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吴团长无比热心,说现如今世道不太平,若是他和小芽姑娘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到时候他可没办法跟刘家的大少爷交代。
所以他提出派两个兵,一路护送过去。
按理说这样的安排还算妥当,刘知义应该会一口应下,却不曾想这二少爷却显得很是深明大义,说自己这事儿,可不敢劳烦公家,要不然回头给他大哥知道了,一定会责怪他的……
吴团长极力相帮,但刘知义却不断拒绝,显得十分坚决。
那官长有些无奈,只有叹了一口气,说道:“素闻知仁老弟廉洁奉公,没想到果真如此。”
他不再坚持,又与刘知义聊了两句之后,便去找那胡保长,以及林一民警察。
等这些人都离去了,屈孟虎问刘知义:“现在到处都有些乱,路途劫道的土匪很多,倘若是有人护送的话,那是很不错的,你为什么要拒绝呢?”
他知晓刘知义的性格,瞧见他拒绝得这般坚决,肯定是有缘由的。
而且绝对不是他推脱的那个理由。
众人散尽,这儿只有小木匠、屈孟虎和刘知义三人,被问及此事,刘知义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还下意识地望了小木匠一眼。
果真有故事。
屈孟虎多人精啊,自然晓得刘知义的意思,开口说道:“十三是我过命的兄弟,绝对信得过。”
刘知义此刻家破人亡,心中慌乱,能依仗的人并不多,而屈孟虎这人在北平就颇有名望,昨天还救过他一场。
他想来想去,在这危急的情况下,也只有此人能够相帮。
想到这些,他压低了声音,开口说道:“这位吴团长身边那个副官,我越瞧越眼熟,刚刚才想起来了,昨夜在我家杀人放火的那一帮人里面,有个家伙,跟他的身形,特别相像……”
听到这话,屈孟虎倒抽一口凉气,低声问道:“此话当真?”
刘知义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道:“此事关系到我的身家性命,我如何敢乱开玩笑?”
屈孟虎徐徐吐出一口气,说:“若是如此,那你可能真的不能在这儿待着了。”
刘知义点头:“对,如果昨天来我家杀人放火的那帮人,除了你说的那个张启明之外,还有这位吴团长的手下,那么我和我妹子,可能会十分凶险;他们回头,说不定真的就会杀人灭口的。”
真正能够做出这等凶事,杀人灭口,也是寻常。
屈孟虎说道:“你有什么打算?”
刘知义说:“我先前准备将家人下葬之后,再行离开,但现在不行了,我想要走,越快越好,等到了省城,找到我哥,再让我哥出面来料理这后事。”
他之前是个学生,象牙塔里,现在遇到这样的变故,只能想到他那个从军的大哥。
屈孟虎想了想,说:“好,你对外面说你不能处理这些事情,得你哥出面,操持丧事;至于这边,先让你们刘家的亲戚、族老们来张罗,你和你妹子去通知——不过,这路上那帮人可能会下黑手……这样吧,我来护送你和你妹子去省城,找到你哥为止。”
听到他的承诺,刘知义忍不住伸手,紧紧握住了屈孟虎的臂膀,眼眶含泪,说道:“老八,别人都叫你赛孟尝,我还没有体会,今日患难,我方才知晓,的确如此。”
屈孟虎笑了,说嗨,举手之劳,不必多言。
他们这边商定完毕,刘知义走过去,与浑浑噩噩、懵懂无知的刘小芽跪在一起,继续哭了起来。
屈孟虎瞧见左右无人,这才对小木匠说道:“谁也不知道,你那师叔居然还会杀一个回马枪,把刘家给抢了,如果他真的是跟吴团长勾结在了一起,那么你这边,恐怕就很有危险了,而且吴半仙那家伙,最近恐怕也不会露面;所以不但刘知义得走,你也得暂避风头才行。”
师父鲁大之死,若要追究,一个张启明,一个吴半仙,这两人都逃脱不得。
不过现如今他们跟民团的吴团长勾结在了一起,江湖人肯定敌不过当兵的,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得暂避锋芒才行。
小木匠问:“我跟你一起走?”
屈孟虎摇头,说不必,你跟着我们一起,目标太大,还不如单独离开,我这边还能够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十三,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对你也并不有利,所以你得走,先去渝城暂避风头,至于这仇,到时候我跟你一起报,如何?
小木匠问他:“你护送他们去省城,还跟着回来么?”
屈孟虎摇头,说刘知义的大哥也是当兵的,咱们这些江湖人,尽量别跟着参合,更何况我也有事——十三,实话告诉你,我去滇南,其实是去寻一仇家。那仇家我两年前就打听到了的,他极有可能,与我屈家灭门一案有关,但我一直都没有勇气过去探寻……
听到这话儿,小木匠不由得热血激动,开口说道:“我与你同去。”
屈孟虎笑了,说不,我过去,不是与人干仗,而是调查,暂时还用不着你,而且……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这一次下墓,也并非没有收获。
说罢,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本薄皮书本来。
小木匠低头瞧去,但见那封面上,有人用狂草书写五个字,因为太过于潦草了,小木匠只认识两个字。
一个字是“子”,一个字是“天”。
“子天……啥?”
屈孟虎微微一笑,有些得意地说道:“这册手抄本,便是《墨子天机篇》。”
听到这名字,小木匠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来:“真的有墨子天机篇?”
屈孟虎说道:“那是当然,不过这里面讲的,并非是什么修行之法,而是墨子,或者说继承他学说的后人,对于天地至理的运转,以及对于法阵之术的理解与认知。这里面的许多至理,颇为深奥,我偷空瞧了一眼,起初觉得艰涩,就好像是那一团乱麻,无从下手,然而后面回味,越发觉得意味深长,微言大义——有了这个,我便有信心去面对那个仇家,并且将当年灭门惨案的所有敌仇,都给抽丝剥茧,一个一个地找出来……”
他信心满满,小木匠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对他说道:“还是那句话,只要用得上我,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屈孟虎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嘻嘻一笑:“那是当然,抓壮丁的事儿,少不了你。不过咱们不是生离死别,我只是去探探路,回头还是会来找你的……对了,我此番行程,比较曲折,不好带着那只肥猫,你先帮我养着,可以么?”
小木匠有些为难,说好倒是好,但那肥猫凶得很,恐怕不太听我招呼。
屈孟虎却说道:“无妨,那小畜生虽然生性乖张,野性留存,但也不是没有弱点,我学过驯猫的手段,在它那项圈里动了点手脚……”
说罢,他摸出了一根小拇指粗细的铜短笛来,递给了小木匠:“它若不听话,你拿着哨子,吹两声长音、一声短音,一次不行,就吹两次;这声音一出来,甭管那家伙是丛林小霸王,还是吃人猛虎,都得趴了窝,乖乖听你的话。”
小木匠将信将疑,接过来,学着吹了两回,等屈孟虎确认无误之后,将其收起。
他又问:“那……它叫个啥名字?”
屈孟虎想了想,说道:“就叫虎皮吧。”
小木匠:“……”


第四十二章 辞别乾城
虎皮……肥猫?
这是个啥狗屁名字?
小木匠心里有些疑惑,不过既然是屈孟虎养的猫,他愿叫个啥,就叫啥吧。
两人又聊了几句,随后作了告别。
临别前,屈孟虎似笑非笑,说那小畜生脾气大,而且屁事也多,但性子还是良善的,只是缺乏教育而已,你跟它好好相处,就跟降那烈马一般,一旦成了,说不定对你,还有些许好处呢。
屈孟虎去陪着刘知义,而小木匠则一人离开了镇子上,朝着吴半仙那边的草堂竹林走了去。
他很快就找到了洛富贵,问了一下,得知吴半仙果然没有回来。
那家伙不光是躲他们,而且也在躲龙武村的那帮竿军轻功士,如果是这样的话,吴半仙这家伙说不定真的有可能脚底抹油,跑别处去了。
毕竟龙武村的那帮人都是坐地虎,得罪了他们,这儿就没法待。
小木匠将当前的形势与洛富贵说出,那高个儿汉子听完,说道:“现在也只有如此了,但我得去老乡那里守几天,防止张启明那帮人报复,没办法陪你走;不过没事,我倒是认识一个行船的人,正好可以搭你去渝城,他是排教出生,十分仗义,嫉恶如仇,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听到洛富贵说那人是排教出身,小木匠便松了一口气。
他与鲁大在西南一带到处找活,自然知晓,这排教又称簰教,分作沙排和竹排两支,排教的人大家称为排客子或沙排客、排骨佬。
它是中国古老道教中正一道的一个支派,是以社会底层平民为核心自发组成的教派。
排教教义的核心是嫉恶如仇,扶危尽力,以法为本,不负师承。他们活跃在湘西大山,黔东南与黔北、乃至川东都有分支,这些人伐木换米,把树木扎成大排,漂放于江水之中,顺江而下,卖木交易,有时还会顺长江而下,直至洞庭湖,都有踪影。
排教的始祖,是那唐朝时的法师陈四龙,传说他祖籍湘阴,非僧非道,法术自成一家,为人行侠仗义,因为有感于排工们生活的艰辛困苦、朝不保夕,从而发下宏愿,在有生之年治理洞庭水路,清除礁石、斩杀水怪,并且教导排工们在用竹篾黄藤绑着原木的木排上摆上大鼓、按上橹,在放排时打鼓助威,以祛邪祟,并且用橹来引导方向,久而久之,兼成一派。
不过经过千年变化,排教因为没有漕运系统那等稳定,早就散落各处,只有一部分比较核心之人,会遵守这等规矩。
湘西这一带的排教兄弟口碑不错,所以小木匠方才会松一口气。
两人聊完,决定不在此处耗费时间,于是小木匠去唤醒了那头不知道睡了多久的蠢肥橘猫。
这小主子睡得正香,给小木匠这般一打扰,顿时就凶相毕露。
它张牙舞爪,口中不断“喵呜、喵呜”,表示抗议。
而且它还是个势利眼儿,瞧见屈孟虎不在旁边,越发嚣张,张开嘴,露出两颗尖尖獠牙,仿佛那小老虎一般,浑身绷着,就好像随时都要朝着小木匠给扑来。
说句实话,小木匠这些年来,也见过许多猫咪,甭说那家猫野猫,甚至是林子里的狸猫,他都瞧过。
但他真的没有瞧见这么凶的猫。
那家伙弓腰的一刹那,他甚至觉得这是一头食人猛虎。
煞气凛然。
嘿,还反了你啦?
若无依仗,小木匠说不定就怂了,但有了屈孟虎的交代,他却壮着胆子,从腰间摸出了那根铜制短笛来,直接放在了唇间,开始吹了起来。
呜、呜、呜……
两长一短,两长一短,两长一短……
嘿,我还不信了,我甘十三、哦,错了,我甘墨还治不了你这小畜生!
还别说,屈孟虎这人乱七八糟的旁门本事是真的强,他赠予小木匠的这铜笛一出来,呜呜作响,两遍过后,那原本龇牙咧嘴,跟吃人虎豹一般的痴肥橘猫,顿时就怂了。
它是真怂了,就跟被念了紧箍咒的孙行者一般,而且还特别没有节操,趴倒在小木匠跟前,有气无力。
不但如此,它一边用舌头舔着小木匠的破布鞋,一边还摇起了尾巴来。
哎哟喂,你可是一只猫咪啊,又不是狗。
你摇什么尾巴啊?
小木匠甘墨心中得意,放下铜笛,对那痴肥橘猫说道:“服不服?”
那肥猫:“喵呜……”
它讨好的模样,跟之前的凶相,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让旁边的洛富贵都看不下去了。
这个平日里显得有些高冷的苗家大帅哥转过了头去,捏紧的拳头松开了,发出了“噗、噗、噗”的笑声来。
他,忍得真的是辛苦啊……
镇住了那痴肥橘猫之后,小木匠说起了屈孟虎的交代,随后告诉那肥猫:“老八让你先跟我一段时间,他去办点事情,回头再来找你,知道么?虎皮?”
那肥猫听到,不知道是不是小木匠的错觉,却是有些欢喜,一边“喵呜”,一边转起了圈儿来。
很显然,它对把自己给逮起来的屈孟虎,好感其实并不多。
铲屎官,还是得选个看上去好欺负的啊。
处理完虎皮肥猫这点事儿,洛富贵与小木匠便出发了。
他们先是前往乾城的县城,将装着小木匠家伙什儿的巨大工具箱,从药铺里取出,随后洛富贵又带着小木匠到河边码头,去见了他的那个排教朋友。
那兄弟叫做茅平礼,这“茅”姓比较稀少,听洛富贵一聊,小木匠才得知,茅平礼本是临安人,老家在西湖以西的茅家埠,后来家中遭遇劫难,几经辗转,这才流落湘西,却并非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
茅平礼的师父,是乾城排教掌舵李大傻子,后来李大傻子故去,门下几个徒弟分了家,茅平礼只分了几条破船。
他脑子活,又在北方见过世面,所以并不与几个师兄弟争夺湘西乾城这一带的活计,而是开辟了前往渝城、江阳、叙州的西南水路。
这水路十分复杂,而且难行,沿途各种险滩急流,颇为危险。
不过排教人家,吃的就是水面上的活计,所以并不害怕,走了几次,反而将路走通了,然后打通两地,将湘西的湘莲、湘茶、油茶、辣椒、苎麻、柑桔、湘黄鸡、 溆浦鹅、湖粉、米粉等特产运往渝城、西川,又将西川的药材、花椒、老酒等特产,转回这边来。
渐渐的,这生意越做越大,反倒是比他那几个守着本地的师兄弟要混得好。
茅平礼现如今有了七八条大木船,最近水期有些浅,跑西南的不多,不过他们来得也是巧了,下午申时三刻(差不多下午四点吧),就有两艘船要走。
虽然手下船多,但茅平礼作为船老大,却是每一次都跟着船走。
洛富贵与茅平礼交情不错,他这边一提,茅船头二话不说,立刻答应,并且跟洛富贵保证,一定将小木匠送到渝城朝天门。
得了这保证,洛富贵终于放心了,与小木匠告辞。
他告诉小木匠,无论何时,只要他甘墨有空,都可以到清水江流、敦寨苗蛊来,他一定会扫榻以待。
小木匠辞别洛富贵,又朝着师父葬身之处,拜了三下。
此番一去,不知归期。
洛富贵走后,茅平礼将小木匠安排在了头船,这儿空间宽敞,船舱里还能睡下人。
尾船的话,基本上就只留了四个伙计,其余的地方全部装满了货。
出发前,茅船头带着十余名既是伙计,又是排教弟子的船工祭拜了河神,又是点烛上香,又是跳巫萨,热闹一番,方才上船,吹号启程。
茅船头上了船,忙前忙后,好一番吩咐之后,终于有了空,过来与小木匠攀谈。
他是老江湖,过来也是探小木匠的底,这些来之前,洛富贵都有交代,所以茅船头一搭话,知晓小木匠并非是什么江湖人物,只当他是过来蹭船的,也就没有再多问。
他对小木匠没兴趣,反倒是对旁边那头懒洋洋的痴肥橘猫挺好奇的。
毕竟这样的品种,不常见。
虎皮肥猫经过先前的笛声调教,到现在都没怎么缓过气来,比较高冷,不怎么爱搭理人,找一地方趴着,就没有怎么挪过窝。
小木匠对这小畜生也不是很懂,对茅船头的话语一问三不知。
不过他是个机灵人儿,虽然有着洛富贵的担保,也不愿意白吃白住,与茅船头聊了几句之后,主动告诉他,说自己是个木匠,若是有需要的话,修修补补,都是举手之劳。
这木船常年在水中行走,许多地方都有损伤,排教的人,修船补腻子是行家,上面的船架之类的,则欠些手艺。
所以听到小木匠如此一说,茅船头十分高兴,就让小木匠试试。
小木匠说干就干,操起家伙什儿,修修补补。
他的木工手艺是没得说,简单一出手,立刻就成了船上最受欢迎的人。
从下午到傍晚,小木匠都在忙活,没时间去管那虎皮肥猫,而这只小畜生一开始装睡,半晌后,发现无人看管,居然偷偷摸摸地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打量周遭,又看了看河水,想了许久,又躺了回去。
它,晕水。


第四十三章 收徒狂魔莫道士
虎皮肥猫不但晕水,而且还晕船。
小木匠忙活一下午,等到晚间,稍微歇了一口气,回来找那肥厮的时候,发现它趴在船帮子前,上吐下泻,整个儿蔫得跟棵老咸菜一样。
倘若不是这厮的尾巴时不时动一下,小木匠都以为它断了气、升天了呢。
小木匠对这肥厮虽然不太喜欢,但毕竟是屈孟虎的交待,所以过去瞧了一下,又是揉一揉,又是倒水给它喝,结果那家伙除了翻白眼之外,完全不动弹。
莫不是中暑了吧?
小木匠有些慌张,拎着那痴肥橘猫的后颈肉,将它往河水里浸去,凉快凉快。
他并不是很懂这些,以为浸一浸水,那猫儿就能够活泛过来。
其实吧,如果真的是中暑了,这样弄会出事的。
但没想到小木匠还真的是误打误撞,当他将那肥厮一浸入水中,这只痴肥橘猫就炸了毛,手脚并用,四肢挥舞,就跟马上要溺水身亡了一般。
而紧接着,它也是来了精神,猛然一窜,就跳到了船里来。
小木匠很是高兴,觉得这肥厮回了魂儿,结果那虎皮肥猫则冲着小木匠龇牙咧嘴,“喵呜、喵呜”,一通乱叫。
很显然,它这是恼了,看它那金黄色的双眸,里面流淌着愤怒到了极致的情绪。
眼看着这肥厮爪子扣在船木上,就要扑过来,小木匠赶忙拿起了铜笛。
肥猫虎皮:“喵呜……”
依旧是猫叫,不过这一回,却显得谄媚许多。
很显然,它不想再经历一次那要命的笛声,毕竟两长一短,着实可怕。
小木匠瞧见它乖了,松了一口气,船上这儿正好开了饭,他去讨了点儿红薯粥,一小坨粗米饭,搁在了这小畜生面前。
爱吃不吃。
旁边有排教的船工瞧见这肥厮可爱,还给它弄来两条小鱼干。
伺候完这小祖宗,那边茅船头叫小木匠吃饭。
他来到了船头,这儿摆了一个小桌,上面搁了四盘小菜一个汤,小菜是一盘炒鸡蛋,一盘腊猪肝,一盘咸酱菜,一碟水煮毛豆,汤则是鱼汤,鱼是现打的鱼,里面加了点儿豆腐,上面还飘着几根芫荽,饭是糙米饭加红薯粥,还有酒,十分丰盛,一看就有胃口。
上桌的,除了船老大茅平礼之外,还有随船的两个山货商人(这两船的货里,不少都是他们的),再加上一个小木匠。
至于其他的船工,则在船尾吃,不上桌。
小木匠一来有洛富贵的关照,二来这一下午的修修补补,也颇让茅船头喜欢,故而十分热情。
小木匠甘墨往日跟着师父的时候,自然也是船尾的待遇,上不得席。
现如今鲁大故去,他自己闯荡,反而被当做一人物,心里多少有些不太习惯,不过他也知晓,自己得慢慢成熟起来,用屈孟虎的话说,就是“像个人样”,所以即便是不适应, 也得耐着性子学。
好在茅船头知晓小木匠性子内敛,所以简单的寒暄之后,更多的,是与那两个山货商人聊天。
这两个山货商人算得上是走南闯北,见识不少,聊起哪儿的特产不错,又说起了西南各地的民俗与传说来,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小木匠在旁边陪席,酒就不喝了,饭倒是吃得多,他是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而且他在旁边听人聊天,也颇长见识。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小木匠一直都在帮忙修修补补,茅船头对他颇为满意,至于那肥猫虎皮,它好几次都想要趁着船靠边停的时候溜走,有一次,甚至都趁着小木匠不注意,跑到了河滩,准备逃遁。
然而它进了林子去,没多久,却又灰溜溜地摸了回来。
屈孟虎放心让它留在小木匠这里,岂能没有后手,除了小木匠手中的铜质短笛之外,那小畜生脖子上面的项圈儿,也是有讲究的,让它离不开多远。
这一次,那痴肥橘猫终于是认了命,回到船上之后,找了个地方趴着,几乎就没有再挪过窝。
等船都修补妥当之后,小木匠终于闲了下来。
船上的时间其实挺无聊的,他前两天除了修补,还听茅船头讲解一些行船的规矩,山川地理之类的,后面的话,就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开始研究起了那两本从师父怀中摸出的书籍来。
说是两本,其实是四册,合在一起,便叫做《鲁班全经》。
这鲁班全经分为上、下部,中部(前传后教)以及万法归宗,上册为诅咒、压制和法术制人的手段,乃“厌”,下册破解,记载了应对的良法和祝福,乃“胜”。
小木匠学过下册破术,其他的都没有瞧见过。
现如今全经都在手,他自己会好好研究。
其实一上船,他就忍不住了,但师父鲁大告诉过他,凡事都不能急躁,得一步一步的来。
所以他才会给排教帮忙,打好情感基础。
这鲁班经的上部乃厌术,小木匠不太感兴趣,简单浏览一番,就略过了,随后他又瞧了下部,这里面的内容,大部分师父都有言传身教过,但也有一些是鲁大没讲的,他认真研读,拿来与自己的记忆一一应对,感觉十分有趣。
小木匠识字,这是师父鲁大这些年一直悉心教导出来的,所以读这个,并不费力。
因为学过,所以下部看得很快,随后他又看了中部。
这中部又名“前传后教”,讲的是什么呢?其实吧,鲁班经中部讲的,是关于鲁班教的来历,以及一些教义啊之类的东西,这里面攀附了战国时期的公输班,又讲了东汉时期几位极有地位的方士道人,甚至还有八仙里面的蓝采和……
总之就是天花乱坠,各种传说。
这些东西呢,是便于布教传道、广收门徒用的,许多都是虚构编撰,并无实用,倘若是张启明拿了,自然甘之如饴,但对于小木匠来说,效果一般。
不过里面又讲了一些典故传说,以及一些仙乡、洞府的细节,倒是颇有些意思。
随后,小木匠将注意力,落到了那单独的一本书。
《万法归宗》。
倘若说前面的都是旁门左道,那么这本书,才是鲁班教的精华所在。
因为它讲的,是修行之法。
何谓修行?
儒教炼心而养性,道教坐忘而合道,佛教戒念而觉佛,其他宗教以祈祷、念力而沟通神灵,巫教萨满,万物有灵,至于邪祟,也是吞食月华……
但不管何等学说与流派,都提到了“道”。
道是一切的生物,包括人类,所面对的最大奥秘。只有当人有意识地与道合一,并证悟自己与神为一,奥秘才会被揭开或完成;至于神,乃是造物主和造物界合一,在其无限存在中同时包含并超越了二者。
总之,这是一种将人提升,走上不凡的一种手段。
或者道路。
瞧见这个,小木匠仿佛走进了新世界一般。
他知晓无论是洛富贵,还是屈孟虎,这两位应该都是踏入了修行者这个行列,所以才如此不凡,而他得了这《万法归宗》,或许也能够走上同样的道路。
他通读完毕之后,又反复地研读,直至都记在心里,这才按着上面的讲述,盘腿而坐,然后感悟天地之变化,以及周遭的“炁”。
对,就叫做“炁”,书上说的。
小木匠看书的时候,那懒洋洋的虎皮肥猫却也臭不要脸地凑了过来,在旁边蹲着,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
小木匠也不提防这家伙,毕竟是一小畜生,虽然机敏,但终究不是人。
而当他入定的时候,那痴肥橘猫,居然也有样学样。
小木匠感受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突然感觉头顶一阵发热,却是先前在墓里,被那石像抚摸的地方,有一股热流涌出,随后往全身流去。
他欣喜若狂,运用那《万法归宗》里的法子试着推动这股热流,发现的确可行。
这一圈走下来,他全身暖洋洋的,感觉浑身舒畅。
不过他到底初学,实力有限,即便是入了门里,但一天里,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推动三圈。
再往上走,就感觉头昏眼花,浑身乏力。
他知晓,这个叫做周天,初学者,在没人引导的情况下,行运两三个周天,根骨已然是十分了得。
小木匠颇为高兴,心情不错,对那痴肥橘猫也不由得顺眼起来。
船又行了数日,进了贵州境内,一日风和日丽,船停在一处码头边儿上补给,小木匠没下船,而是逗着猫,这时瞧见茅船头领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道士过来。
那道士年纪约摸四十来岁,皮肤有些黑,手长脚长,穿着草鞋,衣服有些破旧,但十分整洁。
而他的背上,还背着一把剑。
那剑看上去像是真的,并非是寻常作法的桃木剑。
道士自称姓莫,茅船头叫他莫道长,此番过来,是搭船,准备前往酆都的。
莫道长为人十分友善,上船之后,与各人打了招呼,旁人觉得稀奇,与他搭话,他也答,不过并不热切,唯独对小木匠十分感兴趣,爱与他攀谈。
小木匠不敢说太多真话,只是应付着,随便讲讲。
聊了许久,那莫道长突然对小木匠说道:“小伙子,我看你命格不错,根骨极佳,不如拜我为师吧?”


第四十四章 水鬼邪祟传说
那道士的话语,让小木匠着实有些惊讶,他完全闹不明白对方到底是干嘛的,结果就收到这么一个邀请,着实有些懵了。
瞧见那莫道长非常真诚的样子,小木匠并没有断然否决,而是问道:“拜您为师?学什么?”
那道士笑了,说道:“若是旁的道士,自然会教你炼丹采药、服食养生、祭祀鬼神、祈禳禁咒,或者祠灶、谷道、侯神、望气、导引、烧炼的手段法门,但我这一脉却不同,我来自遥远的南海,走了偏门,讲究的,是’以剑入道、以剑合道、以剑殉道‘,所以你若是拜我为师,我便教你练剑,和那降妖除魔的手段,以及做人的道理。”
这道士,却不像是个正经路子,反而跟那江湖上的练家子有得一拼。
小木匠心中有些疑迟,问道:“南海?哪 个南海?”
道士笑道:“自然是南边之海。”
小木匠听过屈孟虎跟他讲的经历,知晓一些,问道:“是南洋么?那个什么新加坡,以及安南、缅甸、暹罗、马来亚、菲律宾、婆罗洲之类的地方吗?”
道士摇头,说不是,就是南海。
小木匠听到这里,感觉这道士有点儿忽悠人的意思了,心中便已然下了断论,对他说道:“我也是有师父的,虽然他不幸去世,离我而去,但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既然已经拜了他门下,再去转投他门的话,我师父的在天之灵,想必不会痛快。”
那道士听了,有些遗憾,不过还是争取了一下,结果小木匠终究还是婉拒了去。
他这边断然拒绝,急得旁边的痴肥橘猫一阵乱跳,“喵呜、喵呜”,叫个不停。
那道士瞧见,蹲下身来,认真打量了一下它,哈哈大笑,说你的资质不行……
这个姓莫的道长倒是洒脱,他看出了小木匠初入修行之门,所以即便被拒绝了,却也不恼,反而与小木匠交流起来,并且给与了一些指导。
小木匠被点破之后,也没有咬牙硬撑,与这道士坐而论道。
没想到一聊下去,他发现对方颇有些本事。
特别是他对于修行的理解,其实很深,许多行气的路线,以及转折,他感觉模模糊糊、难以捉摸的地方,被道士稍微点拨一下,就有种拨开云雾的感觉,十分直观自然。
越聊下去,小木匠越发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刚才拒绝得有些太过于武断了。
这个道士,是有真本事的。
不过他的脸皮有些薄,没有再多提此事,那道士也没有再提,点拨了他的修行之后,又与他聊了一些从南洋北上的一些见闻来,让小木匠颇为开眼。
莫道长与小木匠多有交流,而且吃饭的时候,荤素不忌,虽说道士分作两派,一曰全真,一曰正一,只有那全真的道士才素食戴冠,无法婚嫁,而正一的是能结婚的,还可吃荤,但世人却多有误会,觉得道士与和尚一般,都有清规戒律得守。
那两个特产商人一开始还挺尊敬莫道长的,后来就收了敬畏之心,觉得这个道士,大约是个江湖骗子。
不过莫道士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吃完之后,便去睡了,完全不理外物。
有了这么一个人加入船队,小木匠没有敢再拿出鲁班经来研读,生怕被人瞧见,起了歹心。
不过他前些日子,已经将《万法归宗》里面的修行法子熟记于心,所以也不耽搁修行。
水上生活颇为无趣,莫道士的加入只是给平静的湖心里投入一粒石子而已,大概是因为小木匠没有拜他为师,所以除了第一天两人多有聊天之外,后面的时间里,小木匠不好意思找他,那道士也没有再与他多谈修行,只是见面的时候,点点头,算作交情。
反倒是那只肥猫虎皮,就跟发了春一般,没事儿就去莫道士脚下晃荡,极尽讨好之能事,谄媚得不行。
嘿,这小畜生……
小木匠初识修行,正好需要安静空间,那肥猫去缠着道士,而道士又没怎么烦它,所以他倒是乐得自在,心中反而有些小庆幸。
船行出了支流,走到了大江上,周围的船只就多了起来,有时还能够瞧见冒着黑烟的西洋小渡轮。
那玩意,可比木桨划的船要快许多,行于水面上,宛如奔马一般。
小木匠知晓,这儿离他的目的地,又要近了许多。
如此有一日,船停在了一个小镇子上,茅船头带着人上了岸,一是补给,二是贩货,时间就有些久了。
小木匠待不住,就下了船,在码头上走一走,缓点儿劲,那痴肥橘猫得了上岸,也是兴奋不已,竟然忘记了对小木匠的嫌弃,在他边儿上跑动,整个儿都精神许多。
它这几日,总是去巴结那道士,结果道士虽然爱逗它,但也没有多少表示。
这让肥猫虎皮心灰意冷,也就没了当舔狗的兴致。
在码头附近的一个小茶铺里,坐满了人,里面一群人在说话,颇为热闹,小木匠瞧见,便走了过去,要了份大碗茶,坐在旁边,听那些行船的汉子摆龙门阵。
他坐下一会儿,听了几句,才知道这儿之所以如此热闹,却是因为一件事。
在水道前面的三十里地,却是有一个叫做虎跳涧的湍流湾口,那里两岸的山崖陡峭,乃入蜀地的险道。
那儿行船颇难,需要拉纤的人不说,而且还总有些邪事传出。
往日且不谈,近日里,却有一个邪祟出没——传说那厮是头水鬼成精,需吃人心来修炼,专门蹲守那过虎跳涧的船家,趁着水流湍急的时候,或者急跳而入,或者直接将船给顶翻了去……
总之各种手段都有,这一个月里,就有五六艘船中了招,死人无数。
这事儿闹得颇大,到了官家那里,那帮扛枪的军头子自然不信,后来事情闹大了,影响了行船,物资滞留,这才派了当兵的来守。
结果当兵的都守不住,反而被拖进水里给吃了去。
有人亲眼瞧见,那玩意浑身湿淋淋的,还长鳞甲,并不像是鱼类。
现如今官家没招了,据说去请了青城山上的高人,不过也没有消息,弄得人心惶惶的,许多人害怕,就把船停在了这里,而胆大的人过去了,有中招的,也有平安无恙的,总之都得靠运气。
当然,小木匠听了一会儿,也有人说那并非是妖物,只不过是一头大鱼而已。
也有人说是南方的鳄。
还有人说什么水龙王、河蛟之类的,各种说法都有,不少人还争得面红耳赤。
小木匠听了老半天,一直到瞧见茅船头带人回来,这才离开。
等回到船上,他感觉船里的气氛有些凝重,走过去一看,才知道茅船头等人也在议论虎跳涧的那头妖怪。
茅平礼是排教出身,又常年在水上讨生活,对于这等水鬼山妖之类的邪祟之物,自然不会陌生,但他得到的消息,要比码头茶棚那儿还要更多一些,知晓那妖物的可怕,于是与几个弟子商量着。
小木匠下意识地去找那道士的身影,却瞧见他一直都在睡觉。
茅船头一番商议,到底艺高人胆大,于是决定继续前行,如果真的碰到那家伙,再来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排教师承唐朝法师陈四龙,干的就是祛除水妖的活计。
若那畜生真的敢出来,他们少不得拿这家伙,来立一立乾城排教的威风,好叫江湖人知晓,这湘西之地,还有他茅平礼这等豪雄。
当然,茅船头有这等心思,但也是考虑良多,他还找了小木匠,将情况说明清楚,并不隐瞒。
小木匠倘若是怕了,可以现在下船,走陆路,去往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