病;铁钉是西方白瘟鬼赵公明,金之精,领万鬼行注气之病;膏药贴是北方黑瘟鬼钟士季,水之精,领万鬼行恶毒之病;黑蚕豆是中央黄瘟鬼史文业,土之精,领万鬼行恶疮痈肿——此五种汇聚,邪性极大,所以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你屡遭破财,阴气汇聚,家人重病……”
老医师听得一身冷汗,说道:“现在呢,解决了么?”
小木匠说道:“稍等片刻。”
他将这些东西用那浸泡了黑狗血的棉线缠住,又用庙里求的黄符包裹,外面裹上香灰、糯米、小米和阴土,加水之后,捏成球状,将七根蜡烛挨个儿倒,将蜡滴上,弄成一个蜡球之后,问老医师找来铲子,随后在院子里挑了一个地方,开始刨土挖坑。
老医师一开始不知晓,等小木匠准备将那玩意放进坑里面时,慌忙拦住,问道:“这玩意不扔了,还要放家里?”
小木匠笑了,说道:“您别急啊,其实吧,这世间事,阴盛则阳衰,物极则必反,这些东西放在原位,麻烦不断,但经过我这么一处理,又安放于此处,不但能够祛除阴晦,而且还能够聚拢福源,并且还能够当做镇宅之用,回头倘若还有人算计你这儿,恐怕是徒劳了。”
老医师有些惊讶,说果真如此?
这人是洛富贵的同乡,而且关系不浅,所以小木匠即便是被质疑,也不恼,而是自信满满地说道:“到底是不是,我说了不算,您得看你家老太太,过几日病情是否能有好转,再谈这个不迟。”
老医师回想起先前的种种之事,这才知晓面前这个少年郎,当真是个有本事的年轻后生,当下也收起了疑虑,帮着把那东西埋了进去。
两人将东西埋好,坑也填了,又等了两刻钟,洛富贵终于回返,却不见屈孟虎。
小木匠有些担忧,迎上去,问怎么回事。
洛富贵告诉小木匠,两人追着那人,一路往东走,最后那人进了城外的民团营地,他们不敢跟进去,又怕这边出事儿,就留了屈孟虎在那里盯梢,而他这边,则回来查看。
听到屈孟虎无事,小木匠松了一口气,而洛富贵则问起了此间情况。
老医师今夜见多奇事,十分激动,跟洛富贵说起,又谈到自己老母亲状况好转,现在已经安然睡下,洛富贵很高兴,问起小木匠,小木匠坦然相告,对他说道:“大概情况差不多,布置这些的人,对福伯应该是没有什么仇怨的,只不过是想要找人敲一笔钱,至于为什么对福伯下手,这个就不得而知,也许是露了财,被盯上了。对方无仇无怨,只为钱财,所以布置得也就粗糙了,子时一到,就显露出来了,我刚才作了布置,那人再来,只怕也没用了。”
洛富贵听闻,长舒一口气,说道:“我擅长医道,江湖术法,多少也懂一些,但术业有专攻,对这情况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嬢嬢受苦,还好有你在,不然真的要出祸事了。”
小木匠谦虚,说我这点儿小本事,也就是撞运气而已。
两人闲聊几句,小木匠说道:“虽然我作了布置,按理说不会有事,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想要解决此事,还是得找到那黑心的家伙才行。”
说到这个,洛富贵有点儿咬牙切齿,说那是自然,我这就过去,盯着那边,一旦那人出了军营,老子就要他好看。
小木匠有些担忧屈孟虎,便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这边事了,搞事的人跑进了民团的驻地去,而且他们找到老乡,只为钱财,洛富贵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点头说好,你且等等。
他与老医师用苗话交代几句,然后与小木匠一同离去。
小木匠的木箱子着实笨重,他挑了两件有用的东西随身携带,剩下的则留在了药铺这儿。
两人出门朝东走,来到了城外的民团驻地,乾城县城是辰沅道的道府所在,而这民团,则是辰沅道保境安民的最大武装力量,驻地在一处小土丘边儿上,占地颇广,北边有一大片的野林子,居高临下。
洛富贵领着小木匠往北边走,在林子边缘站定,然后双手放在嘴前,学了两声鸟叫。
听到鸟叫,屈孟虎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朝着两人招手。
洛富贵走上前,问道:“有人出入没?”
屈孟虎摇头,说没,那家伙进了营地里面之后,就不见人影了,很显然,他在这里头,有认识的人。
洛富贵说:“是当兵的?”
屈孟虎说不知道,而小木匠则很肯定地说道:“绝对不是。”
屈孟虎有些奇怪,说为什么不是?
小木匠说道:“鲁班教最盛之时在元末,流传于手工匠人之中,后来元人暴戾,鲁班教的领头赵普胜忍无可忍,追随徐寿辉在蕲州起义,凭借着一身本事,再加上鲁班教天生的优势,与俞廷玉父子、廖永安兄弟等人,以巢湖为根据地,发展水师,有水军千艘,达至巅峰,号称天元政权的四大金刚之一,在元末枭雄陈友谅麾下时,连败朱元璋大将徐达,风头无二,却不曾想中了反间计,史书上称他被陈友谅所杀,但实际上却逃到了黄石富池,隐姓埋名——后世的鲁班教一脉,多出于此,而赵头领留有遗训,’鲁班教众,不得从军‘。”
听完小木匠的讲述,洛富贵点头,说原来如此。
屈孟虎则有些疑惑:“这么多年过去,鲁班教都散了,这遗训只怕也没人守了吧?”
小木匠摇头,说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师父说了,鲁班教中,登堂入室的子弟,都得立下毒誓——今日在福伯家中的布置,一看就不简单,绝对不是那种只知皮毛的角色,所以我才会这么说。
屈孟虎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件事情,跟吴半仙摆脱不了关系。”
这话一出,大家都点头,觉得极是。
鲁班教弟子,与这民团,半点儿瓜葛都没有,但吴半仙却不同,他与小木匠的便宜师叔关系匪浅,又跟民团的官长攀上了远方亲戚关系,如此一来,几乎可以确定,在洛富贵同乡那里动手脚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小木匠的便宜师叔,又或者身边的弟子之类的家伙。
只不过,凭他们三人,自然是不可能硬闯那重兵防守的军营。
怎么办?
洛富贵提出要不然直接去找吴半仙算账,将那老乌龟绑了,看他还有什么手段。
屈孟虎却拦着,说不行,且不说吴半仙早有准备,人未必会在家里,就算在,也肯定有所防备,说不定有兵保护着,而事情闹大了,这事儿还牵扯到十三——我们是江湖儿女,千里奔波,跑路就是,他正经帮人做工的,沾惹上官司,很麻烦的。
洛富贵双手一摊,说那该咋办?
屈孟虎别看年纪不大,历练却很多,颇有大将之风,说道:“这件事情急不得,敌人既然找到了,我们就耐心等着,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决议等待之后,三人分工,洛富贵和屈孟虎轮流监视,而小木匠因为没见过那人的背影和体型,就算是瞧见了,也认不出来,所以让他能坚持就坚持,不行就睡去。
如此一熬,从夜里守到了白天,一直没啥动静,等到早晨,民团出操,驻地进进出出,大家都睁着双眼,却并没有发现昨天被追进营的那人。
那家伙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三人守得都有些自我怀疑了,而这时,驻地里却有一队人出来,在周围巡逻,三人这才确定那人肯定还在里面,只不过感觉有人盯着,所以才不露面。
巡逻的人走到北边的林子这儿来,三人爬上了树,避开过去。
那巡逻队四处搜了一回,待到了中午时撤了,回去吃饭。
如此又是耐心等待,一直到下午时分,精神有些疲倦的小木匠听到旁边的洛富贵喊了他一声,赶忙打起精神,说怎么了?
洛富贵指着驻地大门处,说道:“那个家伙,是不是前些日要把你活埋的人?”
小木匠听到,眯眼望去,瞧见有一个壮汉走进了军营里。
而那人,却正是启明师叔的徒弟。
虎逼。


第二十一章 追踪龙武村
终于露面了。
漫长的守候期间,三人聊起逃入军营之中的那人,其实是有过一些猜测的——那人的身型消瘦,矫捷灵敏,飞檐走壁之时如履平地,却是了不得的身法,但他被人追着,却不想着反打,一昧逃离,很显然对于自己正面接敌的能力并不自信,所以才会如此。
他们三人,洛富贵和小木匠见过虎逼,而小木匠还在吴半仙家里听过启明师叔的声音,唯独屈孟虎一个都没见,但他偏偏是瞧昨夜那人最清楚的一个。
三人一番交流,觉得那人既不可能是虎逼,也不太像是启明师叔。
这么说来,应该是第三人,但与启明师叔脱不开关系。
像这种布局敲诈的事儿,其实挺下作的,一般人都很鄙视,不爱做,想必启明师叔也是如此,但囊中羞涩,需要花销,又不得不为,所以那人极有可能是启明师叔的另外一个徒弟。
不过不管怎么说,虎逼的现身,也代表着介入此事的,正是启明师叔一行人。
而如果是这样的话,找到他们,就能够查出小木匠师父的下落。
所以瞧见虎逼,小木匠心中一阵狂喜。
但他不能动。
这是在民团驻地,军营之地,里面当兵的都带着枪呢,真的要闹起来,谁也逃不脱。
怎么办?只有等着,耐心地等,就像丛林之中,等待猎物的蛇。
虎逼进了军营,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一直等到了夜幕降临时,从军营的西北偏门处,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是虎逼,而另外一个,则是昨夜用石子试探屋顶包袱是否装着大洋的瘦弱男子。
这两人出了军营,十分谨慎地四处探寻一番之后,这才离开。
他们直接往东走,上了八里坡。
一开始的时候,两人还十分小心谨慎,时不时地往后瞅,而到了后来,他们就没有再担心了,快步行走,低头赶路。
但他们并不知道,在自己的身后,有三个人,正远远地跟辍着。
盯梢跟人这事儿,小木匠不会,屈孟虎不熟,而洛富贵则是行家里的行家,他并没有紧紧地跟上去,因为无论是虎逼,还是另外一个家伙,一看就知道是厉害角色,倘若是让他们发觉了,必然是打草惊蛇——论正面交锋,三人倒是不怕,唯一头疼的, 是两人倘若分开跑,一时半会儿,还真的难追。
所以洛富贵跟了一会儿,却是停住,随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玩意来。
这是一个小竹笼,有点儿像是蛐蛐笼子,打开之后,从里面爬出了半截小拇指大小的虫子来,这虫子有点像马蜂,但却是红色的,翅膀有点儿蔫,给人的感觉特别古怪。
洛富贵用苗语嘀咕两句,然后一吹气,那原本蔫得不行的马蜂虫子突然间昂起头,一对复眼发光,随后振翅而飞,朝着前面追去。
有了这东西,三个追踪者就放缓了脚步,可以保持着距离。
小木匠瞧那玩意有些稀奇,问洛富贵:“洛大哥,你这个,是什么啊?”
洛富贵倒也坦诚,毫不相瞒:“红峰蛊。”
啊?
小木匠听得一脸迷茫,而旁边的屈孟虎却反应过来。
他本是川东名门子嗣,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和培养,后来又游历各处,见多识广,直接开口问道:“洛老大,你是苗疆的养蛊人?”
听到这话儿,小木匠顿时就是一愣,下意识地望向了洛富贵。
养蛊人,倘若是在别处,或许寻常人都会一脸茫然,但是在这西南之地,上至没牙的耋耄长者,下至光屁股的小孩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帮能够将蛇虫鼠蚁玩弄于鼓掌的养蛊人,在乡野之人口中无数的传说中出现,简直就是如雷贯耳。
洛富贵既然开了口,自然是早有准备,他平静地笑,说对,我就是养蛊人,清水江流一脉,敦寨苗蛊的传人。
说完这个,他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怕了么?”
屈孟虎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怕啥啊,我跟你洛老大是一头的,该怕的是前面那两个小猪崽子才对。”
小木匠也赶忙说道:“对,对,洛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怕呢?”
听到两人表明了立场,原本有些戒备的洛富贵松了一口气,对他们说道:“我知道,外界对于养蛊人多有谣传,诟病许多,其实我们也是正常人,也要吃喝拉撒睡,并不是整天窝在虫窟之中,磨着獠牙,准备害人。”
屈孟虎笑了,说你别多心,我只是有点儿奇怪,按理说,养蛊人的话,女的多一点,洛老大你威猛霸气,居然也是,着实让我有些意外。
他的语气滑稽且自然,洛富贵忍不住笑了,说这个事儿,是不分男女的。
三言两语,大家将心结消解,继续前行。
这回洛富贵掌控了行进的节奏,他时而停,时而走,时而蹲下身来,认真地检查脚下泥土和野草,时而又催促大家快速前行,不要逗留太久。
就这样,走走停停,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都到了下半夜,几人却是来到了江边。
江边有一艘木筏,站着一人,挑着盏油灯。
小木匠亲眼瞧见虎逼与另外一个人上了木筏,朝着下游行去。
这黑夜行船,其实并不安全,乾州河虽然不能跟那些湍急江道相比,但是有好几个湾口,水流古怪,又多有险滩,一个不慎,很有可能就直接翻倒了去,不过接应虎逼他们的那个人,显然是个水上行家,一根竹篙撑住,却是在河流中快速行进着,如在平地飞驰。
瞧着三人乘着木筏而去,屈孟虎有些着急了,问:“要将人留下来么?”
他们距离那木筏有两三百米的路程,如果狂奔疾走的话,其实是有机会够得上对方的。
只不过……
洛富贵摇头,说道:“水中交手,变故太多,很容易让人逃离,如果走脱了人,就算抓到一个,也是白瞎,而且我感觉来接应他们的那人,是个高手,很难应付——这事儿不急,有我的红峰蛊盯着,二十里内,我都能够找到。”
屈孟虎有些意外,说这么厉害?
洛富贵自信地说道:“当然。”
既然洛富贵笃定能够找到对方,屈孟虎反而不急了,他前后望了望,然后问小木匠:“你知道下游是哪里不?”
小木匠在三道坎干了一段时间,平日里与人闲聊,对于这儿的山川地理多少有些了解,说道:“往下游走,分别是七星岩、五里牌和铁寨坡,再往下走,就出了乾城境内……”
“铁寨坡?”
屈孟虎笑了,说绕来绕去,最终还是绕回这里来了——走,兵发铁寨坡。
三人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因为道路着实不太好走,行路艰险,差不多凌晨,天亮时分,方才赶到了铁寨坡附近,而随后,他们在一棵大榕树下,找到了那条木筏子。
果然,虎逼等人,的确是来到了铁寨坡。
确定好了这木筏是虎逼等人夜里行船的那条之后,洛富贵像猴子一样,爬上了大榕树的树梢去,口中轻轻吹起了口哨,没多一会儿,那略微有些发红的马蜂虫子就飞了过来,在头顶“嗡嗡”作响,随后朝着不远处的坡上飞去。
洛富贵带着小木匠与屈孟虎离开了河边,越过一大片的稻田,往山上走去。
走了一会儿,他停下了脚步,在草丛里面一阵翻找,发现了一块石碑。
那石碑上面刻着八个字——“徐福故地,生人勿进”。
瞧见这个,洛富贵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对旁边两人说道:“糟糕,有麻烦了。”
屈孟虎问:“怎么,跟丢了?”
洛富贵摇头,说跟倒是没跟丢,但碰上扎手的事情了——前面是龙武村,不知道你们听过没?这个寨子里面的人,出产湘西竿军里面著名的轻功士,这儿的历史渊源很古老,据说秦朝大方士徐福的祖籍,就是这儿的,当年徐福出海,寻找长生不老药,从这儿带了不少人走,听说小东洋的忍术,就是从这里发展出来的……
小木匠没听过这些,一脸迷茫,而屈孟虎则噗嗤一笑,说这边人乱认亲戚,瞎吹祖上的功夫,简直可怕,世人都知道,徐福是战国时的齐国人——齐国,讲起来,应该是现在山东那一带,离这儿十万八千里呢。
他并不信这个,但洛富贵却认真说道:“传说不一定是真的,但铁寨坡的龙武村,我是知道的,这帮人前清的时候是做竿军的,后来闹太平天国的时候不少人加入湘军,大放光彩;虽说现在民国了,都窝在山里,但凶性很大,听说湘西道上不少土匪,都是龙武村出去的呢。”
屈孟虎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问道:“虎逼那几个人,现在就在龙武村?”
洛富贵点头,说对。


第二十二章 启明现了身
许多人可能不太了解,这里多嘴解释一下,这所谓“竿军”,它其实是唐、明朝时期,朝庭在湘西设立的免赋税制度——湘西人免征赋税,国家有急难,男丁得去当兵,它从明代一直延续至清初,雍正年间被“改土归留”新政而废除,不过传统已成,当竿兵的人家,朝庭都划田地给他,凡战死的人每家有20至40亩,子孙永享不交赋税的田土。
有人说,竿军其实就是中国特色的雇佣军。
竿军最大的兵源是苗汉古城凤凰,但周围州县也有兵源地,这些世代传承的竿军子弟,从小就在城门试着举着那把百八十斤镇门大刀,长大后唯一的光彩职业就是参加“竿军”,用脑袋换银元换媳妇,战绩昭彰,不说久远,光从道光二十年至清光绪元年,这短短的36年间,就从“竿军”里拔出二十个提督,其中7个为朝延重臣封疆大吏,21个总兵,43个副将,31个参将,73个游击等三品以上军官。
威名赫赫。
正是如此,所以知道这龙武村是那竿军的后辈,而且有可能是其中精锐的轻功士一脉时,就连豪气壮志的洛富贵,和见多识广的屈孟虎,都不由得有些犹豫,心底发虚。
这是一帮吃人的座山虎。
不过初生牛犊不怕虎,犹豫归犹豫,但屈孟虎的气势却不减,他瞧了一眼那草丛中的石墩子,冷笑着说道:“不过是一个土匪窝,小八爷我南洋都去过,跟鬼佬拼过生死,这儿又有何惧?”
听到这豪言壮语,洛富贵也笑了。
他说既如此,那便进去,小心一点便是了,我倒是要瞧一瞧,这帮家伙,为何要跟鲁班教的妖人勾结在一起……
说罢,瞧见旁边的小木匠,他回过神来,尴尬地笑道:“十三老弟,我说的不是你啊。”
小木匠倒是并不在意:“我师父是鲁班教的,但后来散了,也没有让我加入,算起来,我虽然懂得厌胜之法,但并不是鲁班教中人。”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少年有壮志,但并不鲁莽,洛富贵蹲下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张开嘴巴,从口中吐出了一条小青蛇来,随后嘴里“唧唧”两句,那青蛇听闻,朝着草丛之中游去,没多一会儿,却是不见了踪影。
弄完这些,洛富贵抬起头来,瞧见旁边的屈孟虎和小木匠一脸惊愕,忍不住笑了,说道:“怎么,怕蛇?”
屈孟虎脸有些僵,说怕倒是不怕,就奇怪那条蛇住在你身体的哪儿?
洛富贵哈哈一笑,很坦然地说道:“那叫做坛儿蛇,喂养它需要大量的酒精,不过一旦养成,平日里用来赶山驱虫,十分在行,我将它放出,也是为了帮着我们扩充耳目,不至于被人发现我们进了山。”
屈孟虎听完,忍不住咬起了牙来:“我说你的酒量怎么那么好,原来都是骗人的,那酒都灌了坛儿蛇去。”
他口中责怪,但心中却是十分欢喜,洛富贵不是吹大话的人,他既然这般说了,此番进山,想必不会有太多的麻烦事。
先有红峰蛊定位,后有坛儿蛇开道,洛富贵奇招迭出,三人继续前行,期间的确碰到了人,不过都适时绕开了去,行进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却是来到了一个薄雾笼罩的山谷之中,而山谷中段,则有一个很大的村落,除了临山而建的吊脚木楼之外,最中间居然还有石制祠堂,颇为大气。
三人来到了村子边儿上的一竹林中,洛富贵指着群屋围绕的祠堂说道:“那几个人,就在里面。”
因为隔得远,又有屋子遮掩,小木匠看不到祠堂里的情形,不过却能够瞧见外面一大块的平地上,有二十多个人,从七八岁的孩童,到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都有,这些人腿上统统绑着沉重的石块,有的在平地上奔跑跳跃,也有的人在旁边的土坑里跳上跳下,十分热闹。
还有人提着一把大关刀,迎着早晨的朝阳舞动,挥得虎虎生风,显然是有了十几年的好底子,才能够有这般的扎实脚步。
嚯、嚯、嚯……
在另外一边,有六个身高体重年龄一般的棒小伙子,光着膀子,在一个瘸腿男人的指导下学棍,一招一式,整齐划一,凌厉处却有七八分沙场战阵的感觉。
单单一个字,那就是“凶”。
这儿哪里是什么村落,分明就是一军营。
瞧见这些,小木匠下意识的吞了一下口水,而屈孟虎则低声说道:“那个瘸腿的,我认识。”
洛富贵眯眼打量了一番,问道:“怎么,有说法?”
屈孟虎点头,说道:“教我刀法的师父熊草,号称苗疆熊一刀,而与他齐名的有三人,他们四个被称之为’刀枪棍斧‘,其中这个瘸腿的,就叫做苗疆龙一棍。”
小木匠这时也想起来了:“我记得了,记得了,那个时候熊师父还在教我们练刀的时候,这个男的来过一回,说要跟他比一场,不过后来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屈孟虎说:“当然是师父赢了,那次比过之后,师父告诉我,说这个龙一棍,手段多是战阵之法,大开大合,讲究的是杀人的手段,太过于刚烈,不讲转折,所以他才能够战而胜之,不过话虽如此,师父对他的评价很高,说若是单打独斗,龙一棍差了一点儿,但如果是多人争斗,生死拼杀,这龙一棍就强了……’梢把兼用,身棍合一‘,说的就是此人,没曾想多年未见,居然瘸了。”
洛富贵摸着下巴,说道:“如此说来,这儿的确是藏龙卧虎之地啊。”
说完这话,他看了屈孟虎一眼,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出口来,不过屈孟虎多人精啊,一下子就明白了洛富贵想要表达的意思,嘿然说道:“我也就是说说而已,熊师傅能够打败他,我自然也能。”
洛富贵又看向了小木匠。
小木匠话语不多,关键时刻却语出惊人:“干啊,胆大的日龙日虎,胆小的日抱鸡母。”
这里谁都可以退缩,但他不能,毕竟大家都是为了帮他找师父,才赶过来的,倘若是他临阵退缩了,旁人又有什么理由来帮他呢?
他必须要保持绝对坚定的立场。
大家都这般坚定,洛富贵放下了心来,他带着两人往竹林深处转移,等了没多一会儿,瞧见祠堂里面有人走了出来,领头的是一个独眼老汉,那人的地位很高,身边簇拥着好几人,而在他身边站着的,则是一个干瘦老汉,那人有点儿驼背,手中提着一个旱烟杆,小木匠认真看,发现居然跟自己师父那个很像。
只不过师父那根旱烟杆子的吊坠是个红绳结,而那干瘦老汉手中的,则是一块墨玉。
干瘦老汉身边站着三人,却是昨夜上了竹筏的那三个。
不知道怎么回事,小木匠瞧了那干瘦老汉的第一眼,就觉得他肯定就是自己的那个启明师叔。
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他眉眼里的某种神态,跟自己师父鲁大,实在是太像了。
独眼老汉是送便宜师叔出来的,他们在祠堂前的校场那儿站着,又聊了几句,随后便宜师叔拱手,告辞离开。
村里有两个年轻后生在前面带路,领着他们一行人离开,而独眼老汉则站在原地,看着这一行人离去,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与旁边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讲了几句话,那人听了,双手一拱,随后就跑到了校场边瘸腿的龙一棍旁边,低声说话。
龙一棍听完,一声吩咐,跟前那六个后生抓着手中那摸得油亮的棍棒,朝着竹林这边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