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颜身形一顿,停住脚步。
“学长可能还不知道吧?”见江连阙停下来看着她,曲映寒有些羞涩地笑笑,“秦颜学姐以前也是学小提琴的,她拉得可比我好多了,那时候我只要跟她在一起,老师永远夸她比夸我多,说她有天赋,是难得的天才。”
她自顾自地说,浑然不觉江连阙眼神正悄然转冷。
却也只是一瞬。
冷意倏而消逝,待她重又抬起头,看到的仍是他春风和煦的一张脸:“所以能在这里又遇见秦颜学姐,我也很意外呢。学长一定没听过她拉琴吧?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
秦颜迈开腿,继续向前走。
她从始至终没有回头,江连阙看不见她的表情又不好意思推开曲映寒,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秦颜!你等等!……”
女生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
江连阙气得想跳起来踢门。
“我说,”目光扫回到曲映寒身上,他问,“你刚刚在门口站着偷听了多久?”
哪有这么巧的事,秦颜刚好说到她,刚好推开门,就刚好撞见,还偏偏是来还琴。
不就是想比比谁更戳人眼睛么。
曲映寒眨眨眼:“我没……”
“还有,”江连阙打断她,“我们才刚认识,你就问我你跟秦颜谁更讨人喜欢,不妥吧?”
曲映寒的脑子转了个大圈,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于公于私他都懒得夸她。
但她没太明白:“可你跟她不也是第一天才刚……”
“谁告诉你,我们俩是第一天认识了?”
寂静的走廊上,夕阳的光辉透过窗棂,地板也铺上红光。
少年抱手倚着门框,目送那道拎着手提袋的细瘦身影不疾不徐走出校医院,逐渐行远,才不冷不热,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你不觉得我跟她那样儿,更像是痴男怨女——久别重逢么?”
☆、我和她(2)
日薄西山,夕阳在青山外化成一个圆。
万丈霞光染得天际一片碧透,斜斜地,有几道橙色的光芒从窗格外漏进屋。
阳光离得近了,灰尘被逐渐加快的乐声弹开,倒像是为无形的气势所逼,无法再靠近。
是有人在拉琴。
立在窗前的少女身形细瘦,握住琴弓的手白皙柔软,指节却隐约发白。
进入最后一个乐章,秦颜猛地睁开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如曲子本身一样,气势逼人,杀气腾腾。
曲映寒啊……
嗡——
头部就像遭到猛烈而突然的撞击,秦颜眼前陡然一黑,身体跟着微微一晃。
乐声中断,耳朵嗡地一声,闯入一声细长的蜂鸣。
……又来了!
她死死咬住牙。
无穷无尽的杂音自四面八方而来,像针一样朝脑子里扎。她盯着地板,用力地、一点一点地将记忆从脑子里清除出去,把思绪清空。
漫长得像是过了半个世纪,耳边才慢慢清静下来。
握着小提琴瘫坐在地板上,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脑子里一片空白,如同刚刚打完一仗。
余晖遍地,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
她脑子乱得不得了,只剩一个念头。
不行……
还是没办法把小提琴重新拿起来。
就算池素劝过她很多遍,开导过她很多遍。
她仍然气量小,仍然耿耿于怀。
在原地坐了很久,秦颜放下琴,机械地站起来,穿外套下楼。
正是下班的时间,家家户户都在做饭,鼻息间一片烟火香气。
晚风洗去几分薄夏的热,扑在脸上,妈妈训斥小儿子考试粗心做错了题的声音都融在风里,落进耳朵,撞开一片琐碎的家长里短。
她立在小区门口看着来往的人群车流,突然想把自己滚成一个团,然后越滚越小越滚越小,直到消失掉。
如果迎风,就该随风而去。
像是看出她的茫然无措,小区门口水果店的阿嬷观察半天,笑吟吟地朝她招手:“跟家里人吵架啦?”
她微怔,走过去。
见她走近,对方又笑:“哎哟小姑娘不要跟家里人怄气的,天快黑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嘛。”
秦颜微怔,理智慢慢回流:“没事的,阿嬷,我……”
目光扫一圈,她指指木框,“我买几个山竹。”
这个季节山竹不错,秦颜慢条斯理地挨个儿翻。水果店开在小区门口,她刚一蹲下,就听见背后传出刷卡开门的“嘀”声,私家车缓缓驶进小区,机械的女声还在傻里傻气地报业主尾号。
手指一顿。
终于反应过来哪儿不对劲了,校医院的挂号单,不是得有校园卡才能开吗?
那江连阙……是怎么开出了印着她名字的挂号单!
***
私家车里,江连阙漫不经心地收回刷门卡的手,目光还停在手机上。
好友申请发过去半天了,也不见那头有动静。想再多戳几次,又怕对方觉得他太心急。
啊……他忍不住感慨。
做人一直很难。
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之后,就更加难。
叹口气,江连阙开门脱鞋,扶着墙去开玄关的灯。
还没站直身子,就被一个黑影猝然搂进怀:“呀,你回来啦?”
江连阙一巴掌就糊过去:“滚滚滚!”
按亮灯,骆亦卿笑眯眯:“去哪儿了,现在才回来?”
“……你怎么这会儿在我家?”
市中心这套小公寓只有江连阙一个人住,因为偶尔跟人玩儿嗨了也会叫人回家过夜,所以骆亦卿和沈稚子手里都有备用钥匙。
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钥匙稳稳落入他怀中。
“也不知道是谁,说好了军训结束之后回去跟我们打篮球……”骆亦卿趿着拖鞋转身去倒水,边走边哼哼,“结果看人家姑娘病了,立马就鞍前马后跑得连影子都没了。”
“人之常情,你那儿的事又不急,我不得先把人送到医务室去?”江连阙把外套脱下来放进收纳筐,“别坐着了,你吃饭没有?没吃的话一起吃。”
“别吃了,我有事问你。”放下水杯,骆亦卿正襟危坐,指指茶几对面的沙发,“来,面谈。”
“怎么了?”江连阙好笑,“行,您说。”
“您父亲,江老先生,前几天托我给您带个话。”骆亦卿煞有介事,“要是他过生日时您还不回去,他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江连阙微默,脸上笑意不减:“话还挺多,他怎么自己不来找我?”
母亲去世之后,他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
但他们从来没办法坐下来好好谈。
“还不是他抹不开老脸,等你先低头……所以要我说。”他换个方向,坐到江连阙身边,“你等他生日的时候呢就准备一份礼物,然后打扮得好看点儿,当众跟他说个‘爸爸生日快乐’一类的……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嘛!睡醒了,还是和和气气一家人。”
沉默半天,江连阙问:“骆驼,我跟我爸的事,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吧?”
骆亦卿张张嘴,闷声道:“……嗯。”
“所以有我妈的事情在先,不管我睡醒多少次,”他顿了顿,“都跟他做不了和和气气的一家人。”
方才开玩笑时,骆亦卿以为他也在笑,可挨得近了才发现,少年眼如深潭,笑意竟从来都到不了眼底,偏偏他眉峰凌厉,这时沉在阴影里,又更显气势逼人。
“可是连阙,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良久,骆亦卿叹息,“而且,你的病不是也都已经好了……”
江连阙不说话,沉默地望着落地窗。
夜色渐渐落下来,路上车流渐密,城市间灯光闪烁,远山的黑影如巨兽蛰伏。星星寥落,且孤寂。
许久,他收回目光:“就这么点儿小破事,你还特意跑一趟?”
这意思就是不想再谈下去了。
骆亦卿只好也换话题:“还有啊,沈稚子约我们周末一起去游泳,她说联系不上你,就让我来问……”
“我不去。”小江同学严词拒绝,“我周末有事。”
骆亦卿眼皮一跳:“又去种树?”
“不是。”闲闲地伸手拨一拨面前的牛顿摆,小球撞在一起,噼啪噼啪地响。
朝后一仰首,他看着天花板,说:“我去做点儿……能让精神不空虚的事。”
☆、我和她(3)
***
“什么事,能让人精神不空虚?”
窗外夜色沉寂,室内暖光盈盈,橙色的光芒从头顶垂下,在书架上延展开一片柔软的光。
坐在小梯子上,秦颜小声地对着耳机问。
池素“唔”了好久,言辞恳切:“吃吧,我觉得吃就挺让人感到充实的。”
“……我又不像你,怎么吃都不会长肉!”
那头传来一阵笑声。
池素问:“明里市的生活还习惯吗?有没有去见以前的朋友?”
“习惯,见了,都挺好的。”
微顿,她像是想到什么,又补充一句,“学校的同学也很好。”
“这样啊,那我就——不行,我还是不放心你。”秦颜觉得池素肯定在电话那边懊恼地挠头,“你一个人住总会出各种问题……不过,你联系上你爸了吗?他有阵子不回我消息了,我昨天才收到邮件,他说他在国外跟剧组时换了个号码,等会儿我发给你。但他还说他最迟下个月就会回国,所以你其实也不用特意去联系……”
秦颜呼吸一滞,耳朵嗡嗡响,突然间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要一想起那天被人推搡着撞破了玻璃的画面,连回忆都带慢镜头。玻璃一格一格地被砸出花,传回的痛感清晰刻骨,演的却是一出默片,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秦颜放空目光,盯着书架,一点点把脑子清空。
半天,听见那头池素的呼喊:“小秦颜……小秦颜?”
“池老师。”她收回目光低下头,无意识地抠起书角,“刚刚我突然就……又听不见了。”
池素张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在新学校里,遇见了曲映寒。”她徐徐道,“她也很好,或者该说,比几年前更好。”
“我听他们叫她‘音乐神童’,说她是那个十一岁就能为电影《星轨》演奏配乐的女生。”秦颜语气轻缓,后半句话却停顿了很久,“我以为我不嫉妒。”
“可我……”她低下头,柔软的黑发从肩膀上落下来,在书上留下一小片阴影,“我也只比她大一岁而已,我尽力了,没办法宽容她更多。”
尤其是在发现,自己仍然不能拿起小提琴之后。
重逾千斤地压在肩膀上,好像这辈子都要抬不起来了。
书店里的钟无声地跳动,那边沉默了很久。有人端着黑糖津梅拿铁和缀着小草莓的松饼从书架旁路过,带起一阵热气腾腾的香气,像一片会移动的烟火云,雾一般地飘过去。
她坐在小梯子上,许久,听见池素的声音。
隔着山长水阔,无端有安抚人心的力量:“秦颜,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如果上帝想收回某件曾经赐予你的天赋,就让它去吧,不要再强求。”
“无论是无缘参加的‘D&B’,还是今后有可能无法再进行小提琴演奏……你都看开,也随缘一些。寻常人有寻常人的活法,把日子过得清淡一点,不是坏事。”
“我从没跟你说过这样的话,但事实便是如此,你生下来就拥有得比别人多,天赋也好,家世也好,都是旁人羡慕不来,也可遇不可求的。”
“可太过诱人的天赋是柄利剑,你也早在十几岁时就见识过。”池素自顾自地笑,笑着笑着,就成了苦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了这一条路,你还是能过得很好。”
“秦颜,看开点儿,好好活。”
***
秦颜不知道自己在书店里呆了多久,走出来时见华灯初上,才觉得有些饿了。
深夜谈话确实能把脑子洗干净,像现在,她只是在小店里随便点一碗面,吃起来竟也觉得很满足。
——心灵鸡汤拯救世界。
付完账,她一边在心里感慨,一边提着山竹往回走。
刚刚推开小区的大门,就被人叫住。
少年往前走了几步,复又不可思议地退回来,犹豫着问:“你是……秦颜?”
秦颜一抬头,看到对方冲天的七喜头。她思考了好半天,礼貌地打招呼:“晚好,骆同学。”
骆亦卿打哈哈:“好,好……”
等她走了,赶紧火急火燎地给江连阙打电话:“喂!连阙!”
小江同学还在郁闷微信好友没通过的事,一见是他的来电,听也不想听:“真的,骆驼,我不去游泳,你别折腾我了。”
“哦那……行呗。”骆亦卿微妙地顿了顿,挂掉电话,看着秦颜走远。
半晌,嘴角坏兮兮地勾起来。
好叭,既然江连阙无情无义,那他就也安静如鸡地闭嘴叭。
就看他自己什么时候能发现,他跟秦颜其实住在同一个小区里,连楼栋都连着号叭。
嘻——嘻——嘻——
☆、看着我
上楼之后,秦颜洗了个澡,躺在沙发上扒拉录音机的天线。
这玩意儿的年龄算起来也挺长了,还是她小时候离开明里市时买的,一眨眼,竟也已经这么多年。
像盒子里,那个用声音陪了她这么久的少年一样。
仰面望着天花板,秦颜一分一秒地数时间。
熟悉而短暂的前奏过后,她听到少年清朗的声音:“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老朋友,乐正谦。”
一如既往熟悉的开场白,少年的声线朗润而温和,“今天给大家带来的曲子,是肖邦的升c小调第四幻想即兴曲Op.66。这首曲子是肖邦的遗作,也是他创作的名副其实的第一首即兴曲,献给狄斯特夫人。”
少年的手指在琴键上落下,微顿,一段激烈的快板,渐升的乐曲从指间流水般滑出。
秦颜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他把曲子处理得轻快而迂回,像少年见到心爱的女孩儿时百转千回的心思,低沉内敛,很想偷偷看她,却又在视线相交的瞬间快速收回眼神。
“有乐评人认为,这首曲子收尾很草率,是未经修改就定稿所致——可要我说,你们不就是欺负人家是遗作,没法跳起来跟你们较真。”
乐曲进入中段变为降D大调,优美舒缓的乐声里,少年的声音稍带着点儿揶揄的笑意,却一点儿也不显违和。
秦颜不自知,跟着笑了一下。
“在我看来,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就在于他们即使某些方面稍有残缺,也比一般人高出好大一截。”他语音轻和,“所以普通人不要自不量力地跟天才比,天才们也不要一天到晚玻璃心呀……”
夜幕低垂,少年在飞扬的音符里低声絮语。如同挚友的密语,轻而缓地印入脑海,化成远隔千山的拥抱,无声地融入骨血。
秦颜想笑,又有些哭笑不得。
如歌的中板渐渐进入幻境,回到第一段,尾声又反复了中段旋律的低音部。幻境之中堪有盛世美景,仿佛伸手便可触及,时隐时现,余音袅袅。
“不过,不管乐评人们怎么说,我始终觉得幻想即兴曲是没什么哀伤情绪的。”落下最后一个音,乐正谦笑道,“所以选在我也很开心的时候弹给你们听,希望你们以后一想起我,就会觉得很开心。”
少年笑得促狭,音线像琴音一样优雅温和,“好了,晚安。”
夜色沉而浓,客厅内灯光明亮,空间内的乐声渐渐低下去。
秦颜抱着收音机躺在沙发上发呆,栏目结束后,乱七八糟的广告都接踵而至跟着响了起来,人声一起,倒令不见人气的客厅都跟着热闹了几分。
这些年她曾无数次,在心里想象过乐正谦的模样。
长大后个头逐渐拔高的少年,必然也有一张被天使吻过的脸。或许他弹奏钢琴时也是夜深时分,钢琴置于落地窗旁,屋内灯光微昧,夜风带起细纱窗帘时,明明灭灭的万家灯火便尽皆收入眼底。
彼时少年微阖双目,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轻巧落下,从钢琴里跳出来的音符一碰到空气就会变成融在夜色里的精灵,然后逶迤壮阔地迁徙过万水千山,飞到自己身边——
然后在脸上落下一个吻。
“啊……”
即使只是想象,秦颜也情不自禁地想捂脸。
太苏了。
抱着毯子滚啊滚,她窝进角落,把自己缩成团,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手机屏幕。
乐正谦所在的电台是娱乐巨头“JC传媒”旗下一家子公司,开在与明里市远隔千里的帝都。秦颜曾在新闻上看到过那栋高耸入云的建筑,四面都装着性冷淡风的玻璃墙,想来一入夜,就会有星星坠落在上面。她总会无法控制地去想,乐正谦深夜出入那栋大楼,在流动的灯火中,被夜风挽起衣角的样子。
即使他很久之前就曾提过自己也还是学生,并不是专职钢琴师,之所以留在电台,也只是出于“一个无法实现的约定”——
可是……
“苏就是苏啊。”
仅仅听他的声音和听他弹钢琴,就让人想流鼻血。
更何况……秦颜有些走神。
她是见过他的,很多年前,在滨川市。
倔强的少年,头发硬得好像钢针,长着一双深不见底的眼,桀骜得如同一头不肯服输的小兽。
阳光从庭院的蔷薇架上倾下,她走出屋子就见他坐在墙头,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朝下,落在她手中刚出炉的曲奇饼上。
她以前只知道在森林里烤松饼会引来贪吃的松鼠,却是自那天起才发现,原来自己在家里烤甜点,也会引来住在隔壁玻璃房子里的小公子。
手机微微一震,一条新消息弹出来,秦颜回过神。
她不常用微博,当初是为了关注乐正谦才申请了现在账号,那时候她翻遍JC电台的关注也不见哪个像是乐正谦的私号,就默默地把这归为“乐正谦咖位太低人家公司大号都懒得关注”,但观察了一阵子才发现,JC电台的号……好像就是乐正谦本人在用。
她忍不住跑到私信里去问,他倒是答复得很快,直言是自己偷懒,不想在两个号之间切换,索性就没有申请私号。关注JC电台微博的人不算多,互动量又低,何况他更新自己的事也不勤,偶尔发两条还都是类似于“肖邦先生,生日快乐啊”这类含糊得不管是电台公号还是钢琴师私号发出来都不违和的内容,所以也没什么人往心里去。
秦颜动动手指,把注意力放回手机。
乐正谦新更的那条微博是“今天超级开心,希望你们像我一样开心。”末尾挂着两只撒花的绿色小恐龙。
好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开心了,所以他到底在偷着瞎乐什么?
秦颜点开私信,输入“所以你到底在开心什么”,想了想,删掉。过会儿又输,“你的肖邦系列什么时候能弹完?”,想了想,又删掉。
输了删、删了输,重复几次,她放弃了。
最后,只发出俗气又老套的两个字:“晚安。”
拽住毯子,秦颜懊恼地蒙住头。每次面对乐正谦,她都像是得了某种急病,瞻前顾后,小心翼翼,语言能力骤然低下,满心充盈得要溢出来,却又堪堪停在边缘。
压在手下的手机微微一震。
秦颜微怔,飞快地把屏幕按亮,见发出去的私信仍然标记着未读,有些失望。
提示音来自微信,是一条新的好友申请。戳戳同意,她刚把江连阙拖进同学标签,就收到他的消息,一个傻了吧唧的笑脸。
想了想,秦颜动动手指,复制那个傻唧唧的笑脸,发送回去。
江连阙:[咦……你是在对我笑吗!]
秦颜:……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到距离枕头一米之外。
深夜辽远,室内空寂。
不知道是不是退烧药的缘故,秦颜这一晚睡得格外安稳,再醒过来时客厅仍开着灯,玻璃窗下光线游移,已是天光大亮。
起床穿衣,关灯做饭。
军训从第二日起开始练习军姿,日头升起来后有些晒,秦颜体寒出汗少,可太阳底下站久了仍觉得眼花。江连阙昨天那招不敢多用,她只好垂着眼在心里数秒数,琢磨什么时候才能休息。
不知道数到第几秒,她眼前一暗,突然被笼进一圈阴影。
微微抬眼,意料之中地,望见少年绷紧的下颚。他在她面前面无表情地立正:“站直!”
秦颜跟着站直。
“收腹!”
秦颜跟着收腹。
“目视前方!”
秦颜跟着目视前方。
“看着我!”
秦颜:“……”
她看向他。
初秋的天像浓烈的油画,燃烧的枫叶林在视线之外铺开一片,浸没入蔚蓝的天空。恰有风过,地上的落叶被卷起来,她微微眯起眼。
直到很多年之后,秦颜再回想起来,还觉那日历历在目。
少年腰杆挺直,就站在离她只有两个拳头的地方,近得仿佛触手可及。他一动不动地立在那片浓烈的光影之中,眼中沉着深潭,眉目如同刀刻,脸上的表情严肃而认真。
目光交错的瞬间,和风寂静,天地希声。好像在秋天的枫树林里,做了一场盛大的美梦。
秦颜的呼吸微微一滞。
下一刻,却见对方背对着教官,表情猛地一垮,满脸纠结地小声问:“喂,你昨天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秦颜也小声:“因为我睡着了呀……”
落在最后的语气词软绵绵的,江连阙憋了一肚子气,突然就一点儿不剩地全泻了。
没出息……
他在心里谴责自己。
果然见到了,还是只想按在怀里揉头啊!
秦颜小心地用余光瞄教官,确认他离得够远注意不到这个角落,才小声问:“我……我能看眼手机吗?”
得寸进尺。
江连阙瞪她。
“……就一眼。”
半小时前她就听见新消息提示音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不敢掏出来看,心里一直痒痒的。可现在他挡在她面前,刚好构建出一个视觉盲区。
女生的眼睛湿润得像小鹿,江连阙只看一眼,防线就全面崩塌了:“行了,赶紧赶紧。”
秦颜忙不迭拿出手机。
按亮屏幕,屏保上弹出一条刚刚出炉的新闻。
手指一顿,她微怔。
是“D&B”复赛入围的亚洲公示名单。
大概是之前对音乐类关键词设置了关注的缘故,才会在推送时出现特别提示……进度条慢慢加载出来。
她低头,见钢琴组的名单上写着:QianYuezheng,china。
——中国,乐正谦。
☆、太矮啦
秦颜明显感觉到,这几日,曲映寒都心不在焉。
她坏心眼地猜,可能是因为“D&B”没入围。
作为代表性的国际音乐大赛之一,“D&B”的影响力不仅仅在亚洲,在世界范围的地位都很高。往年选拔出的年轻人们有的被推荐入知名音乐高校,有的加入了顶级的乐团,后来无一例外,都成为了了不起的音乐家。
而“D&B”的含金量之所以高,是因为评委们的耳朵挑剔到极致。能被他们挑出来的演奏者一定各方面都堪称佼佼,倘若那一年没有遇到足够完美的演奏者,宁愿悬着首奖不发,也不会退而求其次地在剩下的人里选第一名。
所以即使这个比赛已经办了一百来年,算下来得过奖的华人也屈指可数,最近一次,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
手指停在教辅上,秦颜望着书架发呆,思绪悬在九天云外。
以前她跟着池素学琴,池素老是骗她,只要自己能在“D&B”的决赛里露个脸,哪怕不拿奖,她爸爸也会放下工作,立即回到她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