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过身,瑾瑜身着白狐裘缎,青丝如瀑,容颜胜雪,不染半点凡尘之气。
“公子。”我点头道:“天色不早了,公子不早些歇息么。”
“雪色正好,便出来走走。”他微微一笑:“金姑娘不也未歇息么。”
“我来买些东西,顺便打听下青松客…”
“可有消息?”
我摇了摇头,恍然想起瑾瑜来这也是寻物的,便关切道:“公子要寻的东西可有下落?”
瑾瑜淡笑:“我知它在哪。”
他这般说了,我也晓得不好再问,便与他在那雪地中缓缓前行。彼时夜色初始,雪光朦胧,气氛虽沉默却不觉尴尬,我偷偷瞧着他清美的侧颜,心中只盼这路永远走不完才好。
瑾瑜忽道:“金姑娘,你可还记得托镖的是何人?”
我恍然回神:“啊?”
“这镖既是他送与青松客的,两人之间多少有些渊源,若是知晓了他的身份,也许便可得知青松客的下落。”
我觉得十分有理,便努力回忆:“他约莫三十岁年纪,左腿瘸了…却不知他是哪门哪派的人,我们镖局的规矩,不贪金主财物,不问金主身家。”
瑾瑜淡淡颔首应了,却不作答。半晌微微一笑:“有些起风了,我送姑娘回去吧。”
俗话说,若想抓住夫君的心,首先要抓住夫君的胃。
当晚我亲自下厨,用苍雪山特产的一种银鱼,加之参片、冬笋、川贝文火慢熬,直至汤汁转白,临出锅前放入几粒枸杞和香葱末,红红绿绿漂浮在奶白色的鱼汤上,煞是好看。
轩叶对我这番利用美食诱惑他家公子的行径大是不满,然他自知多说无用,便闷头喝了满满的三碗鱼汤,仿佛他多喝一些,瑾瑜对我的赞美便能少一些。
可惜他这番小算盘却打得不甚精准,瑾瑜浅尝一口,弯起嘴角道:“银鱼滋补,川贝止咳,人参御寒,金姑娘真是有心了。”
我被夸得满面红光,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我心灵手巧吧!我贤良淑德吧!快娶了我呀!
轩叶继而咂咂嘴:“果真是有心了,金甚好定能做个称职的厨子。”
…
我默默的问候了他娘亲。
此时不过九月初,要回靖边也就七日之程,但回去可就再难见瑾瑜了。我在心中算着日子,这几日过得安宁又惬意,倒叫我不愿寻到青松客了。
“金姑娘?”
我恍然回神,歉意的对瑾瑜笑笑,手指按在琴弦上。他信步过来,与我隔出一个守礼的距离,修长的手指覆上我指旁的琴弦,轻轻拨动。
琴弦颤动,我的手指跟着飞舞起来,不时碰到他的指尖,细腻温润,连带着我的脸色也愈发红得通透。
手下流淌出渐渐成型的曲调,大气沉稳复又情意绵绵,正是瑾瑜那夜在客栈所奏。
“此曲名叫《长相守》。”他似是洞悉了我心中所想,淡淡一笑:“虽说入门便弹奏难了些,但姑娘天资聪颖,定可一日千里。”
这一笑近在咫尺有如莲花初绽,我心头顿时奔过一群禽兽,又奔回来,复奔过去,再奔回来…总之心动得无以复加,荡漾得不能再荡漾了。
这种日子又过了几天,总觉得过于平静美好。经文在手中总是件烫手山芋,我思前想后,加了一件麻布披风,便往村子边缘寻人。
一整日下来,我在荒山野岭中吃了些干粮,只觉着周遭有些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等到想寻只野兔的时候才恍然发现:昨晚大雪停了一日,地上理应有些动物痕迹的,且树距颇宽,我亦曾瞧见有猎户晨间回村,怎么连半个脚印也没有?
莫非…是有人刻意掩盖的?一个人的足迹毫不起眼,也不会引起怀疑,除非…是很多人的脚印。
难道…难道是俞家追来了!
我为了寻人走得甚远,雪地里凭我三脚猫的轻功也跑不了多快,待我连滚带爬奔回客栈时,天色已渐黑,整个客栈静悄悄的,看起来十分诡异。
“掌柜?”我摇了摇趴在账簿上的老人,他却不动,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我惊魂未定的跨过横卧在楼梯上的店小二,火速奔上二楼,一把推开房门。
瑾瑜坐在桌前,定定望着我,没有笑容。
我反应过不对的时候已经迟了,身后房门啪地关上,同时一柄刀架上我的脖颈。屋中现出三个戴面具的人,一人持着浑身发抖的轩叶,一人用剑指着瑾瑜的后心。
那面具白底银边,绘得似笑非笑,十分可怖。一股凉气从后背腾起,慕秋曾与我说过,我那村寨灭门定与九重幽宫脱不了干系。
她还说,若遇见了面具人,有多远便要跑多远。
刀刃的凉意刺入肌肤,冰冷彻骨。
“经文在哪。”背后那人瓮声瓮气的道,覆着面具听不出原本的声音。
见我不答,瑾瑜背后那人便将剑向前挺了挺,轩叶颤抖着道:“金姑娘…公子他…”
“轩叶,君子岂可受他人胁迫。”瑾瑜朗声道:“金姑娘不必顾虑在下,快些逃罢。”
我心中苦笑,罢了罢了。虽是想听慕秋的话赶紧跑路,但今日之事全因我而起,断不能教他们伤了瑾瑜和轩叶。
“经文在此。”我掏出怀中的布包:“快放开他们。”
身后那只手触及布包的一瞬,我身子一缩,用力将布包掷了出去。持着轩叶和瑾瑜身后那人立时纵身去接。
“公子快走!”我掏出腰间匕首格开身后凌空劈下的一刀,心知就算经文交了出去,九重幽宫也决计不会留活口,能为瑾瑜争取一刻便是一刻。
轩叶奔过来拉扯瑾瑜,他却不肯,抄起一把凳子便砸向一个面具人。那人轻易的格开,提刀便向瑾瑜砍去,我用匕首刺他下盘,又使其转过身来,我急道:“快走!”
我这点微末功夫,对付一个面具人已是不易,对付三个便是各种拼命了。一个面具人趁我受制,回身便向瑾瑜杀去,轩叶当即挡在他身前,却被那人一脚踢开。
电光火石间,我不假思索,纵身扑去。
我曾在数个美梦间,肖想被瑾瑜抱着是何种滋味。却不想我第一次被他抱在怀中,竟是如此英勇壮烈。
背后的痛楚从左肩一直蔓延至右边腋下,温热的血溅落满地,奇怪的是我却并不觉得难受。这般毫不留情的一刀,若是劈在瑾瑜身上,该有多可怕。
幸好。
幸好伤的不是他。
我抬起头,瑾瑜望着我,颊边还沾着我飞溅的血。
“快…”我已无力再战,只得用尽力气推开他,自己踉跄着趴落在地:“快跑…”
周遭传来打斗声,我眼前阵阵发黑,他们可能跑掉么?两人都不会武…怎会是九重幽宫的对手…瑾瑜的衣衫下摆一直在我旁边,而打斗声也愈来愈弱,不消片刻竟然渐渐停息。
我努力醒着神,挣扎着回头望去。
那是我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的景象。
三个面具人已然倒在血泊中。轩叶手中提着滴血的长剑,与刚刚那个怕得颤抖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冷哼一声:“不愧是九重幽宫的杀手,爪子真硬。”
说罢便俯身从一个面具人手中扯过我扔出的布包,几下打开了,将那两本经文翻了翻:“这两本经文伪造得甚是拙劣,不过换了张封皮。”
我呆呆的瞧着他,这是那个与我一路斗嘴笑闹的轩叶?
他察觉了我的目光,忽地伸手从下颚处揭过一张面皮,那满脸的痘子全然不见,现出一副少女的花容月貌来。
“金甚好。”她靠近道,声音也不再童稚,而是十分娇软动听:“你揣了两本假经掩人耳目,却将真的藏在哪里?”
我怔怔的望着她不说话。
“真正的经文,在这里。”
轻柔的嗓音响起,只听身旁衣衫拂动,我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狼狈的撑起头,顺着那熟悉的锦缎缓缓上移,直至望进那双清隽绝世的眼瞳中,终于寒彻入骨,心若死灰。
瑾瑜蹲下身来,伸出修长的手指将我背上染血的衣衫拨开,拿出我临行前偷偷藏进夹袄中层的经书。
“金姑娘。”他淡淡一笑,颊边鲜血却无损他谪仙般的姿容,眼中温文一如往昔:“这便是我要找的东西了,多谢你。”
☆、6瞿门
大约在三年前的时候,我刚来到镖局,府上的丫鬟厌我得了慕秋欢喜,便总是恶语相向,处处与我为难。彼时我刚刚失了记忆,不愿与人结怨,便想着如若我诚心实意的待她好,她总会明白我这一番苦心。
而后我饿了几天肚子没吃早膳,省下的鸡蛋蒸了一碗喷香的蛋羹,送了她面前去。然令我讶然的是,她只冷冷一笑,便高声叫着我偷了伙房的鸡蛋,伸手打翻了那碗蛋羹。
当日我呆呆站在原地看着一地狼藉,不知该痛惜这几个来之不易的蛋,还是该痛惜自己这番被人肆意践踏的满腔赤诚。
眼下这种情状,真真是当年的十倍百倍,疼的不止心,还有后背。
我趴在软铺上,心思皆朦胧,便听身旁隐隐有声音传了来。
“这刀口虽长,却不甚深,想来过个十天半日便行走无碍了。”
“有劳大夫。”这是轩叶…不,是那少女。
我睁开眼,那大夫关了门,她正伸出手来将我背上的衣裳盖好。眼前皓腕肌肤白腻莹润,我忍不住向她面上瞧去,心下微微一怔。
此前没有看清,如今细细瞧来,她冰肌玉骨,杏目桃腮,乌发只用玉簪挽起半数,桃色纱裙映着她眉目艳色,凭空生了十分清纯脱俗来,竟是个绝色的美人儿。
她见我瞧他,淡淡的道:“你醒了。”
这般高雅的神色,哪还有半分轩叶那顽皮狡黠的影子。我又瞧了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果真是风华绝代的琴童。”
她听出我言语中的讥嘲,也不着恼,微微一笑道:“金姑娘也不必如此难过,我和公子并未骗过你。”
是,她只是扮了琴童,也从未说过自己不是女子;他只说要寻东西,未说要寻的是甚么罢了。此番是我自己瞎了眼,怪不得旁人。
她见我不语,复道:“金姑娘,你保的这经文大有来历。若不是公子与我一路替你清了一干宵匪,只怕你亦到不了苍雪山。”
我心头巨震,难怪遇上他二人后这一路便如此安逸,原是有人暗中动作。思前想后许久,我开口道:“何时盯上我的?”
“你被俞家追赶,何以那胡同便停了辆马车,还空无一人等你钻?何以你钻了之后俞家竟追不到了?”她望着我,缓缓摇头:“我头一次扮少年,故意行事浮夸些,生怕你瞧出了破绽,岂料你半点也没有怀疑。”
她愈说我心中愈是惭愧,慕秋说江湖凶险,世人皆凉薄狡诈,果真不错。
“你怀中经文早在临寺庙之前便被我搜看过,自是你自己调换的假经。公子便命我原样放回,静观其变,其间我再没见你收放过经文,直到苍雪山遇了九重幽宫的杀手。公子故意让杀手胁迫,你那几招虽是拼命,但处处回护夹袄后心,公子便猜到了几分,便引那杀手砍向——”
“别说了!”我怒道,背上一阵疼痛:“你二人戏耍我,当真很有趣吧?”
“戏耍谈不上。”那少女站起身来:“公子一开始便要你走了,是你自己不走。”
我一呆。
——金姑娘不必顾虑在下,快些逃吧。
那时,他目光清朗,容色坚决,一身正气不屈的风骨,确是这般说的。
我心下忽然一片寒意。他容我上马车,他在深夜待我归来,他护我出临远城,他教我抚琴,他认定我舍不下他独自逃命…他步步为营,滴水不漏机关算尽,只待我傻傻的送上门来。
他说的每一句话,露出的每个笑容都不是真的;那些温柔与情意,自始至终,均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那现下呢?”我颓然道:“你们救我作甚?”
“金姑娘,你还不明白么?”那少女叹息道:“这伤是九重幽宫砍的,追你的是俞家的人,我和公子何时害过你?你身上这经文天下人人都想要,黑道的自然是来杀你夺经,白道的却是人人欲争你加入自家势力。俞家若想对你动粗,亦不容你逃出那小饭庄。”
我默默的问候了那个金主的全府上,死瘸子烂瘸子,托这么危险的镖,早知便给我一箱金锭子也不趟这浑水。
那少女复又道:“眼下你最好的选择便是跟我走,若你想离开我也不会多加阻拦,但其他黑道白道如何待你,我可说不准。”
她声音娇柔动听,我却听出了威胁的味道,便暗自思量,现下经文还在她二人手里,看样子也不打算还给我,虽然这两个货又狡猾又可恶,但此刻确不是翻脸离去的时候。
我心神稍定,忍不住想问那少女“你是哪道的”,但又未免过于直白。她既不杀我,自然是白道的,想了想便问道:“不知姑娘是何方高人?”
“我是瞿门弟子。”她又微微一笑,宛若水中芙蓉:“金姑娘好生歇息吧,想清楚告诉我便可。”
她推门而出,我却傻了。
瞿门!
那个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年轻时以芳华剑法笑傲天下自创一派的江湖奇人瞿简…的弟子吗?
瞿简时年五十有余,从未婚娶。门下男弟子无数,只于十七年前捡回一女婴,是为瞿门唯一的女弟子,也是名震天下的江湖第一美人,苏灼灼。
我觉得下次再出门前,应先看看黄历。
俞家、九重幽宫、瞿门…还不算那些被他二人挡下的小门小派,我当即改了主意,江湖凶险,还是不出门了,一辈子在金氏镖局伙房里过活便好。
这两日趴下来,只觉胸都快压平了,虽然本就不大,但起码聊胜于无。每日都有人送饭菜进来,却不见苏灼灼。我觉着伤口已然结痂,便下了地出去瞧瞧。
岂料一出门就撞见了最不想忆起的人。
瑾瑜微微一笑:“金姑娘可以走动了么?”
他这一笑之姿令人神为之夺,我却只觉得刺目。那诸多时日的温柔如今都成了笑话一场,两日来我苦苦思索着苏灼灼和经文,却独独不敢去想如何面对他。
等等,被砍的人不是我么,为甚是我不敢面对?这么一想便理直气壮起来,我语中带刺道:“托公子的福,没死。”
“这几日不敢耽误姑娘休息,未曾打扰。”他似是没听出我话中的讥讽,仍是一副温文模样:“在下今日是来问一句,姑娘可想清楚了么?”
我咬住嘴唇,将他让进屋来。
“苏灼灼呢?”我单刀直入的问道。
“她有要事急办,先行去了。”瑾瑜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修长的手指擒着茶杯,琥珀色泽映着他漆黑的眼瞳,看不出太多情绪:“金姑娘既知她是苏灼灼,想必心中已有打算了。”
“我却还不知你是谁。”我冷道。
他尔雅一笑:“在下确是琅中瑾瑜,只不过还有些旁的身份,姑娘不必挂心于此。”
确是琅中瑾瑜?
我望着他淡然的双眼,心中只觉一派茫然。他似乎只有这一种情绪,无论是被俞家追捕,教我抚琴,瞧着我被砍倒在他眼前,亦或现在揭破一切假象之时,他都是这般清和淡雅的,仿佛一切波涛起伏不过清风拂面,甚么都进不了他的眼,入不了他的心。
那些于我而言彻夜难眠的种种,他从未在乎。
这般温润的人,最是无情。
想到此处,我微微叹了口气,算作认命。原想再见他时梨花带雨一下唤起他点怜惜之心,现在一瞧,我哭得再惨,也只能让他笑得更欢畅些罢了。
“苏姑娘所言,我大抵都听明白了。既是这经文非同小可,看来只有瞿门才可避免这东西祸乱武林。”我平静的道:“我愿与你一起离开,只是千万莫让金氏镖局卷入此事。”
“姑娘聪颖忠义,在下拜服。”瑾瑜浅啜了一口清茶:“江湖皆知姑娘携经文出了靖边镇,自是不会再找金氏镖局的麻烦。”
言外之意,我想偷溜回去是不行的,会为镖局惹来大祸。
“那我何时能走?”我沮丧的道。
“经文到了瞿门,自会昭告天下,自此这一切纷争便与你和金氏镖局无关,姑娘也可早日功成身退。”
“如此说来,倒还要感谢公子为我担去这大祸了?”
“不敢。”他眸中深黯:“天色不早,姑娘既是同意,我们即刻动身。”
于是我又与他坐在缓缓晃动的马车中,桌上瓜果点心俱全,舒适一如往昔。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他仍是那个清正廉和的瑾瑜公子,见我落难出手搭救,此时正送我去寻青松客的路上。
我狠狠甩甩头,别再肖想了。因为错信他人吃的亏还不够大么?想到此处便觉背上一疼,我咧咧嘴,便见他关切的道:“金姑娘要休息么?”
谁要接受你的虚情假意,我咬咬牙刚想拒绝,转念一想又不是滋味,可恶的是他,为甚我要跟自己过不去,便点点头让他停了马车。
那车夫引了马儿在附近吃草,我不愿与他在车中共处,爬下来忍着背痛闲晃。这路上景致倒是不错,我走了不远,眼中映入一种奇异的小草,顿时心下大大的蹦了几蹦,将那小草拔了几颗藏进怀中。
再上马车的时候,我的脸色便好多了。为了不教他瞧出破绽,我故作淡然的道:“方才下车思量,公子其实并未害我,拿走这经文是为我好,更替我挡去不少牛鬼蛇神,若无公子,我哪里还有命在。”
瑾瑜弯起嘴角,却不接话。
“从前是我想不开,请受我这一杯茶,聊表铭恩之心。”我端起他的茶杯倒了一杯茶,将那透明的草汁不着痕迹的抹了一圈。别的不敢说,厨子当久了,手指倒是极灵巧的。
“不敢当。”他接过茶杯,淡淡的抿了一下,我顿时心花怒放。
这种草的药性极慢,我一路东扯西谈,引他又喝了几杯茶,终于在傍晚时等来了药效发作。瑾瑜的眼睫渐渐垂下,最终右臂一支坐卧在了矮桌旁,一动不动了。
…连晕也晕得这么优雅!
我唤了他几声,确然他晕去后便撩开帘子,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忍着背疼一掌切在车夫脖颈后,马车晃了晃,缓缓的停了。
静了半晌,我忽地意识到自己自由了,心中一阵狂喜,忍不住便对着瑾瑜得意道:“去你的俞家瞿门九重幽宫!你算计来算计去,还不是晕在姑娘的草药里。这点伤便以为姑娘没法子了么?若不是不知你武功深浅,我焉能等到此时才脱身!告诉你,我金百万最记仇了,谁人对不起我,我便叫他千百倍的奉还!”
此话说的自然是那个丫鬟,她既敬酒不吃,我便在夜里趁她小解时蒙了面拿她练了一套罗汉拳。自此她数日不能下床,夜里亦不敢小解,惶惶终日也没空为难于我了。
“总算你待我还算礼敬,这顿拳脚便免了。日后大家再不相见大吉大利!”我得意洋洋的说完,快速搜遍马车不见经文,眼珠一转便将手伸向了瑾瑜的衣襟。
手中一片干燥温暖,我揽住他的肩,一只手在他怀中胡乱摸着,任凭他发间的淡雅香气入侵鼻端。但见他双睫如扇,肤若细瓷,飞扬的眉形巧妙去了三分绝美容色,凭添了七分的俊逸与清雅来,委实赏心悦目。
他大约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男子了吧?比英气的王晋隽秀,比斯文的何迁美丽,比贵气的俞琛温润,甚至比那丰神俊朗的御临风更加出尘绝俗,可谓是把一干优秀男子对比成了土里的渣渣,大约就是常人说的云泥之别。
我心下忽然惴惴:若就这么跑了,瞿门的人会不会为难他?
去去,此时是心软的时候么?
手中触到了经文的封皮,我登时清醒了。便是这副人畜无害的好相貌惑了我的心智,我甩甩头小声道:“再美我都不上当了,你也莫要怪我,你骗我经文,我给你下药,大家便是扯平了。我这就去寻青松客将经文给他,保住我金氏镖局的名声,日后你们黑道白道抢来抢去,与我们再无干系!”
我豪迈的说完,还未转身,便听一个声音淡淡响起。
“你寻不到青松客。”瑾瑜睁了眼,嘴角弯起一抹笑:“这经文…亦是假的。”
☆、7璞元
总被反转惊吓着惊吓着…也就习惯了。
我淡然的坐着马车里,无语的望着车外缓缓掠过的景致,以后做事不可太嚣张,拿了东西跑路就完了,为甚还废话许久?这便是报应啊报应。
瑾瑜捏着那茶杯微笑道“想不到姑娘还识得迷日草。”
我清楚瞧见他喝了茶,既没有被迷晕,必是内功深厚。如此武力悬殊,也就不用再盘算着偷溜了,我忧伤的掏出怀中被蹂躏得看不出原样的小草置于桌上:“你既识破了,为何还装晕?”
“在下只是小憩一番,何来装晕之说。”他悠然自得道:“本来不敢坏了姑娘雅兴,只是姑娘在我怀中探了这许久,在下不想醒也须得醒了。”
“那、那是在找经文!”我的脸顿时涨得如煮熟的虾子,瑾瑜瞄了一眼我抱在怀中的经文:“姑娘何必激动,我亦没说不是。”
他嘴边含笑仍是温文模样,眼中却飞快闪过一抹促狭。我手中似乎还留着他身体的余温,不禁更觉脸热。沉默了半晌,恍然发觉这不是害羞的时候。
“你说这经文是假…”我摊开那经文,古朴的封皮上落着“璞元真经”四个大字,除却我临行前刻意临摹封皮了做了两本假经,其余时刻均牢记金氏镖局的规矩,不曾翻看过金主的物事。
“江湖传说,璞元真经内藏绝世武功与旷世财富,天下谁人不想得到。这经文一百年来一直为九重幽宫所有,宫主习得其武功,更有血月擎云两大杀手,再加上九重幽山遍地瘴气,地势奇险,易守难攻,是以无人敢打这经文的主意。”瑾瑜淡道:“直到四年前有传言,血月偷得璞元真经叛离九重幽,遭到宫内高手围杀,真经却不知去向。”
我想起被九重幽宫灭门的靖越山村寨,还有莫名死在寨子里的杀手,血月是四年前失踪的,村寨的祸事发生在三年前,难道…难道当年那些杀手是追杀血月的,却反而让血月尽数消灭,且牵连村寨成了陪葬?
“在下多年之前,有幸得见璞元真经一次,辩得真假。”瑾瑜道:“那托镖之人,一开始便给了你假经。”
你说假的便是假的,信你才有鬼,我冷哼道:“管它真的假的,反正我送给青松客,便再与我金氏镖局——”
“金姑娘,为何你还不明白?”瑾瑜轻叹口气:“经文既是假的,青松客又怎能是真的?”
我心中一涩,不由渐渐沉了下去。
他说得没错,否则何以我刚刚出门,江湖中人便都知我有璞元真经?显然为人一手策划。这托镖人居心叵测,他不为将镖送至,只为我这一路搅起武林纷争,江湖乱得腥风血雨才好。
“如今这经文是真是假,都已不重要了。”他轻道:“重要的是江湖人认为它是真,它便是真的。”
我忍不住道:“我拿了这经文去昭告天下…”
“你信?”瑾瑜垂目。
“…”我声音小了下来,先不说我到何处去昭告天下,搞不好都以为金氏镖局私吞了璞元真经,那可真真是大祸临头了,我背上一片冷汗:“难道…难道便没有可解之法么?”
“自携它出了镖局开始,便与姑娘离不了干系了。”瑾瑜淡淡一笑。
…
我面无表情的喝停了马车:“你等我一下。”
林中秋风萧瑟,正如我此时的脸色。我默默走到一颗树下,深吸了一口气,静默片刻,猛地掐住小树干不停的摇晃。
你娘亲的!他娘亲的!你们所有人娘亲的!!!我前十多年已然够蹉跎好吧?灭门了都不算,老天爷嫌我这三年待得忒安逸了么!想赚点钱被追杀就罢了,想嫁个人被骗被耍也罢了,现在天下人都知道我有那个劳什子经书,安稳日子妥妥的离我远去了!从此无论醒着睡着都要担心下一刻会不会翘辫子玩完,那种有事做做菜,没事晒太阳厨子的生活今后只能在梦中回味啊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