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落叶登时哗啦啦的落了一地,车夫忘记了揉脖子,半张着嘴瞧着我。
我喘了口气,潇洒的转过身,利落拂去头上的叶子,淡定的上了车。
瑾瑜眼睫都没抬一下:“金姑娘性情倒是极好。”
这是变相的说我心宽么,我无奈的咧咧嘴:“不然还能怎样呢,就算不跟随公子,我亦无处可逃。”
他笑笑,却不说话。
我亦笑笑,心中另有疑虑。瞿门虽是正气浩然,但俞家何尝不是?瑾瑜虽不似俞家那般明着追捕我,却也是连哄带骗用尽手段。他既是出自琅中的琴师,与瞿门苏灼灼又是甚么关系?明知我身上真经是假,与我扯上关系只有弊没有利,又为何要兵行此招?
瑾瑜忽而浅笑道:“姑娘心中不尽信,那也无妨。在下愿等姑娘细细考虑。”
我背心一麻,不过一个转瞬的念头,他竟悉数料中。那双乌黑的眼瞳中隐隐含笑,这般玲珑的心思却委实深不可测。
话说开了,便省了一番猜忌,倒也轻松。
我老实的坐在马车中待瑾瑜为我易容。此番复又回到临远城,我扮作轩叶模样,只说那金姓的琴童留在了苍雪山,既转了俞家的注意,又可安全通过临远,可谓一箭双雕之策。
车夫拿了酬金,欢喜的去了,我提着马鞭愧疚的望着他的脖子。此时临近晌午,大约守备也会松散些。
然我却是想错了,俞家弟子在城门前站得整整齐齐,只不过这次领队的不是俞兮。
我紧张的避开俞琛的眼睛,心中默念我要臭屁我要臭屁,清了清嗓子道:“瑾瑜公子途经宝地,还望俞大侠行个方便。”
俞琛并未注意我,只是扫了马车一眼,低道一声“得罪”,便越过我掀开帘子。
“日前舍妹曾言,瑾瑜公子身畔有个金姓的琴童,不知去了何处?”他言辞虽礼敬,语气中却携着淡淡的傲气,想来从小便是得俞家真传的大少爷,不太瞧得起抚弦弄琴的男子。
“那琴童本是我半路所救,他说要去苍雪山,我便带着他去了。”瑾瑜淡笑道:“此时他自然留在了那里。”
俞琛面色微微变了变,八成认为那琴童九成便是要追的镖师。其实他确是没猜错,只不过此刻他费尽心机要找的人正悲催的坐在他面前,背后还带着苍雪山受的刀伤,怕是他搓破头皮也想不到罢。
俞家动作极快,不过一个中午便撤去了半数弟子,看来是要上山了。
我颠簸了一路,吃饱喝足后在客栈的床铺上休养可怜的小后背,顺便理一理这乱七八糟的心神。
首先,照瑾瑜的说法,各大门派是在我临出镖前几日相继接到了来路不明的飞镖传书,这才知晓璞元真经重现江湖的。江湖门派何止上百,他挨个送去消息,一人绝对无法完成,背后自有势力。待我前脚出门,后脚各大门派便已然赶到,只不过俞家拔得了头筹。这般想来,这个送镖的人是谁根本无所谓,只要携了镖走便是,怪不得俞家不知我姓名,只是猜到我姓金。他非要见我一面大约也是为了日后好辨认,我可真真是倒霉。
再者,瑾瑜此人大有问题。他与瞿门是何关系?苏灼灼不知这经文本就是假,他却是知晓的,如此还将我这麻烦带往瞿门,又得不到任何好处,委实让人想不透。
还有那九重幽宫,大约是没将我放在眼里,只派了三个普通杀手来。如今没人复命,只怕要大肆兴师动众的讨伐我了…啧啧,忒可怕忒可怕。
最后,依瑾瑜所言,暗中追探我的各大派都有份,唯独没有桃源谷。黑白无常客给慕秋定亲,远在此事之前。我心下稍安,不知是桃源谷没收到消息,还是筹备婚事无心趟浑水,且那御临风抢帕子的情形也很是反常…啊啊啊,还有慕秋的婚事,我已然忘得一干二净,此番大约是赶不上她的婚期了,她定怨我怨得厉害。
但无论如何,金氏镖局于我恩重如山。便是死一千次一万次,我亦不会让其殃及半分。
出了临远城,我不需再易容躲藏,便雇了个车夫上了大路,不过三日已行至靖边。
这几日我的脑子愈想愈乱,索性便不去想了。只是远远瞧见了靖边的石碑,心知做抉择的时刻便要到来,不禁头痛得很。
马车缓缓停了,瑾瑜先行下了车,回身向我伸出手。
我一怔,但见他手指修长美丽,心头登时大大的蹦了几蹦,转瞬又暗骂自己没出息。便故作没瞧见,自己跳下了马车。
瑾瑜亦未说甚么,便只随着我微微踱步,彼时晨光熹微,他乌发如墨,眸中含笑,竟不似凡尘中人。我默默驱赶着心中狂奔的禽兽,这厮该不是见我不表态,故意使出了美人计罢。
又默默站了一会,瑾瑜忽地靠近了些,将我额前的发撩过耳去。
我脑中轰隆一声,瞬间掠过无数与慕秋同享的香艳读本,每个暧昧的开始,都是从撩头发开始的噢!
然马上我又忆起那夜他独自抚琴,冲动的握住我的手时眉宇间担忧的模样,如斯柔情还不是眼睁睁瞧着我替他挡了一刀,眉头亦没皱一下。
他不是我臆想中的那个良人。
像是陡然散开的一片清明。不把他当做我暗暗思慕又狠狠伤过我的瑾瑜,不去担忧那个送镖人与金氏镖局如何,摆在我面前的不过两条路,其实没有必要想得那般复杂。世间万物,不过皆为个缘由。
“我只问公子一句话。”我轻道:“将我和假经带回瞿门,于你有何好处?”
瑾瑜淡淡一笑:“好处未必,理由却是有的。我与瞿门,各有各的缘故。”
我又呆站了半晌,他却只是微笑。
…
你娘亲的,太狡猾了罢,你倒说说是甚理由啊!早知便不说只问一句话了,现在想问又不好开口了讨厌!
瑾瑜便这么淡淡将我望着,我被他专注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心里一片尴尬。
他瞧了我半晌,忽然清浅的叹了口气。
“俞家派了一队弟子跟踪我们,现下便在南面七八里处,姑娘若是愿意跟随俞家,在下亦不勉强。”
他竟这般容易的放弃了?我一派愕然:“你当真要放我?苏灼灼…瞿门不会为难你么?”
“苏灼灼本就说过,一切随姑娘所愿。在下虽一切按照计划行事,未曾想负他人甚么。”瑾瑜弯起嘴角:“但若说真的欠了姑娘,便是苍雪山你为我挡的那一刀。
这几日想得太多,我都快忘记了还有这档糗事:“那…那是我一时发蠢…”
“在下不愿欠人恩情,若无关真经,定会许还姑娘一个意愿。”他眸中深黯:“相识一场既是有缘,望珍重。”
言毕,瑾瑜转身上了马车,帘子飘荡落下。这变故生得极快,我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俞家还不知怎样待我,而靖边是万万不能回去的,瑾瑜是我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只是抓住这棵草之后,会不会是更大的阴谋算计?
马车轮子已然滚起,我脑中飞速掠过各种念头,竟发不出声音。
他要走了,他要走了!
这一去,年岁昭华,大江南北,如何再能相见?
用甚么把他留住?我的意愿?我的意愿是甩开这一切麻烦,可又与璞元真经有关,不算做他诺言范围内,怎么办?该怎么办?
眼见马车飞速离开,不肖片刻竟已去了半里。我脑中未想出头绪,腿却已迈了出去。
“等等!”我迎着风喊道,用尽浑身力气追赶那马车,衣衫在身后猎猎飞舞。
马车复又缓了。
我疾奔几步,努力扒住车窗,气喘吁吁的撩起帘子,现出他恍若谪仙的容颜。
那一刻,我心中只想到曾经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东西,我真正的意愿。
“全镖局…皆知…金百万最大的执念,便是…便是想要嫁人。”我喘着气,面上红了红,站直身子正色道:“所以瑾瑜,你娶我罢。”
下一刻,似乎永远都是温润淡然,笑看云卷云舒的瑾瑜,讶然的抬起双目。
☆、8婚约
其实,我事后想想,这委实是个一箭很多雕的好意愿。
我终可嫁出去了这档事暂且不提;如此一来将璞元假经给了瞿门,便有了更加正当的理由,江湖亦怪罪不到金氏镖局的头上;再者,若是与他有了这层更牢靠的关系,就算要阴谋算计甚么,也不好对我下手,因为我是他娘子,做甚么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金慕秋曾言,我性情有些油滑,不肯吃亏,又很记仇,但说话却不怎么过脑子,每每总给人憨厚直爽的假象。
说白了,便是有些二。
而此事之后,我默默的觉得自己很有狗急跳墙歪打正着的慧根。
然这一切终究都是后话了。彼时我站在马车外望着他,一切胡思乱想统统散去,只余愈发红透的脸色与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他的讶然只是一瞬,转而又是那般淡然的神情,拈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弯起嘴角道:“好啊。”
…
答应得太快了罢!很可疑啊!
我挠头道:“呃…你不需要思量一下么…”
“既是已答应姑娘,与经文无关的一切意愿。”他垂下眼睫:“在下不敢食言。”
于是我再次默默的爬上这辆蹉跎的马车的时候,心中隐隐有一种逼良为夫的感觉。为免他日后不认账,便要求他立了文书为证。
瑾瑜执了笔,在纸上流泻出几行飞扬的行书。
“吾与靖边金氏镖局金百万定下婚约,待归琅中立时完婚昭告天下。日后如非得她同意,不得擅自休弃,不可另娶妾室,此生敬爱,百年如一。”
落款处只有两个字,曲徵。
不待我问,瑾瑜便自行道:“既是有了婚约,我便无需再瞒你。我姓曲,字瑾瑜,单名一个徵字,是瞿门弟子。”
我未及细细品味,便正襟危坐道:“我亦无需瞒你,我姓金,名百万,没有字,是金氏镖局的…厨子。”
曲徵微微侧目,我待着他的奚落,却不想他只是淡淡一笑:“金姑娘妙手佳肴,原是如此,在下有幸。”
这一笑有如春风拂面,我恍然发觉“在下有幸”几个字的涵义,登时心又蹦了几蹦。将那文书叠好收进怀中,无端生出几分虚幻的感觉来。这么个天下无双的美人儿果真的是我的未婚夫君了?
曲徵吩咐了车夫绕过靖边,直接赶往落霞镇。我缩在一边,默默觉得人之际遇委实神奇,同一辆马车里,我与他从素不相识,到下药迷晕,再到未婚夫妻,兜兜转转不过十几日光景,其间变数可谓精彩纷呈。
背上忽然痛了痛,我暗自叹了口气。温柔缱绻,如斯良人,倘若都是真的就好了。
他于我无情,我心中十分清楚。眼下不过权宜之计,我须得头脑清明些,不可忘了自己的本分,保得镖局和自身才是要紧。
半晌无声,曲徵眼波流转向我看来,我发觉自己正呆呆瞧着他,赶紧缩回目光。他低低一笑:“金姑娘,你很聪明。”
我一时不解,但被人称赞,总要客气一番,便挠头道:“哪里哪里…”
“方才我乘车离开,料到你会追来,亦想过你会说甚么意愿,却没想到成婚这一处。”他轻叹了口气:“不得不说,你这一步,走得极妙。”
我膛目结舌。
这,这货…原是见我下不定决心,故意迫我追车的!亏他还做得那一副“好心放过你”的情状!我仿佛见到他衣衫下面伸出了一条毛蓬蓬的狐狸尾巴,正左摇右摆晃得欢实。
奸诈啊忒奸诈!
我望着他美如冠玉的脸庞,隐隐觉得来日一片黑暗。
落霞风光,当属中原之首。
若不是身上扯了个大个儿的烂摊子,我倒是极有心情游览一番的。曲徵径自到了一处茶苑,伙计见了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将我二人领至后院休憩。
我独自坐在房中,几日奔波,背后伤药一直未及换,此刻有些刺痛麻痒,便想向那伙计约个大夫来。刚刚出门,却见他进了曲徵房中,还顺手捎上了门。我琢磨这是个听墙根的好机会,便小心的凑了过去。
“十月桃源谷少谷主大婚,门主闭关,苏姑娘便代瞿门奉上贺礼,现已赶赴桃源谷。”那伙计恭谨的道:“有公子书信一封。”
我听着慕秋的婚事这般盛大,各大门派竟然都屈尊道贺,心中不由觉得欢喜。正出神间,忽见一个面色黝黑眉目端正的年轻男子拐进后院,我来不起收起这副“我在偷听”的架势,便被他当场抓了个现行。
“你是何人?”他大声喝道。
我悲催的扭过身,屋门被猛地拉开,伙计瞄了我一眼,便恭顺的站在一旁。曲徵信步而出,见了那男子点头道:“白三师兄。”
“曲师弟。”那白姓男子一把扯住我的袖子:“她在门外偷听!”
我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还说没有,那你为何贴着门侧着身?”
“我…那个…背疼…”这厢也不全是扯谎,我确然背上很疼。
曲徵却似浑然不在意,微微一笑道:“这是我瞿门的三师兄白翎枫。白师兄,这位金姑娘是我的未婚妻子,还请你放开她罢。”
袖子一松,便见白翎枫半张着嘴,仿佛几年都合不上了。他定定的瞧着曲徵,又瞧了我半晌,一副如在梦中的神情。
用三个字形容,便是“被打击”了。
用五个字形容,大约便是“被狠狠打击”了。
我友好的笑笑,白翎枫回过神来,脱口便是一句:“那苏师妹呢?”
啊呀,有奸·情。我立时来了精神,早就瞧着这二人郎才女貌得很,果真是有问题的。
大约白翎枫觉得自己复又失言,急急的向我道了声歉便溜了。我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该先解释刚才的情状,还是先打听他和苏灼灼的八卦。
“金姑娘莫介意,”曲徵淡淡一笑:“在下师兄便是这个直爽性子。”
我默默的随他进了屋,恍然觉得他的言辞有些别扭,便道:“这般姑娘在下的,半点也不像有婚约在身,你还是唤我名字罢。”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若我的未婚妻子叫百万,我亦是不愿唤的。
曲徵沉了目色,我心下惴惴,正欲转个话题一语代过,便见他缓缓踱了几步,走到我面前来。
“我来为你换药罢。”他贴近我耳边,呼出的气息萦绕耳垂:“百万。”
…
美人计!鬼才上你的当!
我颤抖着轰走心中咆哮的禽兽,摸了摸烫红的脸道:“你…你怎知我是来…”
“我猜的。”曲徵微微一笑,信步踱去,拍了拍床沿,示意我趴下。
我方后知后觉的发现,为甚是他替我换药,他又不是大夫,不知男女有别咩!
片刻之后,我趴在曲徵的床铺上,一副任人鱼肉的熊样。
依他所说,当日我血流不止,大夫又未赶到,便是他替我处理了伤口。再者我与曲徵已是未婚夫妻,现在才来找男女之别甚么的…也忒晚了些。
他褪下我的衣衫,拉开肚兜细带。我默默的忍住徒手杀熊的冲动,便觉温暖的手指覆上我的脊背,一点点晕开清凉的药膏,携着淡淡的香气,在麻痒的伤处很是受用。
顿了顿,曲徵的声音低低传来:“你受过重伤?”
我心中咯噔一下,顿时有些慌乱。
他娘亲的,大意了。那些三年前的剑痕如今已淡淡,但于我却是个不小的威胁。靖越山村寨的事情牵扯九重幽宫和血月,还有替我掩盖的金氏镖局,断断不能随便说出去,可一个不过十九岁的女子受这么重的伤,难道要我说伙房炸锅了么?
“小时候从山上摔下去划的,记不太清了。”我含混的道,转而微微侧过脸,神色忸怩:“看得那么仔细…你讨厌…”
…
诚然我这转移视线的言辞恶心了些,但确然是有效的。曲徵不再多问,将我衣衫整理好盖上被子,我低了头,眼角瞥到枕畔露出的一截书信来。
那信封上写着娟秀的四个字:公子亲启。
这显然是苏灼灼留与他的那封书信,其中很可能有些于我不利的事情,不知我要看上一看,他又怎样托辞?
眼珠一转,我便故作讶然道:“这是甚,我能瞧瞧么?”
曲徵瞥了那书信一眼,淡道:“当真要瞧?”
“当真!”
“那便瞧罢。”
他这般大方,我反倒犹豫起来,缓缓拆开了封皮,那信一滑掉在床畔,自己开了半页,我只瞄见那最后几个字——“皎月寄情君不见,红妆对影叹相思”。
我一怔,登时满脸窘迫。
在我记不起的年岁里,大约是识过字的,只是文采不怎么斐然。但再不解风情,偷看慕秋的艳本多了,也深知这是一句女子作给心上人的情诗。
我恍然想起刚刚白翎枫不小心泄出的八卦来,顿时很是后悔自己手太贱。
等等,寻常女子见到别个儿写给自家夫君的情诗,大约不是这么尴尬羞赧罢?
我立刻摆出一副气愤填膺的模样:“这这…我不看了!”
曲徵失笑:“苏姑娘不知你我已有婚约,却怪不得她。”
这倒也是,我顿了顿,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很想再询一句“那你对她是如何想的”,只是几番措辞,明明无甚要紧,偏偏就是问不出口去。
他见我不语,忽而又道:“我对你说件你定会欢喜的事罢。”
我默默的转向他,经过这么多天**和心灵上的摧残,我还趴在床上背后顶着个刀口,委实怀疑我还能否欢喜起来。
“桃源谷大婚,家师闭关,苏灼灼代瞿门道贺。”曲徵缓缓的道:“你不想见金慕秋么?”
我怔了怔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登时大喜:“咱们也去桃源谷!不回瞿门了么?”
“暂且不回了。”他垂了双目,唇似五月芍药:“经文之事,本就要家师做主。他既闭关,回去也是惘然,不如去瞧瞧热闹。”
我按捺住喜色,仔细想了想他话中的意思。我在马车与他一道之时,曾问起他入瞿门的前因后果,原是瞿简两年前琅中一行,偶遇之下青眼有加,赏他资质收为弟子,但拜师之日一切从简,未曾举办拜师礼,是以江湖上都知瞿门收了一新秀弟子,却不知他便是琅中小有名气的琴师瑾瑜公子。
现下想想,苏灼灼十三岁美誉江湖,代师道贺亦算情理之中。曲徵的身份不过是个新晋弟子,他擅自去参加婚宴,不怕瞿简怪罪么?
只是瞧那白翎枫对他的神色,又是十分敬重的。我搓破了头皮都想不透,索性也就不再庸人自扰。曲徵那转瞬就是七八个心眼的人,用不着我替他思量,我还是操心下自己的贺礼罢。
☆、9贺礼
落霞黄昏,火烧散云,整个镇子都似镀了金。
我仿佛打了鸡血一般,背不疼了,腿不酸了,走路也有劲了,将身上金银数了又数,宝贝的揣在怀里上了街。
虽回不去镖局,但可以去桃源谷·道贺,又能亲自送上贺礼,我觉着很是圆满。
落霞镇以风光闻名,来往游人极盛,物事便比别处黑了许多。金氏镖局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亦不缺这些黄白俗物。我挑挑拣拣许久,雅致的稍嫌不够分量,够分量的又大多买不起,真真教人头疼。
我几经周折,最终赖在了一家玉器小店。
那店面虽小,玉饰却很是精致,价钱也不含糊。我相中了一对鸳鸯同心玉,质地润泽,青翠欲滴,下面编了上好的紫色苏络,佩在金慕秋惯穿的藕荷衫子间,定是极好看的。
此时店中人多,我站在一旁,琢磨着待得人少些也好讲价钱,便这么四处瞧瞧。这一瞧不打紧,又相中一支嫩绿的簪子,通体晶莹,只在末端生了几朵桃花,很有几分天然去雕饰的意蕴。
这桃花簪,却是为我自己相的。金氏镖局虽未短我过吃喝,饰物最好的却还是慕秋送的铜珠花,过去我一直当着宝贝不舍得戴。前几日瞧了苏灼灼一根玉簪半挽乌发的天人模样,忽地便有些心向往之起来。
“姑娘好眼光,这桃花簪产自疆边,玉质绝佳,又经江南师父巧手细琢,是敝店的上上品。”
我回神,便见掌柜在旁搓着手,店中已无人,是以他才来招呼我了。
“那鸳鸯同心玉,与这簪子一起,要多少银两?”我试探的问道。
“啧啧,姑娘真真是个眼毒的。玉器不比金银,买卖讲究个缘字,我瞧着这两样物事与姑娘有缘,便只算你三十五两银子罢。”
我默默的吞了下口水,这次失了镖那金锭子是不用肖想了,出门前反复数过,压上全部家底,加上镖局给的盘缠与御临风的那五两,我也总共只有二十两银子。
掌柜殷切的望着我,我默默的伸出两个手指头。
“三十二两?姑娘,我这是小本买卖…”
我忧伤的摇了摇头。
掌柜先是不解,继而一副悟了的神情:“二十两?!姑娘你莫要开玩笑,单单那对鸳鸯同心玉,都不只二十两啊!”
其实我心中亦觉得不太可能,往深里想想,便微微叹了口气,将桃花簪放回了原处。罢罢罢,甚么桃花簪梨花簪,那苏灼灼是人美自然甚么都美,我戴上这东西,不过是东施效颦,白白惹人笑话。
“掌柜,那鸳鸯同心玉,二十两卖我可好?”
掌柜笑容僵了僵,神色古怪的望了我身后一眼,搓手道:“姑娘何必如此计较,我瞧这与你一起的公子,可不像那短了银两之人。”
我一怔,连忙转过身去,便见一人衣衫赛雪,眸若黑潭,手中把玩着那支桃花簪,唇畔笑意翩然清雅,正是曲徵。
“你你你你你…”我红了脸:“你跟踪我么!”
“只是路过,何来跟踪之说。”曲徵悠然的走过来,将那桃花簪比了比,顺手便簪在了我头上,又掏出两锭银子置于柜间,淡道:“劳烦掌柜,将那同心玉包了,送至镇中茶苑。”
掌柜得了四十两银子,自然欢天喜地。我瞅着那银子转瞬便被收进了钱箱,几次张了张嘴,终于气馁,默默随着曲徵出了店。
彼时光金褪去,一路灯火燃起,喧嚣间有几分隔世逍遥的气息。我攥着怀中的银子,隐隐有些难受,却不知是为甚。曲徵早知我是厨子,这本就是个低贱的营生,我亦知他比我阔绰多了,自家夫君这般大方,应高兴些才是。
想是这般想着,面上却不由扁了嘴。曲徵顿了脚步,我一时不查,险些撞上他的背衫。
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横在我面前,掌心如皎月。
我后退两步,稳了稳身子道:“作甚?”
曲徵转过身来,一身白衣恍若谪仙,弯了嘴角道:“瞿门已送了贺礼,那鸳鸯同心玉,是你的贺礼。”
我怔了怔,忽然明白了他言下之意,顿时心头不快散了大半,将那钱袋整个放了他手上,复又伸手去拔头上的桃花簪,曲徵却按住我手腕,温言道:“这桃花簪,却是我的贺礼。”
“贺甚么…”我顺口问道,恍然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我与他的婚约之礼。
他手指忒好看,这么按在腕上,隔了衣衫仍觉得温热。我不自在的缩了缩手,觉得自己这般反应有些古怪,便咳了一声,别开目光道:“那…那多谢了。”
曲徵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落霞夜色正当美,各人心思却不同。
晚上回了房间,我反复思量,觉着过去这三年,我委实没介意过占了谁家的便宜,亦不觉得做厨子有甚么不好,今日却大为反常,不由得有些后悔,早知便让曲徵付账好了,非打肿脸充甚么胖子。
我摸着那桃花簪,越看越是喜欢,又不禁想起曲徵那时的神情来,眉目如画,唇畔含笑,像是凝了满城的春·色。
脸上红了红,我复又想起他算计我的那些手段,登时几分旖思轰然散去,甩甩头心中使劲儿的默念,不要信啊不要信,金百万你着他的道还不够多么?这曲狐狸表面良善温润,背地里一肚子坏水,算计人不眨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