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分明就是这样的一个写照。
见她的表情有所松动和走神,谈晶拍拍盛夏,轻轻道:“不早了,我给你热一杯牛奶,早些休息吧。”
起身走了几步,她想了想还是说:“小夏,明后天平静下来,你还是主动去找顾映宁吧,无论是把事情说开,还是…先道个歉。”
不管与顾映宁怎样,工作总还是要照常去做。
同辜子棠汇报完S.R.方面传真过来的补充材料,盛夏正欲转身离开,辜子棠却喊住了她。回头,触到辜子棠关切的目光,盛夏只听得他问:“最近很累吗小夏?脸色这么差。”
盛夏浅促一笑,低声道:“多谢辜总关心,不过我还好,没事的。”
辜子棠沉吟片刻,尔后右手一挥断然地开口:“批你半天假,回去先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盛夏还想再辩解,但辜子棠已经不由分说,只道,“上司命令。”
盛夏没辙,于是只好应声下来,再次谢了他一番然后带上门离开。
然而当盛夏真的收拾好东西下楼,站在公司门口的马路边,她却茫然了。脑子里一片混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里,是回清茶花苑,还是去顾映宁的别墅。虽然她心底里是格外想回别墅、想晚上一开门就能看到顾映宁的身影,可是盛夏又明白,自己昨晚同他那样大吵一架还甩门落跑,怎有脸再回去。
这样想着,盛夏忽然觉得疲乏至极,全身所有的细胞仿佛都是喝饱了水的海绵,沉重窒息而呼吸困难。她随意地向左边走去,这一带都是高级商业区,过眼是一家一家的奢侈品店:Hermes、VERSACE、LV,每一家店里几乎都是男女相携而逛。隔着玻璃橱窗,盛夏看到店里女人的喜悦笑容和男人的宠爱眼神。
她恍然忆起有一次顾映宁去意大利出差,回来的时候给盛夏带了一只Prada的手袋,樱花粉的颜色很好看。那时他送得淡然,而她收得更平淡。那会儿她接过他递来的包装纸袋,打开袋口粗略看了看后便放到车座一旁,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谢谢。”其实她心里根本不是表面上这般淡然处之,而是早就掀起了惊涛骇浪。虽然那时候还很早,但她已经开始明白自己的心意。只是她以为自己是顾映宁诸位“藏娇”中的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和关系让她除却甜得苦涩外再无别的感觉。不过从那之后,除了偶尔的首饰,他再没有送过她一件奢侈品礼物。
现在想来,也许那时候看起来毫不在意的顾映宁,心里其实也在意得紧。
顾映宁…想到这三个字,盛夏只觉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痛。对她而言,这三个字所代表的根本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是最柔软最牵动她一情一绪的那个生动的存在。哪怕是相似的字、相似的读音都会让她联想到他,联想到他的卓尔不凡,联想到他的时而清冷时而阴鸷,甚至是他鲜少流露却倚光流离的笑容。
然而一想到昨晚那场争吵中顾映宁前所未有的疲倦和微带悲哀的神情,盛夏就惶然得一塌糊涂。不想回去,也不知该不该回去,其实说穿了,盛夏是在胆怯惧怕—信任于情侣而言何其重要,昨晚她却打破平衡,也许这之后的结果是自己承受不起的万丈深渊。
因为她走得极慢,所以走着走着,竟是从下午走到了傍晚。盛夏不记得自己穿过了多少条巷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走去哪里,但是当她被紧擦而过的一辆摩托车尖锐的鸣笛喇叭而惊醒时,回过神才猛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这里。
西雅公园。
两年前,他和她刚刚开始有了最深的羁绊。某个周六清晨,当盛夏还在被窝里没睁开眼时,手机铃声忽然锲而不舍地响了。她迷迷糊糊地接起来,那头的声音低沉而清冷:“下午两点,我去接你。”
并不陌生的嗓音让盛夏骤然从朦胧睡意中苏醒,她立刻睁大双眼、一骨碌坐起身,拿着手机的手微微握紧,声音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说:“今天下午?可是我已经约了朋友…”她确实是约了谈晶一块儿喝下午茶。
然而顾映宁的回答一如既往的不容置喙,“推掉”,顿了一下他说,“就先这样。”
那一头,他的电话已然挂断,但这一头盛夏的脑子却一下子又乱又清醒。两手将头发一把顺到后头,盛夏曲着腿怔怔发愣。起床梳洗一番之后,盛夏煮了一杯卡布奇诺,推开窗户,倚在墙边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那时候她没有完全理清心里的感受,也还没有下定决心到底是任由自己继续靠近他还是远离,所以那天上午,她的脑中是混沌不堪、头痛欲裂的。
不过下午,她到底还是安安静静地在家等他。
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是他生日。
起初顾映宁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盛夏带来西雅公园,江镡准备了一瓶红酒和一些长条法式面包。那是盛夏第一次来西雅公园,之前她从未听说过这里。彼时春意已浓,公园里绿草茵茵、满树碧叶,正是一派万物复苏的生气景象。
盛夏当时正被一簇虞美人所吸引,忽听得侧前方他低低说:“今天是我生日。”
她愣住,愕然抬头,顾映宁的表情却是一贯的冷峻淡然。没有等她开口,他已经继续道:“父亲上个礼拜去了德国,而我的母亲…她早已不在。”望着盛夏,顾映宁一字一句,“所以今天,你陪我半天吧。”
他连孤独都说得这样要强,盛夏的心瞬间柔软地塌陷下去,在她还没有察觉之前,心里有一块地方已经莫名地微微作痛。她缓缓露出笑颜,侧头说:“过生日,怎么能没有生日蛋糕?”
也许是因为她的话,顾映宁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声音却依旧低沉:“不用了,又不是小孩子,况且我本身也不喜甜食。”
他们坐在公园西北角的一个亭子里,一张圆形的石桌,外面围着一圈古朴的石凳。不远处假山上的流水潺潺而下,空气里是春日下午暖洋洋的味道,花团锦簇中,盛夏想了想,打开那瓶红酒倒满了两只玻璃杯,然后笑颜如花、齿若编贝,举起酒杯说:“那好,那就干杯,祝你生日快乐!”
那时候自己说的话语还犹在耳旁,而现在,盛夏站在公园外头远远眺过去,院墙遮挡住了亭子的一角,让回忆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忽然,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脊背倏地僵直,停顿了片刻之后,盛夏终于下定决心。走到马路边,她扬手拦下一辆的士:“城郊别墅,谢谢。”
盛夏从的士里下来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冬日的天本就暗得早,虽说现在只是六七点的光景,外头早已是黑压压的一片,细细分辨倒还能看到大朵大朵的云。
捂着大衣的衣领,当真的站在顾映宁别墅的门口时,盛夏却犹豫了。并非是感到后悔,相反,她是觉得怯怕,害怕他会不原谅、害怕他会冷眼相对。然而上天仿佛听到了她的惧怕,于是断然地切断了她的后路。
伴随着尖锐的“嘀—嘀—嘀”声,盛夏转过身去,只看到满目刺眼的照明灯光。熟悉的车身让盛夏的心陡然间跳得快要跃出来。车门打开,那道熟悉得似乎深入她骨髓、刻进她心板的身影果然慢慢地立在了她五步之外。
天这般冷,他却只在浅灰色条纹衬衫之外罩了一件藏青色呢大衣,她看得只觉鼻子发酸。想上前替他拢一拢衣服,刚迈出了一步却又顿住了。顾映宁自然也看到了盛夏,俯下身跟江镡交代了几句让他收工回家,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踱步到她面前。
“没带钥匙?还是,”他的面色冷凝至极,口气也不甚好,“你根本不想回这个家?”
听到顾映宁还会同自己说话,盛夏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我只是在等你。”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而顾映宁的表情也越来越讽刺。他挑眉,嘴角的线条刀刻般凌厉:“等我?盛夏,我倒是不知现如今你撒谎的本事越来越差。”
说完话,顾映宁举步就走到铁栅栏前开了门,快要关上门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转身对后面已经红了眼眶的盛夏冷肃道:“不进来我就关门了。”盛夏闻言先是一怔,然后一喜,赶忙小跑着跟了进去。
在沙发上随意坐下,顾映宁望着距离自己几步开外的盛夏,头顶上那水钻大吊灯折射出的光洒在她脸上,他心里一紧只觉讽刺—这一幕,和昨晚她不分青红皂白斥责他的情景根本就是一模一样。昨晚的事,又要重复上演一次了吗?
闭上眼,顾映宁捏着眉心,声音绷得很紧,道:“又来为你的‘亦晖’伸冤吗?说吧,我洗耳恭听。”
他把“亦晖”两个字咬得很重,盛夏又怎会听不出他的嘲讽与防备,一时间竟觉得喉头一堵什么都说不出来。
许久都不见她开口,顾映宁睁开眼,眸子里浓墨般暗沉,冷冷道:
“没事的话,我要洗澡了。”
他站起来便要上楼,刚走到扶梯口,身后却突然传来她细细的带着颤抖的声音:“映宁,对不起。”
顾映宁陡然僵住,两三秒后猛地回过身,然而眼里的暗沉却越聚越深,几乎是勃然,他和她怒眼相对,咬牙切齿道:“盛夏!
你以为你是谁、我又是谁!随随便便地打一巴掌然后又赏一颗枣子吗?这样的路,你妄想在我这里走得通!”
他说完便要转身上楼,然而下一秒盛夏已经从背后抱住了他,声音里满是担惊害怕和哽咽的模糊:“真的对不起…映宁你听我说好不好…”
没有回头,顾映宁字字嘲讽,声音冰冷:“听你说什么?说我怎样对你的亦晖使绊子吗?听你是如何护着旧情人而罔顾新欢吗?”
他用力一把拽开她的手臂,腰间陡然消失的温度让他的眸色变了变,转头望着盛夏的眼睛,顾映宁一字一顿,仿佛是挤咬出这句话:“别跟着我,也别再让我听到你说一个字。”
这一次,他终于顺利无阻、头也不回地决然上了楼。
盛夏觉得冷,彻骨的冷,就好像被关在冰窖里整整一个日夜那般濒临意识涣散的冷。可是一会儿又觉得火烧一般的热,这样的冷热交替让她仿佛置身于一团雾弥漫的迷宫里,她试图走出去却看不清路,试图喊人却发不出声音。早失了平时的冷静,心里越来越升腾的焦躁和恐惧快要从头到脚地淹没了她。
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慢慢传过来,盛夏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雾太大,起初她分辨不清方向,直到后来有光亮一丝一丝地透进来,她惶惶惑惑地探过去,终于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顾映宁。然而就在盛夏想要喊住他的时候,那张脸却又在突然之间消失了。她一惊一急,终于睁开了双眼。
喉咙冒烟般干涩,眼角酸胀,头痛得仿佛要裂开来,后知后觉的盛夏才发现,自己应该是生病了。
勉强坐起身,努力伸手到床头揿下开关,房间里瞬间亮堂。翻身下床,然而盛夏只觉得每一步都好似走在棉花上,软而不实,似乎随时都可能会栽个跟头。她就这么摸摸索索地开了房门,原本想自己直接下楼去厨房倒点热水,然而路过顾映宁房间门口时,不晓得究竟是真的走不动了还是心里不愿再走下去,盛夏竭尽最后的力气敲响了房门。
就在她以为面前的这扇门会一直这么岿然不动打算放弃时,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盛夏一个不察双腿一软,就这样直直地向着顾映宁倒去。
起初顾映宁面色怫然,正欲冷声质问她到底想要做什么,然而她忽然这么一下子软倒在了自己怀里,顾映宁神色大变,焦急担忧的情绪到底掩都掩不住,连声道:“盛夏,盛夏你怎么了?”
触碰到盛夏滚烫的额头,顾映宁终于心惊失措,抱紧怀中柔软滚烫的身体,半是后悔担心半是温柔缱绻的目光再也毫无遮拦地倾泻而出。

Sunshine 16 给自己的信
这封信如明亮大镜,这封信能明白自己
盛夏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早已亮如明镜。
羽睫微颤,她缓缓睁开眼,入目是那熟悉的藏青色格子窗帘,慢慢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在顾映宁的房间里。转过头,果然看到距离自己一臂之外的椅子上坐着的那个挺拔的身影。
发觉到身侧传来的动静,顾映宁从埋首的IPAD处抬眼,正对上盛夏仍旧有些迷茫不清的目光。放下手头的东西,他一个迈步跨过来,坐在床沿问她:“感觉好点儿了没?”
尽管语气依旧生硬,可盛夏还是听出了其中浓浓的强抑的关切。
想从被窝里伸出手拉住他,顾映宁却先一步洞察了她的想法,按住她的胳膊掖好被角,瞪眼沉声道:“做什么,还嫌病得不够重、给我添的麻烦不够多是吗?”
也许生病中的人本就脆弱,他这样表面上像是责怪、实则关心的话,将盛夏的眼泪彻底勾了出来。鼻子发酸眼睛发红,盛夏张口想说话,嗓子却干哑得厉害,声音仿佛扯断了的琴弦:“映宁…”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语落,眼泪也跟着“唰”地流了下来。
心里到底焦急担忧得厉害,目光也柔下来了许多,然而顾映宁还是不曾给她好脸色。水早已倒在一旁的保温杯里,旋开盖子,顾映宁一手托起盛夏的肩颈,一手端着水杯,忍不住道:“嗓子哑成这样。”
几大口水喝下去,盛夏觉得舒服许多。从醒过来开始,她的目光便一直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连喝水的时候眼睛都是努力望着顾映宁的。他自然觉察到了,放好保温杯垂下眼睑,在重新替她盖好被子后站起身,打算坐回去继续看IPAD。
然而她以为他要离开,这一次的动作飞快到他还没反应过来,盛夏的手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滚烫的掌心熨得顾映宁心里发疼,说出来的话倒依旧不留情:“盛夏,你想演苦肉计可以,但我没工夫陪你演下去。”
但她这一抓的力气倒大得惊人,任顾映宁怎么甩都挣脱不开。
眼泪不受控制地大串大串淌下来,盛夏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放低乞求:“不要走…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但是映宁你不要走开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模糊嘶哑的话语仿佛受惊害怕的小兽,明明已经脆弱到极点却还强行装作跋扈攻击的样子来掩饰。而这样子的盛夏,终于让顾映宁彻底丢盔弃甲。
深深而无奈地叹了口气,顾映宁的眼中带着因为无力抗拒内心真实想法而感到疲惫的神色,重新在床沿坐下,他一边把她的手轻放回被子里,一边道:“手放好,我就不走开。”
她的手是在被子里放好了,却还是把他牢牢攥住不放,生怕一个眨眼他便食言而逃。盛夏知道,顾映宁若是真狠下心,她怎么都抵不过。
这一回,顾映宁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替她擦去眼泪。他的动作极轻极慢,静默了片刻后,才皱眉道:“什么时候起你竟这样爱哭?”
被他的话一惊,盛夏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喉咙一哽,泪珠子居然被瞬间治住了。然而顾映宁却因此微沉了脸,半晌后目光终于变柔、面色变缓,语气也趋于平常,淡淡道:“我已经煮了一锅青菜粥,饿的话就舀一碗。”
尽管嘴里只觉得苦涩无味,但顾映宁这根如此明显的橄榄枝盛夏又怎会不接,在他话音方落时她便应声:“好。”
这一碗粥自然是顾映宁喂她。他煮得很稀,热气腾腾的流食下肚,盛夏顿时感觉脑子也清爽了一些,而底气也在他越来越温柔的动作中变得足了许多。在顾映宁微微侧身将碗放在床头柜的时候,盛夏忽然说:“映宁,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是真心向你说对不起。”
顾映宁的手顿住,而后勾唇极短地笑了笑,眼里的温度降了几分,转过头来对她说:“我的回答和昨晚一样,那一巴掌已经打过,别想我会接这颗枣子。”
她倒是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继续说下去:“昨天我一个人走着走着竟到了西雅公园。从未告诉过你,那次陪你在公园里过生日,我心里暗暗许了一个愿,希望每年那天都能陪你一起过。映宁,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回我的反应是来质问你,也许潜意识我只是害怕听到真实的答案所以…但不管怎样,”因为说了这一长串的话,她的嗓子又开始干哑,“我从来没有不信过你。”
他的嘴角弯成一个很怪异的角度,极慢道:“盛夏,你觉得自己的话有可信度吗?”
也许已经渐渐地习惯了他这两天的嘲弄语气,盛夏的表情没有一丝改变,除了增添了几分倔强:“我会让你相信的。”
顾映宁兀自笑了笑,拿起粥碗打算下楼去厨房收拾了,快带上门的时候停顿了一步,淡淡说了句“你还是先养好病吧”便这么消失在了盛夏视线之外。
盛夏的病来势汹汹,去得倒也不算慢,两三天之后除却身子还有点虚,基本已经恢复。这期间谈晶打来无数个夺命连环call,一再地叮嘱她好好躺着捂着云云。倒是许亦晖,只发来一条无比寻常的问候短信。
一转眼又是周日,顾映宁恰好要见一个荷兰客户,上午九点多钟就出了门。吃过午饭,盛夏拿起手机又放下,想了许久,终于还是给许亦晖发了一条短信:亦晖,下午有空的话我们见一面吧。
F市真真是越来越萧肃。已是12月中旬,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尽管叶子已落尽,却因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而装饰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小彩灯泡。今天的天色并不好,灰蒙蒙的天空连云都看不太真切。
一些低矮的老房子坐落在小巷里头,江南的老宅大多还是白墙黑瓦,只是墙面上斑驳的漆片和抹不去的水痕低唱着岁月的留声。
有些人家的门开敞着,能从外头看见天井里正在逗弄小孙子的老人家,脸上的笑容慈祥而满足。
穿过这些小巷,盛夏终于走到了那家坐落在居民区里面的小咖啡馆。推开黑色的雕花铁栅门,水仙花的香气扑鼻而来。在这沁人心脾的香气中,盛夏看见了不远处背对自己而坐的许亦晖。
她款款入座,笑着对他说:“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早到啊。”
许亦晖抬首看到盛夏,笑得眉秀目朗,手指摩挲着咖啡杯口,道:
“明明是你总是迟到,不过我一直以来的习惯就是等你。”
他这句话说得不快,盛夏又怎么没有听出其中的别有意味。但她只是笑笑,仿佛没有听明白一般,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港式奶茶。
许亦晖有些意外:“我记得你以前不爱喝奶茶。”
盛夏呶了呶嘴:“大病初愈,还是不喝咖啡的好。”
许亦晖今天穿着一件栗色的中长棉大衣,衬得他的脸庞格外俊逸。望着面前这张从前最亲密的脸,盛夏嘬了一口奶茶,然后开口:
“亦晖,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这般直白,许亦晖倒是没有料到,愣了一秒才缓过神来,转而一笑,轻哂道:“果然你还是知道了。”
盛夏蹙眉,在听到许亦晖亲口承认的这一霎,她只觉心里锥子敲般痛得难受。笑容变淡,甚至连眼神都带上了几许不易觉察的防备,盛夏执着着问道:“究竟是为什么,你要说这些谎话?包括上次你对我说所谓映宁接近我的目的,这些谎言的目的是什么?亦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亦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这句话语气疏离,听得许亦晖心如刀割。从前,盛夏待他是信赖中甚至还带着一丝胡搅蛮缠;就算重逢之后,她也一直是欢欣喜悦的,哪里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
心里好像被人捅了一个洞,汩汩的酸水奔腾而来,淹得他快要不能呼吸。手紧紧攥着杯子,若不是冬天穿着长袖,盛夏定能看到许亦晖手臂上根根暴起的青筋。
深呼吸一口气,许亦晖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他苦苦一笑,痛心、不甘、自嘲、愤然,一时间各种情绪写满了他的双眼,他说:
“盛夏,我就是鬼迷心窍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无计可施了。”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要苦涩的笑容,“当我发现原来你对顾映宁的感情竟然已经深到让我心惊的时候,除了破釜沉舟地铤而走险,我已别无他法。”
盛夏先是一怔,尔后一惊—她以为时间会是最好的淡忘良药,却不成想许亦晖对自己竟早已这样无法自拔。
许亦晖微微垂下眼睑,低低继续道:“我晓得这么做的风险很大,若是被你发现也许我从此就再不会赢回你的信任,可是还是存了侥幸心理…阿夏,人总是贪心的。”他复而抬眼,望着她的脸,定定道,“我贪心,我不只想重新见到你,更想重新夺回你的心—所以,若是不离间你和顾映宁,我何来机会?”
此刻的盛夏除了默然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作何反应了。震惊、苦涩、愧疚、无奈,一时间竟是百种滋味一起在心里翻涌,掀起的惊涛骇浪让盛夏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明白过来,于许亦晖而言,时间不仅不是淡忘良药,无法让他慢慢接受事实、也慢慢放下自己,竟反而变成了最后的毒药。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住,良久都没有人再说一个字。
而盛夏,在初始那百感交集之后,一股不可抑制的愤怒慢慢地转而丛生。愠色染上那双乌黑圆亮的眸子,盛夏沉声道:“亦晖,就算你是想重新和我在一起,那么让我伤心难过便是你的法子吗?”
她说得有些快,却字字印上了他的心。
忽然想到了什么,盛夏急急问道:“那天、那天去皇城海鲜,你说早就订了台,其实是不是…”
她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许亦晖早已面色发白,握着杯子的手连指甲都已经变得没有一丝血色。闭上眼,他到底还是没了生气一般地点了头。
太突然的真相令盛夏一下子怔住了。缓过神,震怒接踵而来,她“霍”地一下站起身,咬咬唇,神情倔强:“亦晖,以后若是没什么事,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举步走了两步,到他身侧的时候盛夏忽然又停了下来,极低极轻地说了句“保重,再见”后,这回她是真的不回头地绝尘而去。
推开咖啡店小门的那一刹那,阳光照在盛夏的脸上,明明冬日的太阳那般温和,却还是刺眼得让她流下了眼泪。
盛夏一直都记得初遇许亦晖那天,自己睁开眼便看见他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记得他干净舒展而温和的笑容,记得扉页上他隽秀的字迹,更记得当自己无理取闹时他依旧云淡风轻和不愠不恼的神情。
这一切好像就真的是她趴在图书馆书桌上睡着后做的一场梦一样,当她真的睁开眼时,以为已经阴阳两隔的许亦晖居然毫发无损地站在了自己面前,只是那张仍然笑得和煦的脸背后,再无从前的淳净。
时间是一条无声的河,所有人隔岸相望,却不能渡。
若是这样,那么她宁愿从此离许亦晖远远的,再不去了解现在的他,让一切还是记忆里白茫茫一片干净的模样—没法子,她天生就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人,会为爱而勇敢,但也会为痛而逃避。
于现在的盛夏而言,没有什么比牢牢抓住顾映宁快要滑落的手更紧要。
顾映宁回到家并不算晚。盛夏听到声响从厨房里出来,身上系着的围裙还没来得及解下。见到顾映宁她笑逐颜开,走上前问他:“饿不饿?还有一道汤做完便好了。”
她这般高兴的样子,令他原本有些板着的脸柔和了许多,那句“我迟点还要出去”愣是怎的都说不出口。
不一会儿,晚餐果真好了,凉拌黄瓜、清蒸黄鱼、青椒肉丝、丝瓜鸡蛋汤,样样都是顾映宁喜欢吃的。他胃不太好,素来爱清淡。
盛夏从前无辣不欢,而今同他在一起久了,连口味都迁就着变了太多。
这些顾映宁自然知晓,抬眼看身旁低眉顺目的盛夏,他忽然觉得有些气闷。顾映宁知道,自己是怀念起前些日子那个无比生动的盛夏了。
心里幽幽叹了口气,暗暗的,顾映宁举白旗投降了。终究她道歉了,终究她还是在自己身边,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而和她置气伤了彼此感情,怎么算也划不来。